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 灤陽消夏錄二

閱微草堂筆記 作者:韓希明 注


卷二
灤陽消夏錄二

【題解】

寫作《閱微草堂筆記》,紀昀一開始就設定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是“勸懲”與“風教”;對于預期的閱讀效果,紀昀這樣說:“小說稗官,知無關于著述;街談巷議,或有益于勸懲”,表明“大旨期不乖于風教”。為什么創(chuàng)作小說來體現“勸懲”與“風教”的宗旨?紀昀曾經這樣說過,那些嚴肅認真的言論,聽起來常常使人厭倦,而那些涉及神鬼的稀奇古怪故事,喜歡的人一定會傳來傳去,他注重于讀者不同的閱讀態(tài)度?!盀搓栂匿洝痹羞^一個三卷抄本,這個三卷本相當于現在的卷一、卷二的內容。卷末有紀昀自己寫的兩首詩:

檢點燕公記事珠,拈毫一字幾躊躇。

平生曾是輕干寶,浪被人稱鬼董狐。

前因后果驗無差,瑣記搜羅鬼一車。

傳語洛閩門弟子,稗官原不入儒家。

卷末還有劉墉寫的跋:

正容莊語,聽者恐臥,導以雋永,使人意消。不以文為制,而以文為戲,晉公亦何規(guī)乎?環(huán)瑋連犿,吾愛其筆。石蒼居士題劉墉對于此卷,大為贊賞,并且寫了跋語。其實,劉墉還曾寫詩與紀昀的自題詩相唱和,最早表現了對紀昀創(chuàng)作的概括與肯定。這也是紀昀作品水平高下的一個佐證。

董文恪公為少司空時[1],云昔在富陽村居,有村叟坐鄰家,聞讀書聲,曰:“貴人也?!闭埾嘁?。諦觀再四,又問八字干支,沉思良久,曰:“君命相皆一品。當某年得知縣,某年署大縣[2],某年實授[3],某年遷通判[4],某年遷知府,某年由知府遷布政,某年遷巡撫,某年遷總督。善自愛,他日知吾言不謬也。”后不再見此叟,其言亦不驗。然細較生平,則所謂知縣,乃由拔貢得戶部七品官也;所謂調署大縣,乃庶吉士也[5];所謂實授,乃編修也[6];所謂通判,乃中允也;所謂知府,乃侍讀學士也;所謂布政使,乃內閣學士也;所謂巡撫,乃工部侍郎也。品秩皆符,其年亦皆符,特內外異途耳。是其言驗而不驗,不驗而驗,惟未知總督如何。后公以其年拜禮部尚書,品秩仍符。按推算干支,或奇驗,或全不驗,或半驗半不驗。

余嘗以聞見最確者,反復深思,八字貴賤貧富,特大概如是。其間乘除盈縮,略有異同。無錫鄒小山先生夫人,與安州陳密山先生夫人,八字干支并同。小山先生官禮部侍郎,密山先生官貴州布政使,均二品也。論爵,布政不及侍郎之尊;論祿,則侍郎不及布政之厚,互相補矣。二夫人并壽考。陳夫人早寡,然晚歲康強安樂;鄒夫人白首齊眉,然晚歲喪明[7],家計亦薄,又相補矣。此或疑地有南北,時有初正也。余第六侄與奴子劉云鵬,生時只隔一墻,兩窗相對,兩兒并落蓐啼[8]。非惟時同刻同,乃至分秒亦同。侄至十六 歲而夭,奴子今尚在。豈非此命所賦之祿,只有此數。侄生長富貴,消耗先盡;奴子生長貧賤,消耗無多,祿尚未盡耶?盈虛消息,理似如斯,俟知命者更詳之[9]。

【注釋】

[1] 少司空:司空的輔助。司空為工部尚書,少司空即工部侍郎。

[2] 署:代理。

[3] 實授:正式任命。

[4] 遷:古代稱升職為“遷”。通判:清朝的通判也稱為“分府”,輔助知府政務,分掌糧、鹽、都捕等,品等為正六品,實際上往往是閑職。通判多設立在邊陲,以彌補知府管轄的不足。

[5] 庶吉士:亦稱“庶?!?,是明清兩朝時翰林院內的短期職位,從通過科舉考試的人當中選擇優(yōu)秀者入翰林院“庶常館”學習三年,成績優(yōu)良者授以翰林院“編修”、“檢討”等官職,其馀的分發(fā)任“主事”等職,或者優(yōu)先委任為知縣。

[6] 編修:官名。宋代設編修修國史實錄、會要等。明清屬翰林院,與修撰、檢討同為史官。

[7] 喪明:眼睛失明。引申為喪子。語出《禮記·檀弓上》:“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曾子吊之,曰:‘吾聞之也,朋友喪明則哭之?!?/p>

[8] 落蓐():指嬰兒出生。

[9] 俟():等到。

【譯文】

董文恪公任工部侍郎時,說以前住在富陽縣鄉(xiāng)下,有個鄉(xiāng)村老翁在鄰居家坐著,聽見他的讀書聲,說:“這是個貴人?!币笠娨娒妗`l(xiāng)村老翁再三仔細地端詳他,又問了生辰八字,沉思了好半天,說:“看你的命和相,都是一品。應當在某某年可以任知縣,某某年代理大縣縣令,某某年正式任命,某某年升通判,某某年升知府,某某年由知府升任布政使,某某年升巡撫,某某年升總督。你要好自為之,到時候你會知道我的話沒錯。”后來再沒看見過這個老人,他的話也沒應驗。但是仔細考較生平所任官職,那么所謂知縣,就是由拔貢生得任戶部的七品官;所謂升調代理大縣,就是被任為庶吉士;所謂正式任命,就是指任編修;所謂通判,就是指任中允;所謂知府,就是指任侍讀學士;所謂布政使,是指任內閣學士;所謂巡撫,是指任工部侍郎。這些官職品級俸祿都相符合,任職時間也相符,不同的是老翁說的是地方官,而董公所任的是京官。說起來老翁的話應驗又不應驗,不應驗又應驗,只是不知他說的總督,相應將任什么。后來董公在這一年里升任禮部尚書,和總督的品級也相符了。按干支推算,有的出奇的靈驗,有的全然不應驗,有的一半應驗,一半不應驗。

我曾經根據聽見的最確切的事例,反復研究所謂的八字貴賤貧富,大概情況也是這樣。這其中的人事消長盛衰,也略有異同。無錫鄒小山先生的夫人和安州陳密山先生的夫人,時辰八字干支都一樣。鄒小山任官禮部侍郎,陳密山任官貴州布政使,兩人都是二品官。論起爵位,布政使不如侍郎尊貴;論起俸祿,則侍郎不如布政使豐厚,兩者互有所補。兩位夫人都高壽。陳夫人早年守寡,但晚年健康安樂;鄒夫人與丈夫白頭偕老夫妻恩愛,但晚年喪子,家庭經濟狀況也不大好,兩者又互有所補。這可能是因為兩人地處南北、生辰時間不同的緣故。我第六個侄兒和奴仆的兒子劉云鵬,出生時只隔著一道墻,兩扇窗戶相對著,兩人同時降生啼哭。不僅同一時刻,而且是同一分秒。我的侄兒長到十六歲時夭折,奴仆的兒子如今還在。莫非賦予這種命相的福祿,是有規(guī)定數量的。我侄子生長在富貴之中,先把福祿消耗盡了;奴仆生長在貧賤之中,消耗不多,福祿還沒有用盡?盈虧的情況,從道理上講當然是這樣,還是等著遇見懂得命運的人來詳細解釋吧。

曾伯祖光吉公,康熙初官鎮(zhèn)番守備[1]。云有李太學妻,恒虐其妾,怒輒褫下衣鞭之,殆無虛日。里有老媼,能入冥,所謂走無常者是也[2]。規(guī)其妻曰:“娘子與是妾有夙冤,然應償二百鞭耳。今妒心熾盛,鞭之殆過十馀倍,又負彼債矣。且良婦受刑,雖官法不褫衣。娘子必使裸露以示辱,事太快意,則干鬼神之忌。娘子與我厚,竊見冥籍,不敢不相聞。”妻哂曰:“死媼謾語[3],欲我禳解取錢耶[4]!”會經略莫洛遘王輔臣之變[5],亂黨蜂起,李沒于兵,妾為副將韓公所得。喜其明慧,寵專房。韓公無正室,家政遂操于妾。妻為賊所掠。賊破被俘,分賞將士,恰歸韓公。妾蓄以為婢,使跪于堂而語之曰:“爾能受我指揮,每日晨起,先跪妝臺前,自褫下衣,伏地受五鞭,然后供役,則貸爾命。否則爾為賊黨妻,殺之無禁,當寸寸臠爾,飼犬豕。”妻憚死矢志,叩首愿遵教。然妾不欲其遽死,鞭不甚毒,俾知痛楚而已。年馀,乃以他疾死。計其鞭數,適相當。此婦真頑鈍無恥哉!亦鬼神所忌,陰奪其魄也。此事韓公不自諱,且舉以明果報,故人知其詳。

韓公又言:此猶顯易其位也。明季嘗游襄、鄧間[6],與術士張鴛湖同舍。鴛湖稔知居停主人妻虐妾太甚[7],積不平,私語曰:“道家有借形法。凡修煉未成,氣血已衰,不能還丹者,則借一壯盛之軀,乘其睡,與之互易。吾嘗受此法,姑試之?!贝稳?,其家忽聞妻在妾房語,妾在妻房語。比出戶,則作妻語者妾,作妾語者妻也。妾得妻身,但默坐,妻得妾身,殊不甘,紛紜爭執(zhí),親族不能判。鳴之官。官怒為妖妄,笞其夫[8],逐出。皆無可如何。然據形而論,妻實是妾,不在其位,威不能行,竟分宅各居而終。此事尤奇也。

【注釋】

[1] 鎮(zhèn)番守備:守衛(wèi)在邊境或邊界的軍事官員。古代稱外國或者外域為“番”,鎮(zhèn)番,守邊的意思。守備,明清時武官名。清代綠營統兵官,稱“營守備”;漕運總督下轄各衛(wèi)和守御所也分設守備,統率運軍領運漕糧,稱“衛(wèi)守備”。

[2] 走無常:舊時傳說的一種超自然現象,即冥間利用活人的生魂來為冥間做事。

[3] 謾(màn)語:說謊話。

[4] 禳(ránɡ)解:向神祈求解除災禍。

[5] 經略:明清兩代有重要軍事任務時特設經略,掌管一路或數路軍、政事務,職位高于總督。王輔臣之變:康熙十二年(1673),吳三桂叛變,提督王輔臣響應。

[6] 季:這里指末年。

[7] 稔(rěn)知:熟知。居停:居住的地方。

[8] 笞(chī):鞭打,杖打。

【譯文】

我的曾伯祖光吉公,康熙初年做鎮(zhèn)番守備。據他說,有位李太學,他妻子經常虐待妾,一發(fā)怒就扒光妾下身的衣服用皮鞭抽打,幾乎沒有一天不打的。當地有位老婦人,據說能在陰陽兩界來來往往,就是所謂的走無常的那種人。老婦人規(guī)勸李太學妻子說:“娘子與這個妾有前世的冤仇,她是應該償還你二百鞭。你現在妒心太盛,打她的鞭數幾乎超過了十幾倍,反而又欠了她的債。況且,良家婦女受刑,就是官府大堂也規(guī)定不許扒衣服??赡镒訁s一定要讓她裸露作為羞辱,事情做得太過分,就冒犯了鬼神的禁忌。娘子與我交情厚,我看見過陰間的冊子,不敢不讓你知道這些事?!崩钐珜W妻子冷笑說:“死老婆子胡說,想要讓我祈禱消災你好撈錢吧!”不久,經略使莫洛遭遇了王輔臣叛亂,亂黨蜂起,李太學在兵亂中喪生,他的妾歸了副將韓公。韓公喜歡她聰明智慧,極為寵愛。韓公又沒有正妻,家政大權就由這個妾掌握。而李太學妻子在兵荒中被賊黨掠走。賊黨被攻破后,李太學妻子被俘,俘虜分賞將士時,恰好分給韓公。妾收了李太學妻子做奴婢,妾讓她跪在堂前,對她說:“你如果能接受我的指揮,每天早晨起床后,先跪在梳妝臺前,自己脫掉下身衣服,趴在地上讓我打五鞭,然后供我使喚,就饒你不死。否則的話,你是賊黨的妻室,無論殺你砍你都不會有人管,應當一寸一寸地割下你的肉,喂豬喂狗?!崩钐珜W妻子怕死,什么氣節(jié)臉面都顧不得了,叩頭表示遵命。但是妾不想讓李太學妻子馬上死,鞭打的時候用力不狠,只是讓她知道疼而已。一年多以后,李太學妻子得別的病死了。計算她所受的鞭數,正好與她所欠妾的鞭數相等。這個太學的妻子真是頑鈍無恥??!她受到鬼神忌恨,所以陰司勾取了她的魂魄。這件事情韓公自己不隱諱,并且常拿來舉例說明因果報應的道理,因此人們能知道詳情。

韓公又說:這就像完全對換所處地位一樣。明朝末年,他曾經游歷襄陽、鄧州一帶,與術士張鴛湖同舍居住。張鴛湖知道旅舍主人的妻子虐待妾很過分,憤憤不平,私底下對韓公說:“道家有一種借人軀體的法術,名叫借形法。凡是修煉沒有成功,氣血已經衰退,還不能夠合成仙丹得到正果,就借用一個年輕力壯的身體,乘他睡著的時候,同他互相調換。我曾經學過這種法術,姑且試試?!钡诙欤@家人忽然聽妻在妾的房里說話,妾在妻的房里說話。等到她們走出門來,大家發(fā)現妻子發(fā)出來的聲音是妾的,妾一開口就是妻子的聲音。妾得到妻子的身體只是默坐無語,妻子換成妾身卻很不甘心,紛紛擾擾爭執(zhí)不休,親族誰也判斷不了。事情鬧到官府。官府認為此事怪異荒誕而發(fā)怒,將做丈夫的鞭打一頓,轟出門來。眾人全都無可奈何。根據形體相貌,妻子實際上是妾,就沒有正妻的地位,所以威風也就不能施展,最后只好妻妾分宅各居。這事情就更加奇特了。

相傳有塾師,夏夜月明,率門人納涼河間獻王祠外田塍上[1]。因共講《三百篇》擬題[2],音瑯瑯如鐘鼓。又令小兒誦《孝經》[3],誦已復講。忽舉首見祠門雙古柏下,隱隱有人。試近之,形狀頗異,知為神鬼。然私念此獻王祠前,決無妖魅,前問姓名,曰毛萇、貫長卿、顏芝[4],因謁王至此。塾師大喜,再拜,請授經義,毛、貫并曰:“君所講,適已聞,都非我輩所解,無從奉答?!臂訋熡职菰唬骸啊对姟妨x深微,難授下愚。請顏先生一講《孝經》可乎?”顏回面向內曰:“君小兒所誦,漏落顛倒,全非我所傳本。我亦無可著語處?!倍砺剛魍踅淘唬骸伴T外似有人醉語,聒耳已久[5],可驅之去?!庇嘀^此與愛堂先生所言學究遇冥吏事,皆博雅之士,造戲語以詬俗儒也。然亦空穴來風,桐乳來巢乎[6]?

【注釋】

[1] 獻王祠:西漢景帝劉啟之子,武帝劉徹之異母兄劉德,公元前155年被封為河間王,因其“聰明睿智”,謚號曰“獻”,故稱之為“河間獻王”。明嘉靖十三年(1534),曾在墓上建有河間獻王祠,后經隆慶、乾隆、道光等多次重修,歷經風雨,至1946年獻王祠被毀。田塍(chénɡ):田間的土埂子,小堤。

[2] 《三百篇》:指《詩經》?!对娊洝吩姼杩倲导s三百,故稱。

[3] 《孝經》:古代儒家的倫理學著作。傳說是孔子自作,但南宋時已有人懷疑是出于后人附會。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中指出,該書是孔子“七十子之徒之遺言”,成書于秦漢之際。自西漢至魏晉南北朝,注解者及百家。

[4] 毛萇(chánɡ):西漢趙(今河北邯鄲)人,相傳是古文詩學“毛詩學”的傳授者。由于承繼傳播《詩經》的偉大貢獻,受到歷代官方及民眾的尊敬。貫長卿:西漢趙人,與毛萇一同受詩于毛亨。顏芝:西漢河間人,據說秦始皇焚書的時候,他把《孝經》藏起來,到他的兒子顏貞才把《孝經》拿出來,叫做《今文孝經》。

[5] 聒(ɡuō):聲音吵鬧,使人厭煩。

[6] 桐乳來巢:桐子附著在葉上,形狀如箕,鳥兒喜歡當作鳥窩。桐乳,桐子,狀如乳形,故名。

【譯文】

相傳曾經有個學塾的老師,趁著夏夜月光明亮,帶著他的學生在河間獻王祠堂外的田埂上乘涼。他一面講《詩經》押題,聲音響得像敲鐘打鼓。又叫小孩子誦讀《孝經》,朗讀完再講。塾師忽然抬頭看見祠堂門前的兩棵古柏樹下,隱隱約約好像有人。走近一看,只見形狀頗為奇怪,知道是神鬼。然而心中思量,在這樣的獻王祠前面不會有妖怪鬼魅,于是上前請問那些人的姓名,對方回答說是毛萇、貫長卿、顏芝,因為拜見獻王到了這里。塾師大喜,再次叩拜請求傳授經文義理,毛萇、貫長卿齊聲回答:“你所講的我們剛才已經聽到,都不是我等所能理解的,無從奉答?!臂訋熡窒掳菡f:“《詩經》義理深奧精微,難以傳授像我這樣極愚蠢的人。請顏先生給我講一講《孝經》可以嗎?”顏芝轉過臉去朝著祠堂門里說:“剛才小孩子朗誦的《孝經》,句子漏落、次序顛倒,全然不是我所傳的版本。我也不知從何講起?!焙龆牭将I王傳出話說:“門外好像有人喝醉了酒說話,吵鬧很久了,都趕走。”我認為這個故事和愛堂先生說的老儒生碰到陰間小吏的事一樣,都是高雅有識之士編的笑話,嘲笑那些志趣不高、目光短淺的讀書人。但是就像門戶有縫就有風,桐葉引來鳥雀筑巢,流言蜚語也不是憑空而來的吧?

先姚安公性嚴峻[1],門無雜賓。一日,與一襤縷人對語,呼余兄弟與為禮,曰:“此宋曼珠曾孫,不相聞久矣,今乃見之。明季兵亂,汝曾祖年十一,流離戈馬間,賴宋曼珠得存也?!蹦藶槲\生計。因戒余兄弟曰:“義所當報,不必談因果。然因果實亦不爽。昔某公受人再生恩,富貴后,視其子孫零替,漠如陌路。后病困,方服藥,恍惚見其人手授二札,皆未封。視之,則當年乞救書也。覆杯于地曰:‘吾死晚矣!’是夕卒?!?/p>

【注釋】

[1] 姚安公:紀容舒,字遲叟。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恩科進士,曾供職刑部和戶部,做過云南姚安知府,故稱“姚安公”。

【譯文】

先父姚安公生性嚴厲,門前沒有雜七雜八的賓客。一天,姚安公同一個衣衫破爛的人說話,叫我們兄弟向他行禮,說:“這是宋曼珠的曾孫,好久沒有消息了,今天才見面。明末時兵荒馬亂,你們的曾祖父年十一歲,在戰(zhàn)亂中流浪,幸虧宋曼珠才活了下來?!庇谑窍敕皆O法替他謀求生計,并告誡我們兄弟說:“從道義上講應當報答的,就不必談論因果報應。但是因果實際上也不會有差錯。過去某公受別人的救命大恩,富貴以后,看到恩人的子孫零落,他竟淡漠得像個陌路之人。后來某公病得很厲害,正在吃藥,恍恍惚惚看到恩人親手交給他兩封信,都沒有封口。一看,卻是當年他寫的求救信。他把杯子扣在地上說:‘我死得晚了!’這天夜里就死了?!?br />

宋按察蒙泉言[1]:某公在明為諫官,嘗扶乩問壽數[2],仙判某年某月某日當死。計期不遠,恒悒悒[3]。屆期乃無恙。后入本朝,至九列。適同僚家扶乩,前仙又降。某公叩以所判無驗。又判曰:“君不死,我奈何?”某公俯仰沉思,忽命駕去。蓋所判正甲申三月十九日也[4]

【注釋】

[1] 按察:負責巡察、考核吏治,隸屬各省總督、巡撫,為正三品官。

[2] 扶乩():一種迷信活動。扶,指扶架子。乩,謂卜以問疑。術士制丁字形木架,其直端頂部懸錐下垂。架放在沙盤上,由兩人各以食指分扶橫木兩端,依法請神。木架的下垂部分即在沙上畫成文字,作為神的啟示,或與人唱和,或示人吉兇,或與人處方。

[3] 悒悒():憂愁,不安。

[4] 甲申三月十九日:這天是明朝覆亡的日子,崇禎皇帝自縊煤山,明朝百官從主赴難。甲申,明朝崇禎十七年(1644)。

【譯文】

按察宋蒙泉說:某公在明朝時做諫官,曾扶乩向神仙求問自己的壽命,神仙判斷他當死于某年某月某日。某公計算日期已經不遠了,因此郁郁不樂。可是,到了那天卻安然無恙。后來他歸順清朝,官至九卿。一次同僚家扶乩,當年那個神仙又降臨了。他就問當年判斷沒有應驗的原因。神仙給他的判語說:“你不死,我有什么辦法?”某公仰首沉思,恍然大悟,急命備車告退。原來,神仙所判的某公死期是甲申年三月十九日。

沈椒園先生為鰲峰書院山長時[1],見示高邑趙忠毅公舊硯,額有“東方未明之硯”六字。背有銘曰:“殘月熒熒,太白睒睒,雞三號,更五點,此時拜疏擊大奄[2]。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貶?!鄙w劾魏忠賢時,用此硯草疏也。末有小字一行,題“門人王鐸書”。此行遺未鐫,而黑痕深入石骨,干則不見,取水濯之,則五字炳然。相傳初令鐸書此銘,未及鐫而難作。后在戍所,乃鐫之,語工勿鐫此一行。然閱一百馀年,滌之不去,其事頗奇?;蛟?,忠毅嫉惡嚴,漁洋山人筆記稱[3],鐸人品日下,書品亦日下,然則忠毅先有所見矣。削其名,擯之也;滌之不去,欲著其嘗為忠毅所擯也。天地鬼神,恒于一事偶露其巧,使人知警。是或然歟!

【注釋】

[1] 山長:唐、五代時對山居講學者的敬稱。宋元時為官立書院置山長,講學兼領院務;明清時改由地方聘請。

[2] “殘月熒熒”九句:大意是,殘月淡淡,太白星閃閃。雞叫三遍,更敲五聲,這時寫奏疏彈劾大宦官。事情成功就記你一功,不成功則和你一起遭貶。睒睒(shǎn),閃爍的樣子。奄,同“閹”,指宦官。

[3] 漁洋山人:王士禎(1634—1711),原名士禛,字子真、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謚文簡。清初杰出詩人、學者、文學家。

【譯文】

沈椒園先生任鰲峰書院山長時,拿出高邑人趙忠毅公的一方舊硯給我看,硯額上有“東方未明之硯”六個字。硯背有銘文:“殘月熒熒,太白睒睒,雞三號,更五點,此時拜疏擊大奄。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貶?!贝蟾旁趶椲牢褐屹t時,是用這塊硯研磨書寫奏疏。末尾有一行小字,題道“門人王鐸書”。這一行字漏刻了,但黑色痕跡深入硯中,硯臺干時看不見,用水一浸,這五個字就清清楚楚顯出來。相傳開始讓王鐸寫這段銘文,還沒來得及刻,趙忠毅便被貶了。后來趙忠毅在貶所刻了這段銘文,告訴刻工最后一行不要刻。然而過了一百多年,這一行字還沒有被洗掉,這事也很奇怪。有人說趙忠毅嫉惡如仇十分嚴格。漁洋山人筆記中說,王鐸人品日下,書品也日下,而趙忠毅已先自察覺了。不刻他的名字,就是擯棄他的意思;但他的名字仍洗不掉,是為了顯示他曾為趙忠毅所擯棄。天地鬼神,常在一件事中偶然顯露出機巧來,讓人有所警醒。這件事也許就是這樣的吧!

乾隆庚午[1],官庫失玉器,勘諸苑戶[2]。苑戶常明對簿時,忽作童子聲曰:“玉器非所竊,人則真所殺。我即所殺之魂也?!眴柟俅篑?,移送刑部。姚安公時為江蘇司郎中,與余公文儀等同鞫之[3]?;暝唬骸拔颐?,年十四,家在海淀,父曰李星望。前歲上元[4],常明引我觀燈歸。夜深人寂,常明戲調我,我力拒,且言歸當訴諸父。常明遂以衣帶勒我死,埋河岸下。父疑常明匿我,控諸巡城。送刑部,以事無左證,議別緝真兇。我魂恒隨常明行,但相去四五尺,即覺熾如烈焰,不得近。后熱稍減,漸近至二三尺,又漸近至尺許,昨乃都不覺熱,始得附之?!庇盅猿跤崟r,魂亦隨至刑部,指其門乃廣西司。按所言月日,果檢得舊案。問其尸,云在河岸第幾柳樹旁。掘之亦得,尚未壞。呼其父使辨識,長慟曰:“吾兒也!”以事雖幻杳,而證驗皆真。且訊問時,呼常明名,則忽似夢醒,作常明語;呼二格名,則忽似昏醉,作二格語?;マq數四,始款伏。又父子絮語家事,一一分明。獄無可疑,乃以實狀上聞,論如律。命下之日,魂喜甚。本賣糕為活,忽高唱“賣糕”一聲,父泣曰:“久不聞此,宛然生時聲也。”問:“兒當何往?”曰:“吾亦不知,且去耳?!弊允窃賳柍C鳎粡妥鞫裾Z矣。

【注釋】

[1] 乾隆庚午:乾隆十五年(1750)。

[2] 苑戶:為宮廷養(yǎng)禽獸、植花木的人家。

[3] 鞫():窮究。這里指審問犯人。

[4] 上元:新年第一次月圓之夜的意思。據《歲時雜記》記載,上元節(jié)的由來,是因循道教的陳規(guī)。道教把一年中的正月十五稱為上元節(jié),七月十五為中元節(jié),十月十五為下元節(jié),合稱“三元”。

【譯文】

乾隆庚午年,官庫玉器被盜,官吏逐個審查各個苑戶。苑戶常明受審時,忽然發(fā)出孩子的聲音說:“玉器沒有偷,人倒是真殺了。我就是被殺的魂?!睂弳柟俅篌@,把常明移送到刑部。姚安公這時做江蘇司郎中,和余文儀公等一齊審理這個案子。鬼魂說:“我叫二格,十四歲,家住海淀,父親名叫李星望。去年正月十五,常明帶我看花燈。回來時,夜深人靜,常明調戲我,我全力掙扎抗拒并說要告訴我父親。常明就解下衣帶把我勒死,埋在河岸邊。父親懷疑常明把我藏起來了,控告到巡城御史那里。案件移送到刑部,因為找不到證據,決定另外緝拿真兇。我的靈魂常跟著常明,不過不能靠近他的身體,只要相距四五尺,便覺得他熱得像火焰一般不能靠近。后來,他的熱力稍微減弱了些,漸漸靠近到二三尺,又漸漸靠近到一尺左右,昨天,竟然一點兒也覺不到熱,于是趕快附在他身上?!惫砘暧终f初次審訊時,魂也隨著到了刑部,并指著廣西司說就是那個門。按照鬼魂所說的日期,果然查到了原來的案卷。問鬼魂尸體在哪里,說在河岸邊第幾棵柳樹旁邊。挖開一看,果然見到了尸體,還未曾腐爛。叫他的父親來辨認,痛哭著說:“是我的兒子!”事情雖然虛幻,案子查證卻都屬實。訊問時,叫常明的名字,常明就好像忽然夢醒一樣,說話也是常明的聲調;叫二格的名字,常明又好像昏醉過去,又變成了二格的聲音。就這樣,兩種聲調互相辯論了幾遍,常明一點兒一點兒服罪。另外,父子倆瑣瑣碎碎說家事,都條理分明。至此,本案已無可疑之處,于是向上呈報實情,依法判決。判決令下達之日,鬼魂異常高興。二格生前以賣糕為生,這時,忽然高聲吆喝一聲“賣糕”,他父親哭著說:“好久沒聽到這樣的叫賣聲了,和活著時一樣?!眴杻鹤樱骸耙夏膬喝??”鬼魂回答:“我也不知道,我走了?!贝撕笤賳柍C?,就不能發(fā)出二格的聲音了。

南皮張副使受長官河南開歸道時,夜閱一讞牘[1],沉吟自語曰:“自剄死者[2],刀痕當入重而出輕。今入輕出重,何也?”忽聞背后太息曰:“公尚解事?!被仡櫉o一人。喟然曰[3]:“甚哉,治獄之可畏也!此幸不誤,安保他日之不誤耶?”遂移疾而歸。

【注釋】

[1] 讞(yàn)牘:據以審判定罪的案卷。

[2] 剄(jǐnɡ):用刀割頸。

[3] 喟(kuì)然:嘆氣的樣子。

【譯文】

南皮人張受長副使做河南開歸道道員時,有一天夜里看一份斷案的卷宗,他沉吟著自言自語地說:“用刀割頸自殺死的,刀痕應當進去時重而拔出來時輕。這個案子卻是進去時輕而拔出來時重,為什么呢?”忽然聽到背后嘆息一聲說:“您還算明白事理?!彼仡^看,卻并沒人。他長嘆了口氣說:“真是不得了,審理案件真可怕??!這次幸運不出錯,怎么能夠保證以后的日子不出錯呢?”于是托病辭了官。

先叔母高宜人之父[1],諱榮祉,官山西陵川令。有一舊玉馬,質理不甚白潔,而血浸斑斑。斫紫檀為座承之[2],恒置幾上。其前足本為雙跪欲起之形,一日,左足忽伸出于座外。高公大駭,闔署傳視[3],曰:“此物程朱不能格也。”一館賓曰:“凡物歲久則為妖。得人精氣多,亦能為妖。此理易明,無足怪也。”眾議碎之,猶豫未決。次日,仍屈還故形。高公曰:“是真有知矣?!蓖稛霠t中,似微有呦呦聲。后無他異。然高氏自此漸式微。高宜人云,此馬煅三日,裂為二段,尚及見其半身。又武清王慶垞曹氏廳柱[4],忽生牡丹二朵,一紫一碧,瓣中脈絡如金絲,花葉葳蕤[5],越七八日乃萎落。其根從柱而出,紋理相連。近柱二寸許,尚是枯木,以上乃漸青。先太夫人,曹氏甥也,小時親見之,咸曰瑞也。外祖雪峰先生曰:“物之反常者為妖,何瑞之有!”后曹氏亦式微。

【注釋】

[1] 宜人:舊時婦女因丈夫或子孫而得的一種封號。明清時,五品官妻、母封宜人。

[2] 斫(zhuó):用刀、斧砍。

[3] 闔():全,總共。

[4] 垞:音chá。

[5] 葳蕤(wēi ruí):草木茂盛、枝葉下垂的樣子。

【譯文】

先叔母高宜人的父親名叫高榮祉,在山西陵川做過縣令。他有一尊古舊玉馬,玉馬的質理不很潔白,斑斑點點像血跡滲透進去。他用紫檀木為玉馬做了個底座,常放在書案上。玉馬的前腿本來是雙跪欲起的狀態(tài),有一天忽然左腿伸出了座外。高公大驚,在整個衙署傳看,說:“這種怪事恐怕連程頤、朱熹都解釋不清。”一個師爺說:“大凡物件,年代久了就會興妖作怪。得到人的精氣多了也能興妖作怪。這個道理很明白,不足為奇?!北娙俗h論將玉馬砸碎,高公一時猶豫不定。第二天,玉馬左腿又屈入座內恢復了原形。高公說:“還真有知覺了?!睂⒂耨R投入火爐里,似乎隱約聽到玉馬“呦呦”的叫聲。從此以后,沒有發(fā)生任何其他怪異。但是高氏從此漸漸衰落。高宜人說,玉馬燒了三天,裂成兩截,她還見到過燒毀的半個身子。還有,武清王慶垞曹家大廳的柱子,忽然長出兩朵牡丹花,一朵紫色,一朵碧綠色,花瓣中的脈絡好像金絲,花葉繁茂下垂,過了七八天才枯萎謝落?;ǖ母鶑闹永锎┏鰜恚c木柱的紋理相連??拷觾纱缱笥业牟糠诌€是枯木,往上才漸漸泛青色。先母太夫人是曹氏的外甥女,小時親眼見過廳柱的牡丹,當時都說是吉兆。我的外祖父雪峰先生說:“反常的東西就是妖,有什么吉祥!”后來曹氏也漸漸衰落了。

先外祖母言:曹化淳死[1],其家以前明玉帶殉。越數年,墓前恒見一白蛇。后墓為水嚙,棺壞朽。改葬之日,他珍物具在,視玉帶則亡矣。蛇身節(jié)節(jié)有紋,尚似帶形。豈其悍鷙之魄[2],托玉而化歟?

【注釋】

[1] 曹化淳:字如,號止虛子,武清王慶垞(今屬天津)人。生于萬歷十七年(1587),卒于康熙元年(1662)。家境寒微,十二三歲左右入宮,詩文書畫,無一不精,深受司禮太監(jiān)王安賞識。后入信王府陪侍五皇孫朱由檢,極受寵信。1628年,朱由檢繼帝位,是為崇禎帝,曹化淳負責處理魏忠賢時的冤案,平反昭雪兩千馀件。

[2] 悍鷙(zhì):兇猛暴戾。

【譯文】

我已經去世的外祖母說:曹化淳死后,他的家人用明代的一條玉帶殉葬。過了幾年,他的墓前常見有一條白蛇。后來墳墓被水浸蝕,棺材朽損。改葬那天發(fā)現,其他珍貴的東西都在,而玉帶卻不見了。蛇的身上有一節(jié)節(jié)的花紋,像玉帶的形狀。難道是他兇猛暴戾的魂魄借著玉帶而變化了嗎?

外祖張雪峰先生,性高潔,書室中幾硯精嚴,圖史整肅。恒images其戶[1],必親至乃開。院中花木翳如,莓苔綠縟[2]。僮婢非奉使令,亦不敢輕蹈一步。舅氏健亭公,年十一二時,乘外祖他出,私往院中樹下納涼。聞室內似有人行,疑外祖已先歸,屏息從窗隙窺之。見竹椅上坐一女子,靚妝如畫。椅對面一大方鏡,高可五尺,鏡中之影,乃是一狐。懼弗敢動,竊窺所為。女子忽自見其影,急起,繞鏡四周呵之,鏡昏如霧。良久歸坐,鏡上呵跡亦漸消,再視其影,則亦一好女子矣??譃樗?,躡足而歸。后私語先姚安公。姚安公嘗為諸孫講《大學》“修身”章[3],舉是事曰:“明鏡空空,故物無遁影。然一為妖氣所翳,尚失真形。況私情偏倚,先有所障者乎?”又曰:“非惟私情為障,即公心亦為障。正人君子,為小人乘其機而反激之,其固執(zhí)決裂,有轉致顛倒是非者。昔包孝肅之吏[4],陽為弄權之狀,而應杖之囚,反不予杖。是亦妖氣之翳鏡也。故正心誠意,必先格物致知[5]?!?/p>

【注釋】

[1] imagesjué):箱子上安鎖的環(huán)形鈕,借指鎖。這里指鎖閉。

[2] 莓苔:青苔??d():繁密。

[3] 《大學》:原是《禮記》第四十二篇,內文的撰成約在戰(zhàn)國末期至西漢之間,南宋前從未單獨刊印過,北宋時司馬光編撰《大學廣義》,是為《大學》獨立成書之始。程顥、程頤又編撰《大學》原文章節(jié)成《大學定本》。南宋時朱熹編撰《大學章句》,并與《論語》、《孟子》、《中庸》合編為“四書”。

[4] 包孝肅:包拯。“孝肅”是宋仁宗在包拯死后賜給他的謚號,以此肯定包公的忠孝一生。

[5] 格物致知:推究事物的原理法則而總結為理性知識。

【譯文】

外祖父張雪峰先生,品性高潔,書房里文房四寶齊全精巧,圖書史料整齊有序。他出去時常鎖著門,沒有他來,誰也不準開。書房前的院子里花木茂盛,地上青苔爭綠。仆人丫環(huán)們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敢隨便踏進一步。舅舅健亭公十二三歲時,趁外祖父外出,偷偷溜到院里樹下乘涼。聽見書房里好像有人走動,他懷疑是外祖父回來了,于是屏息從窗縫往里看??匆娭褚紊献粋€女子,濃妝艷抹,漂亮得像畫中美人一樣。椅子對面有一塊大鏡子,大約高五尺,鏡子里照出來的卻是一只狐貍。健亭公害怕得不敢動,偷偷看狐貍要干什么。這女子忽然看見鏡中的影像,急忙繞著鏡子四周呵氣,頓時,鏡面上朦朦朧朧好像起了霧。好一會兒,狐貍才又坐回椅子上,鏡子上的霧氣慢慢消去,再看鏡子里,照出的就是一個漂亮女子了。健亭公擔心被發(fā)現,輕手輕腳縮了回來。后來,他暗地里告訴了姚安公。姚安公曾給幾個孫子講《大學》“修身”一章,舉這件事為例說:“明鏡上空空無物,所以影像無處躲藏。但是一旦被妖氣所遮蔽,就失去真實的形狀。何況因私心偏向,事先有所遮蔽的呢?”又說:“不但因為私心可以遮蔽,出于公心也能被蒙住眼睛。正人君子,被小人鉆了空子而被激怒,如果固執(zhí)專斷,有可能導致顛倒是非。過去包孝肅的屬吏假裝弄權的樣子,使本應挨打的囚犯免于挨打。這也就像妖氣掩蓋了鏡子呵。所以要誠意誠心,正直無邪,必須先推究事物的原理而獲取真知。”

有賣花老婦言:京師一宅近空圃,圃故多狐。有麗婦夜逾短垣,與鄰家少年狎。懼事泄,初詭托姓名。歡昵漸洽,度不相棄,乃自冒為圃中狐女。少年悅其色,亦不疑拒。久之,忽婦家屋上擲瓦罵曰:“我居圃中久,小兒女戲拋磚石,驚動鄰里,或有之,實無冶蕩蠱惑事。汝奈何污我?”事乃泄。異哉,狐媚恒托于人,此婦乃托于狐。人善媚者比之狐,此狐乃貞于人。

【譯文】

有一個賣花的老婦人說:京城有一所住宅離空園子很近,園中一向有不少狐貍。有一個漂亮的女子夜里越過矮墻,同鄰家小伙子偷情。怕事情敗露,開始時假托姓名。后來處得越來越融洽,估計不至于被拋棄了,就自己冒稱是園子里的狐女。小伙子喜歡她的美色,也不疑心拒絕。過了好久,忽然有瓦片從這個女子家的屋上擲過來,還罵著說:“我在園子里住得長久了,小兒女們戲耍拋擲磚頭石塊,驚動鄰里,這種事情是有的,但實在是沒有淫蕩媚惑人的事。你為什么玷污我的名聲?”事情就這樣敗露了。真是奇怪,狐貍精常常假冒為人,這個女子卻假冒狐貍精。人們把善于誘惑人的比作狐貍精,而這個狐貍精竟然比人還要貞潔。

有游士以書畫自給。在京師納一妾,甚愛之?;蛴?img alt="images"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05/20382242565610.jpg" />會,必袖果餌以貽。妾亦甚相得。無何病革[1],語妾曰:“吾無家,汝無歸;吾無親屬,汝無依。吾以筆墨為活,吾死[2],汝瑟琶別抱,勢也,亦理也。吾無遺債累汝,汝亦無父母兄弟掣肘。得行己志,可勿受錙銖聘金[3],但與純歲時許汝祭我墓,則吾無恨矣?!辨芙獭<{之者亦如約,又甚愛之。然妾恒郁郁憶舊恩,夜必夢故夫同枕席,睡中或妮妮囈語。夫覺之,密延術士鎮(zhèn)以符箓。夢語止,而病漸作,馴至綿惙[4]。臨歿,以額叩枕曰:“故人情重,實不能忘,君所深知,妾亦不諱。昨夜又見夢曰:‘久被驅遣,今得再來。汝病如是,何不同歸?’已諾之矣。能邀格外之惠,還妾尸于彼墓,當生生世世,結草銜環(huán)[5]。不情之請,惟君圖之?!闭Z訖奄然。夫亦豪士,慨然曰:“魂已往矣,留此遺蛻何為?楊越公能合樂昌之鏡[6],吾不能合之泉下乎?”竟如所請。

此雍正甲寅、乙卯間事[7]。余是年十一二,聞人述之,而忘其姓名。余謂再嫁,負故夫也;嫁而有貳心,負后夫也。此婦進退無據焉。何子山先生亦曰:“憶而死,何如殉而死乎?”何勵庵先生則曰:“《春秋》責備賢者,未可以士大夫之義律兒女子。哀其遇可也,憫其志可也。”

【注釋】

[1] 病革():病勢危急。革,通“亟”,危急。

[2] 吾死:嘉慶五年本作“汝無食”。

[3] 錙()銖(zhū):舊制錙為一兩的四分之一,銖為一兩的二十四分之一。比喻極其微小的數量。

[4] 綿惙(chuò):病情沉重,氣息僅存。

[5] 結草銜環(huán):舊時比喻感恩報德,至死不忘。結草,把草結成繩子,絆倒敵人,搭救恩人。銜環(huán),嘴里銜著玉環(huán)送給恩人。

[6] “楊越公”句:南朝陳將要滅亡時,駙馬徐德言與妻子樂昌公主離別之際,將銅鏡一分為二,雙方各執(zhí)一半,相約于正月十五日當街賣鏡來取得聯系。陳朝滅亡,隋文帝將樂昌公主賜予楊素。到期,徐德言輾轉依約至京,找到賣破鏡的妻子,楊素讓他們夫妻團聚。事見唐孟棨《本事詩》。楊越公,隋朝越國公楊素。

[7] 雍正甲寅、乙卯:雍正十二年(1734)、雍正十三年(1735)。

【譯文】

有一個遠游在外的讀書人,靠賣書畫謀生。在京城娶了個妾,非常愛她。有時出赴宴會,他一定帶果品什么的送給愛妾。愛妾也與他情投意合。可是沒有多久,這個讀書人病危,臨終時對愛妾說:“我沒有家,你無處可去;我又沒有親屬,你也沒有依靠。我以筆墨為生,我死以后,你沒法過活,你再嫁,這是情勢所迫,也在情理之中。我沒有留下債務拖累你,你也沒有父母兄弟牽連阻撓。按自己的想法去做的時候,可以不接受他哪怕一點點兒的成婚聘金,只是與他約定每年到時要允許你給我上墳祭祀,這樣我就沒有遺憾了?!睈坻拗饝?。后來娶這個妾的人也答應了,而且也很愛她。但是這位愛妾卻常郁郁寡歡不忘舊恩,夜里總是夢見與前夫同席共枕,睡夢中有時喃喃說著夢話。后夫察覺后,暗暗請術士用符箓鎮(zhèn)鬼。此后,愛妾不說夢話了,卻又生起病來,病情越來越沉重,漸漸危及生命了。臨終時,她前額叩枕說:“前夫情意重,實在不能忘懷,你是知道的,為妾我從來也沒有隱瞞過。昨夜又夢見他來對我說:‘我被趕走很久了,今天才能再來。你病成這樣,為何不跟我一道走?’我已經答應了他。如果能得到你的格外恩惠,把我的尸體葬在他墓里,我會生生世世結草銜環(huán)來報答您的大恩。這個不合情理的請求,懇望你能考慮?!闭f完已是氣息奄奄。后夫本來就是豪爽的人,感慨地說:“魂魄都已經走了,留著這個空殼又有什么用呢?楊越公能讓樂昌公主夫婦團圓,我就不能使泉下有情人重結眷屬嗎?”最后按妾的請求料理了后事。

這是雍正甲寅、乙卯年間發(fā)生的事情。我當時十一二歲,聽人講了這件事,但忘了他們的姓名。在我看來,這個女人再嫁,是背棄了原來的丈夫;嫁了以后又有二心,是背棄了后來的丈夫。應該說她是進退無據,都不符合禮教。何子山先生也說:“與其懷念故夫而死,不如當時殉節(jié)而死?!焙蝿钼窒壬鷧s說:“《春秋》之義責備賢人,不能用士大夫的觀念標準來要求普通女子。對于這個妾,哀傷她的遭遇是可以的,同情她的心志也是可以的?!?br />

屠者許方,嘗擔酒二罌夜行[1],倦息大樹下。月明如晝,遠聞嗚嗚聲,一鬼自叢薄中出[2],形狀可怖。乃避入樹后,持擔以自衛(wèi)。鬼至罌前,躍舞大喜,遽開飲。盡一罌,尚欲開其第二罌,緘甫半啟[3],已頹然倒矣。許恨甚,目視之似無他技,突舉擔擊之,如中虛空。因連與痛擊,漸縱弛委地,化濃煙一聚??制渥兓?,更箠百馀。其煙平鋪地面,漸散漸開,痕如淡墨,如輕縠[4],漸愈散愈薄,以至于無。蓋已澌滅矣[5]。

余謂鬼,人之馀氣也。氣以漸而消,故《左傳》稱新鬼大,故鬼小。世有見鬼者,而不聞見羲、軒以上鬼[6],消已盡也。酒,散氣者也,故醫(yī)家行血發(fā)汗、開郁驅寒之藥,皆治以酒。此鬼以僅存之氣,而散以滿罌之酒,盛陽鼓蕩,蒸爍微陰,其消盡也固宜。是澌滅于醉,非澌滅于箠也。聞是事時,有戒酒者曰:“鬼善幻,以酒之故,至臥而受箠。鬼本人所畏,以酒之故,反為人所困。沉湎者念哉!”有耽酒者曰:“鬼雖無形而有知,猶未免乎喜怒哀樂之心。今冥然醉臥,消歸烏有,反其真矣。酒中之趣,莫深于是。佛氏以涅槃為極樂[7],營營者惡乎知之!”莊子所謂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歟[8]?

【注釋】

[1] 罌(yīnɡ):大腹小口的瓦器。這里指酒壇子。

[2] 叢?。好艿牟輩不騾采牟菽?。

[3] 緘(jiān):封口。

[4] 輕縠():輕細的綢。

[5] 澌()滅:消失,盡。

[6] 羲、軒:伏羲氏和軒轅氏(黃帝)的并稱。羲,伏羲,中國神話中人類的始祖。軒轅,即黃帝,姓姬,居于軒轅之丘,故名。

[7] 涅槃(pán):佛教用語。舊譯“泥洹”,意譯“滅”、“滅度”、“寂滅”、“圓寂”等,是佛教全部修習所要達到的熄滅生死輪回后的境界。

[8] 莊子(前369—前286):姓莊,名周,宋國蒙(今安徽蒙城,一說河南商丘東北)人。先秦時期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和文學家。道家學說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

【譯文】

屠夫許方有一次挑著兩壇子酒夜間趕路,走累了就在大樹底下休息。這時月光亮得像白天一樣,遠處有“嗚嗚”的聲音,有個鬼從草叢中出來,相貌極其可怕。許方躲在樹后,手持扁擔自衛(wèi)。鬼來到酒壇子前,高興得手舞足蹈,打開蓋子就喝起酒來。喝完了一壇子,還要開另一個壇子,剛開到一半,鬼便頹然倒在地上。許方恨極了,看了看鬼,好像沒有別的什么能耐,就突然用扁擔猛打,感覺好像打在虛空一樣。他連連痛打,鬼漸漸懈怠委頓在地上,化作一團濃煙。許方怕鬼變幻,又打了一百多下。濃煙平鋪在地面上,漸漸散開,如淡淡的墨跡,又像輕紗,越散越薄,終于不見了。大概是散盡了。

我認為鬼是人剩馀的氣。氣會一點點兒地消失,所以《左傳》中說新鬼大,舊鬼小。世上有看得見的鬼,但沒有聽說誰見過遠古伏羲、黃帝以前的鬼,那就是因為已經消失了。酒是散氣的,所以醫(yī)家活血、發(fā)汗、散郁結、驅寒氣的藥,都用酒來配。這個鬼僅存那么點兒氣,卻喝了滿壇子的酒發(fā)散,熾盛的陽氣振動鼓蕩,蒸發(fā)熔化了微弱的陰氣,那么他消散也是勢所必然。他是被酒消滅的,而不是被扁擔打得消失的。聽到這件事,有個戒了酒的人說:“鬼善于變幻,因為喝酒醉倒了挨打。本來是人害怕鬼,鬼喝了酒,反而被人治住了。沉湎于酒而不醒悟的人應該記住這事?!庇袀€愛喝酒的人說:“鬼雖然沒有形體,但也有感知,還是未免有喜怒哀樂的情緒。如今他昏昏然地醉臥,消失不見了,這才是返回到了它的本真了。酒的意趣,沒有比這更深遠的了。佛家以涅槃為極樂境界,那些為生計而忙忙碌碌的人怎么能體會到呢!”這就是《莊子》中所說的各有各的是非標準吧?

獻縣田家牛產麟,駭而擊殺。知縣劉征廉收葬之,刊碑曰“見麟郊”。劉固良吏,此舉何陋也!麟本仁獸,實非牛種。犢之麟而角,雷雨時蛟龍所感耳。

【譯文】

獻縣有一戶農家,養(yǎng)的牛生了一只麒麟,農夫害怕,把它打死了。知縣劉征廉聽說后把它埋了,豎了塊碑,碑上寫了“見麟郊”三字。劉征廉本來是人們公認的清官,但這個舉動何等淺陋!麒麟本是吉祥之獸,跟牛確實不是一個品種。牛生下麒麟而且頭上有角,應當是雷雨時與蛟龍感應而生下的。

董文恪公未第時,館于空宅,云常見怪異。公不信,夜篝燈以待。三更后,陰風颯然,庭戶自啟,有似人非人數輩,雜遝擁入[1]。見公大駭曰:“此屋有鬼!”皆狼狽奔出。公持梃逐之[2],又相呼曰:“鬼追至,可急走!”爭逾墻去。公恒言及,自笑曰:“不識何以呼我為鬼?”故城賈漢恒,時從公受經,因舉《太平廣記》載:“野叉欲啖哥舒翰妾尸[3],翰方眠側,野叉相語曰:‘貴人在此,奈何?’翰自念呼我為貴人,擊之當無害,遂起擊之。野叉逃散。鬼、貴音近,或鬼呼先生為貴人,先生聽未審也?!惫υ唬骸捌淙??!?/p>

【注釋】

[1] 雜遝():人很多,擁擠雜亂。

[2] 梃(tǐnɡ):棍棒。

[3] 哥舒翰(?—757):唐朝名將,突騎施(西突厥別部)首領哥舒部落人。安史之亂時被安祿山俘虜,后安慶緒殺安祿山,登基為帝,不久,敗于唐軍而逃,將哥舒翰殺害。唐代宗贈太尉,謚曰武愍。

【譯文】

董文恪公未及第時,在一所空的住宅里設學館教書,有人說這里常會見到怪異。董公不信,夜里點著燈等待。三更以后。陰風颯颯,庭院的門戶自動打開,有幾個像人又不像人的怪物雜亂地擁進來。看見董公,大驚道:“這個屋子里有鬼!”都狼狽地奔逃出去。董公拿著棍棒追逐,他們又互相呼叫著說:“鬼追來了,趕快跑!”爭先恐后翻過墻頭逃去。董公常常說起這事,笑著說:“不知道為什么叫我是鬼?”故城人賈漢恒,當時跟隨董公學習經書,于是舉《太平廣記》記載的例子,說:“夜叉要想吃哥舒翰妾的尸體,哥舒翰正睡在尸體旁邊,夜叉相互商量說:‘貴人在這里,怎么辦?’哥舒翰心想,既然稱我為貴人,打它應當沒有什么害處,于是起身就打。夜叉奔逃散去。鬼和貴的發(fā)音相近,也許鬼是叫先生為貴人,先生沒聽清楚。”董公笑笑說:“也許是這樣吧?!?br />

庚午秋[1],買得《埤雅》一部[2],中折疊綠箋一片,上有詩曰:“愁煙低冪朱扉雙[3],酸風微戛玉女窗[4]。青磷隱隱出古壁,土花蝕斷黃金images[5]?!薄安莞断玛幭x急,夜深悄映芙蓉立。濕螢一點過空塘,幽光照見殘紅泣?!蹦╊}“靚云仙子降壇詩,張凝敬錄”。蓋扶乩者所書。余謂此鬼詩,非仙詩也。

【注釋】

[1] 庚午:乾隆十五年(1750)。

[2] 《埤雅》:訓詁書,宋代陸佃作。陸佃(1042—1102),字農師,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北宋神宗時為尚書左丞,著有《爾雅新義》二十卷、《埤雅》二十卷?!钝拧?,專門解釋名物,書中始于釋魚,繼之以釋獸、釋鳥、釋蟲、釋馬、釋木、釋草,最后是釋天。為《爾雅》的補充,所以稱《埤雅》。

[3] 冪():覆蓋,遮蓋。

[4] 戛(jiá):敲,敲打。

[5] imagesɡānɡ):古代宮室壁帶上的環(huán)狀金屬裝飾物。

【譯文】

乾隆庚午年秋天,我買了一部《埤雅》,書中折疊一片綠箋,上面寫著兩首詩:“愁煙低冪朱扉雙,酸風微戛玉女窗。青磷隱隱出古壁,土花蝕斷黃金images?!薄安莞断玛幭x急,夜深悄映芙蓉立。濕螢一點過空塘,幽光照見殘紅泣?!蹦┪差}文“靚云仙子降壇詩,張凝敬錄”。大約是扶乩降神的人書寫的。我認為這是鬼詩,而不是神仙詩。

滄州張鉉耳先生,夢中作一絕句曰:“江上秋潮拍岸生,孤舟夜泊近三更。朱樓十二垂楊遍,何處吹簫伴月明?”自跋云:“夢如非想,如何成詩?夢如是想,平生未到江南,何以落想至此?莫明其故,姑錄存之。桐城姚別峰,初不相識。新自江南來,晤于李銳巔家。所刻近作,乃有此詩。問其年月,則在余夢后歲馀。開篋出舊稿示之,共相駭異。世間真有不可解事,宋儒事事言理,此理從何處推求耶?”

又,海陽李漱六,名承芳,余丁卯同年也[1]。余廳事掛《淵明采菊圖》[2],是藍田叔畫。董曲江曰:“一何神似李漱六!”余審視信然。后漱六公車入都,乞此畫去,云平生所作小照,都不及此。此事亦不可解。

【注釋】

[1] 丁卯:乾隆十二年(1747)。

[2] 廳事:私人住宅的堂屋。

【譯文】

滄州人張鉉耳先生,在夢中作了一首絕句說:“江上秋潮拍岸生,孤舟夜泊近三更。朱樓十二垂楊遍,何處吹簫伴月明?”他自己寫跋語說:“夢到的假如不是曾經想過的,怎么能成詩?夢到的如果是曾經想過的,那么從未到過江南,怎么會有這樣的印象?不知這是什么原因,暫且記錄下來存著。桐城人姚別峰,我以前并不認識。他剛從江南來,在李銳巔家跟我碰面。他說新刻印的近作,其中就有這首詩。問他寫作的年月,則在我做夢之后的一年多。我打開箱子拿出舊詩稿給他看,大家都感到又可怕又好奇。世上真有沒法解釋的事情,宋代儒生事事都講究理,不知這個理又從哪里推求?”

又有一件事,海陽人李漱六,名叫承芳,是我在乾隆丁卯年鄉(xiāng)試的同年。我的廳堂上掛著一幅《淵明采菊圖》,是藍田叔畫的。董曲江說:“畫中人怎么這么像李漱六!”我仔細看,確實如此。后來李漱六進京參加會試,把這幅畫要了去。說平生所作的小照,都不如這一張畫。這件事也無法解釋。

景城西偏,有數荒冢,將平矣。小時過之,老仆施祥指曰:“是即周某子孫,以一善延三世者也?!鄙w前明崇禎末,河南、山東大旱蝗,草根木皮皆盡,乃以人為糧,官吏弗能禁。婦女幼孩,反接鬻于市[1],謂之菜人。屠者買去,如刲羊豕[2]。周氏之祖,自東昌商販歸,至肆午餐[3]。屠者曰:“肉盡,請少待?!倍硪娨范尤霃N下,呼曰:“客待久,可先取一蹄來。”急出止之,聞長號一聲,則一女已生斷右臂,宛轉地上。一女戰(zhàn)栗無人色。見周,并哀呼,一求速死,一求救。周惻然心動,并出貲贖之。一無生理,急刺其心死;一攜歸,因無子,納為妾。竟生一男,右臂有紅絲,自腋下繞肩胛,宛然斷臂女也。后傳三世乃絕。皆言周本無子,此三世乃一善所延云。

【注釋】

[1] 反接:反綁兩手。鬻():賣。

[2] 刲(kuī):刺殺,割取。

[3] 肆:這里指店鋪。

【譯文】

景城西郊,有幾座荒墳,幾乎與地面一樣平了。小時候路過這兒,老仆人施祥指著荒墳對我說:“這兒埋的是周某的子孫,因為他做了一件善事,延嗣了三代?!蹦鞘窃诿鞔绲澞┠辏幽?、山東遭大旱災,蝗蟲肆虐,連草根樹皮也吃光了,于是發(fā)生了人吃人的事,官吏也禁止不了。婦女兒童被反綁著到市場去賣,叫做“菜人”。屠戶買去,像宰殺豬羊一樣宰殺他們。周某的祖上,去東昌做生意回來,在酒店吃午飯。屠夫說:“肉沒有了,請稍等?!辈灰粫?,只見他拖著兩個女子進了廚房,喊著說:“客人等得久了,可以先砍個蹄膀來?!敝苣车淖嫔霞泵Τ鋈ブ浦梗宦犚宦曢L嚎,一個女子的右臂已被活活砍下來,疼得在地上打滾。另一個嚇得渾身顫抖,面無人色。她們看到周某的祖上,兩人一起哀叫,一個求趕緊殺死自己,一個求救命。周某動了惻隱之心,就出錢把她們贖了下來。一個已經沒有生存的希望了,只好急忙把她刺死;另一個帶回去,因為自己沒有兒子,于是收她為妾。這個妾為他生了個兒子,右臂有一條紅絲,從胳肢窩繞過肩胛,活脫脫是那個斷臂女。從此周氏傳了三代香火。人們都說,周某的祖上命中注定本來不會有兒子,這三代人是因為做了一件大善事而延續(xù)的。

青縣農家少婦,性輕佻,隨其夫操作,形影不離。恒相對嬉笑,不避忌人,或夏夜并宿瓜圃中。皆薄其冶蕩。然對他人,則面如寒鐵?;蛩教糁?,必峻拒。后遇劫盜,身受七刀,猶詬詈,卒不污而死。又皆驚其貞烈。老儒劉君琢曰:“此所謂質美而未學也。惟篤于夫婦,故矢死不二。惟不知禮法,故情欲之感,介于儀容;燕昵之私,形于動靜?!毙镣ο壬唬骸俺套佑醒?sup >[1],凡避嫌者,皆中不足。此婦中無他腸,故坦然徑行不自疑。此其所以能守死也。彼好立崖岸者[2],吾見之矣?!毕纫Π补唬骸皠⒕?,辛君有激之言也?!?/p>

后其夫夜守豆田,獨宿團焦中[3]。忽見婦來,燕婉如平日。曰:“冥官以我貞烈,判來生中乙榜[4],官縣令。我念君,不欲往,乞辭官祿為游魂,長得隨君。冥官哀我,許之矣。”夫為感泣,誓不他偶。自是晝隱夜來,幾二十載。兒童或亦窺見之。此康熙末年事。姚安公能舉其姓名居址,今忘矣。

【注釋】

[1] 程子:宋代“二程”中的程頤。程頤(1033—1107),字正叔,人稱伊川先生,北宋洛陽(今河南洛陽)人。與其胞兄程顥共創(chuàng)“洛學”,為理學奠定了基礎。

[2] 崖岸:本義為山崖、堤岸,這里指人嚴峻,自信甚至自負,或者喜歡直言不諱,不易親近。

[3] 團焦:圓形的草屋。

[4] 乙榜:鄉(xiāng)試也叫“乙榜”,一般都在各省省城舉行,三年考一次。地方的鄉(xiāng)試由進士出身的京官主持,京城的鄉(xiāng)試是由翰林主持。鄉(xiāng)試錄取名額各省不一,一般是北直隸較多,大約有一百馀名,其他邊遠省二十幾名。鄉(xiāng)試通過就是舉人,具備做官的資格了,但一般出任低級的職務,要求得仕途遠大,還必須通過會試和殿試。

【譯文】

青縣有個農家少婦,性情輕佻,跟隨丈夫勞作,形影不離。夫妻常常相對嬉笑,打情罵俏,也不避人,有時夏天夜里還一起睡在瓜園里。村上的人都很看不起她,認為她淫蕩不軌。但少婦對別的男人,卻面色冰冷如鐵。如果有人偷偷挑逗她,必定遭到嚴厲拒絕。后來,少婦遭遇強盜搶劫,身上挨了七刀,仍然破口大罵,終于免于強盜玷污,剛烈就死。于是村民們又都對她的忠貞剛烈感到十分驚訝。老儒劉君琢說:“這就是所謂本質美好而沒有接受教育。因為忠于夫妻情分,所以寧死不背棄丈夫。由于不懂禮教,所以情感欲望都流露在臉上,夫妻間的親昵表現在言語動作上?!毙镣ο壬f:“程子有句話,凡是躲避嫌疑的,都是內心有所欠缺。這個女人心里沒有其他雜念,所以坦坦蕩蕩正大光明按自己的心愿去行動。這是她能以死守節(jié)的原因。那些道貌岸然、自高自傲的人,我見得多了?!毕雀敢Π补f:“劉先生是正統的評論,辛先生的評論稍有偏激。”

后來,少婦的丈夫在夜間看守豆田,獨自睡在田間臨時搭成的圓形草屋里。忽然見妻子來了,像平常一樣與他親熱。妻子告訴他說:“冥司因為我是貞節(jié)烈婦,判我來生中舉人,做官當縣令。我思念郎君,不想去,乞求辭去官祿做游魂,能長久跟隨郎君。冥司官員同情我,答應了。”丈夫感動得哭了,發(fā)誓不再另娶。從此,少婦白天隱形夜晚來往,就這樣過了大約有二十年。有的孩子曾經偷偷看見過這個少婦的鬼魂。這是康熙末年發(fā)生的事情,當初姚安公還能說出他們的姓名住址,可我現在卻已經忘了。

獻縣老儒韓生,性剛正,動必遵禮,一鄉(xiāng)推祭酒[1]。一日,得寒疾。恍惚間,一鬼立前曰:“城隍神喚?!表n念數盡當死,拒亦無益,乃隨去。至一官署,神檢籍曰:“以姓同誤矣。”杖其鬼二十,使送還。韓意不平,上請曰:“人命至重,神奈何遣憒憒之鬼[2],致有誤拘?倘不檢出,不竟枉死耶?聰明正直之謂何!”神笑曰:“謂汝倔強,今果然。夫天,行不能無歲差,況鬼神乎?誤而即覺,是謂聰明;覺而不回護,是謂正直。汝何足以知之?念汝言行無玷,姑貸汝[3],后勿如是躁妄也?!被羧欢K。韓章美云。

【注釋】

[1] 祭酒:祭祀時酹酒祭神的長者。

[2] 憒憒(kuì):昏亂、糊涂貌。

[3] 貸:寬恕,饒恕。

【譯文】

獻縣的老儒生韓某,性情剛正,做什么事都遵守禮法,所以全鄉(xiāng)人都推尊他主持祭祀活動。有一天,他感受風寒生了病?;秀敝g,看見一個鬼站在面前說:“城隍神召喚你。”韓某想,氣運盡了就應當死,抗拒也無益,就跟著去了。到了一處官署,城隍神查驗了名冊,說:“因為姓一樣,弄錯了?!卑压泶蛄硕?,叫鬼把韓某送回去。韓某心中不平,上前問道:“人命關天,神為什么派這么個糊涂鬼,以致抓錯了人?倘若沒查驗出來,我不就冤死了么?還說什么聰明正直!”神笑道:“聽說你倔強,今天一看果然不錯。要知道天時的運行,各年間尚且不能沒有差異,何況是鬼神呢?有錯馬上就能察覺,這就叫聰明;察覺了而不袒護,這就叫正直。你怎么能知道這些道理?念你言行沒有過失,姑且饒恕你,以后不要再這樣急躁亂來了?!表n某一下子蘇醒了過來。這是韓章美說的。

先祖有小奴,名大月,年十三四。嘗隨村人罩魚河中,得一大魚,長幾二尺。方手舉以示眾,魚忽撥剌掉尾,擊中左頰,仆水中。眾怪其不起,試扶之,則血縷浮出。有破碗在泥中,鋒铦如刃[1],刺其太陽穴死矣。先是其母夢是奴為人執(zhí)縛俎上[2],屠割如羊豕,似尚有馀恨。醒而惡之,恒戒以毋與人斗。不虞乃為魚所擊。佛氏所謂夙生中負彼命耶!

【注釋】

[1] 鋒铦(xiān):鋒利。

[2] 俎():切肉或切菜時墊在下面的砧板。

【譯文】

先祖有個小奴仆,叫大月,年紀十三四歲。他曾經跟隨村里人到河里罩魚,捉到一條大魚,大約二尺長。大月剛用手舉起給大家看,魚忽然“撥剌”一聲調轉尾巴,打中他的左面臉頰,把他撲倒在水里。大家見他躺在水里不起來,很奇怪,去扶他,卻見縷縷鮮血浮出水面。原來有一塊鋒利的碗片嵌在泥里,刺中了他的太陽穴,死了。在這以前,他母親夢見他被人綁在砧板上,像豬羊一樣被屠宰,大月好像恨恨不已的樣子。醒來后憂心忡忡,常常提醒兒子不要惹是非和別人打架。想不到還是被魚擊倒而死。這難道是佛家所說的他前輩子欠了魚一條命嗎?

劉少宗伯青垣言[1]:有中表涉元稹《會真》之嫌者[2],女有孕,為母所覺。飾言夜恒有巨人來,壓體甚重,面色黝黑。母曰:“是必土偶為妖也。”授以彩絲,于來時陰系其足。女竊付所歡,系關帝祠周將軍足上[3]。母物色得之,撻其足幾斷。后復密會,忽見周將軍擊其腰,男女并僵臥不能起。皆曰污蔑神明之報也。夫專其利而移禍于人,其術巧矣。巧者,造物之所忌。機械萬端,反而自及,天道也。神惡其崄巇[4],非惡其污蔑也。

【注釋】

[1] 少宗伯:也稱“小宗伯”。明清時期稱禮部尚書為“大宗伯”,少宗伯為禮部侍郎的別稱。

[2] 元稹《會真》之嫌:指男女有情者私自結合。

[3] 關帝祠:關帝廟,祭祀三國時期名將關羽。關帝之稱來自明朝皇帝所封“關圣帝君”。明清時期,供奉關羽的廟宇遍布全國各地。周將軍:指周倉,《三國演義》中虛構的人物,正史并無此人。關羽的副將,關羽被孫權殺害之后,周倉自刎身亡。

[4] 崄巇(xiǎn yǎn):此處指人心險惡。

【譯文】

禮部侍郎劉青垣說:有一對表兄妹偷情,女方有了身孕,讓母親發(fā)現了。女子謊稱夜里經常有一個巨人來,壓在身上很重,面色黑黑的。母親說:“這肯定是泥塑的神像興妖作怪?!本桶巡噬慕z線交給女兒,叫她等那個巨人來的時候,悄悄系在他的腳上。女兒偷偷地把彩色絲線給了她的情人,系到了關帝祠里周將軍的腳上。母親后來找到了,幾乎把周將軍的腳都打斷了。后來這對表兄妹再度幽會,忽然見到周將軍來狠狠擊打他們的腰,男女一起直僵僵地躺著起不來。人們都說這是污蔑神靈的報應。自己得到了好處卻嫁禍于人,手段夠巧妙的了。但這種巧妙是造物主所忌恨的。機關算盡,反而算到了自己身上,這就是天道。神靈憎恨他們用心險惡,而不是厭惡他們的污蔑。

揚州羅兩峰,目能視鬼。曰:“凡有人處皆有鬼。其橫亡厲鬼,多年沉滯者,率在幽房空宅中,是不可近,近則為害。其憧憧往來之鬼[1],午前陽盛,多在墻陰;午后陰盛,則四散游行。可以穿壁而過,不由門戶,遇人則避路,畏陽氣也。是隨處有之,不為害?!庇衷唬骸肮硭奂阍谌藷熋艽靥?,僻地曠野,所見殊稀。喜圍繞廚灶,似欲近食氣。又喜入溷廁[2],則莫明其故,或取人跡罕到耶?!彼嬘小豆砣D》,頗疑其以意造作。中有一鬼,首大于身幾十倍,尤似幻妄。然聞先姚安公言:瑤涇陳公,嘗夏夜掛窗臥,窗廣一丈。忽一巨面窺窗,闊與窗等,不知其身在何處。急掣劍刺其左目,應手而沒。對屋一老仆亦見之,云從窗下地中涌出。掘地丈馀,無所睹而止。是果有此種鬼矣。茫茫昧昧,吾烏乎質之!

【注釋】

[1] 憧憧:搖曳不定貌。

[2] 溷(hùn)廁:廁所。

【譯文】

揚州人羅兩峰,能看見各種鬼。他說:“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鬼。橫死的厲鬼,多年逗留不去,一般大多在閑宅空屋里,人不能靠近這種鬼,靠近就要受害。那些往來游蕩的鬼,因中午之前陽氣旺盛,大多在墻的陰面;中午以后陰氣旺盛,大多四處游蕩。這些鬼可以穿墻而過,不走門戶,遇見人則避開讓路,因為害怕陽氣。這種游蕩的鬼隨處都有,不害人。”他又說:“鬼的聚集場所,常在人煙稠密的地方,僻地曠野,看到的鬼特別稀少。鬼喜歡圍繞在廚灶旁,似乎想接近食物的氣味。又喜歡進入廁所,就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了,也許是因為人不大到那里去吧?!绷_兩峰還畫有《鬼趣圖》,很懷疑他是隨意胡編的。圖中有一個鬼,頭比身體大幾十倍,尤其荒唐虛幻。不過,我曾經聽先父姚安公說:瑤涇人陳公,夏天夜晚掛起窗板來睡覺,窗戶有一丈寬。忽然有一張大臉從窗外往里面偷看,臉和窗子一樣寬大,不知身子在哪里。陳公急忙拔劍刺巨面怪物的左眼,大臉應手消失。對面窗子有一個老仆人也看見了這個巨面怪,老仆人說,巨面怪是從窗下的地里涌出來的。人們挖地掘到一丈多深,什么也沒發(fā)現。由此看來,就真有這種大頭鬼了。這類渺茫暗昧的事情,我怎樣才能證實呢!

奴子劉四,壬辰夏乞假歸省[1]。自御牛車載其婦。距家三四十里,夜將半,牛忽不行。婦車中驚呼曰:“有一鬼,首大如甕,在牛前?!眲⑺闹B視,則一短黑婦人,首戴一破雞籠,舞且呼曰“來!來!”懼而回車,則又躍在牛前呼“來!來!”如是四面旋繞,遂至雞鳴。忽立而笑曰:“夜涼無事,借汝夫婦消閑耳,偶相戲。我去后,慎勿詈我,詈則我復來。雞籠是前村某家物,附汝還之。”語訖,以雞籠擲車上去。天曙抵家,夫婦并昏昏如醉。婦不久病死,劉四亦流落無人狀。鬼蓋乘其衰氣也。

【注釋】

[1] 壬辰:乾隆三十七年(1772)。歸省:回家探親。

【譯文】

奴仆劉四,在乾隆壬辰年夏天請假回去探望父母。他自己趕著牛車載著妻子走。走到離父母家三四十里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了,牛忽然不走了。妻子在車里驚叫說:“有一個鬼,頭大得像壇子,在牛的前面?!眲⑺淖屑氁豢?,是一個矮黑女人,頭上戴著一個破雞籠,邊舞邊叫著說“來!來!”劉四驚恐地調轉車頭,鬼又跳到牛車前面,叫“來!來!”就這么轉來轉去地一直折騰到雞叫。鬼忽然站住笑道:“夜里涼快無事可做,借你們夫婦消遣消遣,開開玩笑。我走后千萬不要罵我,要是罵我的話,我還來。雞籠是前村某某家的,請你捎帶著還給他。”說完,把雞籠扔在車上走了。天亮時到了家,夫婦兩人都昏昏沉沉好像喝醉了似的。妻子不久就病死了,劉四也四處飄零沒個人樣。大概鬼就是趁著他們的氣數將盡才欺負他們的。

景城有劉武周墓[1],《獻縣志》亦載。按,武周山后馬邑人,墓不應在是,疑為隋劉炫墓[2]。炫,景城人?!兑唤y志》載其墓在獻縣東八十里。景城距城八十七里,約略當是也。舊有狐居之,時或戲嬲醉人。里有陳雙,酒徒也。聞之憤曰:“妖獸敢爾!”詣墓所,且數且詈。時耘者滿野,皆見其父怒坐墓側,雙跳踉叫號。競前呵曰:“爾何醉至此,乃詈爾父!”雙凝視,果父也,大怖叩首。父徑趨歸。雙隨而哀乞,追及于村外。方伏地陳說,忽婦媼環(huán)繞,嘩笑曰:“陳雙何故跪拜其妻?”雙仰視,又果妻也,愕而癡立。妻亦徑趨歸。雙惘惘至家[3],則父與妻實未嘗出。方知皆狐幻化戲之也,慚不出戶者數日。聞者無不絕倒。余謂雙不詈狐,何至遭狐之戲,雙有自取之道焉。狐不嬲人,何至遭雙之詈?狐亦有自取之道焉。顛倒糾纏,皆緣一念之妄起。故佛言一切眾生,慎勿造因。

【注釋】

[1] 劉武周:在隋末群雄競起的紛亂形勢中,劉武周率先起兵,依附突厥,圖謀帝業(yè)。進而“率軍南向以爭天下”,占據了有充足食糧和庫絹的晉陽,攻陷河東大部地區(qū),威逼關中。終被李世民所滅。

[2] 劉炫:字光伯,河間景城(今河北獻縣東北)人,隋經學家。劉獻之的三傳弟子。開皇(581—600)中,奉敕修史。后與諸儒修定五禮,所提出的《春秋》規(guī)過之論,對后世影響大。

[3] 惘惘:迷迷糊糊貌。

【譯文】

劉武周的墓在景城,《獻縣志》也有記載。按,劉武周是太行山北馬邑人,墓不應該在這里,所以景城的墓可能是隋代劉炫的。劉炫是景城人?!兑唤y志》記載,劉武周的墓在獻縣東八十里處。景城離縣城八十七里,估計這種說法差不多。過去墓里住著狐貍,經常戲弄醉鬼。有個鄉(xiāng)民陳雙,是個酒徒。聽說后氣憤道:“妖獸膽敢這樣!”他到了墓地,一邊數落一邊罵。當時地里都是干活的人,都看見陳雙的父親怒氣沖沖地坐在墓邊,陳雙跺腳大罵。大伙兒爭相走過來呵斥他:“你怎么醉成這樣,還罵你父親!”陳雙仔細一看,真的是父親,嚇得趕緊叩頭。父親沒理他,往回走了。陳雙跟隨著哀求父親不要走,到了村外才追上。他趴在地上說明原委,忽聽一群婦女圍著笑道:“陳雙,為什么拜你的妻子?”陳雙抬頭一看,果然是妻子,他驚訝地呆呆站著。妻子也徑直回去了。陳雙迷迷糊糊地回了家,得知父親和妻子二人根本沒有出去過。這才知道是狐精變化了戲弄他,羞慚得好幾天不出門。聽到這事的人無不笑得前仰后合。我認為,陳雙不罵狐貍,何至于被狐貍戲弄,陳雙是自作自受。狐貍如果不戲耍人,何至于遭陳雙謾罵?狐貍也是自作自受。恩怨糾紛,顛倒錯亂,皆因一念之差。所以佛說,一切生靈,千萬不要惹是生非、制造結怨的因由。

方桂,烏魯木齊流人子也[1]。言嘗牧馬山中,一馬忽逸去。躡蹤往覓,隔嶺聞嘶聲甚厲。尋聲至一幽谷,見數物,似人似獸,周身鱗皴[2],斑駁如古松,發(fā)蓬蓬如羽葆[3],目睛突出,色純白,如嵌二雞卵。共按馬生嚙其肉。牧人多攜銃自防,桂故頑劣,因升樹放銃。物悉入深林去,馬已半軀被啖矣。后不再見,迄不知為何物也。

【注釋】

[1] 流人:被流放的人,犯人的一種。流放是古代刑罰的一種類型。

[2] 皴(cūn):皮膚上積存的泥垢和脫落的表皮。

[3] 羽葆:古代儀仗的一種,以鳥羽聚于柄頭如蓋。

【譯文】

方桂,是流放到烏魯木齊的一個囚犯的兒子。他說,曾經在山里牧馬,一匹馬忽然逃走了。他跟蹤尋找,隔著山嶺聽到很凄厲的馬嘶聲。循著聲音的方向,找到一個幽深的山谷,看見幾個怪物,像人又像野獸,全身像長了鱗片那樣毛糙,斑斑駁駁像是古松,頭發(fā)蓬亂,像是插滿了鳥的羽毛,眼珠突出,顏色純白,就像鑲嵌著兩個雞蛋。這幾個怪物一起摁住馬,生吞活剝地啃馬肉。放牧的人多半攜帶火銃防身,方桂本來就頑皮暴烈,于是爬上樹放銃。那幾個怪物全部逃進了茂密的森林,馬的半個身體已經被吃掉了。后來沒有再見到過這種怪物,所以至今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芮庶子鐵崖宅中一樓[1],有狐居其上,恒images之。狐或夜于廚下治饌[2],齋中宴客,家人習見亦不訝。凡盜賊火燭,皆能代主人呵護,相安已久。后鬻宅于李學士廉衣,廉衣素不信妖妄,自往啟視,則樓上三楹[3],潔無纖塵,中央一片如席大,藉以木板,整齊如幾榻,馀無所睹。時方修筑,因并毀其樓,使無可據。亦無他異。迨甫落成[4],突烈焰四起,頃刻無寸椽。而鄰屋枯草無一莖被爇[5]。皆曰狐所為也。劉少宗伯青垣曰:“此宅自當是日焚耳,如數不當焚,狐安敢縱火?”余謂妖魅能一一守科律,則天無雷霆之誅矣。王法禁殺人,不敢殺者多,殺人抵罪者亦時有。是固未可知也。

【注釋】

[1] 庶子:古代官名。明清時位正五品,一般為侍講學士。

[2] 饌(zhuàn):飲食,吃喝。

[3] 楹(yínɡ):古代計算房屋的計量單位。一說為一列,一說為一間。

[4] 迨(dài):等到。

[5] 爇(ruò):燒。

【譯文】

侍講學士芮鐵崖的宅院里有一座樓房,樓上住著狐貍精,平常總是上著鎖。狐精有時夜里在廚房置辦菜肴,在書房里宴請賓客,家人經常見到,也不驚怪。凡是盜賊、火燭一類事,狐精都能夠替主人呵禁護衛(wèi),人狐相安無事。后來芮家將宅院轉賣給學士李廉衣。李學士一向不信妖邪,親自上樓開門審看,見樓上三間屋子,都干干凈凈一塵不染,中央有一片席子大的地方鋪著木板,整整齊齊的像是床,其他也沒發(fā)現什么異常。李學士當時要修建新居,就把這座樓也拆了,使狐貍精沒有落腳的地方。拆毀樓房時也沒發(fā)生異常情況。到新居竣工這天,突然烈火四起,頃刻之間新居化為灰燼,連半寸椽木也沒留下。而鄰居屋上卻連一根枯草都沒被燒。人們都說這是狐精放的火。禮部侍郎劉青垣說:“這座房子的命數就是該當這天被燒,如果命數不該焚燒,狐精哪敢放火呢?”我認為,如果狐精鬼魅都能夠遵守戒律,那么老天就不會有用雷霆誅殺的事情了。人間王法禁止殺人,結果不敢殺人的占多數,殺人抵罪的事情也時常有。這種事情本來就說不清是什么原因。

王少司寇蘭泉言[1]:夢午塘提學江南時,署后有高阜,恒夜見光怪。云有一雉一蛇居其上,皆歲久,能為魅。午塘少年盛氣,集鍤畚平之[2]。眾猶豫不舉手,午塘方怒督,忽風飄片席蒙其首,急撤去,又一片蒙之,皆署中涼篷上物也。午塘覺其異,乃輟役。今尚巋然存。

【注釋】

[1] 少司寇:亦稱“小司寇”,司寇的輔佐。司寇為刑部尚書,少司寇為刑部侍郎。

[2] 鍤(chā):鐵鍬。畚(běn):土筐,簸箕。

【譯文】

刑部侍郎王蘭泉說:夢午塘任江南提學時,衙署后面有一座高高的土丘,夜里經常見到發(fā)光的怪物。人們說土丘上住著一只野雞和一條蛇,年歲長久,就成妖作怪了。夢午塘年輕氣盛,召集眾人拿了鐵鍬土筐,要鏟平這座土丘。大伙兒猶豫著不肯動手,夢午塘正在發(fā)火督促,忽然,大風刮來一片席子蒙住他的頭,他急忙拉掉席子,又飛來一片蒙在頭上,這些席子都是衙署里涼篷上的東西。夢午塘覺得很反常,就停了下來。如今這座土丘還巍然屹立在那里。

老仆魏哲聞其父言:順治初,有某生者,距余家八九十里,忘其姓名,與妻先后卒。越三四年,其妾亦卒。適其家傭工人,夜行避雨,宿東岳祠廊下。若夢非夢,見某生荷校立庭前[1],妻妾隨焉。有神衣冠類城隍,磬折對岳神語曰[2]:“某生污二人,有罪;活二命,亦有功,合相抵?!痹郎駞蛉辉?sup >[3]:“二人畏死忍恥,尚可貸。某生活二人,正為欲污二人,但宜科罪,何云功罪相抵也?”揮之出。某生及妻妾亦隨出。悸不敢語。

天曙歸告家人,皆莫能解。有舊仆泣曰:“異哉,竟以此事被錄乎!此事惟吾父子知之,緣受恩深重,誓不敢言。今已隔兩朝,始敢追述。兩主母皆實非婦人也。前明天啟中,魏忠賢殺裕妃[4],其位下宮女內監(jiān),皆密捕送東廠[5],死甚慘。有二內監(jiān),一曰福來,一曰雙桂,亡命逃匿。緣與主人曾相識,主人方商于京師,夜投焉。主人引入密室,吾穴隙私窺。主人語二人曰:‘君等聲音狀貌在男女之間,與常人稍異,一出必見獲。若改女裝,則物色不及。然兩無夫之婦,寄宿人家,形跡可疑,亦必敗。二君身已凈,本無異婦人;肯屈意為我妻妾,則萬無一失矣?!诉M退無計,沉思良久,并曲從。遂為辦女飾,鉗其耳,漸可受珥。并市軟骨藥,陰為纏足。越數月,居然兩好婦矣。乃車載還家,詭言在京所娶。二人久在宮禁,并白皙溫雅,無一毫男子狀。又其事迥出意想外[6],竟無覺者。但訝其不事女紅,為恃寵驕惰耳。二人感主人再生恩,故事定后亦甘心偕老。然實巧言誘脅,非哀其窮,宜司命之見譴也。信乎,人可欺,鬼神不可欺哉!”

【注釋】

[1] 校(jiào):這里指枷鎖。

[2] 磬(qìnɡ)折:彎腰如磬狀,表示恭敬。

[3] 咈()然:不高興的樣子。咈,通“怫”。

[4] 魏忠賢殺裕妃:魏忠賢與熹宗朱由校的乳母客氏狼狽為奸,結黨亂政。裕妃張氏身懷有孕,魏忠賢、客氏屢進讒言,張氏被斷絕飲食,活活餓死。

[5] 東廠:全稱“東緝事廠”,明代的特權監(jiān)察機構、特務機關。東廠只對皇帝負責,不經司法機關批準,可隨意監(jiān)督緝拿臣民,是明朝宦官干政的開端。

[6] 迥:遠。

【譯文】

老仆人魏哲聽他父親說:順治朝初年,某生距離我家八九十里,忘了姓名,和妻子先后去世。過了三四年,他的妾也死了。當時他家的雇工夜里趕路避雨,借宿在東岳祠的廊廡下。在似夢非夢時,看見某生戴著枷鎖站在庭前,妻妾隨在身后。有個神靈,看衣冠像是城隍,恭敬地弓著腰對岳神說:“某生污辱了這兩個人,有罪;救了二人的性命,也有功,應該相抵?!痹郎癫桓吲d地說:“這二人怕死而忍垢含恥,還可以原諒。某生救這兩個人,正是為了奸污這二人,只能定罪,怎么能說功罪相抵呢?”揮手把城隍神打發(fā)了出去。某生和妻妾也隨后出去了。雇工害怕,不敢吱聲。

雇工天亮之后回去告訴了家人,大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某生過去的仆人哭道:“真是怪事,他竟然因為這件事被記錄了罪孽么!這事只有我們父子知道,因為受恩深重,發(fā)誓不說。如今已經隔了兩朝,才敢說說以前的事。兩位主母實際上都不是女人。在明代天啟年間,魏忠賢殺死裕妃,裕妃的宮女太監(jiān),都被秘密逮捕送到東廠,都死得很慘。有兩個太監(jiān),一個叫福來,一個叫雙桂,改名換姓逃亡躲藏。因為他們與我主人是舊相識,而主人正在京城經商,就夜里投奔來了。主人把兩人帶進密室,我從門縫往里偷看。聽見主人對他們說:‘你們的聲音相貌,不男不女,和別人不大一樣,一出去肯定會被抓住。如果改換女裝,就認不出來了。但是兩個沒有丈夫的女人寄住在別人家里,形跡可疑,也一定會敗露。兩位已經凈了身,和女人也沒什么兩樣了;如果肯委屈當我的妻妾,就萬無一失了?!诉M退不得,沉思了好久,都只好曲從。主人于是為他們采買女人飾物,扎了耳朵眼,漸漸可以掛耳環(huán)了。還買來軟骨藥,悄悄為他們纏腳。過了幾個月,居然變成兩個漂亮的婦人。于是主人用車載二人回家,撒謊說在京城娶的。這二人久在宮禁之中,都皮膚白皙、舉止溫雅,沒有一點兒男子的樣子。這件事又遠出乎人們的意料,竟然沒有人察覺。只是奇怪兩個人都不做女紅,以為是仗著寵嬌懶惰罷了。二人感懷主人的活命之恩,所以在魏忠賢死后,仍然甘心與主人在一起過到老。主人實際上是花言巧語引誘脅迫他們就范的,并不是同情他們無處投奔,所以岳神懲罰他也是應該的??梢?,人可以欺騙,鬼神不可欺騙?。 ?br />

乾隆己卯[1],余典山西鄉(xiāng)試,有二卷皆中式矣。一定四十八名,填草榜時,同考官萬泉呂令images[2],誤收其卷于衣箱,竟覓不可得。一定五十三名,填草榜時,陰風滅燭者三四,易他卷乃已。揭榜后,拆視彌封[3],失卷者范學敷,滅燭者李騰蛟也。頗疑二生有陰譴。然庚辰鄉(xiāng)試[4],二生皆中式。范仍四十八名,李于辛丑成進士[5]。乃知科名有命,先一年亦不可得,彼營營者何為耶?即求而得之,亦必其命所應有,雖不求亦得也。

【注釋】

[1] 乾隆己卯:乾隆二十四年(1759)。

[2] imageslín):此處為人名。

[3] 彌封:把試卷上填寫姓名的地方折角或蓋紙糊住,以防止舞弊。

[4] 庚辰:乾隆二十五年(1760)。

[5] 辛丑:乾隆四十六年(1781)。

【譯文】

乾隆己卯年,我主持山西的鄉(xiāng)試,有兩份卷子都考試合格了。一個定在第四十八名,填寫草榜時,分房閱卷的考官萬泉縣令呂images,把他的卷子錯收在衣箱里,怎么也找不到。一個定在第五十三名,填寫草榜時,不知哪來的冷風吹滅蠟燭三四次,換了別的卷子才罷。榜揭曉以后,拆封查看,卷子找不到的叫范學敷,填草榜時風吹滅蠟燭的那張卷子的考生叫李騰蛟。于是疑心這兩個考生有缺德之事,所以冥冥之中受到了懲罰。但是乾隆庚辰年鄉(xiāng)試,這兩個考生都取中了。范學敷仍舊是第四十八名;李騰蛟在乾隆辛丑年成為進士。這才知道科舉功名是有命數的,早一年也不可得,那些忙忙碌碌鉆營追逐的人為了什么呢?就是追求而得到了,其實也必然是命里所應該有的,即便不去追求也會得到的。

先姚安公言:雍正庚戌會試[1],與雄縣湯孝廉同號舍。湯夜半忽見披發(fā)女鬼,搴簾手裂其卷[2],如蛺蝶亂飛[3]。湯素剛正,亦不恐怖,坐而問之曰:“前生吾不知,今生則實無害人事。汝胡為來者[4]?”鬼愕眙卻立曰[5]:“君非四十七號耶?”曰:“吾四十九號?!鄙w前有二空舍,鬼除之未數也。諦視良久,作禮謝罪而去。斯須間,四十七號喧呼某甲中惡矣。此鬼殊憒憒,此君可謂無妄之災[6]。幸其心無愧怍,故倉卒間敢與詰辯[7],僅裂一卷耳,否亦殆哉。

【注釋】

[1] 雍正庚戌:雍正八年(1730)。

[2] 搴(qiān):通“褰”,撩起,掀開。

[3] 蛺(jiá)蝶:蝴蝶的一種。

[4] 胡:什么。

[5] 愕眙():吃驚地看著。

[6] 無妄之災:指平白無故受到不能預測的、意外的災禍。無妄,意想不到的。

[7] 倉卒:同“倉猝”。

【譯文】

先父姚安公說:雍正庚戌年會試,他與雄縣人湯孝廉同在一個號舍。湯孝廉半夜忽見一個披發(fā)女鬼,掀開簾子用手撕碎他的試卷,試卷碎片像蝴蝶一樣亂飛。湯孝廉一向剛正,也不害怕,坐起來問她說:“前生我不知道,今生我確實沒做害人的事。你為什么來的?”女鬼驚愕地望著湯孝廉,后退兩步問:“你不是四十七號嗎?”湯孝廉回答:“我這是四十九號?!痹瓉砬懊嬗袃砷g空的號舍,女鬼除去沒有數。她仔細地看了好久,才施禮向湯孝廉謝罪后退走。不一會兒,四十七號舍那邊吵吵嚷嚷,說某甲中了邪。這個女鬼也太糊涂了,湯孝廉可謂是無妄之災。幸好他心中無愧,也不害怕,倉猝之際敢于和鬼爭辯,只撕碎了一張卷子罷了,否則也就危險了。

顧員外德懋,自言為東岳冥官,余弗深信也。然其言則有理。曩在裘文達公家[1],嘗謂余曰:“冥司重貞婦,而亦有差等:或以兒女之愛,或以田宅之豐,有所系戀而弗去者,下也;不免情欲之萌,而能以禮義自克者,次也;心如枯井,波瀾不生,富貴亦不睹,饑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計者,斯為上矣。如是者千百不得一,得一則鬼神為起敬。一日,喧傳節(jié)婦至,冥王改容,冥官皆振衣佇迓[2]。見一老婦儽然來[3],其行步步漸高,如躡階級。比到,則竟從殿脊上過,莫知所適。冥王憮然曰:‘此已升天,不在吾鬼箓中矣?!庇衷唬骸百t臣亦三等:畏法度者為下;愛名節(jié)者為次;乃心王室,但知國計民生,不知禍福毀譽者為上?!庇衷唬骸摆に緪涸旮?,謂種種惡業(yè),從此而生,故多困躓之[4],使得不償失。人心愈巧,則鬼神之機亦愈巧。然不甚重隱逸,謂天地生才,原期于世事有補。人人為巢、許[5],則至今洪水橫流,并掛瓢飲犢之地,亦不可得矣。”又曰:“陰律如《春秋》責備賢者,而與人為善。君子偏執(zhí)害事,亦錄以為過;小人有一事利人,亦必予以小善報。世人未明此義,故多疑因果或爽耳?!?/p>

【注釋】

[1] 曩(nǎnɡ):以往,從前。

[2] 迓():迎接。

[3] 儽(léi)然:疲憊或頹喪的樣子。

[4] 困躓(zhì):謂事情不順利,處于困境。

[5] 巢、許:巢父、許由,歷史上兩位隱士。傳說堯禪讓帝位,這兩位隱士不接受。許由覺得堯的勸說弄臟了耳朵,便跑到水邊去洗耳。巢父比許由更決絕,覺得許由洗耳污染了牛犢的飲水,牽著牛犢往上游走去。事見晉代皇甫謐的《高士傳》。

【譯文】

員外顧德懋自己說他是東岳的冥官,我不怎么相信。但他說的話卻有些道理。以前在裘文達公家,他對我說:“地府里很看重貞婦烈女,但也分等級:或因兒女之情,或因公婆家田產豐厚,有所留戀而不改嫁的,為下等;情欲有所萌動而能以禮義克制自己的,是中等;心如枯井,感情不生波瀾,不向往富貴,饑餓寒冷也無所謂,也不計較利害的,這是上等。這樣的在千百個人中也找不到一個,如果是這樣的人,鬼神也起敬。有一天,鬧嚷嚷傳說節(jié)婦到了,閻王臉色嚴肅,陰官們都抖抖衣服站起來迎接。只見一位老婦人很疲憊地走來,她好像腳下踩著臺階,步步登高。等到了閻王殿,竟從殿頂上走過去,不知要去哪兒。閻王驚愕地說:‘這個人已經升天,不在我們鬼界的名錄中了?!鳖櫟马终f:“賢臣也分三等:害怕法度的是下等;愛惜名聲氣節(jié)的是中等;忠心于朝廷,只知國計民生大事,不計較禍福毀譽的為上等?!彼€說:“地府厭惡為追求名利而競爭,認為種種罪孽都是因此而產生的,所以往往讓這種人不順利,叫他得不償失。人心越是奸詐,鬼神的安排也就越是巧妙。但是地府不怎么看重隱士,認為天地造才,本來是希望這種人對世事有所補益。如果人人都去當巢父、許由,那么至今這世界仍然是洪水泛濫,連掛瓢的樹、讓牛犢飲水的地方也不會有了。”又說:“陰間的法度像《春秋》求全責備賢者一樣,但是強調善意幫助別人。君子由于片面固執(zhí)妨害了什么事情,會作為過失被記錄下來;小人做一件有利于別人的事,也一定會用小的好處來報答他的善行。世上的人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往往懷疑因果報應也許有誤?!?br />

內閣學士永公,諱寧,嬰疾[1],頗委頓。延醫(yī)診視,未遽愈。改延一醫(yī),索前醫(yī)所用藥帖,弗得。公以為小婢誤置他處,責使搜索,云不得,且笞汝。方倚枕憩息,恍惚有人跪燈下曰:“公勿笞婢,此藥帖小人所藏。小人即公為臬司時平反得生之囚也?!眴枺骸安厮幪我猓俊痹唬骸搬t(yī)家同類皆相忌,務改前醫(yī)之方,以見所長。公所服藥不誤,特初試一劑,力尚未至耳。使后醫(yī)見方,必相反以立異,則公殆矣[2]。所以小人陰竊之?!惫交钀?,亦未思及其為鬼。稍頃始悟,悚然汗下。乃稱前方已失,不復記憶,請后醫(yī)別疏方。視所用藥,則仍前醫(yī)方也。因連進數劑,病霍然如失。公鎮(zhèn)烏魯木齊日,親為余言之,曰:“此鬼可謂諳悉世情矣[3]。”

【注釋】

[1] 嬰:觸,纏繞。

[2] 殆(dài):危險。

[3] 諳(ān):熟悉。

【譯文】

內閣學士永寧公被病困擾,很是憔悴萎靡。請醫(yī)生診治,狀況也沒有立即改善。又請了一個醫(yī)生,這個醫(yī)生要看前面那位醫(yī)生開的藥方,沒有找到。永公以為小丫鬟放錯了地方,叫她仔細找找,還威脅她說如果找不到,就要鞭打。永公靠著枕頭休息,恍恍惚惚看到有個人跪在燈下,說:“您不要打她,藥方是小人藏起來的。小人就是您任按察使時救過命的囚犯?!庇拦珕枺骸澳悴厮幏綖榱耸裁矗俊被卮鹫f:”醫(yī)家都是同行相妒,他一定要改前一個醫(yī)生的藥方,顯示自己高明。您服的藥沒錯,只是剛服一劑,藥力還沒發(fā)揮出來。若是讓后面請的這個醫(yī)生見了藥方,他一定會用相反的藥,以標新立異,那您就危險了。所以,小人暗暗偷了藥方。”永公昏昏沉沉也沒想到對方是鬼。過了一會兒才猛然醒悟過來,驚出一身冷汗。于是他說前一個醫(yī)生的藥方已經丟失,記不起了,請后一個醫(yī)生另開藥方??催@個醫(yī)生所用的藥,與前面的一樣。于是連服了幾劑,病很快好了。永公在鎮(zhèn)守烏魯木齊時,親自給我講了這事,說:“這個鬼真可以說熟悉人情世故啊?!?br />

族叔楘庵言[1]:肅寧有塾師,講程朱之學。一日,有游僧乞食于塾外,木魚瑯瑯,自辰逮午不肯息。塾師厭之,自出叱使去,且曰:“爾本異端,愚民或受爾惑耳。此地皆圣賢之徒,爾何必作妄想?”僧作禮曰:“佛之流而募衣食,猶儒之流而求富貴也,同一失其本來,先生何必定相苦?”塾師怒,自擊以夏楚[2]。僧振衣起曰:“太惡作劇?!边z布囊于地而去。意必復來,暮竟不至。捫之,所貯皆散錢。諸弟子欲探取。塾師曰:“俟其久而不來,再為計。然須數明,庶不爭?!备⒛遥瑒t群蜂坌涌[3],螫師弟面目盡腫。號呼撲救,鄰里咸驚問。僧忽排闥入曰[4]:“圣賢乃謀匿人財耶?”提囊徑行。臨出,合掌向塾師曰:“異端偶觸忤圣賢,幸見恕?!庇^者粲然[5]?;蛟唬骸盎眯g也?!被蛟唬骸佰訋熀帽俜?,見僧輒詆,僧故置蜂于囊以戲之?!睏衷唬骸按耸掠嗄繐?,如先置多蜂于囊,必有蠕動之狀見于囊外,爾時殊未睹也。云幻術者為差近?!?/p>

【注釋】

[1] 楘():此處用于人名。

[2] 夏楚:古代學校兩種體罰越禮犯規(guī)者的用具。后代泛指用棍棒等進行體罰。

[3] 坌(bèn)涌:涌出。

[4] 排闥():推開門,撞開門。闥,門。

[5] 粲(càn)然:露出牙齒笑。粲,笑貌。

【譯文】

堂叔楘庵說:肅寧有一個學塾的老師,講程朱理學。一天,有個游方和尚在學塾外面要飯,木魚聲瑯瑯,從早晨敲到中午不肯停息。塾師討厭他這樣,親自出去呵叱,讓他走,并且說:“你本來就是異端,愚民也許受你的迷惑也就罷了。這里都是圣賢的信徒,你何必起非分的念頭呢?”和尚行禮說:“佛家募化衣食,就像儒家追求富貴,同樣都是失去它的本來性質,先生何必一定要跟我過不去呢?”塾師發(fā)怒,拿著責罰學童的戒尺來打和尚。和尚抖抖衣服說:“真是太不像樣了?!卑巡即z落在地上走了。塾師料想他必定再來,但等到晚上竟然還不到。隔著摸了一摸,布袋里裝的都是零散的錢。幾個弟子要想伸進手去取,塾師說:“等他真的不來再說。但要數數清楚,免得爭鬧?!眲偞蜷_袋子,群蜂噴涌而出,老師和弟子都被螫得面目全腫。號叫撲救,鄰居都吃驚地前來問怎么了。和尚忽然推門進來說:“圣賢也謀劃著藏匿別人的錢財嗎?”提起布袋子徑自走了。臨出門,合掌對塾師說:“異端偶爾觸犯了圣賢,請原諒?!眹^的人都笑了。有人說:“這是幻術?!币灿腥苏f:“塾師喜歡辟佛,看見和尚就辱罵,所以和尚把蜜蜂放在袋子里來戲弄他。”堂叔楘庵說:“這件事是我親眼所見,如果先放許多蜜蜂在袋里,必然有蠕動的樣子,在袋的外面可以看到,當時確是不曾看見。說它是幻術比較接近?!?br />

朱青雷言:有避仇竄匿深山者,時月白風清,見一鬼徙倚白楊下,伏不敢起。鬼忽見之,曰:“君何不出?”栗而答曰:“吾畏君。”鬼曰:“至可畏者莫若人,鬼何畏焉?使君顛沛至此者,人耶鬼耶?”一笑而隱。余謂此青雷有激之寓言也。

【譯文】

朱青雷說:有個人,為了躲避仇家,逃到了深山里,當時,月明風清,他看見一個鬼白楊樹下來來回回走,嚇得伏在地上不敢起來。鬼忽然發(fā)現了他,問道:“你怎么不出來?”他顫抖著回答:“我害怕你?!惫碚f:“最可怕的就是人了,鬼有什么可怕的呢?讓你顛沛流離逃竄到此地的,是人還是鬼呢?”說完一笑就不見了。我認為這是朱青雷有感而發(fā)編造的寓言。

都察院庫中有巨蟒,時或夜出。余官總憲時[1],凡兩見。其蟠跡著塵處,約廣二寸馀,計其身當橫徑五寸。壁無罅[2],門亦無罅,窗欞闊不及二寸,不識何以出入。大抵物久則能化形,狐魅能由窗隙往來,其本形亦非窗隙所容也。堂吏云:其出應休咎,殊無驗,神其說耳。

【注釋】

[1] 總憲:明清時期對都察院左都御史稱之為“總憲”。

[2] 罅(xià):縫隙,裂縫。

【譯文】

都察院的庫房里有一條巨大的蟒蛇,有時在夜里出來。我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時,見過兩次。蟒蛇盤繞在地面塵土上留下的印記,大約寬二寸多,估計蟒身直徑有五寸。墻沒有縫隙,門也沒有縫隙,窗欞之間也不過二寸寬,不知蟒是怎么出入的。大概動物活得時間長了就能變化形跡,狐貍精魅能從窗縫之中往來,它本來的形體也不是窗縫所能容下的。都察院辦事的官員說:它的出沒與吉兇相應,但從來沒有應驗,這不過是故弄玄虛的說法而已。

幽明異路,人所能治者,鬼神不必更治之,示不瀆也。幽明一理,人所不及治者,鬼神或亦代治之,示不測也。戈太仆仙舟言:“有奴子嘗醉寢城隍神案上,神拘去笞二十。”兩股青痕斑斑,太仆目見之。

【譯文】

陰間陽間是不同的路數,人能夠處置的,鬼神不必要去管,以表示敬重人。陰間陽間同一準則,人處置不到的,鬼神有可能代為處置,以顯示不測的天機。太仆寺卿戈仙舟說:“有個奴仆醉臥在城隍廟的神案上,被神捉去打了二十大板。”這個人兩條大腿傷痕累累,戈仙舟曾親眼看到過。

杜生村,距余家十八里。有貪富室之賄,鬻其養(yǎng)媳為妾者。其媳雖未成婚,然與夫聚已數年,義不再適[1]。度事不可止,乃密約同逃。翁姑覺而追之。二人夜抵余村土神祠,無可棲止,相抱泣。忽祠內語曰:“追者且至,可匿神案下?!倍韽R祝踉蹌醉歸[2],橫臥門外。翁姑追至,問蹤跡。廟祝囈語應曰:“是小男女二人耶?年約若干,衣履若何,向某路去矣?!蔽坦眉毖嘎吠?。二人因得免,乞食至媳之父母家。父母欲訟官,乃得不鬻。爾時祠中無一人。廟祝曰:“吾初不知是事,亦不記作是語?!鄙w皆土神之靈也。

【注釋】

[1] 適:嫁。

[2] 廟祝:廟宇中管香火的人。

【譯文】

杜生村,距離我家十八里。村子里有貪圖富家錢財的人,打算把他家的童養(yǎng)媳賣給富人做妾。那個童養(yǎng)媳雖然沒有成婚,但是同未婚夫已經一起生活了幾年,決不想再嫁別人。她估計事情不可能挽回,于是暗暗約定未婚夫一起逃走。公婆發(fā)覺,隨后追趕。二人夜里跑到我這個村上的土神祠,無處安身,相抱著哭泣。忽然祠內有說話的聲音道:“追的人快到了,你們可以躲在神桌下面?!辈灰粫汗芟慊鸬膹R祝喝酒喝得醉醺醺踉踉蹌蹌回來,橫躺在門外。公婆追到,向廟祝打聽兩個人的蹤跡,廟祝含含糊糊像說夢話一樣答道:“是兩個小男女嗎?年紀大約多少,衣服鞋子又是什么什么樣,向某條路上去了。”公婆急忙沿著他指的路追去。二人因此沒有被發(fā)現,一路要飯到了童養(yǎng)媳的父母家。父母要告官,童養(yǎng)媳才不至于被賣掉。當時土神祠里沒有一個人,廟祝說:“我起初不知道這件事,也不記得說過什么話。”大概都是土地神顯靈了。

乾隆庚子[1],京師楊梅竹斜街火,所毀殆百楹。有破屋巋然獨存,四面頹垣,齊如界畫,乃寡媳守病姑不去也。此所謂“孝悌之至,通于神明”。

【注釋】

[1] 乾隆庚子:乾隆四十五年(1780)。

【譯文】

乾隆庚子年,京城楊梅竹斜街發(fā)生火災,燒毀了將近一百間房屋。有間破屋卻巋然獨存,破屋周圍都是被燒過的斷墻殘壁,四邊齊整好像有誰給畫了一道界線隔開了大火,是因為這間破屋里有個寡媳,守護著生病的婆母不肯離去。這就是人們傳說的“極為孝悌的人,能夠感動神靈”。

于氏,肅寧舊族也。魏忠賢竊柄時,視王侯將相如土苴。顧以生長肅寧,耳濡目染,望于氏如王謝,為侄求婚,非得于氏女不可。適于氏少子赴鄉(xiāng)試,乃置酒強邀至家面與議。于生念許之則禍在后日,不許則禍在目前,猝不能決。托言父在難自專。忠賢曰:“此易耳。君速作札,我能即致太翁也[1]。”

是夕,于翁夢其亡父,督課如平日,命以二題:一為“孔子曰諾”,一為“歸潔其身而已矣”。方搆思,忽叩門驚醒。得子書,恍然頓悟。因復書許姻,而附言病頗棘,促子速歸。肅寧去京四百馀里,比信返,天甫微明,演劇猶未散。于生匆匆束裝,途中官吏迎候者已供帳相屬[2]。抵家后,父子俱稱疾不出。是歲為天啟甲子[3]。越三載而忠賢敗,竟免于難。事定后,于翁坐小車,遍游郊外,曰:“吾三載杜門,僅博得此日看花飲酒,岌乎危哉!”

于生瀕行時,忠賢授以小像曰:“先使新婦識我面?!庇谑吓c余家為表戚,余兒時尚見此軸。貌修偉而秀削,面白色隱赤,兩顴微露,頰微狹,目光如醉,臥蠶以上[4],赭石薄暈如微腫。衣緋紅。座旁幾上,露列金印九。

【注釋】

[1] 太翁:清代時也用來尊稱對方的父親。

[2] 供帳:陳設供宴飲用的帷帳、用具、飲食等物,亦作“供張”。

[3] 天啟甲子:明朝天啟四年(1624)。

[4] 臥蠶:笑的時候下眼睫毛下方凸的部分,眼眶下的皺紋。

【譯文】

于氏是肅寧的舊家大族。魏忠賢竊弄權柄時,把王侯將相們都看成是糞土。但他生長在肅寧,耳聞目染,把于氏看得像晉代的王謝大族一樣,為侄子求婚,非娶于氏的女兒不可。恰好于家的小兒子參加鄉(xiāng)試,他置辦了酒席,強把于生請到家里面議。于生心里盤算,如果答應了,大禍就在以后,如果不答應,大禍就在眼前,倉促間決定不下來。就找借口說父親在,不敢擅自做主。魏忠賢說:“這容易。你趕快寫封信,我能馬上送到你父親那里。”

這天晚上,于翁夢見死去的父親,還像以前那樣給他上課,出了兩個題:一是“孔子說可行”,一是“回家獨善其身就行了”。他正在構思,忽然被叩門聲驚醒。得到兒子的信,他恍然大悟。于是復信許婚,而附言說自己病得很重,叫兒子趕快回來。肅寧離京城四百多里地,等回信送到,天色剛亮,演的戲還沒有散場。于生匆匆地準備行裝出發(fā),一路上,都有官吏中途迎候,已經為他準備了趕路所需的一應物品。到家之后,于氏父子都宣稱有病,不露面了。這一年是天啟甲子年。過了三年,魏忠賢垮臺敗亡,于氏竟免于受牽連。時局穩(wěn)定下來后,于翁坐著小車,在郊外到處游玩,說:“我三年閉門不出,只換來今天這樣看花喝酒,真是危險呵!”

于生臨離開京城時,魏忠賢交給他一幅小像,說:“先叫新娘認認我?!庇谑虾臀壹沂潜碛H,我在小時候曾經見過這幅小像。魏忠賢身材高大而瘦削,臉色白里透紅,兩邊顴骨微微凸起,臉頰稍窄,眼光好像喝醉了酒,眼輪以上的部分,有赭石般淡淡的暈,好像微微腫著。衣服是緋紅色的。座旁的幾案上,擺列著九顆金印。

杜林鎮(zhèn)土神祠道士,夢土神語曰:“此地繁劇,吾失于呵護,致疫鬼誤入孝子節(jié)婦家,損傷童稚。今鐫秩去矣[1]。新神性嚴重,汝善事之,恐不似我姑容也?!敝^春夢無憑,殊不介意。越數日,醉臥神座旁,得寒疾幾殆。

【注釋】

[1] 鐫秩:降級或降職。

【譯文】

杜林鎮(zhèn)土地廟一個道士,夢見土地神告訴他說:“此地事務繁重之極,我呵禁護衛(wèi)不周,讓傳播瘟疫的惡鬼誤入孝子節(jié)婦家,傷害了孩子?,F在我被削職要調走了。新上任的土地神性格嚴肅,你要好好侍奉,恐怕他不像我這么姑息寬容了?!钡朗恐划斪魇且粓龃簤魶]什么根據,沒放在心上。幾天后,他醉臥在神座旁,就得了寒熱病,差點兒死掉。

景州戈太守桐園[1],官朔平時,有幕客夜中睡醒,明月滿窗,見一女子在幾側坐。大怖,呼家奴。女子搖手曰:“吾居此久矣,君不見耳。今偶避不及,何驚駭乃爾?”幕客呼益急。女子哂曰:“果欲禍君,奴豈能救?”拂衣遽起,如微風之振窗紙,穿欞而逝。

【注釋】

[1] 太守:官名。春秋時初設此官職,為武官,防守邊郡,后漸轉為地方長官。明清時專用來尊稱“知府”。

【譯文】

景州戈桐園太守在朔平做官時,有個師爺夜里醒來,這時明月滿窗,看見一個女子坐在小桌旁。嚇壞了,呼喚家奴。女子搖手說:“我住在這里很久了,你沒有見到罷了。今天偶然來不及回避,何必嚇成這樣?”師爺喊得更急了。女子嘲笑道:“果真要想害你,奴仆救得了么?”說完一抖衣服站了起來,就像微風吹動窗紙,穿過窗欞不見了。

潁州吳明經躍鳴言[1]:其鄉(xiāng)老儒林生,端人也。嘗讀書神廟中,廟故宏闊,僦居者多[2]。林生性孤峭,率不相聞問。

一日,夜半不寐,散步月下,忽一客來敘寒溫。林生方寂寞,因邀入室共談,甚有理致。

偶及因果之事。林生曰:“圣賢之為善,皆無所為而為者也。有所為而為,其事雖合天理,其心已純乎人欲矣。故佛氏福田之說[3],君子弗道也?!?/p>

客曰:“先生之言,粹然儒者之言也。然用以律己則可,用以律人則不可;用以律君子猶可,用以律天下之人則斷不可。圣人之立教,欲人為善而已。其不能為者,則誘掖以成之;不肯為者,則驅策以迫之。于是乎刑賞生焉。能因慕賞而為善,圣人但與其善,必不責其為求賞而然也;能因畏刑而為善,圣人亦與其善,必不責其為避刑而然也。茍以刑賞使之循天理,而又責慕賞畏刑之為人欲,是不激勸于刑賞,謂之不善;激勸于刑賞,又謂之不善,人且無所措手足矣。況慕賞避刑,既謂之人欲,而又激勸以刑賞,人且謂圣人實以人欲導民矣,有是理歟?蓋天下上智少而凡民多,故圣人之刑賞,為中人以下設教。佛氏之因果,亦為中人以下說法。儒釋之宗旨雖殊,至其教人為善,則意歸一轍。先生執(zhí)董子謀利計功之說[4],以駁佛氏之因果,將并圣人之刑賞而駁之乎?先生徒見緇流誘人布施[5],謂之行善,謂可得福;見愚民持齋燒香,謂之行善,謂可得福;不如是者,謂之不行善,謂必獲罪。遂謂佛氏因果,適以惑眾。而不知佛氏所謂善惡,與儒無異;所謂善惡之報,亦與儒無異也。”

林生意不謂然,尚欲更申己意。俯仰之頃,天已將曙??推鹩?,固挽留之。忽挺然不動,乃廟中一泥塑判官。

【注釋】

[1] 明經:漢朝時出現的選舉官員科目,到唐代時科舉以詩賦取士謂之進士,以經義取士謂之明經。明清時代,明經成為貢生的別稱。

[2] 僦(jiù):租賃。

[3] 福田:佛教以為供養(yǎng)布施、行善修德,能受福報,猶如播種田畝,有秋收之利,故稱。

[4] 董子:董仲舒(前179—前104),西漢思想家、今文經學大師。其“大一統”、“天人感應”等理論,為后世封建統治者提供了統治的理論基礎。著有《春秋繁露》等。

[5] 緇()流:佛教術語。僧人著緇衣,故謂之“緇流”或“緇徒”。緇,黑色。流,流類。

【譯文】

潁州人明經吳躍鳴說:他的同鄉(xiāng)老儒林生,是品行端正的人。林生曾借住在神廟里讀書,廟宇很寬闊,租住的人也很多。林生性情孤僻,與廟里其他人一概不來往。

一天半夜,林生睡不著,在月下散步,忽然有一位客人來跟他寒暄。林生正感到寂寞,就邀請客人進屋閑談,客人講話很有義理情致。

偶然談到因果報應的事情。林生說:“圣賢做善事,都是無所求而做成的。如果為了功利目的去做,即使所做的事情合乎天理,他的用心也就純粹是為了人欲了。所以佛家的所謂福田之說,君子是不贊成的?!?/p>

客人說:“先生的這種說法,純粹是讀書人的看法。用來要求自己是可以的,用來要求別人就不行;用來要求君子可以,用來要求普天下的人則斷然行不通。圣人設置教化措施,無非是要人做善事而已。不能做善事的人,就誘導扶持他去做;不肯做善事的人,就用驅趕鞭策迫使他去做。于是也就產生了刑罰和賞賜。對于為了賞賜而做善事的人,圣人只肯定他是善人,必定不會責怪他為了求賞才做善事;對于能因為害怕刑罰而做善事的人,圣人也承認他是善人,必定不會追究他因為害怕刑罰才做善事。如果用刑賞手段驅使人們遵循天理,卻又指責人們喜賞畏刑是出于某種欲望,那么人們遵從刑賞會被說成是不善,不遵從刑賞也會被說成是不善,人們也就手足無措,不知怎么做了。況且,既然把喜賞畏刑稱為人欲,而又使用刑賞手段,人們將會說圣人實際上是以人欲來誘導百姓,有這個道理嗎?因為普天之下大智大慧的少,凡人多,所以圣人的刑賞,其實是在為中等以下的人設置的。佛家的因果論,也是在為中等以下的人說法。佛家儒家的宗旨雖然不同,但在教人為善這一點上,意思完全一致。先生用董仲舒的謀利計功觀點來批駁佛家的因果理論,是要連圣人的刑賞主張一同批駁嗎?先生只見僧人誘人布施錢財,說這就是行善,可以得福;不布施,就是不行善,看到愚民持齋燒香,說這是行善,可以得福;不這樣做就是不行善,必定有罪。由此就誤以為佛家的因果理論,完全是欺惑民眾的。你并沒有了解到佛家所說的善惡與儒家沒有區(qū)別;佛家所說的善惡報應也與儒家沒有差異。”

林生對客人的這套論述不以為然,還想進一步申述自己的見解。正相互探討,不知不覺天快亮了。客人起身想走,林生執(zhí)意挽留。客人忽然挺直不動了,林生仔細一看,這個客人原來是廟里的一尊泥塑判官。

族祖雷陽公言:昔有遇冥吏者,問:“命皆前定,然乎?”曰:“然。然特窮通壽夭之數,若唐小說所稱預知食料,乃術士射覆法耳[1]。如人人瑣記此等事,雖大地為架,不能庋此簿籍矣?!眴枺骸岸〝悼梢坪??”曰:“可。大善則移,大惡則移?!眴枺骸笆攵ㄖ渴胍浦??”曰:“其人自定自移,鬼神無權也?!眴枺骸肮麍蠛斡序炗胁或灒俊痹唬骸叭耸郎茞赫撘簧湼R嗾撘簧?。冥司則善惡兼前生,禍福兼后生,故若或爽也[2]。”問:“果報何以不同?”曰:“此皆各因其本命。以人事譬之,同一遷官,尚書遷一級則宰相,典史遷一級,不過主簿耳。同一鐫秩,有加級者抵,無加級,則竟鐫矣。故事同而報或異也?!眴枺骸昂尾皇谷讼戎俊痹唬骸皠莶豢梢?。先知之,則人事息,諸葛武侯為多事,唐六臣為知命矣?!眴枺骸昂我杂质谷伺贾??”曰:“不偶示之,則恃無鬼神而人心肆,曖昧難知之處,將無不為矣?!毕纫Π补珖L述之曰:“此或雷陽所論,托諸冥吏也。然揆之以理[3],諒亦不過如斯?!?/p>

【注釋】

[1] 射覆:古時候學習《易經》占卜的人為了提高自己的占筮技能而玩的一種游戲?!吧洹笔遣露戎?,“覆”是覆蓋之意。覆者用甌盂、盒子等器覆蓋某一物件,射者通過占筮等途徑,猜測里面是什么東西。

[2] 爽:這里指差失、違背。

[3] 揆(kuí):揣測。

【譯文】

族祖雷陽公說:過去有一個人遇見了小鬼,問:“命運都是前生注定的,是么?”小鬼說:“是。不過前生注定的僅僅是困頓發(fā)達、壽命長短這些大事,至于像唐代小說中所說的預知人吃什么,那是術士猜謎的玩藝兒。如果把每個人的這種瑣事也都記錄下來,那么即使以大地為書架,也放不下那么多籍冊。”這個人問:“定數能變么?”小鬼說:“能變。大善能變,大惡能變?!边@人問:“誰來定?誰來變?”小鬼說:“是本人自己定、自己變,鬼神沒有這個權力。”這人問:“報應怎么有的靈驗有的不靈驗?”小鬼說:“人間以一生論善或惡,禍福也以一生來論定。在地府論善或惡,則兼顧前生,論禍或福,則兼顧后生,所以有時就像是報應有差誤?!边@個人問:“報應為什么不一樣?”小鬼說:“這是因為每人的本命不同而不同。比如說人事,同樣是升官,尚書升一級就當了宰相,典史升一級,不過是個主簿。同樣是降級,如果和加級的相比,那么不加級,就等于降級了。所以事情相同而報應有時不同?!边@人問:“定數為什么不叫人先知道?”小鬼說:“情況不允許這樣。如果讓人都事先知道自己的命運,人間就沒有什么事了,那么諸葛亮就成了多事的人,唐末的六個佞臣就成了知天命的人了?!边@人問:“為什么又叫人偶爾知道一些?”小鬼說:“不偶爾予以指示,那么有人就會覺得沒有鬼神而肆無忌憚,背著人就無所不為了?!毕雀敢Π补u述說:“這可能是雷陽公的看法,而假托小鬼說出來。然而以理來衡量,想必也是這么回事?!?br />

先姚安公有仆,貌謹厚而最有心計。一日,乘主人急需,飾詞邀勒,得贏數十金。其婦亦悻悻自好,若不可犯,而陰有外遇。久欲與所歡逃,苦無資斧[1]。既得此金,即盜之同遁。越十馀日捕獲,夫婦之奸乃并敗。余兄弟甚快之。姚安公曰:“此事何巧相牽引,一至于斯!殆有鬼神顛倒其間也。夫鬼神之顛倒,豈徒博人一快哉!凡以示戒云爾。故遇此種事,當生警惕心,不可生歡喜心。甲與乙為友,甲居下口,乙居泊鎮(zhèn),相距三十里。乙妻以事過甲家,甲醉以酒而留之宿。乙心知之,不能言也,反致謝焉。甲妻渡河覆舟,隨急流至乙門前,為人所拯。乙識而扶歸,亦醉以酒而留之宿。甲心知之,不能言也,亦反致謝焉。其鄰媼陰知之,合掌誦佛曰:‘有是哉,吾知懼矣。’其子方佐人誣訟,急自往呼之歸。汝曹如此媼可也?!?/p>

【注釋】

[1] 資斧:旅費,盤纏。

【譯文】

先父姚安公有個仆人,外表厚道老實,實際最有心計。一天,他趁主人急著要辦成事,夸大其辭巧言勒索了幾十兩銀子。他的妻子也整天洋洋得意自視甚高,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暗地里卻有外遇。早有跟相好私奔的想法,苦于沒有路費。家里有了這筆錢,兩人偷了銀子逃走了。十多天后,兩人被抓獲,夫婦二人的壞事敗露。我們兄弟覺得很痛快。姚安公說:“兩事互相牽連,怎么這么巧!可能有鬼神在里面起作用。鬼神讓事情轉換,難道就是為了讓人開開心么!這都是向人示警。所以遇到這種事應當生警惕心,不應該只生歡喜心。甲和乙是朋友,甲住下口,乙住泊鎮(zhèn),相距三十里。乙的妻子有事到甲家,甲把她灌醉了留她住了一夜。乙知道了卻說不出口,反而向甲表示謝意。甲的妻子渡河翻了船,被急流沖到乙的門前,救上岸后。乙認出是甲妻,扶回家,也用酒灌醉她留下住了一夜。甲心里知道也說不出口,也反而表示謝意。鄰居老太太暗中知道了這件事,合掌念經道:‘有這種事啊,太可怕了?!膬鹤诱龓腿俗鱾巫C打官司,她急忙親自趕過去把兒子叫了回來。你們能做到老太太這一步,就可以了。”

四川毛公振翧[1],任河間同知時,言其鄉(xiāng)人有薄暮山行者,避雨入一廢祠,已先有一人坐檐下。諦視,乃其亡叔也,驚駭欲避。其叔急止之曰:“因有事告汝,故此相待。不禍汝,汝勿怖也。我歿之后,汝叔母失汝祖母歡,恒非理見箠撻。汝叔母雖順受不辭,然心懷怨毒,于無人處竊詛詈。吾在陰曹為伍伯[2],見土神牒報者數矣。憑汝寄語,戒其悛改[3]。如不知悔,恐不免魂墮泥犁也?!闭Z訖而滅。鄉(xiāng)人歸,告其叔母,雖堅諱無有,然悚然變色,如不自容。知鬼語非誣矣。

【注釋】

[1] 翧:音xuān。

[2] 伍伯:伍長。古代五人曰伍,伍長為伯,故稱“伍伯”。

[3] 悛(quān)改:悔改。

【譯文】

四川毛振翧公擔任河間府同知時,說他的家鄉(xiāng)有個人傍晚在山間趕路,到一座廢棄的祠廟避雨,發(fā)現已經先有一個人坐在屋檐下面。仔細一看,竟然是他已經去世的叔父,嚇得想要躲避。他的叔父急忙止住他說:“因為有事情告訴你,所以在這里等你。不會害你,你不要怕。我死了之后,你的叔母不討你祖母的歡心,經常無緣無故地挨打。你的叔母雖然順從忍受不說什么,但是心里懷著怨恨,在沒有人的地方偷偷地咒罵。我在陰曹地府做差役,看到土地神行文通報多次了。要請你傳話,勸她悔改。如果不知道悔悟,恐怕死后不免要墮入地獄。”說完就消失了。鄉(xiāng)人回來告訴他的叔母,她雖然一口咬定說沒有,但是驚慌得變了臉色,好像無地自容??芍淼脑挷皇莵y說的。

毛公又言:有人夜行,遇一人,狀似里胥[1],鎖縶一囚[2],坐樹下。因并坐暫息。囚啜泣不止,里胥鞭之。此人意不忍,從旁勸止。里胥曰:“此桀黠之魁[3],生平所播弄傾軋者,不啻數百[4]。冥司判七世受豕身,吾押之往生也。君何憫焉!”此人栗然而起,二鬼亦一時滅跡。

【注釋】

[1] 里胥:管理鄉(xiāng)村事務的公差。

[2] 縶(zhí):捆,綁。

[3] 桀黠(jié xiá):兇悍狡黠。桀,兇暴。

[4] 不啻(chì):不止,不只,不僅僅。

【譯文】

毛公又說:有人夜間趕路,遇到一個里長模樣的人,押著一個身戴鎖鏈的囚徒,坐在樹下休息。這個人累了,也就坐在他們旁邊休息一會兒。囚徒悲泣不止,里長還用鞭子抽他。這人心中不忍,便從旁勸說里長。里長說:“這人最是兇狠狡猾,一生中被他耍弄傾軋的人,不下幾百。冥司判他七世做豬,我這是押著他去轉生。你何必憐憫他!”這個人嚇得急忙起身,兩個鬼也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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