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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則 剃頭的老裴他要?dú)⑹裁?/p>

瞧,這小說:讀《一句頂一萬句》 作者:史曉韻 著


第二則 剃頭的老裴他要?dú)⑹裁?/p>

小說這一章說的是剃頭的老裴面對的那些破爛事兒。

剃頭的老裴這個人其實(shí)很平常,哪方面都一般般,看不出什么奇特之處,更沒有什么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之類。但老裴的老婆老蔡這個人不一般,他老婆老蔡的娘家哥蔡寶林也不一般,老裴碰上了不一般的老婆,還碰上了更不一般的老婆的娘家哥蔡寶林,老裴和這些個人繞在一起,和這些個事兒繞在一起,老裴也就變得好像不那么一般了。

剃頭的老裴原先其實(shí)并不是剃頭的。老裴最早是個驢販子。驢販子老裴去內(nèi)蒙古販毛驢,和一個叫斯琴格勒的蒙古女人好上了,斯琴格勒的丈夫拎著一把宰牛刀找上門來,讓老裴賠了三十塊大洋又貼了來往路費(fèi),才把蒙古人打發(fā)走。

“蒙古人走了,事情卻沒有完。”小說家寫道,老裴的老婆也就是老蔡,“三天上了三回吊”,上了三回吊的老蔡把這個家的“格局”徹底給改變了、顛覆了,改變、顛覆了這個家的格局,還不是僅僅說從此不讓老裴出門販驢,讓老裴挑起剃頭挑子,把販驢的老裴變成了剃頭的老裴,而是連帶著把這個家的一家之主換了位置,一言以蔽之:這個家“過去老蔡怕老裴,現(xiàn)在老裴怕老蔡”。

一失足成千古恨。老裴從此有了不安寧的人生。

不安寧不是說老裴從此在家里喪失了主導(dǎo)權(quán):“家里每天有十件事,十件事全由老婆老蔡做主?!狈彩吕掀抛鲋饕簿退懔?,惱的是即便“老裴按老蔡的主意辦,稍有差池,老蔡還張口就罵”。罵就罵吧,受不了的是,“罵過第二天,老蔡又把老裴挨罵的情形,當(dāng)作笑話,說給別人聽”。愿意說給別人聽就只管說給別人聽吧,老裴咬咬牙也都忍了。老裴忍不了的是老蔡有一天會因為老裴的外甥來老裴家多吃了一張餅而罵老裴他姐。忍不了其實(shí)也不是因為老蔡罵了老裴他姐,老蔡要是一般罵罵,“老裴也不會計較”,老裴忍不了的是老蔡“罵著罵著,開始罵老裴他姐是個‘騷逼’”。如只是這么罵罵,老裴還不會計較。老裴最后受不了的是,“老蔡罵著罵著起了興”,竟然罵老裴“一家人都是下流坯子”。罵老裴一家人是下流坯子不說,還要罵老裴和他姐“在一起下流”……這才使老裴徹底光了火,逼得老裴“兜頭扇了老蔡一巴掌”,把事情鬧大了。

事情鬧大了,不是說老蔡又去上吊了,而是老蔡回娘家把老蔡娘家哥蔡寶林搬來了。蔡寶林來了,蔡寶林不跟老裴打鬧,也不跟老裴罵仗,他跟老裴“講理”。“老裴就怕跟娘家哥講理,因娘家哥講起理來,不但理與別人不同,說話也繞”。他能“一竿子支出去幾十年”,從別人早忘在腦后的陳年舊事一件件一樁樁扯起,“千百件的針頭線腦,越扯越長,扯得老裴腦袋都大了”。娘家哥“從早起扯到晌午”,又從晌午扯到黃昏,“一套理講下來,屋里也掌燈了”,直講得“老裴也犯了疑惑。除了疑惑,還擔(dān)心這理繞下去,會把自己繞瘋”。不得已只能認(rèn)輸,給娘家哥和老蔡賠不是?!百r過不是,老蔡還不依,要還老裴一巴掌”。老裴只能“伸過臉來,讓老蔡還了一巴掌”。娘家哥心滿意足地走了,老蔡也“到村里串門去了,大概又把這當(dāng)笑話對人說了”,老裴卻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翻來覆去過不去。“更加窩心”的老裴“一時怒從心頭起,從床上爬起來,拿起砍刀,就要?dú)⑷耍坏皇菤⒗喜?,而是要到?zhèn)上殺她娘家哥。也不是要?dú)⑺@個人,是要?dú)⑺倪@些理;也不是要?dú)⑦@些理,是要?dú)⑺睦@”……

剃頭的老裴“怒沖沖上了路”。但很快地,老裴就“慢”了下來,他站在一個十字路口,自己問自己:難道能因為這些,真去殺人嗎?

老裴停在那里,第一次清楚地看見: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混亂不堪雜亂無章而且深不見底的黑洞洞的世界。

這世界不僅黑暗,而且無序。不僅無序,而且荒謬。老裴面前,一切都亂了套。一切都糾結(jié)纏繞。不可理喻到極致。

斯琴格勒懷孕,蒙古人拎刀上門,老蔡三天三上吊之后逆襲掌權(quán)然后變本加厲實(shí)施無所不在的專政和虐待,娘家哥繞來繞去的語言暴力折磨得叫人欲死欲活生不如死。女人,老婆,家庭,婚姻,原來就是一把污染了世上所有腌臜東西永遠(yuǎn)也洗不干凈的舊拖把,灰暗、骯臟、凌亂、惡臭。

老裴忍無可忍,“從床上爬起來,拿起砍刀”,出去要?dú)⒌钠鋵?shí)不是老蔡,不是老蔡娘家哥,也不是老蔡娘家哥彎彎曲曲的道理和繞來繞去的誑語,老裴面對的是整個烏七八糟的家庭生活和臟兮兮的婚姻關(guān)系。

如此,殺了老蔡又如何?殺了老蔡的娘家哥又如何?如同娜拉出走之后陷入的困境一樣,老裴怕是也早已意識到自己根本無路可走。

所以,在小說里,他才問殺豬的老曾:“能因為一句話殺人嗎?”他才問自己:“能因為幾張餅,真去殺人嗎?”

唯有嘆氣,嘆氣,嘆氣之后還是嘆氣,頂多不過“長嘆一口氣”而已。

他大黑個天,拿把砍刀,一口氣憋著奔突出去,卻發(fā)現(xiàn)身處的是黑洞洞的周遭,面對的是黑壓壓擠迫自己的蒼天,一切皆蠻不講理且橫七豎八紛繁披亂沒有頭緒。他舉起的砍刀,砍向暗夜,砍向虛空,砍向冷颼颼的風(fēng),砍向心中積蓄的所有煩惱和苦楚,卻聽不見任何一點(diǎn)點(diǎn)的反應(yīng)和觸動,連個響聲都沒有。

他知道自己的無奈和失敗。他又嘆氣了。也只有嘆氣。

關(guān)于老裴的“嘆氣”,小說家在本章有一段描寫實(shí)在精彩:“老裴給人剃頭,一個頭剃下來,一句話沒有。……話少不說,頭剃著剃著,還愛長噓一口氣?!币惶旖o一個鹽商老褚剃頭,“老裴剃幾刀子,長噓一口氣;剃幾刀子,又噓出幾口氣。頭剃到一半,老褚急了,光著半邊頭跳起來,指著老褚:‘操你媽,多剃一個頭,咋知道我不給你錢?唉聲嘆氣的,撲身上多少晦氣’!”

這老褚哪里知道,老裴的嘆氣,不是剃頭的事呢。

如果說,小說家在第一章里寫的是這世界上血緣關(guān)系的冷酷的話,在第二章里毫無疑問著眼的乃是姻親關(guān)系的無奈和無情。

有意思的是此二章小說結(jié)構(gòu)上的呼應(yīng),第一章寫血緣關(guān)系,以賣豆腐的老楊和兒子楊百順為主線,有老李母子關(guān)系輔之;而此一章寫姻親關(guān)系,以老裴老蔡夫婦為主體,又有斯琴格勒和蒙古人夫婦輔之。且安排得天衣無縫,自然天成,全無一點(diǎn)勉強(qiáng)痕跡。

本章中,值得一提的還有老裴和楊百順的關(guān)系。小說中,老裴被老蔡和老蔡的娘家哥逼得無路可走,怒沖沖拿起砍刀上路后,在楊家莊的打谷場上遇到了楊百順。小說家說,是楊百順的遭遇,讓老裴手上的砍刀放了下來。楊百順,“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打著擺子,為看一個人,為丟一只羊”,挨了他親爹的打,而且被打得頭上冒出了血疙瘩,而且被逼得深更半夜有家不能回,只能在村頭打谷場上的草垛里空著肚子喝西北風(fēng)過夜。就是在這樣的典型環(huán)境中,老裴出現(xiàn)在楊百順的面前,是老裴拉起饑寒交迫的楊百順的手,把楊百順拉進(jìn)了老孫家的飯鋪,拉到了一個溫暖的所在,讓老孫給楊百順做了一海碗燴面,叫楊百順吃得滿頭大汗。小說家在《一句頂一萬句》里難得寫溫情脈脈的東西。然而這里卻寫了,你看:老裴跟楊百順說話,只一句話,“你叫啥?為啥睡在這兒?”就問得楊百順“好生心酸”。楊百順“一五一十,給老裴講了”,還“扳著自己的腦袋,讓老裴看頭上的血疙瘩”。老裴聽了看了,拉起楊百順的手,“走,我?guī)闳€暖和的地方”。小說家此刻寫道:“楊百順自生下來,頭一回感到人的手是暖的?!贝瞄_飯鋪門,叫店家做好羊肉燴面端上來,楊百順狼吞虎咽吃了,這時小說家描繪說:“這時雞叫了,楊百順哭了,淚落在空碗里:‘叔’。老裴擺擺手,沒再說什么。幾十年后,楊百順還記著這碗燴面?!别堄幸馕兜氖?,小說家緊接著的一句話,把上面那些溫暖的文字和這些溫暖文字傳遞的些許溫情,幾乎消解一空,使之化為烏有。小說家在“幾十年后,楊百順還記著這碗燴面”后似乎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們:“但事后楊百順知道,那晚老裴帶楊百順吃燴面,并不是為了楊百順”。哦,原來不是為了楊百順!小說家這一句點(diǎn)撥,看似隨口一說,實(shí)乃意味深長;不留心還以為只是為起承轉(zhuǎn)合、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意圖帶出老裴“殺人”和“殺人緣由”等故事種種,細(xì)思量卻悟出這話的不一般。微言大義,不可不察。小說家一定是煞費(fèi)苦心把這樣一句看似不起眼、無足輕重的話鄭重其事地放置在此處的,他是用隨便說說的方式說出了自己深思熟慮的話。聯(lián)想到本章開篇第一句話,小說家說:“楊百順十六歲以前,覺得世上最好的朋友是剃頭的老裴”。楊百順認(rèn)識老裴這一年楊百順十三歲,十六歲以前覺得老裴是最好的朋友,十六歲以后呢?小說家在賣關(guān)子。別有用心地賣關(guān)子。僅有的一點(diǎn)溫情已經(jīng)被小說家的一句話消解殆盡,但小說家似乎還不肯罷手,楊百順十六歲那年和老裴之間會發(fā)生什么故事,我們只能拭目以待了。

本章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賣豆腐的老楊也就是楊百順?biāo)驐畎夙樀漠嬅?。這樣的場面在第一章里我們已經(jīng)見識過,譬如鐵匠老李他娘揚(yáng)起一把鐵勺砸在老李腦袋上,譬如楊百順?biāo)殿^一巴掌打在楊百順臉上,但這一回楊百順?biāo)驐畎夙槾虻糜绕涑龈裼绕涑錾合仁恰岸殿^抽了他一皮帶”,接著“兜頭又是一皮帶”,緊接著“又是一皮帶”,此刻“楊百順頭上已有七八個血疙瘩”。

在本章里,小說家還有一筆描寫不能不為我們注意。一個小小的畫面:起因是全家人去找豬,叫楊百順在家看家,楊百順卻離開家跑去王家莊看喊喪的羅長禮,因此害家里又丟了一只羊。這時,看這個畫面,“賣豆腐的老楊一言不發(fā),解下自己的皮帶。楊百順的哥哥楊百業(yè)、弟弟楊百利,皆偷偷捂著嘴笑”。好一個“偷偷捂著嘴笑”!這畫面,好熟悉,又好陌生;好平常,又好驚悚;好有趣,又好可惡。賣豆腐的老楊,剛剛解下自己的皮帶,哥哥楊百業(yè)、弟弟楊百利都知道老楊要干什么了,可見賣豆腐的老楊這動作如何日常如何頻繁;知道賣豆腐的老楊要干什么,哥哥弟弟兩個一起偷偷捂著嘴在一邊笑,往好處說是一幅鄉(xiāng)間頑童癡兒的逗樂景,往另面看又何嘗不是一幅“同根相煎”的兄弟傾軋圖!人心人性真的經(jīng)不起認(rèn)真拷問。哥哥弟弟對自己若此,楊百順對哥哥弟弟又如何?楊百順丟了羊,被賣豆腐的老楊趕出家門。到黑了楊百順還不敢回家?!耙驗樵谫u豆腐的老楊那里,過去一件事挺難,除非再發(fā)生一件大事,把這件事遮過去。楊百順丟了一只羊,如哥哥楊百業(yè)、弟弟楊百利再丟一頭驢,老楊就忘了羊而去說驢,但怎么讓楊百業(yè)和楊百利再去丟一頭驢呢?”楊百順只是這樣想想而已,但小說家對人性的體察細(xì)微至此,不能不令人佩服。

本章中還有羅長禮也是一個不能遺漏的人物。說他重要,不能忽略,不是因為做醋的羅長禮偏偏不喜歡做醋而喜歡喊喪。我們不能忽略、我們特別在意的倒是楊百順對“喊喪的老羅”的迷戀和崇拜。究竟迷戀和崇拜到什么程度呢?小說家告訴我們,只要誰家有喪事,楊百順必追過去看。別人去吊喪是為了死者,楊百順去卻是為了羅長禮。以至于平日不死人的日子,羅長禮不去喊喪又去做醋時,楊百順連日子都感到空了。難道僅僅因為羅長禮喊喪上心,喊喪喊得好,喊喪不怵場子,場子越大,他越精神?或者就因為羅長禮記性好,能夠把奠客調(diào)停得紋絲不亂?再不就是崇拜羅長禮那一副好嗓子,七天喊下來,生是嗓子不倒?字里行間讀去,好像都不盡然。楊百順聽人喊喪一定還聽出了別的味道。楊百順沒有說,小說家也沒有明示,但我們分明感受到了在小說文本的后面,一定隱喻著更為豐富的意蘊(yùn)。由羅長禮喊喪,到楊百順迷戀羅長禮喊喪,那不同尋常的喊聲里到底抒發(fā)著怎樣一種難以為外人道的人生況味?

說到這里,忽然就想起了第一章里賣豆腐的老楊的鼓聲。老楊嘴笨,賣豆腐溜不成曲兒,“可老楊會打鼓,鼓槌敲著鼓面,磕著鼓邊,能敲打出諸多花樣”。老楊僅僅賣豆腐時,老楊還是老楊。老楊打著鼓賣豆腐時,老楊可能就不是那個老楊了。誰能說,賣豆腐的老楊把鼓敲得那么響亮,把鼓敲得那么花樣別出,僅僅是為了賣豆腐呢?難怪,性急的老竇,黑著臉上去,一腳將老楊的鼓踹破了,老楊也不肯輸給他,回頭也是一腳,“把他的攤子也踢了,胡辣湯流了一地”。老楊那個快意!別的不論,老楊對自己的鼓的看重,在這里表露無遺了。而如此看重伴隨自己身邊的那面鼓,或許是因為鼓會說話。鼓會替嘴笨的老楊說出自己平素里無法說出的一些話來。

又記:小說家的白描手法生是了得。寫老裴給楊百順要燴面吃。吃完,哭了,淚落在空碗里。這時,小說家只用了一個字,“叔”,就此一字,再無其他。而只這一個“叔”字,便將萬種情愫都匯攏而來。再沒有多余的話,此時無聲勝有聲。寫得簡潔,寫得節(jié)制,又寫得淋漓盡致。功夫若此,又豈是文字技巧之高低所能論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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