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講 魯迅筆下的兩個鬼——讀《無常》、《女吊》及其他

魯迅作品十五講 作者:錢理群著


你知道魯迅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在關心、談論什么嗎?日本作家鹿地亙夫人池田幸子有這樣的回憶——

1936年10月17日(也即魯迅逝世前兩天)午后,魯迅突然來到鹿地亙夫婦在上海的寓所。一見面,就送上一本剛出版的《中流》雜志,并且說:“這一次寫了《女吊》……”

池田幸子注意到魯迅說這話時,“把臉孔全部擠成皺紋而笑了”——這燦爛的笑以后就成了一個永恒的記憶。

接著,又有了這樣的談話——

我說道:“先生,你前個月寫了《死》,這一次寫了吊死鬼,下一次還寫什么呢?……”

……

魯迅笑而不答,突然問道:

“日本也有無頭的鬼嗎?”

鹿地亙回答道:“無頭鬼沒有聽到過——腳倒是沒有的?!?/p>

“中國的鬼也沒有腳;似乎無論到那一國的鬼都是沒有腳的……”

以后在魯迅和鹿地亙之間,古今東西的文學中所記的鬼成了話題。《聊齋志異》,《紅樓夢》,《雨月物語》,還有別的不聽慣的書中的事情,我忘記了。H和我因為沒有聽見過鬼這種東西被人這樣有趣可笑地談論過,時時發(fā)出奇聲而笑個不停。

“我回國后在本鄉(xiāng)(紹興)的學校里服務的時候,從學校回家的路是這樣彎曲的”,魯迅以細細的手指沿桌角畫了一條半圓的弧線,又說道:

“學校和家各在一端,夜里黑暗而靜寂。有一條斜行的近路,是經過墳墓之間的。某天晚上,在學校弄得時間遲了,回家時心里想:走哪一條路呢?我選定了近路。兩邊草很高,我依正中的小路走去,忽然看見從正對面有白東西毫不做聲地走近來了。他漸漸變?yōu)榘∠蛭疫@邊近來,終于成為石頭那樣不動了。唉呀——我當然不相信鬼類的東西,但也覺得害怕,這里——”他按著干薄的胸部說:

“……跳動起來了。我想:還是回頭去呢,或者怎么辦呢?但我不管心跳,仍舊向前去了……白東西不動……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人蹲在那里。我怒喝道:‘在干什么呀!’踢了他一腳,他就向草中逃走了。到了家里以后,還盡是心跳,那似乎是個小偷?!?/p>

“最可怕的是日本的鬼。在日本戲里有的,是叫什么呀?是的,那叫做牡丹燈籠……還有御巖。我在仙臺時?;ㄙM八分錢去立著看戲?!?/p>

中國的鬼,更有奇特之點?!映3鰜?。常有與鬼親昵的男人的故事。這是很真切地表現了當時的小資產階級的心理的東西。因為是鬼,只在夜里出來;在不必要時就隱滅了,別人不會知道;而且無須給養(yǎng)。我以前想:若有那樣的鬼倒是好的?!?/p>

他這樣說過,便哈哈大笑起來。

在他們熱心談天的時候,風大起來了。魯迅時時輕聲咳嗽著,似乎有痰塞上來。我想用空煙盒以代痰罐,但避免使魯迅心煩,好多次中止了。

“鬼的時節(jié)在日本是夏天,所以在那時候演戲?,F在已經是秋天了,鬼要漸漸隱退了罷?!甭沟貋冞@樣說。

鬼魂是隱退了,卻由自殺接替它而成為話題。……

“現在談吊死罷。這也是女人常做的。在中國,吊死在男子是很少的。據傳說,因為死了的鬼魂來把活人哄去,所以有這種自殺。古時王靈官這個人把男吊打死了,所以只剩有很少的了;而女的卻沒有被打死,所以常常出來帶活人去。因此說起吊死鬼,照例是指女子而說的。”

“女人自殺,近來往往吞咽金子等東西。因為金子是重的,停在腸里,引起腸炎。這種自殺,因為不是直接的,而是炎癥而來的死,很費時間,所以有的人弄得不愿意死了。醫(yī)生用使金子和排泄物一同出來的方法來救治。女人等到痛苦停了之后,最先查問的事是:先生,我的戒指呢?……”

我們又大笑了?!?sup>〔1〕

聽著這樣的談話,你有什么感覺?

或許會引起你溫馨的回憶:你小時候也經常聽到大人們在閑談中就是這么講鬼、說女人的,說不定你自己就是這樣海闊天空地神聊的好手。而這樣的聊天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是常有而不可或缺的,只是各地方叫法不同,如東北地區(qū)叫“嘮嗑”,四川稱“擺龍門陣”,等等。魯迅作品中對這類“談閑天”也有過傳神的描寫——

水村的夏夜,搖著大芭蕉扇,在大樹下乘涼,是一件極舒服的事。

男女都談些閑天,說些故事。孩子是唱歌的唱歌,猜謎的猜謎。〔2〕

聽說今年上海的熱,是六十年來所未有的。白天出去混飯,晚上低頭回家,屋子里還是熱,并且加上蚊子。這時候,只有門外是天堂。因為海邊的緣故罷,總有些風,用不著揮扇。雖然彼此有些認識,卻不常見面的寓在四近的亭子間或閣樓里的鄰人也都坐出來了,他們有的是店員,有的是書局里的校對員,有的是制圖工人的好手。大家都已經做得筋疲力盡,嘆著苦,但這時總還算有閑的,所以也談閑天。

閑天的范圍也并不?。赫労禐模勄笥?,談吊膀子,談三寸怪人干,談洋米,談裸腿,也談古文,談白話,談大眾語。……〔3〕

當然,也會談鬼,談女人,如同魯迅與日本朋友的神聊一樣。在這種場合,魯迅就像鄉(xiāng)下、里弄里談興最高、話最多,也最受歡迎的老人,這樣的常常成為閑話中心的人物,在中國是處處可見的,你生活的周圍就有,普通得很。

但1936年10月17日的這一次閑談,又似乎有些特別。

談話是圍繞著“死”展開的——我們已經說過,這是魯迅作品的母題之一;從作者并非無意寫到的魯迅的咳嗽、痰塞,可以感到死神的逼近。我們甚至聯想起魯迅描寫過的德國著名女畫家珂勒惠支的那幅《婦人為死亡所捕獲》的版畫:“‘死’從她本身的陰影中出現,由背后來襲擊她,將她纏住,反剪?!?sup>〔4〕這么說,魯迅是在被“死神”纏住、反剪的情況下,大談“古今東西”民間傳說中的鬼,并且沉湎于年輕時候在故鄉(xiāng)“遇鬼”的回憶中的。這自然是一種豁達,也未嘗不是一種反抗。大病中寫出《女吊》,竟然引發(fā)了他如此燦爛的笑,就是因為這是一次“生命”對“死亡”的勝利。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女吊》這樣的作品是凝結了我們在第一講中談到的魯迅的三大母題的。而魯迅式的“生命”對“死亡”的“反抗”,竟然與魯迅對于鬼的民間記憶和家鄉(xiāng)童年的記憶如此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這個事實本身,就是意味深長的。

而且我們知道,《女吊》之外,魯迅還寫過一篇關于他家鄉(xiāng)民間鬼的傳說的散文,這就是寫于1926年6月,收入《朝花夕拾》的《無常》,正是在魯迅一場大病之后——1925年9月1日至1926年1月魯迅肺病復發(fā)(1923年魯迅因兄弟失和也發(fā)過一次病),長達4月余;1936年魯迅最后病倒時寫信給母親,就提到1923、1925年這兩次病,以為病根正是當年種下的。〔5〕這就是說,魯迅也是因為面對死亡而沉浸于鬼的民間記憶里,寫出《無常》的。更有意思的是,現在許多研究者都認為,正是1925—1926年間與1935—1936年間,魯迅的創(chuàng)作出現了兩個高峰:魯迅的《野草》、《朝花夕拾》、《彷徨》(部分)、《故事新編》、《夜記》(未編成集)都寫于這兩個時期。而《無?!贰ⅰ杜酢氛囚斞干⑽牡膬纱髽O品。這些事實大概很能說明魯迅的“死亡體驗”、“民間記憶”和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聯系;而“鬼”的描述正是這三者的連結點,《無?!放c《女吊》的意義與價值就在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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