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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的尺度

梁曉聲文集﹒散文7 作者:梁曉聲


評論的尺度

在我的理解之中,評論其實并非是一件事,而是既相似又具有明顯區(qū)別的兩件事——相對于文學藝術尤其如此。

評說之聲,可僅就一位文學藝術家的單獨的作品而發(fā);而議論文,則就要在消化與一位文學藝術家的或一類文學藝術現(xiàn)象的諸多種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資料之后,才可能有的放矢。

打一個有幾分相似又不是特別恰當?shù)谋扔鳌u像是醫(yī)學上的單項診斷,而論像是全身的體檢報告。

比如,倘我們僅就張藝謀《英雄》言其得失,那么我們只不過是在評《英雄》,或表述得更明確一些,評張藝謀執(zhí)導的商業(yè)大片《英雄》;而倘若我們僅就《英雄》發(fā)現(xiàn)自詡為是“張藝謀論”的看法,那么,結果恐怕是事與愿違的。因為張藝謀執(zhí)導的電影既有《英雄》之前的《秋菊打官司》和《一個都不能少》等,又有《英雄》之后的《千里走單騎》等。

以上自然是文學藝術之評論的常識,本無須贅言的。我強調(diào)二者的區(qū)別,乃是為了引出下面的話題,即我的學生們經(jīng)常對我提出的一個我和他們經(jīng)常共同面臨的問題——文學藝術的評論有標準嗎?如果有,又是些怎樣的標準?被誰確定為標準的?他們憑什么資格確定那樣一些標準?我們?yōu)槭裁磻撘阅菢右恍藴首鳛槲覀儗ξ膶W藝術進行評論的標準?如果不能回答以上問題,那么是否意味著所謂文學藝術的評論,其實并沒有什么應該遵循的可稱之為“正確”的標準?果真如此的話,評論之現(xiàn)象,豈不成了一件原本并沒有什么標準,或曰原則,實際上只不過是每一個評論者自說自話的無意義之事了嗎?是啊,你說你的,我說我的,沒有判斷對錯的尺度放在那兒,還評個什么勁兒、論個什么勁兒呢?這樣的話語,人還非說它干嗎呢?

我的第一個回答是:尺度確乎是有的。標準或曰原則也確乎是有的。只不過,評有評的尺度、標準、原則;論有論的尺度、標準、原則。而論是比評更復雜的事,因而也需對那尺度、標準和原則,心存較全面的而非特別主觀的偏見。

我的第二個回答是:人們看待自然科學的理念是這樣的——世界是物質(zhì)的;物質(zhì)是運動的;運動是有規(guī)律的;規(guī)律是可以認知和掌握的。

我想,人們看待文學藝術,不,文學和藝術的理念,當然同樣——世界不僅是物質(zhì)的,而且也是文化的(包括文學和藝術);文學和藝術體現(xiàn)為人類最主要的文化現(xiàn)象,是不斷進行自身之調(diào)衡、篩選及揚棄的;其內(nèi)容和形式乃是不斷豐富、不斷創(chuàng)新的;文學和藝術古往今來的這一過程,也畢竟總是有些規(guī)律可循的;遵循那些規(guī)律,世人是可以發(fā)乎自覺的,表現(xiàn)能動性也梳理并提升各類文學和藝術的品質(zhì)的;而評和論的作用,每充分貫穿于以上過程之中……

學生們要求說:老師哎,你的話說來說去還是太抽象,能不能談得更具體一點兒呢?我思忖片刻,只得又打比方。

我說:親愛的同學們,人來到世上,不管自己是否是一個與文學和藝術形成職業(yè)關系的人,他或她其實都與文學和藝術發(fā)生了一個與世人和兩個口袋的關系。兩個口袋不是指文學和藝術——而是指一個本已包羅萬象、內(nèi)容極為豐富又極為蕪雜的口袋,人類文化的口袋和一個起初空空如也的、自己這一生不可或缺的、如影隨形的自給自足的純屬個人的文化的口袋。這一個口袋對于大多數(shù)世人絕不會比錢包還重要。只不過像一個時尚方便的挎包。有最好,沒有其實也無所謂的。但是對于一個與文學和藝術形成了熱愛的進而形成了職業(yè)之關系的人,個人的文化之口袋的有或無,那一種重要性就意義極大、非同小可了。

這樣的一個人,他往往是貪婪的。貪而不知饜足。一方面,他知道人類的文化的口袋里,對自己有益的好東西太多了。這使他不斷地將手伸入進去往外抓取。對于他,那都是打上了前人印章的東西,抓取到了放入自己的文化口袋里,那也不能變成自己的。既然不能變成自己的,抓取對于他就沒有什么特殊意義。而要想變成自己的,那就要對自己抓取在手的進行一番辨識,看究竟值不值得放入自己的口袋。他或她依據(jù)什么得出值與不值的結論呢?第一,往往要依據(jù)前人的多種多樣的看法,亦即前人的評和論。第二,要依據(jù)自己的比較能力。可以這么說,在比較文學和比較藝術的理論成為理論之前,一個與文學和藝術發(fā)生了親密關系的人,大抵已相當本能地應用著比較之法了。比較文學和比較藝術的理論,只不過總結了那一種比較的本能經(jīng)驗,使本能之經(jīng)驗理論化了。第三,本人的文化成長背景也起著不容忽視的暗示作用。但我們后人實在是應該感激先人。沒有先人們作為遺產(chǎn)留下了多種多樣的評和論,以及豐富多彩的文學和藝術的作品,那么我們將根本無從參考,也無從比較。

我們與文學和藝術發(fā)生了親密關系的人,不僅僅是些只知一味從人類的文化口袋里貪婪地抓取了東西往自己的文化口袋里放的人。我們這種人的特征,或曰社會義務感,決定了我們還要使自己的文化口袋變成為文學和藝術的再生爐。也就是說,我們?nèi)≈谀囊粋€口袋,我們就要還之于哪一個口袋。抓取了創(chuàng)作成果之營養(yǎng)的,要還之以創(chuàng)作的成果。抓取了評的或論的成果之營養(yǎng)的,要還之以同樣的成果。誰不許我們還都不行。這是我們這類人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唯一方式。我們這類人的一切欣慰,全都體現(xiàn)在所還的質(zhì)量方面。社會以質(zhì)作為我們的第一考評標準,其次是量。而在我們這種人,大多數(shù)情況乃是——沒有一定的量的實踐,真是不太會自然而然提交的。一生一部書、一幅畫、一次演出流芳千古的例子,并不是文學史和藝術史上的普遍現(xiàn)象,而是個別的例子……

同學們:老師,你扯得太遠了,請直接說出評的尺度和論的尺度!既然您剛才已經(jīng)言之鑿鑿地說過有!

梁曉聲:親愛的同學們,耐心點兒,再耐心點?,F(xiàn)在,讓我告訴你們那尺度都是什么:第一,和平主義。第二,審美價值。第三,愛的情懷。第四,批判之精神,亦曰文化的道義擔當之勇氣。第五,以虔誠之心確信,以上尺度是尺度,以上原則是原則;并以文學的和藝術的眼光看以上諸條,是否在文學的和藝術的作品中,得到了文學性的和藝術性的或傳統(tǒng)的、或創(chuàng)新的、或深刻的、或激情飽滿的發(fā)揮??偠灾瑢⒁獎?chuàng)作什么?為什么創(chuàng)作?怎樣與創(chuàng)作結合起來進行評和論?

同學們:老師啊老師,您說的那算是些什么尺度啊!太老生常談了!半點兒新觀念也沒有哇!聽起來根本不像在談文學和藝術,倒像是在進行道德的說教!

梁曉聲:諸位,少安毋躁。我只不過才說了我的話的一半。我希望你們?nèi)蘸笤谶M行文學的文藝的評或論的時候,頭腦里能首先想到兩個主義、一個方法。它們都是你們常掛在嘴邊上動輒夸夸其談的,但是我認為你們中其實少有人真的懂得了那是兩個什么樣的主義、一個什么樣的方法。

第一個主義叫作解構主義。這個主義說白了就是“拆散”一番的主義。也不是主張對一切都“拆散”了之,而是主張在“拆散”之后重新來發(fā)現(xiàn)價值。我們都知道的,世上有些事物,有些現(xiàn)象,初看起來,具有某種價值似的,一旦“拆散”,于是了無可求。證明看起來形成印象的那一種價值,原本就是一種虛炫的價值。而還有些事物或現(xiàn)象,是不怕“拆散”的,也是經(jīng)得住“拆散”的。即使被“拆散”了,仍具有人難以輕棄的價值。比如一個嶄新的芭比娃娃或一艘老式戰(zhàn)艦。芭比娃娃是經(jīng)不起一拆的。拆了就只不過是一地纖維棉和一地布片。不是芭比娃娃沒有它自己的價值,而是強調(diào)它的價值一定在它是一個芭比娃娃時才具有。但一艘戰(zhàn)艦,即使被拆了,鋼鐵還有不可忽略的價值。以戰(zhàn)艦對比芭比娃娃,太欠公平了。那么就說是一只老式的羅馬表“解構”了,也許會發(fā)現(xiàn)小部件與小部件之間所鑲的鉆石。而芯內(nèi)的鉆石,只有在“解構”之后才會被人眼看到。一把從前的玻璃刀也是那樣。刀頭上的鉆石的價值是不應被輕易否定的。故我希望你們明白——這世上確乎存在著連解構主義也對之肅然的事物或現(xiàn)象。凡是解構主義解構來解構去,甚或輕易根本不敢對之實行解構的特別穩(wěn)定的價值,它若體現(xiàn)在文學或文藝之中了,評和論都要首先予以肯定。連這個態(tài)度都喪失了的評和論,就連客觀公正也首先喪失了。所以我再說一遍,凡解構主義最終無法解構得了無可取代的價值取向,皆可作評和論的尺度。我剛才舉到的只不過是我所重視的,自然非是全部。

第二個主義是存在主義。一談到存在主義,有人就聯(lián)想到了那樣一句話——“凡存在的,即合理的?!痹谶@一句話中,“合理”是什么意思呢?非是指合乎人性情理,也非是指倫理學方面的道理,而是指邏輯學上的因果之理。即其因在焉,其果必存。某些評或論,不究其因,只鞭其果,不是有思想有見識的評和論。所以我希望同學們,發(fā)表否定之聲的時候,當先自問——那原因我看到了沒有?倘看到了,又不敢說,那就干脆緘口,什么都別說了。當老師的人,每顧左右而言其他,圓滑也。圓滑非是評和論的學問或經(jīng)驗,是大忌也,莫學為好。存在主義是評論具有社會批判性的文學和文藝的不可或缺的一種尺度。現(xiàn)在我們該談談那一種方法了。非他,比較之法而已。所謂“比較文學”,即應用比較之法認識文學品質(zhì)的一種方法。不比較,難鑒別。這是常識。老百姓買東西,還往往貨比三家呢。

這一種方法,自評論之事產(chǎn)生,其實一貫為人用也。但那是一種本能性的方法之應用,并未被上升為理論。由經(jīng)驗而理論,只不過是上一個世紀才有的事。一切之人,面對文學或文藝,忽覺有話要說,頭腦中那第一反應是什么反應呢?最初的資訊反應而已。民間夸鄰家的女孩兒漂亮,怎么說?——呀,這丫頭,俊得像……于是夸者聯(lián)想到了嫦娥;而你們今天,會聯(lián)想到某某明星、模特。一個人頭腦里所儲存的資訊越豐富,評起來論起來就越自信。而自信的評和論,與不自信的評和論的區(qū)別乃在于——前者之言舉一反三,后者卻每每只能一味地說“我覺得……”因為除了自己的“覺得”,幾乎再就說不出別的什么。所以同學們要多讀、多看,使自己關于文學和文藝的資訊背景漸漸厚實起來,以備將來從事與評和論的能力有聯(lián)系的職業(yè)……

最后我要說的是——或言我要作一番解釋:我雖僅只大略地歸納了六條尺度,其實它們包含著互相貫通的內(nèi)在結構。比如在我這兒,想象力的魅力,也是一種類。故《西游記》依我之眼來看,首先是美的文學?!栋咨邆鳌犯枪沤裰型鈽O美之例也。而犧牲精神、正義行為,尤其是美的。故在我這兒,連《趙氏孤兒》都是美的。愛的情懷,當然也不僅僅指男女之愛?!稖肥迨宓男∥荨罚髳壑髌芬病!独做蟊返闹黝}是什么呢?可不可以說是槍林彈雨之中的人類愛的大情懷的詮釋呢?而在批判之精神的感召下,近二百年來,古今中外曾產(chǎn)生了多少優(yōu)秀的文學和文藝??!

我的結束語是:將解構主義當成棍棒橫掃一切的評和論的現(xiàn)象,是對解構主義不得要領的“二百五”的現(xiàn)象。以“存在的,即合理的”為盾牌,專門作某些顯而易見的文化垃圾的衛(wèi)士的人,犯的乃是理解力方面的低級錯誤。如果我們正確領會了以上兩種主義,再加上善于運用比較之法,則定會在評和論這兩件事中,提高自己,有益他人。歸根結底,評和論的尺度即不但有,而且是需鄭重對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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