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重
劉慶邦
我的小弟弟身有殘疾,他活著時,我不喜歡他,不愿帶他玩。小弟弟病死時,我卻哭得渾身抽搐,手腳冰涼,昏厥過去。母親趕緊喊來一位略通醫(yī)道的老爺爺,老爺爺給我扎了一針,我才蘇醒過來。母親因此得出了一個看法,說我是一個心重的孩子。母親臨終前,悄悄跟村里好幾個嬸子交代,說我的心太重,她死后,要嬸子們多勸我,多關照我,以免我哭得太厲害,哭得昏死過去。
我對自己并不是很理解,難道我真是一個心重的人嗎?回頭想想,是有那么一點兒。比如有好幾次,妻子下班或外出辦事,該回家不能按時回家,我總是不由自主地為妻子的安全擔心。我胡想八想,想得越多,心越往下沉,越焦躁不安。直到妻子終于回家了,我仍然心情沉悶,不能馬上釋懷。妻子說,她回來了,表明她沒出什么事兒,我應該高興才是。我也明白,自己應該高興,應該以足夠的熱情歡迎妻子歸來??墒?,大概因為我的想象沿著不好的方向走得有些遠了,一時還不能返回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不能很快調動起高興的情緒。等妻子解釋了晚回的原因,我們又說了一會兒話,我壓抑的情緒才有所緩解,并漸漸恢復到正常狀態(tài)。我想,這也許就是我心重的表現之一種吧。
許多人不愿意承認自己心重,認為心重是小心眼兒,是性格偏執(zhí),是對人世間的有些事情看不開、放不下造成的。有人甚至把心重說成是一種消極的心理現象,是不健康的心態(tài)。對于這樣的認識和說法,我實在不敢認同。不是我為自己辯解,以我的人生經驗和心理經驗來看,我認為心重關乎敏感,關乎善良,關乎對人生的憂患意識,關乎對責任的擔當,等等。從這些意義上說,心重不但不是什么負面的心理現象,而正是一種積極、健康、向上的心態(tài)。
我不揣冒昧,做出一個判斷,凡是真正熱愛寫作的人,都是心重的人,任何有分量的作品都是心重的人寫出來的,而非心輕的人所能為。一個人的文學作品,是這個人的生命之光,生命之舞,生命之果,是生命的一種精神形式。生命的質量、力量和分量,決定著文學作品的質量、力量和分量,有什么樣的生命,只能寫出什么樣的作品。我個人理解,生命的質量主要是對一個人的人格而言,一個人有著善良的天性,高貴的心靈,高尚的道德,悲憫的情懷,他的生命才稱得上有質量的生命。生命的力量主要是對一個人的智性和思想深度而言,這個人勤學,善于獨立思考,對世界有著獨到的深刻見解,又勇于準確地表達自己的見解,這樣的生命無疑是有力量的生命。生命的分量主要來自一個人的閱歷和經歷,它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后天經年累月積累起來的。他奮斗過,掙扎過,痛苦過,甚至被輕視過,被批斗過,被侮辱過,加碼再加碼,錘煉再錘煉,生命的分量才日趨完美。沈從文在評價司馬遷生命的分量時,有過精當的論述。沈從文認為,司馬遷的文學態(tài)度來源于司馬遷一生從各方面所得到的教育總量,司馬遷的生命是有分量的生命。這種分量和痛苦憂患有關,不是僅僅靠積學所能成就。
回頭再說心重。心重和生命的分量有沒有關系呢?我認為是有的。九九歸心,其實所謂生命的分量也就是心的分量。一個人的心重,不等于這個人的心就一定有分量。但擁有一顆有分量的心,必定是一個心重的人。一個人的心輕飄飄的,什么都不過心,甚至沒心沒肺,無論如何都說不上是有分量的心。
目前所流行的一些文化和藝術,因受市場左右,在有意無意地回避沉重的現實,一味搞笑,娛樂,放松,解構,差不多都是輕而又輕的東西。這些東西大行其道,久而久之,只能使人心變得更加輕浮,更加委瑣,更加庸俗。心輕了就能得到快樂嗎?也不見得。米蘭·昆德拉的觀點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他說過,也許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最為充實的象征,負擔越沉,我們的生活就越貼近大地,越趨近真切和實在。相反,完全沒有負擔,人變得比大氣還輕,會高高地飛起,離別大地,運動自由而毫無意義。
有一年我去埃及,在不止一處神廟中看到墻上內容大致相同的壁畫。壁畫上畫著一種類似秤或天平樣的東西,像是衡器。據介紹,那果然是一種衡器。衡器干什么用的呢?是用來稱人的心。每個人死后,都要把心取出來,放在衡器上稱一稱。如果哪一個人的心超重,就把這個人打入另冊,不許變成神,也不許再轉世變成人。那么對超了分量的心怎么處理呢?衡器旁邊還畫著一條巨型犬,犬吐著紅舌頭,負責稱心的人就手就把不合標準的心扔給犬吃掉了。我不懂埃及文化,不知道壁畫背后的典故是什么,但聽了對壁畫的介紹,我難免聯(lián)想到自己的心,不由地驚了一下。我承認過自己心重,按照埃及的說法,我死后,理應受到懲罰,既不能變成神,也不能再變成人。從今以后,我是不是也想辦法使自己的心變得輕一些呢?想來想去,我想還是算了,我寧可只有一生,寧可死后不變神,也不變人,還是讓我的心繼續(xù)重下去吧。
原載《文匯報》2012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