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細(xì)微之妙,何止草木——《茶事一年間》序

茶事一年間 作者:何頻


細(xì)微之妙,何止草木——《茶事一年間》序

李輝

何頻的隨筆,基本發(fā)表于報紙副刊,未曾謀面之前,感覺自己好像已經(jīng)很熟悉他了。

能寫隨筆的作者不少,如要形成鮮明的個人風(fēng)格和特點卻頗為不易,不過,這對于何頻似乎并不難。

何頻有獨特的寫作領(lǐng)域,尤以擅長寫草木而著稱。讀過他的不少草木篇章,吃驚于他對眾多植物長期、廣泛、深入的研究。春來秋去,花開花落,他細(xì)心觀察與體味,描摹草木的萌生蔓延,寫透人與草木之間的冷暖互知,寫天地間彌漫充沛的聲氣相通。他的筆下,生生不息的草木,漫溢濃郁的文化韻味,醇厚而醉人。寫此類文章,最需胸間學(xué)識、細(xì)微體察和筆下功力,何頻三者兼?zhèn)洌\用起來得心應(yīng)手,收放自如,因此,足以形成與眾不同的個人隨筆格局。

隨筆歷來是報紙副刊的頂梁柱。如今,紙媒前景不容樂觀,這些年來,副刊的減少與調(diào)整,在不少報紙似乎成為首要的任務(wù)。殊不知,在互聯(lián)網(wǎng)、微信等新興傳媒滲透于每個人閱讀空間之際,副刊的優(yōu)勢其實才更有展現(xiàn)的可能。鋪天蓋地的新聞爆炸面前,副刊需要沉穩(wěn),需要為讀者提供足可讓他們靜下來細(xì)細(xì)品味的高質(zhì)量作品,這才是報紙副刊應(yīng)有的生存之道。經(jīng)與大象出版社商量,從2016年開始,我策劃出版一套“副刊文叢”,計劃將20世紀(jì)80年代以來中國各地報紙副刊的作品,按照精品欄目系列、作者與副刊編輯的個人文集系列,分別編選出版。我的設(shè)想,爭取用十年左右時間,出版二百種左右,留存副刊精品,留存讀者的美好記憶,那該多么可觀!在編選第一批圖書中,我首先想到幾位副刊作者,何頻便是其中之一。

這些年,何頻主要在《南方都市報》和《文匯報》副刊上開設(shè)專欄,另有少量文章發(fā)表于《人民日報》副刊等處。承蒙何頻不棄,他很快編選這本《茶事一年間》寄來,并囑我寫序。他說,我們同年出生,經(jīng)歷相似,興趣相似。兄臺之命,不能不聽。

這本《茶事一年間》,全部發(fā)表于《文匯報》之《筆會》副刊。書中《茶事一年間》一文,寫一年之間,四處訪茶、問茶、品茶,人文景象,婉轉(zhuǎn)鋪陳,盡在其中。以此為書名,平淡而悠遠(yuǎn),質(zhì)樸而雋永,頗能體現(xiàn)何頻文章的特點。

何頻寫過一則隨感《看草歸來》。文中所述,可以從中感受他為何不愿疏忽那些大自然的細(xì)微之處,因為,所謂細(xì)微的事物,最能觸動他,也最能讓他感悟細(xì)微之外無限豐富的情懷。用他的話來說,那是“茂盛和神奇”,面對細(xì)微,他“無法無動于衷”:

隙地有白茅草開花,抽柔細(xì)白綿一片。龍葵開小白繁花,小白酒草蕾大亦漸次開小毛球花。一地夏草才青青密布就生漏洞,因為路邊有早于小麥而熟的野燕麥成片枯死發(fā)白,黑麥草的穗條亦干而枯竭。

我這么仔細(xì)地關(guān)注野草是太瑣碎了!不,野草或雜草是不容忽視的巨大存在,人們怎么也不能繞開野草?!?/p>

面對生生不息的雜草所展示的茂盛和神奇,我無法無動于衷?!?/p>

隙地看草歸來,我回到院里,看見墻角有一株苦菜,花后扯了一點白絮,另有一株是剛剛生出的新苗?!?/p>

(《看草歸來》)

但細(xì)微之妙,何止草木?

《茶事一年間》中的不少篇章,何頻寫文壇掌故與前輩文人。他與這些前輩,或見過面,或只是書中相識。如寫草木一樣,他不求大的敘述,而是于細(xì)微之處寫人的一顰一笑,筆下細(xì)節(jié)看似平淡,反比過多的渲染更有表現(xiàn)力,更能呈現(xiàn)前輩的淡然。譬如,《微信里的董鼎山和黃宗英》一文,何頻寫在鄭州越秀講座期間,與馮亦代、黃宗英兩人的見面。聽完講座,他去賓館拜訪,帶去二人黃昏戀之際出版的合集《歸隱書林》,請他們簽名留念。文章結(jié)尾,干凈利落:

與他們告別的時候,我把小本子落下了還不知道。第二天,家里電話響了,原來是黃宗英先生從我的本子里面發(fā)現(xiàn)了電話號碼,直接打過來的。她讓我過去取,并一再聲言,不許我叫他們老師。

(《微信里的董鼎山和黃宗英》)

有意思的是,何頻想到寫這篇文章,與二○一五年四五月間他讀到的兩個微信有關(guān)。第一條是四月二十四日他的弟弟在紐約看望董鼎山之后所發(fā)微信,第二條是五月二十八日我在上海華東醫(yī)院看望黃宗英之后所發(fā)微信。多年前,第一次收到何頻的信,才知道“何頻”是筆名,本名為趙和平,而他的弟弟趙武平我早已認(rèn)識,曾是北京有名的出版策劃人。讀這篇文章,我又回到遠(yuǎn)景之中。難忘九十年代,一次董鼎山歸國,我陪他去北京小西天看望馮亦代、黃宗英;難忘二○○一年,我在紐約董鼎山帶我去逛舊書店。十多年來,每次到上海看望黃宗英之后,我都會給董鼎山發(fā)去郵件和照片,他很快回復(fù),為之高興。如今,斯人已逝,再也收不到老朋友的消息了。

何頻寫這篇文章,其實另有一層含義:對董鼎山、黃宗英表達(dá)一種敬意。兩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一位在紐約,一位在上海,晚年依舊在副刊開設(shè)專欄。在何頻心中,這是一種緣分,一種難解難分的副刊情結(jié)。他這樣評點兩位前輩的副刊文章:“董鼎山和黃宗英的副刊小品,是智者對流行世情的從容點評,每篇只有一鱗一爪,但過來人的一顰一笑,睿智與機智俱在其中,貌似平淡卻不乏味?!盒Q到死絲方盡’,綿綿之力,一筆一畫,洋溢著他們對讀者的愛,卻透支著他們年邁的心力?!边@段文字,雖是說前輩,可是我倒也覺得不妨將之視為何頻對隨筆寫作的理解和經(jīng)驗談,一種他所企盼達(dá)到的境界。

與寫草木的細(xì)微之處一樣,何頻對人的理解,也能于細(xì)微之處辨析文人差異,在紛繁掌故里看易被忽視的另一面。他寫施蟄存和張伯駒成為“右派分子”之后的交往,頗耐讀,足可看出他的觀察之細(xì),體會之深。兩位前輩,相差七歲,“一個是民國舊公子,一個是新文化陣營里出風(fēng)頭的現(xiàn)代作家,南轅北轍,本不同類,但二人后來惺惺相惜,聲氣互通,這緣于二人天性相通”。我很欣賞“聲氣互通”四個字,把文人間之所以能夠相通的情懷,表述得極為準(zhǔn)確而富有詩意。他讀掌故,讀到張伯駒的另一面:

貌似散淡的張伯駒,偶爾也有金剛怒目的時候?!稄埐x集》無記,但1979年9月5日下午,他在為鄧拓平反的追悼會上撰聯(lián)——間氣鐘閩海,卻因與古為鄰,以忠獲罪;直言話燕山,大似罵曹擊鼓,照怪燃犀。

(《施蟄存與張伯駒》)

體察草木之人,體察人心與人性,均在細(xì)微之妙。

草木與文人,在何頻這里渾然一體,都是他眼中的景象,都是他以此感受世界的對象。在這種體察、描摹、敘述過程中,他變得更沉靜、充實。有他的隨筆,讀者不會寂寞。

的確,前輩文人在何頻眼里,如同草木一般具有豐沛的生命力。他寫姜德明的愛書、藏書,文章題為《一棵旺盛而又安靜的樹》。這題目,真好。一個又一個文人,一株又一株草,一棵又一棵樹,安安靜靜,不事張揚。草木悄悄萌發(fā),慢慢成長,蔓延出一片茂密森林……

完稿于2016年2月16日,北京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