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叫我老頭子的弟婦

關于女人和男人 作者:冰心 著


叫我老頭子的弟婦

第三個女人,我要寫的,本是我的奶娘。剛要下筆,編輯先生忽然來了一封信,特煩我寫“我的弟婦”。這當然可以,只是我有三個弟婦,個個都好,叫我寫哪一個呢?把每個人都寫一點吧,省得她們說我偏心!

我常對我的父親說:“別人家走的都是兒子的運,我們家走的卻是兒媳婦的運,您看您這三位少奶奶,看著叫人心里多么痛快!”父親一面笑瞇瞇地看著她們,一面說:“你為什么不也替我找一位痛快的少奶奶來呢?”于是我的弟弟和弟婦們都笑著看我。我說:“我也看不出我是哪點兒不如他們,然而我混了這些年,竟混不著一位太太?!钡艿軅兙投嫉靡獾匦χf:“沒有梧桐樹,招不了鳳凰來。只因你不是一棵梧桐樹,所以你得不著一只鳳凰!”這也許是事實,我只好忍氣吞聲地接受了他們的譏誚。那是1937年6月,正值三弟新婚后到北平省親,人口齊全,他提議照一張合家歡的相片,卻被我嚴詞拒絕了。我不能看他們得意忘形的樣子,更不甘看相片上我自己旁邊沒有一個女人,這提議就此作罷。時至今日,我頗悔恨,因為不到一個月,盧溝橋事變起,我們都星散了。父親死去,弟弟們天南地北,“海內(nèi)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是我常誦的句子,而他們的集合相片,我竟沒有一張!

我的二弟婦,原是我的表妹,我的舅舅的女兒,大排行第六,只比我的二弟小一個月。我看著他們長大,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在他們的回憶里,有許多甜蜜天真的故事,倘若他們肯把一切事情都告訴我,一定可以寫一本很好的小說。我曾向他們提議,他們笑說:“偏不告訴你,什么話到你嘴里,都改了樣,我們不能讓你編派!”

他們在七八歲上,便由父母之命訂了婚,訂婚以后,舅母以為未婚男女應當避嫌,他們的蹤跡便疏遠了。然而我們同舅家隔院而居,早晚出入,總看得見,歲時節(jié)序,家宴席上,也不能避免。他們那種忍笑相視的神情,我都看在眼里,我只背地里同二弟取笑,從來不在大人面前提過一句,恐怕舅母又來干涉,太煞風景。

有一年,正是二弟在唐山讀書,六妹在天津上學,一個春天的早晨,我忽然接到“男士先生親啟”的一封信,是二弟發(fā)的,趕緊拆來一看,里面說:“大哥,我想和六妹通信,……已經(jīng)去了三封信,但她未曾復我,請你幫忙疏通一下,感謝不盡?!蔽倚α耍@兩個十五歲的孩子,春天來到他們的心里了!我拿著這封信,先去給母親看,母親只笑了一笑,沒說什么。我知道最重要的關鍵還是舅母,于是我又去看舅母。寒暄以后,輕閑地提起,說二弟在校有時感到寂寞,難為他小小的年紀,孤身在外,我們都常給他寫信,希望舅母和六妹也常和他通信,給他一點安慰和鼓勵。舅母遲疑了一下,正要說話,我連忙說,“母親已經(jīng)同意了。這個年頭,不比從前,您若是愿意他們小夫妻將來和好,現(xiàn)在應當讓他們多多交換意見,聯(lián)絡感情。他倆都是很懂事有分寸的孩子,一切有我來寫包票?!本四杆妓髁艘粫χ鴩@口氣說:“這是哪兒來的事!也罷!橫豎一切有你做哥哥的負責?!蔽乙膊恢牢邑摰氖鞘裁簇熑?,但這交涉總算辦得成功,我便一面報告了母親,一面分函他們兩個,說:“通信吧,一切障礙都掃除了,沒事別再來麻煩我!”

他們二十一歲的那年,我從國外回來,二弟已從大學里畢業(yè),做著很好的事,拉得一手的好提琴,身材比我還高,翩翩年少,相形之下,我覺得自己真是老氣橫秋了。六妹也長大了許多,儼然是一個大姑娘了。在接風的家宴席上,她也和二弟同席,談笑自如。夜闌人散,父母和我親熱地談著,說到二弟和六妹的感情,日有進步,雖不像西洋情人之形影相隨,在相當?shù)鸟娉种?,他們是互相體貼,互相勉勵。母親有病的時候,六妹是常在我們家里,和弟弟們一同侍奉湯藥,也能替母親料理一點家事。談到這里,母親就說:“真的,你自己的終身大事怎樣了?今年臘月是你父親的六十大壽,我總希望你能帶一個媳婦回來,替我做做主人。如今你一點動靜都沒有,二弟明夏又要出國,三弟四弟還小,我?guī)讜r才做得上婆婆?”我默然一會,笑著說:“這種事情著急不來。您要做個婆婆卻容易,二弟盡可于結(jié)婚之后再出國。剛才我看見六妹在這里的情形,儼然是個很能干的小主婦,照說二十一歲也不算小了,這事還得我同舅母去說?!蹦赣H仿佛沒有想到似的,回頭笑對父親說:“這倒也是一個辦法。”

第二天同二弟提起,他笑著沒有異議。過幾天同舅母提起,舅母說:“我倒是無所謂,不過六妹還有一年才能畢業(yè)大學,你問她自己愿意不愿意?!蔽倚χフ伊谩K诶认驴椈?,看見我走來,便拉一張凳子,讓我坐下。我說:“六妹,有一件事和你商量,請你務必幫一下忙?!彼犞笱劭粗摇N艺f:“今年父親大壽的日子,母親要一個人幫她做主人,她要我結(jié)婚,你說我應當不應當聽話?”她高興得站了起來,“你?結(jié)婚?這事當然應當聽話。幾時結(jié)婚?對方是誰?要我?guī)褪裁疵??”我笑說:“大前提已經(jīng)定了,你自己說的,這事當然應當聽話。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時候才可以結(jié)婚,因為我還沒有對象。我已把這責任推在二弟身上了,我請你幫他的忙?!彼腿幻靼琢诉^來,紅著臉回頭就走,嘴里說:“你總是愛開玩笑!”我攔住了她,正色說:“我不是同你開玩笑,這事母親舅母和二弟都同意了,只等候你的意見?!彼咀×耍矅烂C了起來,說:“二哥明年不是要出國嗎?”我說:“這事我們也討論過,正因為他要出國,我又不能常在家,而母親身邊又必須有一個得力的人,所以只好委屈你一下?!彼皖^思索了一會,臉上漸有笑容。我知道這個交涉又辦成功了,便說:“好了,一切由我去備辦,你只預備做新娘子吧!”她啐了一口,跑進屋去。舅母卻走了出來,笑說:“你這大伯子老沒正經(jīng)——不過只有三四個月的工夫了,我們這些人老了,沒有用,一切都拜托你了?!?/p>

父親生日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場大雪,我從西郊趕進城來。當天,他們在歐美同學會舉行婚禮,新娘明艷得如同中秋的月!吃完喜酒,鬧哄哄地回到家里來,擺上壽筵。拜完壽,前輩客人散了大半,只有二弟一幫朋友,一定要鬧新房,父母親不好攔阻,三弟四弟樂得看熱鬧,大家一哄而進。我有點乏了,自己回東屋去吸煙休息。我那三間屋子是周末養(yǎng)靜之所,收拾得相當整齊,一色的藤床竹椅,花架上供養(yǎng)著兩盆臘梅,書案上還有水仙,掀起簾來,暖香撲面。我坐了一會,翻起書本來看,正神往于萬里外舊游之地,猛抬頭看鐘,已到12時半,南屋新房里還是人聲鼎沸。我走進去一看,原來新房正鬧到最熱烈的階段,他們請新娘做的事情,新娘都一一遵從了,而他們還不滿意,最后還要求新娘向大家一笑,表示逐客的意思,大家才肯散去。新娘大概是乏了,也許是生氣了,只是繃著臉不肯笑,兩下里僵著,二弟也不好說什么,只是沒主意地笑著四顧。我趕緊找支鉛筆,寫了個紙條,叫伴娘偷偷地送了過去,上面是:“六妹,請你笑一笑,讓這群小土匪下了臺,我把他們趕到我屋里去!”忙亂中新娘看了紙條,在人叢中向我點頭一笑,大家哄笑了起來,認為滿意。我就趁勢把他們都讓到我的書室里。那夜,我的書室是空前的凌亂,這群“小土匪”在那里喝酒、唱歌、吃東西、打紙牌,直到天明。

不到幾天,新娘子就喧賓奪主,事無巨細,都接收了過去,母親高高在上,無為而治,臉上常充滿著“做婆婆”的笑容。我每周末從西郊回來,做客似的,受盡了小主婦的招待。她生活在我們中間,仿佛是從開天辟地就在我們家里似的,那種自然,那種合適。第二年夏天,二弟出國,我和三四弟教書的教書,讀書的讀書,都不能常在左右,只有她是父母親朝夕的慰安。

十幾年過去了,她如今已是五個孩子的母親,不過對于“大哥”,她還喜歡開點玩笑,例如,她近來不叫我“大哥”,而叫我“老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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