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詞之作法

夫文章各有體制，而一體又各有一體之作法。不獨(dú)散文與韻文有異，即韻文中之詩歌詞曲，亦各有特殊作風(fēng)，了不相涉。茍不深明一體中之規(guī)矩準(zhǔn)繩，氣息韻致，而率意為之，鮮有能合轍者。昔李易安謂：“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鼻厣儆螢樵~，出色當(dāng)行，獨(dú)步一時，但詩則靡弱，大類女郎。至若元曲本以白描見長，而明人則施以麗藻，失其精詣。此皆文人好奇務(wù)勝，不尊文體之故也。

詞以兩宋為極盛，治詞各家，無不屏絕他業(yè)，殫精竭慮于一途，各樹標(biāo)幟，各放異彩。吾人欲學(xué)詞，自當(dāng)求其所以上不類詩、下不類曲之故，努力專攻。茲因先論作詞之要則，次論詞之組織，再次論詞之作風(fēng)，以供學(xué)者參證。作詞之要則有三：

一、讀詞

作詞必先讀詞，猶作文必先讀文，作詩必先讀詩也。唐人諺云：“文選熟，秀才足。”杜詩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惟詞亦然。不讀詞，不能解詞，不能解詞，何能作詞？就一詞論：一詞之結(jié)構(gòu)如何？一詞之命意如何？一詞之襯副如何？以及承接轉(zhuǎn)折、開合呼應(yīng)之法如何？俱非熟讀深思，不能剖析精微，體察分明。就一家論：一家之面目如何？一家之真價如何？一家之弊病如何？以及淵源如何？影響如何？亦非熟讀深思，不能真知灼見，融會貫通。使不熟讀深思，但取古人詞集，翻閱一過，必不能知古人之甘苦。古人之纖巧淺俗處，或且以為上品；而古人之慘淡經(jīng)意、精力彌滿處，反不能見及。以此評論，必不免顛倒黑白；以此創(chuàng)作，必不免亂雜無章。宜興蔣香谷云：“作詞當(dāng)以讀詞為權(quán)輿。聲音之道，本乎天籟，協(xié)乎人心。詞本為樂府，可被管弦。今雖音律失傳，而善讀者，輒能鏘洋和均，抑揚(yáng)高下，極聲調(diào)之美。其瀏亮諧順之調(diào)固然，即拗澀難讀者，亦無不然。及至聲調(diào)極熟，操管自為，其聲響隨文字流出，自然合拍?！庇^蔣氏之語，可知作詞非先讀不可。至所讀之書，初當(dāng)讀選本，以博其趣；繼乃讀專集，以精其詣。選本若張惠言《詞選》、周介庵《四家詞選》、成肇麐《唐五代詞選》、朱古微《宋詞三百首》，皆至精當(dāng)。專集則隨人性之所近耳。

二、作詞

未作詞時，當(dāng)先讀詞。既作詞時，則當(dāng)以用心為主。此荊溪周止庵之言也。周氏云：“學(xué)詞先以用心為主，遇一事，見一物，即能沉思獨(dú)往，晏然終日，出手自然不凡。次則講片段，次則講離合。成片段而無離合，一覽索然矣。次則講色澤、音節(jié)。”是知作詞非用心不可。用心則精，不用心則粗，精則雖少無妨，粗則雖多無益。欲作一詞，首須用心選調(diào)、選韻，其次布局鑄詞，無一不須用心。若須依四聲之調(diào)，必字字盡依四聲，決不可畏守律之嚴(yán)，輒自放于律外，或托前人未盡善之作以自解。若有字復(fù)、意復(fù)之處，更須用心琢磨，決不可茍簡從事，為識者所譏。昔柳永作《輪臺子·早行》詞，頗自以為得意。其后張子野見之云：“既言‘匆匆策馬登途，滿目淡煙衰草’，則已辨色矣。又言楚天空闊未曉何也？何語意顛倒如是？”此子野譏柳詞之前后語意沖突也。又如宋子京之《好事近》詞，上言“沉香帷箔”，下又言“珠簾”；梅堯臣之《蘇幕遮》詞，上言“嫩色宜相照”，下又言“翠色和煙老”；劉龍洲之《沁園春》詞，上言“微褪些跟”，下又言“微尖點(diǎn)拍頻”；周草窗之《曲游春》詞，上言“暖絲晴絮”，下又言“亂絲叢笛”，此皆古人用字犯重，為后人所指出者。吾人若存茍完、茍美之念，而憚于用心結(jié)撰，則罅漏更不待言。其實(shí)凡為詩文，皆須用心，不獨(dú)作詞。特詞法細(xì)密，詞律嚴(yán)謹(jǐn)，詞旨婉曲，更非處處用心，不能佳勝也。

三、改詞

作詞時須用心，詞作成后，尤須痛改。往往一詞初成，尚覺當(dāng)意，待越數(shù)日觀之，即覺平淡，若越數(shù)月或數(shù)年觀之，更覺淺薄。故有人常焚毀少作之稿，即以此故。宋張炎《詞源》亦嘗論改詞之要。其言曰：“詞既成，試思前后之意不相應(yīng)，或有重疊句意，又恐字面粗疏，即為修改。改畢，凈寫一本，展之幾案間，或貼之壁。少頃再觀，必有未穩(wěn)處，又須修改。至來日再觀，恐又有未盡善者。如此改之又改，方成無瑕之玉?！倍张R桂況蕙風(fēng)更論及改詞之法。其所撰《詞話》云：“改詞之法，如一句之中，有兩字未協(xié)，試改兩字。仍不愜意，便須換意，通改全句，系連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原來句意，愈改愈滯也?！庇衷疲骸案脑~須知挪移法，常有一兩句語意未協(xié)，或嫌淺率。試將上下互易，便有韻致?；騼梢饪s成一意，再添一意，更顯厚?！贝私越疳樁热酥Z，作詞者所當(dāng)深體實(shí)踐也。近日詞人若王、鄭、朱、況諸家，無不幾經(jīng)錘煉，幾經(jīng)修改，始存定稿。未有出手無瑕，一成不易也。

詞之組織，亦分三則：一字法，二句法，三章法。蓋積字以成句，積句以成片段也。詩不分片段，詞則有二片、三片、四片者，故其法與詩不同。又以詞體之異于詩、曲，故用字綴句，亦迥異也。

一、字法

《詞源》論用字云：“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鍛煉，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為本色語?！逼浜笤戄o之《詞旨》云“煉字貴響”即本之立說。予謂此特就煉動字或形容字言之。他若虛字最足傳神，代字妙有含蓄，疊字善于描摹，俱不可不注意也。至于去聲字，極關(guān)音響，俗字大傷詞格，尤不可不特加注意，以為去舍之資。

動字　詞中動詞最要，往往一字能表現(xiàn)一種境界。海寧王靜安云：“‘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破圃聛砘ㄅ啊弧?，而境界全出矣。”可見一字之要。當(dāng)時至稱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亦以一字警動之故。又歐公詞“綠楊樓外出秋千”，晁無咎謂：“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處。”予謂晏元獻(xiàn)公之“曲闌干影入涼波”，“入”字正堪與歐公“出”字匹敵。他若少游“華燈礙月，飛蓋妨花”之“礙”字、“妨”字，美成“衣潤費(fèi)爐煙”之“費(fèi)”字，白石“波心蕩，冷月無聲”之“蕩”字，“千樹壓、西湖寒碧”之“壓”字，梅溪“做冷欺花，將煙困柳”之“欺”字，皆響亮新雋之字，足以表現(xiàn)境界。而所用仄聲字，大抵非去即入。

形容字　李易安之“綠肥紅瘦”，甚為人所稱。宋黃叔旸則云：“前輩嘗稱易安‘綠肥紅瘦’為佳句，予謂此篇‘寵柳嬌花’之語，亦甚奇俊，前此未有能道之者?！标戄o之《詞眼》二十六則，此二則，即被甄錄。實(shí)則形容淺俚，并非極勝之字。馀如潘元質(zhì)之“鶯嬌燕姹”，吳夢窗之“醉云醒雨”，楊守齋之“蝶凄蜂慘”，楊西村之“柳腴花瘦”，李秋崖之“漁煙鷗雨”，張東澤之“恨煙鼙雨”，翁處靜之“愁羅恨綺”，亦非佳妙之形容。惟所錄梅溪之“柳昏煙暝”一則，足稱警句。至竹山之“峰繒岫綺”，則過煉澀滯，亦不佳已。

虛字　句中虛字，傳神極妙。如李后主詞“往事只堪哀”，一“只”字即見萬念俱灰，有不堪回首之痛。晏小山詞“聚散真容易”，一“真”字亦見人生無常，懊恨之切。其在句首作領(lǐng)字者，往往直貫到底，神韻尤勝。如后主詞云，“多少事，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ㄔ抡猴L(fēng)”，夢中盛況，只用“還似”二字綰住，靈動異常。又如柳永詞云，“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一“想”字亦一氣貫注，深情若揭。至如白石詞云，“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所用虛字更多，“莫似”、“不管”、“早與”、“還教”、“又卻怨”、“等”、“已”諸字，分著于每句之上，使每句自為開合，空靈夭矯，馀韻無窮。夢窗詞云，“念秦樓也擬人歸，應(yīng)翦菖浦自酌。但悵望一縷新蟾，隨人天角”，所用“念”字、“也擬”字、“應(yīng)”字、“但”字，亦是運(yùn)用虛字，筆妙如環(huán)?！对~源》云：“詞與詩不同。詞之句語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八字者，若堆疊實(shí)字，讀且不通，況付之雪兒乎？合用虛字呼喚，單字如‘正’、‘但’、‘甚’、‘任’之類，兩字如‘莫是’、‘還又’、‘那堪’之類，三字如‘更能消’、‘最無端’、‘又卻是’之類。此等虛字，卻要用之得其所。若能盡用虛字，句語自活，必不質(zhì)實(shí)。”觀此可知虛字足以流通質(zhì)實(shí)，調(diào)暢氣脈，然平聲字少?！对~旨》所載單字集虛，凡三十三字，其中平聲，不過“嗟”、“憑”、“方”、“將”四字而已。

俗字　詞忌俗，故俗字亦當(dāng)深惡痛絕之。宋沈伯時《樂府指迷》云：“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惫是兴鬃?，如“你我”、“這廂”、“那廂”、“哥奴”、“姐?！薄ⅰ半m則是”、“卻原來”之類，皆不可用。宋人當(dāng)筵游戲，愛作俳詞，愛用俗字，即大家不免。然吾人作詞，當(dāng)取古人勝處，勿取古人最劣之作。山谷詞云：“蟲兒真?zhèn)€惡靈利，惱亂得道人眼起?！蓖吞镌~云：“但愿我蟲蟲心下，把人看待，長似初相識?！苯运琢硬豢?。歐公亦多用俗字，如《漁家傲》之“今朝斗覺凋零?”、“花氣酒香相廝釀”，《宴桃源》之“都為風(fēng)流?”，《減字木蘭花》之“撥頭憁利”，《玉樓春》之“冶風(fēng)情天與措”，《迎春樂》之“人前愛把眼兒劄”，《宴瑤池》之“戀眼噥心”，《漁家傲》之“低難奔”，亦與山谷之用“”、“”俗字不殊。嘉興沈子培疑為小人謬托，但少游、清真咸有之，是知一時風(fēng)氣使然，偶爾作戲，以為調(diào)笑之資耳。吾人不可不力避之。

疊字　詞中疊字，足以增加形容之美。然不宜多用，多則不免纖巧也。夢窗作最長之《鶯啼序》一詞，僅用“晴煙冉冉吳宮樹”一處疊字，則作短調(diào)，更不宜多用。大抵上片已用者，則下片可以不用；下片若用，則上片即須不用。至偶以疊字作對者亦可。如溫飛卿之“一葉葉，一聲聲”，則三字對也。歐公之“寸寸柔腸，盈盈粉淚”，則四字對也。東坡之“山雨蕭蕭過，溪風(fēng)瀏瀏清”，則五字對也。少游之“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則六字對也。子野之“錦帳重重卷暮霞。屏風(fēng)曲曲斗紅牙”，則七字對也。惟葛立方作《卜算子》，每句皆有疊字，雖是創(chuàng)制，確非高調(diào)。詞云：“裊裊水芝紅，脈脈蒹葭浦。淅淅西風(fēng)澹澹煙，幾點(diǎn)疏疏雨?！　〔莶菡贡x，對此盈盈女。葉葉紅衣當(dāng)酒船，細(xì)細(xì)流霞舉?！庇钟兴淖謨捎茂B字者，如“三三兩兩”、“朝朝暮暮”、“點(diǎn)點(diǎn)行行”、“蕭蕭颯颯”、“風(fēng)風(fēng)雨雨”之類皆是。然鮮有三用疊字者，李易安《聲聲慢》云：“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本蛊哂茂B字，偶然創(chuàng)意出奇，亦實(shí)非高調(diào)，不可效也。元人喬孟符效之，竟成曲矣。又有疊三字者，如《釵頭鳳》之“錯錯錯”是也。

代字　用字不可太露，于是每用代字?！稑犯该浴费裕骸罢f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又用事如曰‘銀鉤空滿’，便是書字了，不必更說書字；‘玉箸雙垂’，便是淚了，不必更說淚。如‘綠云繚繞’，隱然髻發(fā)；‘困便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曉。如教初學(xué)小兒，說破這是甚物事，方見妙處?！鄙w恐一經(jīng)說破，便直率無味也。至于用事，使人姓名，亦須委曲得不用說出。詠物之題字，尤忌說出，俱恐蹈淺露之失。予謂沈氏所言，正合修辭之例?！凹t雨”、“綠云”、“銀鉤”、“玉箸”，皆以表象代其物?！罢屡_”、“灞岸”，則以產(chǎn)地代其物。“湘竹”以原料代其物。如用之適當(dāng)，自具蘊(yùn)藉含蓄之妙。惟用之不當(dāng)，往往流于晦澀。王靜安先生反對沈氏之說，以為詞忌用代字，是根本不承認(rèn)修辭之例，殊非確論。

去聲字　萬紅友《詞律》謂詞中去聲最要，“名詞轉(zhuǎn)折跌蕩處，多用去聲”。此語頗得倚聲三昧，然亦本之《樂府指迷》。蓋三仄之中，入可作平，上界平、仄之間。惟去聲由低而高，最為響亮，故領(lǐng)頭處，往往借以發(fā)調(diào)。如李白“灞陵傷別”之“灞”字，“漢家陵闕”之“漢”字皆是，讀之最為警動。又如溫飛卿“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兩句，竟用五去聲字。兩句又適當(dāng)換頭之處，故覺疏宕異常。蓋換頭處另起，聲響高朗，故輒用去聲字。無論小令、長調(diào)，無論唐人、宋人，皆特重去聲字，以增其跌宕飛動之美。柳詞《夜半樂》一首，所用去聲字尤多。起句“凍云黯淡天氣”六字，即四用去聲。二片換頭“望中酒旆閃閃”、三片換頭“到此因念”，皆用去聲振起。此外如“乘興離江渚。度萬壑千巖，……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鹢，……數(shù)行霜樹?！瓟『闪懵洌哆厓蓛扇?，……避行客，……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后約丁寧竟何據(jù)。……斷鴻聲遠(yuǎn)長天暮”，或以去聲字領(lǐng)句，或于協(xié)韻后用去聲字轉(zhuǎn)折。南宋白石、夢窗，用去聲字振起之處亦多。夢窗有《惜黃花慢》二首，其十二句領(lǐng)頭字，皆為去聲，兩首一一相同，可見守律之嚴(yán)。又去聲字遠(yuǎn)揚(yáng)，用在收處，極有馀韻，故小令中如《漁家傲》、《踏莎行》、《蝶戀花》，多用去聲收束，令人諷誦不厭。《漁家傲》如范希文之“將軍白發(fā)征夫淚”，張子野之“為君將入江南去”，朱行中之“而今樂事他年淚”；《踏莎行》如大晏之“天涯地角尋思遍”、“斜陽卻照深深院”，歐公之“行人更在春山外”，少游之“為誰流下瀟湘去”；《蝶戀花》如馮延巳之“驚殘好夢無尋處”、“亂紅飛過秋千去”、“平林新月人歸后”、“依依夢里無尋處”，耆卿之“為伊消得人憔悴”，小晏之“斷腸移破秦箏柱”、“夜寒空替人垂淚”，清真之“露寒人遠(yuǎn)雞相應(yīng)”，皆用去聲字也。昔《指迷》但言去聲字之要，萬紅友則言轉(zhuǎn)折跌宕處多用去聲，吳瞿安先生又言協(xié)韻后轉(zhuǎn)折處多用去聲，予則更謂換頭處、收尾處，亦往往用去聲也。至如去、上連用，亦不可用他聲。如《齊天樂》四用去、上，《夢芙蓉》五用去、上，《眉嫵》三用去、上是也。清真《花犯》，更十二用去、上，音律愈細(xì)矣。

二、句法

詞為長短句，故句法變化極多。有單句，有對句，有疊句，有領(lǐng)句。又有設(shè)想句、層深句、翻案句、呼應(yīng)句、透過句、擬人句，其用意深，用筆曲，皆足以促進(jìn)詞之美妙也。茲析論之：

單句　單句大率有七：一字句，惟《十六字令》首句有之。二字句，換頭首句或句中暗韻處有之，如少游《滿庭芳》換頭之“消魂”，夢窗《木蘭花慢》之“金狨”是也。三字句，《三字令》有之，其他詞中，亦多用之。四字句，亦普通句法，隨處有之。五字句，《生查子》全用之，《菩薩蠻》則半用之，此外如《南歌子》、《臨江仙》及《水調(diào)歌頭》起句，皆有五字句。六字句，《清平樂》下片，《風(fēng)入松》末二句并用之，又有“折腰”一種，《江城子》、《賀新郎》之末句皆是。七字句有二種：一為上四下三，如“棹沉云去情千里”之類。一為上三下四，如“金波淡玉繩低轉(zhuǎn)”之類。

對句　三言對句，如“鬢云松，眉葉聚”。四言對句，如“小徑紅稀，芳郊綠遍”。五言對句，如“簾烘淚雨干，酒壓愁城破”。六言對句，如“冠劍不隨君去，江河還共恩深”。七言對句，如“隔苑蘭馨趁風(fēng)遠(yuǎn)，鄰墻桃影伴煙收”。此外尚有一四句法之五字句對句，如“繡鴛鴦?wù)砼?，畫孔雀屏高”是也。又有三四句法之七字句對句，如“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是也。

領(lǐng)句　以一字或二字領(lǐng)起，謂之領(lǐng)句。其一字領(lǐng)三字者，如《水龍吟》之結(jié)尾是也。無名氏此句作“有和羹美”，東坡作“作霜天曉”，稼軒作“揾英雄淚”，他人亦多如此，可見此為正格。又柳永《八聲甘州》之“倚闌干處”句，亦作一三。此句夢窗作“上琴臺去”，玉田作“有斜陽處”，亦皆不作通常四字句。至以一字領(lǐng)四字，如“登孤疊危亭”；一字領(lǐng)七字，如“見步襪江妃弄明鏡”。又有一字領(lǐng)三字對句，如“對宿煙收，春禽靜”；一字領(lǐng)四字對句，如“愛停歌駐拍，勸酒持觴”；一字領(lǐng)五字對句，如“觀露濕縷金衣，葉映如簧語”；一字領(lǐng)六字對句，如“有翩若驚鴻體態(tài)，暮為行雨標(biāo)格”；一字領(lǐng)八字偶句，如“念小奩瑤鑒，重勻絳蠟；玉籠金斗，時熨沉香”。更有以兩字領(lǐng)者，如兩字領(lǐng)七字句，則有“何況舊歡新寵阻心期”句；兩字領(lǐng)六字對句，則有“似覺瓊枝玉樹相倚，暖日明霞光爛”句；兩字領(lǐng)四字對句，則有“望處曠野沉沉，暮云黯黯”句。當(dāng)以一字、二字領(lǐng)起之句，亦不可混淆不分，致違律法。

疊句　詞中常有疊句之例，如《思帝鄉(xiāng)》之“花花”，則為一字疊句?！墩{(diào)笑令》之“弦管。弦管”，則為二字疊句?！度鐗袅睢?、《江城梅花引》，亦皆有二字疊句?！稇浨囟稹分扒貥窃隆Ｇ貥窃隆?，則為三字疊句?！短碜植缮Ｗ印分包c(diǎn)滴凄清。點(diǎn)滴凄清”，則為四字疊句?！稏|坡引》之“愁隨煙樹簇。愁隨煙樹簇”，則為五字疊句?！稊偲瞥笈珒骸分罢?zhèn)€是可人香。真?zhèn)€是可人香”，則為六字疊句。

設(shè)想句　以上論單句、對句、領(lǐng)句、疊句，皆詞之體式，以下更就作意方面，以論詞人常用之幾種句法。設(shè)想句，是設(shè)想如此，而不得如此，故頗有一種凄涼怨慕之感存乎其中。如東坡《水調(diào)歌頭》云：“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上句我欲如此，下句又恐，即不得如此也。類此之句法，并舉數(shù)例如下：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dāng)歌，強(qiáng)樂還無味。（柳永《蝶戀花》）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劉過《唐多令》）

夢魂欲渡蒼茫去，怕夢輕、還被愁遮。（周密《高陽臺》）

待把宮眉橫云樣，描上生綃畫幅。怕不是、新來妝束。（蔣捷《賀新郎》）

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不解傷春。（黃孝邁《湘春夜月》）

李易安《武陵春》下闋云：“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亦用此法，倍見宛轉(zhuǎn)情深。此類句法，常有“擬”、“欲”、“待”等字與“只恐”、“只怕”等字關(guān)合。

層深句　此類句法，常用“更”字、“又”字、“尤”字，以示層層深入之意。其在寫景方面：如范希文《漁家傲》之“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歐陽永叔《踏莎行》之“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王碧山《長亭怨慢》之“水遠(yuǎn)。怎知流水外，卻是亂山尤遠(yuǎn)”，皆描摹如畫，含思綿邈已極。至抒情方面：如薛昭蘊(yùn)《謁金門》之“早是相思腸欲斷。忍教頻夢見”，杜安世《卜算子》之“才欲歌時淚已流，恨應(yīng)更、多于淚”，田為《江神子慢》之“此恨對語猶難，那堪更寄書說”，皆深揭內(nèi)心，凄苦異常。又如：

嘆西園、已是花深無地，東風(fēng)何事又惡。（周邦彥《瑞鶴仙》）

落花已作風(fēng)前舞。又送黃昏雨。（葉夢得《虞美人》）

已是黃昏獨(dú)自愁，更著風(fēng)和雨。（陸游《卜算子》）

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姜夔《齊天樂》）

皆雙層浮起，不嫌單薄。此外如張子野《青門引》下闋云：“樓頭畫角風(fēng)吹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墻送過秋千影?！笔佳月劼暥?，繼言見影更悲，亦用層深之法。王碧山《醉蓬萊》云“一室秋燈，一庭秋雨，更一聲秋雁”，無名氏《青玉案》云“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皆用層深句法，寫足當(dāng)前環(huán)境，加重悲哀成分，故讀之令人倍增感慨。

翻轉(zhuǎn)句　撇去一層，另轉(zhuǎn)一層，此詞中翻轉(zhuǎn)之法也。如東坡《水龍吟》云“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兩句用在換頭，倍顯悵惘之深。其后夢窗《高陽臺》兩效之，皆極其妙。其一云“南樓不恨吹橫笛，恨曉風(fēng)千里關(guān)山”，其二云“傷春不在高樓上，在燈前欹枕，雨外熏爐”，于境中見情，沉厚異常。程垓《水龍吟》亦有句云“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來風(fēng)味”，語意亦佳。稼軒則更有豪放之語，如其《賀新郎》云“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亦用此法抒憤，豪氣凌云，一時無兩。

呼應(yīng)句　上句呼，下句應(yīng)，最為靈動。興化劉融齋謂方回詞“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好處全在“試問”句呼起。予謂李易安詞“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好處亦在“莫道”句呼起也。此類呼應(yīng)句，前人甚多，復(fù)舉數(shù)例以觀：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李白《菩薩蠻》）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后主《虞美人》）

為問家何在，夜來風(fēng)雨，葬楚宮傾國。（周邦彥《六丑》）

白石用此法尤妙。其《點(diǎn)絳唇》一闋，通首只寫眼前景物，而結(jié)尾云“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感時傷事，只用“今何許”三字一呼，其下僅用“殘柳”五字詠嘆應(yīng)之，其味無窮。又其《慶宮春》云“如今安在，惟有闌干，伴人一霎”，亦用此法。只用“如今安在”四字提呼，則吊古傷今之意俱明矣。

透過句　此種句法，多用“縱”字，意謂縱然如此，亦無可奈何，何況不如此也。透過一層立說，亦甚表心中哀傷之極也。此較層深句更加曲折。清真《夜飛鵲》云：“華驄會意，縱揚(yáng)鞭亦自行遲?！狈虿粨P(yáng)鞭，固已行遲，即使揚(yáng)鞭，仍是行遲，此所謂透過句法，更形容馬意之苦。夫馬意之苦猶若此，則人意之苦更甚矣。清真用重筆，往往如此。又其《解連環(huán)》云“縱妙手能解連環(huán)，似風(fēng)散雨收，霧輕云薄”，亦深厚之至。類此之句法，宋人尚多。如云：

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秦觀《阮郎歸》）

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秦觀《江城子》）

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待與何人說。（柳永《雨霖鈴》）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辛棄疾《摸魚兒》）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姜夔《揚(yáng)州慢》）

縱玉勒，輕飛迅羽。凄涼誰吊荒臺古。（吳文英《霜葉飛》）

縱收香藏鏡，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袁去華《瑞鶴仙》）

如今處處生芳草，縱憑高、不見天涯。（王沂孫《高陽臺》）

所寫皆沉痛無匹?？傄孕闹杏袩o限委曲，故有此沉痛之呼聲。吾人如能善用此法，亦能生色不少也。

擬人句　以物擬人，使無情之物，化做有情之人，此修辭法也。用此法入詞，饒有韻味。如鹿太保《臨江仙》下闋云：“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體會藕花情態(tài)，入細(xì)入微。末句尤凝重，真不啻字字血淚也。又如清真《六丑》“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寫薔薇之長條，亦細(xì)切生動。南宋白石用此法，佳勝尤多。如《揚(yáng)州慢》“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將廢池喬木之感覺都寫出來，則人之感時傷亂，更可知矣。又如《念奴嬌》云“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寫魚柳留人，何等親切。至其《點(diǎn)絳唇》云“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體會深山幽靜之境，亦極微妙。“清苦”二字，寫山容欲活。蓋山中沉陰不開，萬籟俱寂，故覺群峰都似呈清苦之色也?！吧搪浴倍忠嗌鷦印Ｉw當(dāng)山雨欲來未來之際，諦視峰與峰間之狀態(tài)，似商略如何降雨也。他如范石湖《霜天曉角》云“惟有兩行低雁，知人倚、畫樓月”，李易安《鳳凰臺上憶吹簫》云“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韓元吉《好事近》云“惟有御溝聲斷，似知人嗚咽”，皆將外物寫得如知己也。小山云“絳蠟等閑陪淚”，清真云“敗壁秋蟲嘆”，一“陪”字，一“嘆”字，亦能將外物寫得一往情深。

三、章法

詞集句以成節(jié)，集節(jié)以成片。有單片無換頭者，有兩片、三片、四片者，而以兩片為最普遍。大抵每一韻，即是一節(jié)。節(jié)與節(jié)之間，最要脈絡(luò)分明，層次井然。無論小令、長調(diào)，莫不皆然。特長調(diào)更須前后調(diào)度，布置周密。例如溫飛卿《菩薩蠻》云：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　≌栈ㄇ昂箸R?；娼幌嘤?。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通篇寫閨怨，層次極清，章法極密。首句寫繡屏掩映，可見環(huán)境之富麗。次句寫鬢絲撩亂，可見人未起之容儀。三、四兩句敘事，畫眉梳洗，皆事也。然“懶”字、“遲”字，又兼寫人之情態(tài)?！罢栈ā眱删涑猩希允嵯赐．?dāng)，簪花為飾，愈增艷麗。末句言更換新繡之羅衣，忽睹衣上有鷓鴣雙雙，遂興孤獨(dú)之哀與膏沐誰容之感。有此收束，振起全篇。上文之所以懶畫眉、遲梳洗者，皆因有此一段怨情也。文情含蓄，無一字虛設(shè)。長調(diào)如柳耆卿《雨霖鈴》云：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嗲樽怨艂x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此去?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待與何人說。

此寫別情，兼渾厚綿密之長。而中間層層敘述，亦一絲不亂。起三句，點(diǎn)明時地景物，蓋從未別時寫起，已凄然欲絕。長亭已晚，雨歇欲去，此際不聽蟬鳴，已覺心碎，況蟬鳴凄切乎。“都門”兩句，寫?zhàn)T別時之心情，極委婉，欲飲無緒，欲留不能，悵惘曷極?！皥?zhí)手”兩句，寫臨分時之情事，更是傳神之筆?！澳钊トァ眱删?，推想別后所歷之境。以上文字，皆郁結(jié)蟠屈，至此乃凌空飛舞，信有如馮夢華所謂“曲處能直，密處能疏”也。換頭重筆另開，嘆從來離別之可哀?！案强啊本?，推進(jìn)一層，言己之當(dāng)秋而悲，更甚于常情?！敖裣眱删?，又推想酒醒后所歷之境，惝恍迷離，麗絕凄絕。“此去”兩句，更推想別后經(jīng)年之寥落?！氨憧v有”兩句，仍從此深入，嘆相期之愿難諧，縱有風(fēng)情，亦無人可說，馀恨無窮，馀味不盡?？v觀溫、柳二家之作，可知小令宜含蓄，令人得言外之意為佳。長調(diào)則尤重布局，首尾換頭，皆須勻稱。唐宋名作甚多，難以悉舉，但無不脈絡(luò)明晰，歸于渾成自然。茲復(fù)就“起”、“結(jié)”、“換頭”三面論之。

柳永《雨霖鈴》詞意（《詩馀畫譜》）

起　詞中起法，不一而足。然以寫景起為多。如歐公之“候館梅殘，溪橋柳細(xì)”，晏同叔之“小徑紅稀，芳郊綠遍”，少游之“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fēng)暗換年華”，玉田之“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是也。然此皆平平寫起，尚有高空遠(yuǎn)望，極顯外界偉大之氣象與作者浩蕩之胸襟者。如云：

青煙冪處，碧海飛金鏡。（晁補(bǔ)之《洞仙歌》）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辛棄疾《水龍吟》）

渺空煙四遠(yuǎn)，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吳文英《八聲甘州》）

山空天入海，倚樓望極，風(fēng)急暮潮初。（張炎《渡江云》）

至東坡《念奴嬌》起云“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稼軒《永遇樂》起云“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則是將古今興亡之感，盡融入景中也。至詠物則往往從物態(tài)寫起，如徽宗寫杏花，起云“裁翦冰綃，輕疊數(shù)重，淡著胭脂勻注”，梅溪《詠春雪》起云“巧沁蘭心，偷黏草甲，東風(fēng)欲障新暖”，夢窗《落梅》起云“宮粉雕痕，仙云墮影，無人野水荒灣”，玉田寫荷葉起云“碧圓自潔。向淺洲遠(yuǎn)浦，亭亭清絕”皆是。寫人則往往從容貌寫起，唐五代人，多用此法。如飛卿云“蕊黃無限當(dāng)山額。宿妝隱笑紗窗隔”，端己云“云髻墜，鳳釵垂。髻墜釵垂無力”，李后主云“云一。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皆是。此外尚有以抒情起者，如方回之“厭鶯聲到枕”，清真之“怨懷無托”，鵬舉之“怒發(fā)沖冠”，幹臣之“悶來彈鵲”皆是。惟以問語起，更表出內(nèi)心之沉痛。如云：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李后主《虞美人》）

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馮延巳《蝶戀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蘇軾《水調(diào)歌頭》）

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辛棄疾《摸魚兒》）

此種起法，是從千回百折之中，噴薄而出。故包含悔恨、憤激、哀傷種種情感，讀之倍覺警動。又有以敘事直起者，如李中主之“手卷真珠上玉鉤”，飛卿之“梳洗罷，獨(dú)倚望江樓”皆是。更有從聞聲寫起者，如子野云“數(shù)聲。又報(bào)芳菲節(jié)”，介甫云“別館寒砧，孤城畫角。一派秋聲入寥廓”，魯逸仲云“風(fēng)悲畫角，聽單于三弄落譙門”，白石云“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皆是。

結(jié)　詞中有以情語結(jié)者，有以景語結(jié)者。景語含蓄，較情語尤有意味。唐、五代詞中，溫飛卿多用景語結(jié)，韋端己多用情語結(jié)。溫詞如《遐方怨》結(jié)云“不知征馬幾時歸。海棠花謝也，雨霏霏”。韋詞如《女冠子》結(jié)云“覺來知是夢，不勝悲”。雖各極其妙，然溫更有馀韻。宋人以景結(jié)者，好語亦多。如晏同叔云“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清真云“斷腸院落，一簾風(fēng)絮”，方回云“厭厭睡起，猶有花梢日在”，李重元云“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袁宣卿云“喚覺來厭厭，殘照依然花塢”，皆寫庭院中景色，令人對之，悵惘不已。更有寫遠(yuǎn)景至佳者，如云：

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晏殊《清平樂》）

更回首、重城不見，寒江天外，隱隱兩三煙樹。（柳永《采蓮令》）

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辛棄疾《摸魚兒》）

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姜夔《翠樓吟》）

正碧落塵空，光搖半壁，月在萬松頂。（張炎《邁陂塘》）

或于景中見悵望之情，或于景中寄忠愛之情，或于景中見閑適之情。至李白之“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竟將懷古之情納于八字之中，氣象雄偉，冠絕今古。柳詞氣魄亦厚，并慣以景結(jié)，其《竹馬子》結(jié)云：“極目霽靄霏微，暝鴉零亂，蕭索江城暮。南樓畫角，又送殘陽去?！蔽寰浣詫懢?，將眼前境界，曲曲寫出，可謂有聲有色，大氣包舉矣。夢窗亦有兩詞，結(jié)尾云：

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八聲甘州》）

溪雨急，岸花狂。趁殘鴉、飛過蒼茫。故人樓上，憑誰指與，芳草斜陽。（《夜合花》）

其勁氣直達(dá)之處，蓋從柳出。世謂夢窗出于清真，予謂夢窗運(yùn)意用筆出清真；而妍煉字句，則出賀方回；驅(qū)使灝瀚流轉(zhuǎn)之氣，則出于柳耳。天祚斯文，成就一家，往往融貫諸家之長，而自具面目也。至以聲音作結(jié)者：如少游之“正銷凝。黃鸝又啼數(shù)聲”，耆卿之“斷鴻聲遠(yuǎn)長天暮”，稼軒之“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龍川之“正消魂，又是疏煙淡月，子規(guī)聲斷”皆是。又有以問語作結(jié)者，如歐公之“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清真之“夜游共誰秉燭”，稼軒之“誰伴我，醉明月”，龍川之“誰為我，唱金縷”，李玉之“誰伴我，對鸞鏡”。然此類問語，猶直率少馀味。若清真之“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少隱之“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過得今宵去”，則含哀更深，用筆更曲矣。然仍不及少游與白石。少游云：“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卑资疲骸澳顦蜻吋t藥，年年知為誰生。”柔情宛轉(zhuǎn)，令人嘆惋。詞之可以上通風(fēng)騷者，此類庶足以當(dāng)之。

換頭　詞之下片開端，即為換頭。換頭所領(lǐng)起之一片，與上片異。有上景下情者，有上情下景者；有上今下昔者，有上昔下今者；有上外下內(nèi)者，有上去下來者，有上晝下夜者，有上問下答者，有上虛下實(shí)者，又有上下相連者，上下不連者，上下相反者，并舉例明之：

上景下情。如范希文《蘇幕遮》云：“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鲟l(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dú)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贝耸咨掀醇兪且黄侦`境界，下片則抒懷鄉(xiāng)之情。清真《滿庭芳》“風(fēng)老鶯雛”一首，上片亦只寫江南景色，而下片則抒飄流之感。劉一止《喜遷鶯·曉行》詞，上片寫曉行景色，下片則追念離別之情，并與范詞同法也。荊公《桂枝香·金陵懷古》，亦用此法。

上情下景。如張子野《天仙子》云：“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成喜⑶莩厣详?。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fēng)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贝耸咨掀懳缢褋碇钋?，下片則純寫晚來月出之境界。

上今下昔。如周清真《解語花》云：“風(fēng)消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惟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鄙鲜乔逭嬖谇G南時之上元，下是回憶當(dāng)年在京城之上元。此種作法，換頭往往用“因念”、“猶記”一類字領(lǐng)起。

上昔下今。如陳簡齋《臨江仙》云：“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鄙掀晕羧罩狼椋缕越袢罩?。又如張掄《燭影搖紅》一首，上片言去年京城元夜之盛，下片言今年流落他鄉(xiāng)之悲，亦用此法。

上外下內(nèi)。如賀方回《浣溪沙》云：“樓角初消一縷霞。淡黃楊柳暗棲鴉。玉人和月摘梅花?！　⌒臃巯銡w洞戶，更垂簾幕護(hù)窗紗。東風(fēng)寒似夜來些?！鄙掀瑢懲饩皹O美。“樓角”一句，寫殘霞當(dāng)樓，“淡黃”一句，寫新柳棲鴉，于馀紅初消之際，有淡黃楊柳相映；而淡黃楊柳之中，更有雛鴉相映，情景已美?！坝袢恕币痪?，再寫新月，月下玉人，月下梅花，相映愈美。下片寫捻花入內(nèi)，垂簾障寒，亦生動活潑，如聞如見。前乎此者，晏同叔《踏莎行》“小徑紅稀”一首，亦是上寫外景，下寫內(nèi)景。

上去下來。如周清真《夜飛鵲》云：“河橋送人處，涼夜何其。斜月遠(yuǎn)，墮馀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相將散離會，探風(fēng)前津鼓，樹杪參旗。華驄會意，縱揚(yáng)鞭，亦自行遲?！　√鲞f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經(jīng)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斜陽、影與人齊。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極望天西?！鄙掀鏊涂腿r情景，下片則述送客以后歸來情景，去時繾綣難舍，來時凄寂難堪，融情入景，意致深厚。

上晝下夜。如韋端己《應(yīng)天長》云：“綠槐影里黃鶯語。深院無人春晝午。畫簾垂，金鳳舞。寂寞繡屏香一炷?！　”烫煸?，無定處?？沼袎艋陙砣?。夜夜綠窗風(fēng)雨。斷腸君信否?！鄙掀瑢憰兦?，下片寫夜景，景則幽絕，情則凄惋。

上問下答。如敦煌曲子中有《鵲踏枝》云：“叵耐靈鵲多滿語。送喜何曾有憑據(jù)。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　”葦M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里。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云里?！鄙掀瑔桖o何以無憑，下片鵲致答辯之辭。元劉敏中《沁園春》“石汝何來”一首，上片為石問，下片為石答，一時游戲，亦非正格。

上虛下實(shí)。如馮正中《長命女》云：“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　∫辉咐删q，二愿妾身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鄙掀惶撜f三愿，而下片則實(shí)說三愿。又稼軒《玉樓春》“有無一理”一首，上虛說“事言無處未嘗無”之理，而下則實(shí)舉伯夷仲尼之事，以證其理。

上下相連。如晏同叔《踏莎行》云：“祖席離歌，長亭別宴。香塵已隔猶回面。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轉(zhuǎn)?！　‘嬮w魂消，高樓目斷。斜陽只送平波遠(yuǎn)。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贝耸诪樗蛣e之作，自送別至別后，以次描摹，歷歷如畫。上下片一意連貫，并無兩兩對照之意。又如張玉田《壺中天》“瘦筇訪隱”一首，下片亦承上片敘述。換頭處亦未用另起之法。

上下不連。如蘇東坡《卜算子》云：“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定。誰見幽人獨(dú)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鄙掀瑢懸咕?，下片則單就鴻說。又如東坡《賀新郎》“乳燕飛華屋”一首，上片寫畫景，下片則單就石榴說。《蝶戀花》“花褪殘紅”一首，上片寫景，下片則另寫佳人戲秋千之事。

上下相反。如呂本中《采桑子》云：“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tuán)圓是幾時?！鄙掀浴昂蘧凰平瓨窃隆?，下片言“恨君卻似江樓月”，上下相反，亦是一法。

以上綜論上下兩片之作法，大抵以撫今思昔、即景生情之法為多。至于三片作法，則不取對照方式，而重在由淺至深，以次敘述。如柳永之《夜半樂》，第一片寫道途所經(jīng)，第二片寫目中所見，第三片則極寫去國離鄉(xiāng)之感。清真之《瑞龍吟》，第一片寫景，第二片寫人，第三片則極寫人面桃花之感。袁宣卿之《劍器近》，第一片寫見，第二片寫聞，第三片則極寫寂寞懷人之感。至于四片作法，如夢窗之《鶯啼序》，亦不外層深之法。其第一片寫?yīng)毺幹闆r，第二片回憶生離，第三片痛悼死別，第四片則盡情發(fā)抒哀感。又片與片間之銜接，即在換頭。玉田《詞源》謂換頭“不要斷了曲意”，并舉白石詞釋之云：“‘曲曲屏山，夜涼獨(dú)自甚情緒’，于過片則云‘西窗又吹暗雨’，此則曲之意脈不斷矣?！鄙w上片自成一氣，于歇拍處，不妨稍頓。至換頭另起，則似斷而實(shí)連，所謂氣斷意不斷也。通常換頭，往往平平敘述，似承似轉(zhuǎn)。然亦有陡轉(zhuǎn)拗怒，筆力極雄健者。如白石《一萼紅》之換頭云“南去北來何事，蕩湘云楚水，目極傷心”，夢窗《夜合花》之換頭云“十年一夢凄涼。似西湖燕去，吳館巢荒”，皆語激聲宏，魄力雄渾。

詞之作風(fēng)，略分四點(diǎn)論之：一曰“雅”，二曰“婉”，三曰“厚”，四曰“亮”。古人名作，無不具此四種作風(fēng)。而后人詞之所以不為人所稱道，或竟遭人斥責(zé)者，亦以違反此四種原則也。茲更拈四字，申釋其旨：

雅——清新純正。

婉——溫柔纏綿。

厚——沉郁頓挫。

亮——名雋高華。

雅

詞之所以異于曲者，即在于雅。曲不避俗，詞則決不可俗。故《蕙風(fēng)詞話》謂：“俗者，詞之賊也。”觀宋人詞集，有《樂府雅詞》、《復(fù)雅歌詞》、《典雅詞》、《寶文雅詞》、《書舟雅詞》、《紫薇雅詞》，知宋人為詞，皆以雅相尚。山谷、耆卿，好作俗語，最不可學(xué)。惟須注意，所謂“俗”，是反對庸俗，不是反對通俗，庸俗是低級趣味，通俗是明白如話。詞自避俗外，尤須避熟。蓋熟亦俗也。予所謂清新者，即不熟。《詞源》云“詞以意為主，不要蹈襲前人語意”，亦戒人力避熟也。即如范希文云“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jì)相回避”，意固清新而沉著，但李易安云“此情無計(jì)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無名氏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頭”，皆覺熟矣。又如牛松卿云“彈到昭君怨處。不抬頭”，固寫出彈者之姿態(tài)及彈者之無限幽怨。張子野效之云“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則覺熟矣。顧太尉云“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固甚新妙，但李之儀云“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徐山民云“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則皆熟矣。此猶就意熟說。至于字面：如“蓮子空房”、“人面桃花”、“花自飄零水自流”、“一樣?xùn)|風(fēng)兩樣吹”之類，皆須避之。蓋初創(chuàng)為美，繼襲則熟，拾人唾馀，才士不為也。此外若怪詞、淫詞，亦不可作。怪則不純，淫則不正，不純不正，亦非雅詞。孫月坡《詞徑》云“牛鬼蛇神，詩中不忌，詞則大忌”，此戒人不可作怪誕離奇之詞也。金應(yīng)珪論詞有三弊：淫詞、鄙詞、游詞是也。而淫詞居其首，蓋金氏亦深惡人之為淫詞也。

婉

詞之所以異于詩者，在于婉。詩有婉，有不婉，詞則非婉不可。詩過婉嫌弱，詞則不婉嫌率。故少游以婉為詩，則為元遺山所譏。而以婉為詞，則為一代正宗。飛卿詞云：“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韋端己詞云：“凝恨對斜暉。憶君君不知?！绷惹湓~云：“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睔W陽永叔詞云：“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闭撈浼烟?，皆在于婉。少游遠(yuǎn)祖溫、韋、馮、李，近承晏、歐，其詞溫柔纏綿，一往情深，既非急管繁弦之音，又非哀絲豪竹之音，一種和平悠揚(yáng)之音，讀之令人蕩氣回腸，哀樂不能自主，宜人稱之為婉約之宗也?；蛑^詞之質(zhì)宜輕者，若少游之詞，溫婉深厚已極，其質(zhì)豈果輕哉。若謂少游詞小，愈小視少游矣。少游風(fēng)神俊朗，寄慨遙深，謂其詞精深華妙則可，謂之曰小，亦烏乎可？《藝概》云：“叔原貴異，方回贍逸，耆卿細(xì)貼，少游清遠(yuǎn)，四家詞趣各別，惟尚婉則同耳?！睂?shí)則名家佳詞，無不尚婉。蘇、辛兩家，天縱豪放，似不尚婉矣。然而二公性情深厚，百煉鋼往往化為繞指柔，其詞亦尚婉。蘇詞如云“秾艷一枝細(xì)看取，芳意千重似束”，辛詞如云“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cái)?shù)”，又何婉麗耶！若豪放而不尚婉，則不免粗獷之失。此陳其年所以被人譏為粗才也。馮夢華論稼軒《摸魚兒》、《西河》、《祝英臺近》諸作，摧剛為柔，纏綿悱惻，尤與粗獷一派，判若秦越，可謂深知稼軒矣。

厚

厚與雅、婉二者，皆相因而生。能婉即厚，能厚即雅也。蓋厚者薄之反，薄則俗矣。自常州派起，盛尊詞體，謂詞上與詩、騷同風(fēng)，即側(cè)重厚之一字。其后譚復(fù)堂所標(biāo)柔厚之旨，陳亦峰所標(biāo)沉郁之旨，馮夢華所標(biāo)渾成之旨，況蕙風(fēng)所標(biāo)重、拙、大之旨，實(shí)皆特重厚字。惟拙故厚，惟厚故重、故大，若纖巧、輕浮、瑣碎，皆詞之弊也。明詞之所以不振者在不厚，浙派之流弊，為人所詬病者，亦在不厚。坊間通行之《白香詞譜》，所選多纖巧不厚之作，故非善本。況蕙風(fēng)嘗論詞之大要：首曰“雅”，次曰“厚”，探原立論，至為精審。周止庵選碧山、夢窗、稼軒、清真四家詞，而以清真為領(lǐng)袖，亦以清真之特長在渾厚也。清真詞處處沉郁，處處頓挫，其所積也厚，故所成也既重且大，無人堪敵。實(shí)則不獨(dú)清真，其他名家之作，無不皆然。溫柔敦厚，詩詞固一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