正文

先鋒小說的變異

我們內(nèi)心的尷尬 作者:東西


先鋒小說的變異

我是來講故事的,這句話是戲仿先鋒小說的敘述。我真是來講故事的,這句不是戲仿。我講三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有一位導(dǎo)演跟我說,技術(shù)很重要,比如我在北京的咖啡館拍一個某某某喝咖啡的鏡頭,然后我再在廣西拍一場大火,喝咖啡和大火本不相干,但只要我把這兩個鏡頭剪到一起,你會覺得有故事。如果在大火和喝咖啡之間跳接一次,你會奇怪面對一場大火這個人怎么如此冷漠;但跳接三次以上,你可能懷疑這場大火與這個喝咖啡的人有關(guān)……當年我正是帶著對技術(shù)的迷戀,開始閱讀先鋒小說。我閱讀先鋒小說是為自己推開了一扇窗口,而先鋒小說作家們又為我推開了另一扇窗口,我從他們那里開始,去尋找他們的來路,因而閱讀了大量的西方現(xiàn)代派小說。今天我們談?wù)撓蠕h小說的時候,不能撇開當時的環(huán)境來談。先鋒小說興起于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那時剛剛改革開放,每個人都有求變求新的渴望,別的變不了,但小說還是可以變一變的。很感謝小說的變化,安慰了讀者們求變的心情。在先鋒小說之前,有傷痕文學(xué)、改革文學(xué)、尋根文學(xué)。但先鋒小說出現(xiàn)之后,很多尋根文學(xué)的作家也在求變,他們與先鋒小說相互激蕩,形成文學(xué)創(chuàng)新的局面。先鋒小說是對中國傳統(tǒng)寫作的一次變異。

第二個故事。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我在一個報社工作,那時候的通信還沒今天這么發(fā)達,打電話只有座機,而長途電話只有主任的座機開通,因為長途電話費很貴,下班的時候主任會把座機鎖起來。座機上有一個鎖,只要一扭,就只能打市話不能打長途。但有人告訴我,只要在座機上同時按*鍵和一個數(shù)字鍵,就可以解碼打長途。我們試了幾次,偶爾能打通,但按這兩個鍵時手指必須配合得恰好,否則怎么也解不了碼,即使你的手指在座機的鍵盤上像彈鋼琴,十有八九打不通。一位編輯靈機一動,直接把主任座機的電話線拔出來,接到我們沒上鎖的座機上,終于通行無阻。先鋒小說其實也面臨過與讀者無法打通的問題,他們敲擊電腦的手指也像彈鋼琴一樣好看,卻沒法解碼,于是,他們像那位編輯一樣直接拔掉上鎖的座機電話線,接到?jīng)]上鎖的座機上。這樣一來,他們跟讀者的長途電話終于打通了。莫言說過他要在寫作上“大踏步地后退”,就是回到民間立場上。余華寫了《活著》《許三觀賣血記》,蘇童寫了《妻妾成群》《紅粉》等一系列好讀的小說。格非寫了“江南三部曲”,他說寫到第三部的時候,明顯感到原來的敘述不適于敘述現(xiàn)實生活,所以要改變。他們自己改變了,或者也可以稱為先鋒小說的自我變異。他們這些小說,如果不打上先鋒小說的標簽,我們也許不會注意它們是先鋒小說。這些小說已經(jīng)回到了故事,回到現(xiàn)實,成為新的經(jīng)典。像余華的《活著》前年賣了80萬冊,這是相當驚人的一個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證明有人在勤奮地閱讀他們。他們的寫作就像治療胃病,吃多少藥都沒用,而是靠自我修復(fù)。許多原來學(xué)習(xí)先鋒小說寫作的作家一直不變,師傅都跑了,他們還在原地做俯臥撐。

第三個故事。一個外出打工的青年回到家鄉(xiāng),他得了一種病,這種病能通過身體接觸傳染。結(jié)果,他媳婦被傳染了,他媳婦被傳染后他父親被傳染了,他父親被傳染后他母親被傳染了,他母親被傳染后村長被傳染了,村長被傳染后全村人都被傳染了。先鋒小說也有傳染性,它傳給了像我這樣的“新生代”作家。我們繼承了先鋒小說的創(chuàng)新精神。我們一直是先鋒小說的旁觀者,曾經(jīng)跟著先鋒小說的作家們跑過步,但我們先天地注意故事和現(xiàn)實,然后再加入他們的創(chuàng)新精神。不可否認,我們是被先鋒小說傳染的一代作家。同時,先鋒小說傳染了網(wǎng)絡(luò)作家,比如先鋒小說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懸置,這個方法網(wǎng)絡(luò)作家正在大量使用,他們懸置歷史與現(xiàn)實,虛化背景。也許這種寫作方法是中國作家的宿命,只有虛寫歷史與現(xiàn)實,才可能寫出歷史與現(xiàn)實的真相。先鋒小說把先鋒精神傳染給了各種寫作流派,但我們也必須承認,先鋒精神是有原生性的,也就是說從來沒有閱讀過先鋒小說的作家也同樣有可能具備先鋒寫作精神,這是創(chuàng)作者的本能。有時候我想,先鋒寫作是不是把它的荒誕性傳染給了現(xiàn)實?因為我覺得現(xiàn)實越來越荒誕,然而我反過去想,難道從前的現(xiàn)實不荒誕嗎?它比今天也許還荒誕一百倍,只是那時候我們沒感覺到荒誕而已,也就是說我們今天對荒誕的感受比從前更敏感了。這種對荒誕性的敏感,是西方現(xiàn)代派小說傳染的,先鋒小說也有傳染之功勞。因此,傳染是先鋒小說的第三次變異。

“先鋒小說”的寫作在今天貌似終結(jié)了,但先鋒精神并沒有終結(jié)。我多次說過,我的寫作就是要跟人家有點兒不同,這其實就是當年的先鋒精神。我曾經(jīng)受惠于先鋒小說,曾經(jīng)得到過先鋒小說作家們的切實幫助,比如蘇童在離開《鐘山》雜志的時候,曾經(jīng)把我的小說推薦給《作家》雜志的宗仁發(fā)發(fā)表。我的新長篇《篡改的命》得到余華兄不遺余力的推薦。因此,每當我遇到這些作家,就有一種找到組織的感覺,天然地有親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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