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集

序詩

光明的一生

我與光明一同到人間，

光明去了時(shí)我也閉眼：

光明常照在我的身邊。

太陽升上時(shí)我已起床，

我跟它落進(jìn)睡眠的浪：

太陽照我在生動中央。

圓月在夜里窺于窗隙，

缺月映著墳上草迷離：

月光照我一生的休息。

十五，三，二九。

熱情

忽然卷起了熱情的風(fēng)飆，

鞭撻著心海的波浪，鯨鯤；

如電的眼光直射進(jìn)玄古；

更有雷霆作嗓，叫入無垠。

我們問，為什么星宿萬千，

能夠亙古周行，不相妨礙?

吸力，是吸力把它們牽住——

吸力中最強(qiáng)的豈非戀愛?

這無愛的地球罪已深重，

除去毀滅之外沒有良方。

我們把它一腳踢碎之后，

展開雙翼在大氣內(nèi)翱翔。

我們的熱情消融去冰凍，

蘇醒轉(zhuǎn)月宮的白兔，桂花，

我們綁起斫情根的吳剛，

一把扔去填天狼的齒牙。

我們發(fā)出流星的白羽箭，

射死丑的蟾蜍，惡的天狗。

我們揮彗星的筱帚掃除，

拿南箕撮去一切的污朽。

我們把九個(gè)太陽都掛起，

一個(gè)正中，八個(gè)照亮八方：

我們要世間不再有寒冷，

我們要一切的黑暗重光。

我們拿北斗酌天河的水，

來慶賀我們自己的成功。

在河水酌飲完了的時(shí)候，

牛郎同織女便永遠(yuǎn)相逢。

歡樂在我們的內(nèi)心爆裂，

把我們炸成了一片輕塵，

看哪，像燦爛的隕星灑下，

半空中彌漫有花雨繽紛！

十四，八，二四。

答夢

我為什么還不能放下?

因?yàn)槲椰F(xiàn)在漂流海中，

你的情好像一粒明星

垂顧我于澄靜的天空，

吸起我下沉的失望，

令我能勇敢的前向。

我為什么還不能放下?

是你自家留下了愛情，

他趁我不自知的夢里

頑童一樣搬演起戲文——

我真愿長久在夢中，

好同你長久的相逢！

我為什么還不能放下?

我們沒有撒手的辰光：

好像波圈越搖曳越大，

雖然堤岸能加以阻防，

湖邊柳仍然起微顫，

并且拂柔條吻水面。

情隨著時(shí)光增加熱度，

正如山的美隨遠(yuǎn)增加；

棕櫚的綠蔭更為可愛

當(dāng)流浪人度過了黃沙：

愛情呀，你替我回話，

我怎么能把她放下?

十四，五，十九。

飲酒

是人生不容愛，

人生好比是暴君，

逆他的必死，

到了那時(shí)辰

我要想呀都不能。

情況既然如此，

又何必苦眼愁眉?

我有口能飲，

酒又愛般美

斟罷，快斟上一杯！

十四，八，二八。

情歌

在發(fā)芽的春天，

我想繡一身衣送憐，

上面要挑紅豆，

還要挑比翼的雙鴛——

但是繡成功衣裳，

已經(jīng)過去了春光。

在濃綠的夏天，

我想折一枝荷贈憐，

因?yàn)槲覀兊那?/p>

同藕絲一樣的纏綿——

誰知道蓮子的心

嘗到了這般苦辛？

在結(jié)實(shí)的秋天，

我想拿下月來給憐，

代替她的圓鏡

映照她如月的容顏——

可惜月又有時(shí)虧，

不能常傍著繡幃。

如今到了冬天，

我一物還不曾獻(xiàn)憐，

只余老了的心，

像殘燼明暗在灰間，

被一陣冰冷的風(fēng)

撲滅得無影無蹤！

十四，九，二六。

葬我

葬我在荷花池內(nèi)，

耳邊有水蚓拖聲，

在綠荷葉的燈上

螢火蟲時(shí)暗時(shí)明——

葬我在馬纓花下，

永做著芬芳的夢——

葬我在泰山之巔，

風(fēng)聲嗚咽過孤松——

不然，就燒我成灰，

投入泛濫的春江，

與落花一同漂去

無人知道的地方。

十四，二，二。

雌夜啼

月呀，你莫明，

莫明于半虛的巢上；

我情愿黑夜

來把我的孤獨(dú)遮藏。

風(fēng)呀，你莫吹，

莫吹起如嘆的葉聲；

我怕因了冷

回憶到昔日的溫存。

露水滴進(jìn)巢，

我的身上一陣寒栗。

獵人呀，再來：

我的生趣已經(jīng)終畢！

十四，五，三十。

搖籃歌

春天的花香真正醉人，

一陣陣溫風(fēng)拂上人身，

你瞧日光它移的多慢，

你聽蜜蜂在窗子外哼：

睡呀，寶寶，

蜜蜂飛的真輕。

天上瞧不見一顆星星，

地上瞧不見一盞紅燈；

什么聲音也都聽不到，

只有蚯蚓在天井里吟：

睡呀，寶寶，

蚯蚓都停了聲。

一片片白云天空上行，

像是些小船漂過湖心，

一刻兒起，一刻兒又沉，

搖著船艙里安臥的人：

睡呀，寶寶，

你去跟那些云。

不怕它北風(fēng)樹枝上鳴，

放下窗子來關(guān)起房門；

不怕它結(jié)冰十分寒冷，

炭火生在那白銅的盆：

睡呀，寶寶，

挨著炭火的溫。

十四，十二，四。

少年歌

我們是小羊，

跳躍過山坡同草場，

提起嗓子笑，

撒開腿來跑：

活潑是我們的主張。

我們是山泉，

白云中流下了高岸；

誰作涇的溷

流成渭的清，

才不愧我們的真面。

我們恨暮氣，

恨一切衰朽的東西。

我們要永遠(yuǎn)

熱烈同勇敢，

直到死封閉起眼皮。

我們是新人，

我們要翻一闋新聲。

來呀，攙起手，

少年歌在口，

同行入燦爛的前程！

十四，九，十一。

婚歌

一篇未完的詩

讓喜幛懸滿一堂，

映照燭的光；

讓紅氈鋪滿地上；

讓鑼鼓鏗鏘。

低吹簫，

慢拍鐃，

讓樂聲響徹通宵。

洞房中要用香熏，

要牡丹插瓶，

要圓月般的金鏡

照一對新人，

帳沿中

要有蜂

輕落進(jìn)繡球花叢。

十五，一，九。

催妝曲

醒呀，從睡鄉(xiāng)醒回，

晨雞聲厲厲在相催。

看呀，鴿子起來了，

她們在碧落里翻飛。

霞織的五彩衣裳

懸掛在彎彎月鉤上；

日神也捧著金鏡，

等候你起來梳早妝。

畫眉在杏枝上歌：

畫眉人不起是因何？

遠(yuǎn)峰尖滴著新黛，

正好蘸來描畫雙蛾。

楊柳的絲發(fā)飄揚(yáng)，

她對著如鏡的池塘；

百花是熏沐已畢，

她們身上噴出芬芳。

起呀！趁草際珠垂，

春鶯兒銜了額黃歸，

趕快拿妝梳理好。

起呀！雞聲都在相催！

十四，九，二八。

采蓮曲

小船呀輕漂，

楊柳呀風(fēng)里顛搖；

荷葉呀翠蓋，

荷花呀人樣?jì)蓩啤?/p>

日落，

微波，

金絲閃動過小河。

左行，

右撐，

蓮舟上揚(yáng)起歌聲。

菡萏呀半開，

蜂蝶呀不許輕來，

綠水呀相伴，

清凈呀不染塵埃。

溪間

采蓮，

水珠滑走過荷錢。

拍緊，

拍輕，

槳聲應(yīng)答著歌聲。

藕心呀絲長，

羞澀呀水底深藏；

不見呀蠶繭

絲多呀蛹裹中央?

溪頭

采藕，

女郎要采又疑猶。

波沉，

波升，

波上抑揚(yáng)著歌聲。

蓮蓬呀子多：

兩岸呀榴樹婆娑，

喜鵲呀喧噪，

榴花呀落上新羅。

溪中

采蓬，

耳鬢邊暈著微紅。

風(fēng)定，

風(fēng)生，

風(fēng)飔蕩漾著歌聲。

升了呀月鉤，

明了呀織女牽牛；

薄霧呀拂水，

涼風(fēng)呀飄去蓮舟。

花芳

衣香，

消融入一片蒼茫；

時(shí)靜，

時(shí)聞，

虛空里裊著歌音。

十四，十，二四。

昭君出塞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趁著如今人馬不喧嘩，

只聽得蹄聲嗒嗒；

我想憑著切膚的指甲，

彈出心里的嗟呀。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這兒沒有青草發(fā)新芽，

也沒有花枝低椏；

在敕勒川前，燕支山下，

只有冰樹結(jié)瓊花。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我不敢瞧落日照平沙；

雁飛過暮云之下，

不能為我傳達(dá)一句話

到煙靄外的人家。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記得當(dāng)初被選入京華，

常對著南天悲咤；

哪知道如今去朝遠(yuǎn)嫁，

望昭陽又是天涯。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你瞧太陽落下了平沙；

夜風(fēng)在荒野上發(fā)，

與一片馬嘶聲相應(yīng)答，

遠(yuǎn)方響動了胡笳。

十五，三，二七。

曉朝曲

宮門前面兩行火把的紅，

沖破了黑暗，映照著宮墻，

金黃的火星騰過華表上，

墻頭瞧得見翠柏與蒼松。

來朝似的群鴉旋舞天空，

夜云倉皇的向遠(yuǎn)處遁藏，

蟻聚的千官一聲不聽響，

靜候在宮墻十里的當(dāng)中。

朱紅的大柱上盤著金龍，

寶座的旁邊繚繞著爐香，

兩個(gè)宮女已將雉扇高掌，

丹陛前恭立著卿相，王公。

看哪！一輪紅日已經(jīng)升東，

杏黃的旗旆在殿脊飄揚(yáng)；

在一萬里的青天下蕩漾，

聽哪！景陽樓撞動了洪鐘！

十五，一，七。

哭孫中山

猩紅的血輝映著烈火濃煙；

一輪白日遮在煙霧的后邊；

殺氣愁云彌漫了太空之內(nèi)，

五岳三河上已經(jīng)不見青天。

革命之旗倒在帝座的前方，

帝座上高踞著獰笑的魔王；

志士的頭顱替他壘成腳墊，

四海哀呼，同聲把“圣德”頌揚(yáng)！

國體上的革命未能作到底，

便轉(zhuǎn)過來革命自家的身體；

哪知病魔的毒與惡魔相同，

我國的棟梁遂此一崩不起。

誰說他沒有遺產(chǎn)傳給后人?

他有未竟之業(yè)讓大家繼承。

他留下玻璃棺樣明的人格；

他留下肝癌核樣硬的精神。

讓偉大的鐘山給他作丘壟，

讓深宏的江水給他鳴喪鐘。

讓他為國事疲勞了的筋骨，

永息于四十里圍的佳城中。

哭罷：因?yàn)槲覀兊膰t(yī)已亡。

此后有誰來給我們治創(chuàng)傷?

病夫！你瞧國醫(yī)都死于贅疣，

何況你的身邊有百孔千瘡?

哭罷！讓我們未亡者的哭聲

應(yīng)答著郊野中戰(zhàn)鬼的哀音。

哭罷！因?yàn)殒?zhèn)鬼的鐘馗已喪，

在昆侖山下魑魅更要橫行。

但停住哭！停住五族的噓唏！

聽哪：黃花崗上揚(yáng)起了悲啼！

讓死者的英靈去歌悼死者，

生人的音樂該是戰(zhàn)鼓征鼙！

停住哭！停住四百兆的悲傷！

看哪：倒下的旗已經(jīng)又高張！

看哪：救主耶穌走出了墳?zāi)梗?/p>

華夏之魂已到復(fù)活的辰光！

十四，四，一。

殘灰

炭火發(fā)出微紅的光芒，

一個(gè)老人獨(dú)坐在盆旁，

這堆將要熄滅的灰燼

在他的胸里引起悲傷——

火灰一刻暗，

火灰一刻亮，

火灰暗亮著紅光。

童年之內(nèi)，是在這盆旁，

靠在媽媽的懷抱中央，

栗子在盆上噼吧的響，

一個(gè)，一個(gè)，她剝給兒嘗——

媽哪里去了?

熱淚滿眼眶，

盆中顫搖著紅光。

到青年時(shí)，也是這盆旁，

一雙人影并映上高墻，

火光的紅暈與今一樣，

照見他同心愛的女郎——

竟此分手了，

她在天哪方?

如今也對著火光?

到中年時(shí)，也是這盆旁，

白天里面辛苦了一場，

眼巴巴地望到了晚上，

才能暖著火喝口黃湯——

妻子不在了，

兒女自家忙，

淚流瞧不見火光。

如今老了，還是這盆旁，

一個(gè)人伴影住在空房，

他趁著殘灰沒有全暗，

挑起炭火來想慰凄涼——

火終歸熄了。

屋外一聲梆，

這是起更的辰光。

十四，十一，十四。

春風(fēng)

春風(fēng)呀春風(fēng)，

這是你應(yīng)當(dāng)做的：

母親樣

摩撫著兒童。

春風(fēng)呀春風(fēng)，

這是你喜歡做的：

輕吻著

女郎的笑容。

春風(fēng)呀春風(fēng)，

這是你不該做的：

催出淚

到老人眼中。

十五，三，三十。

彈三弦的瞎子

城市寂寥的初夜，

他的三弦響過街中。

是一種低抑的音調(diào)，

疲倦的申訴著微衷。

路燈黃色的光下，

有幻異的長影前橫；

說不定他未覺到罷，

也說不定眼前一明。

寒氣無聲的涌來，

圍起他單薄的衣裳，

他趁著心血尚微溫，

彈出了顫鳴的聲浪。

三弦抖動而嗚咽，

哀鳴出游子的心胸。

無人見的暗里飄來，

無人見的飄入暗中。

十四，五，三。

有一座墳?zāi)?/p>

有一座墳?zāi)梗?/p>

墳?zāi)骨耙安輩采?/p>

有一座墳?zāi)梗?/p>

風(fēng)過草像蛇爬行。

有一點(diǎn)螢火，

黑暗從四面包圍；

有一點(diǎn)螢火，

著如豆的光輝。

有一只怪鳥，

藏著巨靈的樹蔭；

有一只怪鳥，

作非人間的哭聲。

有一鉤黃月，

在黑云之后偷窺；

有一鉤黃月，

忽然落下了山隈。

十四，八，十七。

雨景

我心愛的雨景也多著呀：

春夜夢回時(shí)窗前的淅瀝；

急雨點(diǎn)打上蕉葉的聲音；

霧一般拂著人臉的雨絲；

從電光中潑下來的雷雨——

但將雨時(shí)的天我最愛了。

它雖然是灰色的卻透明；

它蘊(yùn)著一種無聲的期待。

并且從云氣中，不知哪里，

飄來了一聲清脆的鳥啼。

十三，十一，二二。

有憶

淡黃色的斜暉

轉(zhuǎn)眼中不留余跡。

一切的擾攘皆停，

一切的喧囂皆息。

入了夢的烏鴉

風(fēng)來時(shí)偶發(fā)喉音;

和平的無聲晚汐，

已經(jīng)淹沒了全城。

路燈亮著微紅，

蒼鷹飛下了城堞，

在暮煙的白被中

紫色的鐘山安歇。

寂寥的街巷內(nèi)，

王侯大第的墻陰，

當(dāng)?shù)囊宦曋裢岔懀?/p>

是賣元宵的老人。

十四，五，十五。

日色

燦爛呀

金黃的夕陽：

云天上幻出扇形，

仿佛羲和的車輪

慢慢地

沉沒下西方。

秀蒨呀

嫩綠的晚空：

這時(shí)候雨陣剛過，

槐林內(nèi)殘滴徐墮，

有暮蟬

嘶噪著清風(fēng)。

富麗呀

猩紅的朝暾：

絳霞鋪滿了青天，

曉風(fēng)吹過樹枝間，

露珠兒

搖顫著光明。

奇幻呀

善變的夕霞：

它好像肥皂水泡，

什么顏色都變到，

又像秋

染遍了枝丫。

蒼涼呀

大漠的落日：

筆直的煙連著云，

人死了戰(zhàn)馬悲鳴，

北風(fēng)起，

驅(qū)走著沙石。

陰森呀

被蝕的日頭：

一圈白咬著太陽，

天同地漆黑無光，

只聽到

鼓翼的鴟鵂。

十四，十二，二三。

端陽

滿城飄著艾葉的濃香，

兩把菖蒲懸掛在門旁，

它們的犀利有如寶劍，

為要鎮(zhèn)防五毒的猖狂。

這天酒里面都放雄黃，

家家無老少都拿酒嘗；

兒童的額上畫著“王”字，

喝不完的酒灑滿一房。

孩子們穿著老虎衣裳，

粽子呀粽子，盡是呼娘，

娘，你帶我瞧劃龍船去，

好容易今天到了端陽！

十四，十二，十二。

夏院

上面是天，

酪色的閑云滑行；

下面有蜂，

射過尋蜜的呼聲。

十四，六，二。

夏夜

村起涼風(fēng)，

野草香飄來鼻中；

白光電幕，

抽于灰色的天空。

十四，六，三。

雨前

等得不耐煩了，

蕉葉微微擺動；

幾只蜻蜓

低飛過庭院中。

十四，六，四。

當(dāng)鋪

美開了一家當(dāng)鋪，

專收的人心；

到期人拿票去贖，

它已經(jīng)關(guān)門！

十四，十，十五。

秋

寧可死個(gè)楓葉的紅，

燦爛的狂舞天空，

去追向南飛的鴻雁，

駕著萬里的長風(fēng)！

十四，十一，十。

眼珠

蝶翼上何以有雙瞳?

雀尾上何以生眼睛?

誰知道?

誰知道

她的眼珠呀

何以像明月在潭心?

十四，十一，十一。

貓誥

有一只老貓十分的信神，

連夢里他都咕噥著念經(jīng)。

想必是夜中捉老鼠太累，

如今正午了都還在酣睡。

幸虧他的公子過來呼喚，

怕父親錯過了魚拌的飯。

他爬起來把身子搖幾搖，

聳起后背伸了一個(gè)懶腰；

他的生性是極其愛清潔，

他拿一雙手掌洗臉不歇。

現(xiàn)在離用膳還有半小時(shí)。

他想，教完子再去也不遲。

他吩咐小貓侍坐在堂下，

便正顏厲色的開始說話：

仁兒，你已到了及冠之年，

有光明的未來在你面前，

父總是希望子光大家門，

何況我貓家本來有名聲?

我自慚一生與素餐為伍，

我如今只望你克繩祖武，

令我貓氏這大家不中落，

那我在泉下聽了也快活。

第一我要談貓氏的支分，

這些話你聽了務(wù)必書紳：

我姓之起遠(yuǎn)在五千年上，

那時(shí)候三苗對堯舜反抗，

三苗便是我貓家的始祖，

他是大丈夫，不屈于威武。

但拿西方的科學(xué)來證明，

那貓姓的玄古更令人驚：

地質(zhì)家說是我貓姓之起

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五萬世紀(jì)；

并且威名震四方的山王

都是我貓家的一個(gè)同房。

還有一別支是貓頭鷹公，

他同我家祖上是把弟兄。

他們所以會結(jié)成了金蘭，

是因眼睛同樣的大而圓。

他在中州時(shí)郁郁不得意，

被一班迷信的人所遠(yuǎn)避，

氣得追蹤征西的班定遠(yuǎn)，

跑去了西域之西的雅典，

在那地方他的運(yùn)氣真好，

被主城的女神封作智鳥。

常言道東西的民族同源，

瞧我姓的沿革知非虛言。

我姓因?yàn)閺娜绻痤^，

便同中國的帝王結(jié)了仇，

所以一直皆是卷而藏之，

將不求聞達(dá)的宗旨堅(jiān)持。

貓家人才算得天之驕子，

那班白種人何足以語此：

因?yàn)樗麄儼褧r(shí)計(jì)制造成，

不過是近百年來的事情，

但我們在這五百萬年中

一直是用著計(jì)時(shí)的雙瞳。

至于我貓家人蓄的短髭——

〔說時(shí)候他摸嘴邊的幾絲；

仁兒也捏著新留的數(shù)根，

以表示自家是少年老成〕

更算得一切醫(yī)藥的濫觴，

神農(nóng)學(xué)了乖去便成帝王。

吁，小子！爾其慎志父之言，

庶先王之丕烈藉茲流傳——

說到了此處時(shí)忽聞聲響，

他停住了口不再朝下講；

他的兩眼中放射出光明，

屏著呼吸，不吐一絲聲音。

有如，電光忽然照亮天空，

接著黑云又把天宇密封，

震撼全球的雷一聲爆炸，

把摩云的古木立時(shí)打下；

同樣，老貓?zhí)チ讼渥舆叄?/p>

一條老鼠已銜在牙縫間。

等到整條老鼠已經(jīng)吞盡，

他又向著仁兒開始教訓(xùn)：

我貓家人個(gè)個(gè)諳習(xí)韜略，

只瞧我剛才的出如兔脫。

須知強(qiáng)權(quán)是近代的精神，

談揖讓便不能適者生存。

孔子雖曾三月不知肉味，

佛雖言殺生于人道有悖，

但是西方的科學(xué)在最近

證明了肉質(zhì)富有維他命。

并且受人之祿者忠其主，

家主養(yǎng)我們本來為擒鼠；

因?yàn)槭箅m然怕我們捉拿，

講衛(wèi)生的人類卻極怕它。

我們于人類這般有功勞，

不料廣東人居然會吃貓！

〔注：不料精于味的廣東人

居然賞識秀才變的酸丁?！?/p>

唉！負(fù)心的人今不少似古，

豈止是殺韓信的漢高祖?

所以我家主人如去廣東，

那時(shí)候你切記著要罷工。

話才說到這里，忽聞呼喚，

原來是廚娘請去用午膳。

老貓停止了訓(xùn)誨，站起身，

小貓也垂著頭在后緊跟。

行不多時(shí)，已經(jīng)到了廚房：

有火腿同腌魚懸掛走廊，

靠墻擺設(shè)著水缸與雞籠，

有些枯菜的須撒在院中；

公雞在瞅天，小雞在奔跳，

母雞哼的歌兒拖著長調(diào)；

群鵝有的伸頸，有的跛步，

一條狗來往的聞個(gè)不??；

鍋里的青菜正在爭論忙；

院中彌漫著燉肉的濃香。

老貓真不愧為大腹將軍，

折沖樽俎時(shí)特別有精神。

不幸他們飯才吃了一半，

便有那條狗來到了身畔；

他毫不作禮的將貓擠走，

片時(shí)間魚飯都卷進(jìn)了口。

老貓直氣得將兩眼圓睜，

他一壁向狗呼，一壁退身。

小貓也跟著退出戰(zhàn)陣外，

他恭聽老貓最后的告誡：

有一句話終身受用不竭，

便是老子說的大勇若怯！

十四，六，五—八。

月游

我騎著流星，

度過虹橋與天河，

向月宮走近，

想瞧不老的嫦娥。

水晶的宮殿

關(guān)閉著兩扇紅門。

有一棵桂樹，

綠葉中漏下清芬。

園里梅樹下

一只兔子在搗霜；

白蓮香氣內(nèi)

群鵝漂過了池塘。

妙齡的宮女

還記得楊家玉環(huán)，

《霓裳羽衣曲》

悠揚(yáng)在宮殿中間。

老仆叫吳剛，

白須直垂到胸口；

他管修樹枝，

一柄斧常拿在手。

他問知來意，

將我引進(jìn)了深宮；

在白玉座前

我見了她的面容。

她不愁寒冷，

身披白狐的裘衣。

夏天餐百合，

冬天拿松子充饑。

我呈上贄儀，

這些是海里所藏：

大珠從龍頷，

小珠從鮫人眼眶。

我呈上贄儀，

這些是山中所拿：

銀花鹿的皮，

還有麝香與象牙。

我呈上贄儀，

這些是地上所搜：

珍珠梅，碧桃，

木筆，梨花，與繡球。

我向她問道：

要是你不嫌啰唆，

我情愿曉得

你避太陽是為何?

太陽是金鳥，

九只里惟它獨(dú)存，

它背著后羿，

在我的后面緊跟。

我又向她問

月亮圓缺的理由，

圓的是妝鏡，

彎的是白玉簾鉤。

她贈我月季，

花比美人還嬌艷；

她贈我月餅，

霜作皮冰糖作餡。

象牙雕的車，

車前是一對綿羊，

是她送我的，

讓我坐著回故鄉(xiāng)。

我行過雪山，

行過冰川與云壑。

像一條白龍

瀑布從峰頭墜落。

我的車翻了！

滑進(jìn)了瀑流中間！

我忽然驚醒，

月光恰落在床前。

十四，十二，二一。

還鄉(xiāng)

1

暮秋的田野上照著斜陽，

長的人影移過道路中央；

干枯了的葉子風(fēng)中嘆息，

飄落上還鄉(xiāng)人舊的軍裝。

哇的一只烏鴉飛過人頭；

鴉雛正在那邊樹上啁啾，

他們說是巢溫，食糧也有，

為何父親還在外面漂流?

金星與白煙向灶突上騰，

屋中響著一片菜的聲音，

飯的濃香噴出大門之外；

看著家的婦女正等歸人。

他的前頭走來一個(gè)牧童，

牽著水牛行過道路當(dāng)中，

牧童瞧見他時(shí)，一半害怕，

一半好奇似的睜大雙瞳。

他想起當(dāng)初的年少兒郎，

彎弓跑馬，真是意氣揚(yáng)揚(yáng)；

他們投軍，一同去到關(guān)外，

都化成了白骨死在邊疆。

一個(gè)莊家在他身側(cè)過去，

面龐之上呈著一團(tuán)樂趣；

瞧見他的時(shí)候卻皺起眉，

拿敵視的眼光向他緊覷。

這也難怪：二十年前的他

瞧見兵的時(shí)候不也咬牙?

好在明天里面他就脫下，

脫下了軍服來重做莊家。

青色的遠(yuǎn)峰間沉下太陽，

只有樹梢掛著一線紅光；

暮煙泛濫平了谷中，田上；

蟲的聲音叫得游子心傷。

看哪，一棵白楊到了眼前，

一圈土墻圍在樹的下邊；

雖說大門還是朝著他閉，

歡欣已經(jīng)漲滿他的心田。

他想母親正在對著孤燈，

眼望燈花心念遠(yuǎn)行的人；

父親正在瞧著茶葉的梗，

說是今天會有貴客登門。

他記起過門才半月的妻，

記起別離時(shí)候她的悲啼；

說不定她如今正在奇怪，

為何今天盡是跳著眼皮。

想到這里時(shí)候一片心慌，

悲喜同時(shí)泛進(jìn)他的胸膛，

他已經(jīng)瞧不見眼前的路，

二十年的淚呀落下眼眶！

2

大門外的天光真正朦朧；

大門里的人也真正從容，

剝啄，剝啄，任你敲的多響，

你的聲音只算敲進(jìn)虛空。

一條狗在門內(nèi)跟著高叫，

門越敲得響時(shí)狗也越鬧；

等到人在外面不再敲門，

里邊的狗也就停止喧噪。

誰呀?里邊一絲弱的聲浪

響出堂屋，如今正在階上。

誰呀?外邊是否投宿的人?

還是哪位高鄰屈駕光降?

娘呀，是我，并非投宿的人。

我們這樣貧窮哪有高鄰?

〔娘年老了，讓我高聲點(diǎn)說：〕

我呀，我呀，我是娘的親生！

兒嗎?你出門了二十多年，

哪里還有活人存在世間?

哦，知道了，但娘窮苦的很，

哪有力量給你多燒紙錢?

兒呀，自你當(dāng)兵死在他鄉(xiāng)，

你的父親妻子跟著身亡；

兒呀，你們?nèi)齻€(gè)拋得我苦，

留我一人在這世上悲傷！

娘呀，我并不是已亡的人！

你該聽到剛才狗的呼聲，

我越敲門它也叫得越響；

慢悠悠的才是叫著鬼魂。

兒呀，不料你是活著歸來，

可憐媳婦當(dāng)時(shí)吞錯火柴！

兒呀，雖然等到你回鄉(xiāng)里，

我的眼睛已經(jīng)不得睜開！

讓我拿起手來摸你一摸——

為何你的臉上瘦了許多?

兒呀，你聽夜風(fēng)吹過枯草，

還不走進(jìn)門來歇下奔波?

柴門外的天氣已經(jīng)昏沉，

天空里面不見月亮與星，

只是在朦朧的光亮之內(nèi)，

瞧見草兒掩著兩個(gè)荒墳。

十五，四，十一。

王嬌

1

上燈節(jié)已經(jīng)來臨，

滿街上顫著燈的光明：

紅的燈掛在門口，

五彩的龍燈抬過街心。

星斗布滿了天空，

閃著光，也像許多燈籠。

燈燭光中的楊柳

白得與銀絲的相同。

滿城中鑼鼓喧闐，

還有鞭炮聲夾在中間，

游人的笑語嘈雜：

驚起了棲禽，飛舞高天。

黑暗里飄來花芳，

消融進(jìn)一片暖的衣香；

四下里釵環(huán)閃亮，

嬌媚呈于喜悅的面龐。

聽呀，聽一聲歡呼——

空中忽噴上許多白珠！

這是哪兒放焰火，

還是隕星飄灑進(jìn)虛無?

是在周侯府前頭

扎起了一座五彩牌樓，

燈籠各樣的都有，

燭光要燃到天亮方休。

便是在這兒放花，

便是在這兒起的喧嘩——

但是歡笑聲忽靜，

原來新的花又已高拿。

他們再也不想睡，

他們被節(jié)令之酒灌醉；

笑謔懸掛在唇邊，

他們的胸中歡樂騰沸。

但是燭漸漸燒殘，

人的喉嚨也漸漸叫干；

在燈稀了的深巷，

已有回家的取道其間。

這是誰家的女郎?

她的腳步為何這樣忙?

原來不是獨(dú)行的，

還有兩個(gè)女伴在身旁。

她們何以這般快?

哦，原來在五十步開外

有兩個(gè)男子緊跟：

險(xiǎn)哪！這巷中別無人在！

咦，她們未免多心：

你瞧那兩個(gè)緊跟的人

已經(jīng)走上前面去——

不好了！他們忽然停身！

他們攔住了去道，

兇橫的臉上呈出狡笑；

他們想女子可欺，

走上前去居然要摟抱。

女郎銳聲的呼號，

但是沉默緊圍在周遭，

一點(diǎn)回響也沒有——

只聽得遠(yuǎn)方偶起喧囂。

她們定歸要墮網(wǎng)：

你看奸人又來了同黨。

兩個(gè)她們已不支，

添上三個(gè)時(shí)何堪設(shè)想?

三人內(nèi)一個(gè)領(lǐng)頭，

燭光下顯得年少風(fēng)流；

他哪是什么狂暴，

他是個(gè)女郎心的小偷！

從仆聽他的指揮。

不去那兩人的后面追，

只是恭敬地站著，

等候把三個(gè)女郎送回。

“姐姐們請別害怕——”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

就張了口停住：呀！

他遇到了今世的冤家！

正站在他的面前——

這是凡人呀還是神仙?——

是一個(gè)妙齡女子；

她的臉像圓月掛中天。

額角上垂著汗珠，

它的晶瑩珍珠也不如；

面龐中泛著紅暈，

好像鮫綃籠罩住珊瑚。

一雙眼有夜的深，

轉(zhuǎn)動時(shí)又有星的光明；

它們表現(xiàn)出欣喜，

表現(xiàn)出一團(tuán)感謝的心。

“請問住在哪條街?

如何走進(jìn)了這條巷來?

僥幸我剛才走過——

不送上府我決不離開?！?/p>

“這個(gè)是我的姨妹——”

她手指的女郎正拭淚；

“奇怪，不見了春香！”

春香原來躲在墻陰內(nèi)，

好容易喚出巢窠，

出來時(shí)候仍自打哆嗦

哭的女郎笑起來，

她的主人也面露微渦。

等到過去了驚慌，

又多嘴：“我家老爺姓王。

這是曹家姨小姐。

這是一家都愛的姑娘。

兩位姑娘要看燈，

大家都搶著想跟出門；

早知道現(xiàn)在如此，

當(dāng)時(shí)我也不會去相爭。

貴姓還不曾請教?”

“我家周侯府誰不知道?

今夜不是有放花?

那就是少爺使的錢鈔?！?/p>

杏花落上了身軀，

夜半的寒風(fēng)正過墻隅。

“王家姐姐怕涼了。

我們盡站著豈非大愚？”

他跟在女郎身旁，

時(shí)時(shí)聽到窸窣的衣裳；

女郎鬢邊的茉莉

時(shí)時(shí)隨了風(fēng)送過清香。

他故意腳步俄延，

唯愿這人家遠(yuǎn)在天邊，

一百年也走不到——

不幸她的家已在眼前。

一聲多謝進(jìn)了門，

他們正要分開的時(shí)辰，

她轉(zhuǎn)身又謝一眼——

哎！這一眼可攝了人魂！

一團(tuán)熱射進(jìn)心胸，

臉上升起了兩朵緋紅——

等到他定睛細(xì)看，

女郎已經(jīng)是無影無蹤。

他慢騰騰地走開，

走不到三步，頭又回來；

仆人彼此點(diǎn)頭笑，

只在他兩邊跟著徘徊。

“女郎呀，你是花枝，

我是一條飄蕩的游絲，

只要能黏附一刻，

就是吹斷了我也不辭。

要說是你真有心，

為何你對我并不殷勤？

要說是你真無意，

為何眼睛里藏著深情?

可恨呀無路能通，

知道哪一天可以重逢?

牽牛星呀，我妒你，

我妒你偷窺她的房櫳！”

“少爺，四邊沒有人，

你的這些話說給誰聽?

天都亮了，回去罷，

你聽東方業(yè)已有雞鳴?！?/p>

2

時(shí)光真快，已到梅雨期中，

陰沉的毛雨飄拂著梧桐，

一夜里青苔爬上了階砌，

臥房前整日的垂下簾櫳。

稀疏的檐滴仿佛是秋聲，

憂愁隨著春寒來襲老人；

何況妻子在十年前亡去，

今日里正逢著她的忌辰。

十年前正是這樣的一天，

在傍晚，蚯蚓嘶鳴庭院間，

偶爾有涼風(fēng)來撼動窗槅，

他們永別于暗淡的燈前。

他還歷歷記得那時(shí)的妻：

一陣紅潮上來，忽睜眼皮，

接著喉嚨里發(fā)響聲，沉寂——

顫搖的影子在墻上面移。

三十年的夫妻終得分開，

在冷雨凄風(fēng)里就此葬埋；

愛隨她埋起了，苦卻沒有，

苦隨了春寒依舊每年來。

還好她留下了一個(gè)女娃，

晶瑩如月，嬌艷又像春花；

并且相貌同母親是一樣，

看見女兒時(shí)就如對著她。

雖然貌美，并不鄙棄家常，

光明隨了她到任何地方；

妤像流螢從野塘上飛過，

白蘋綠藻都跟著有輝光。

他因?yàn)槭俏涔伲⑶夷旮撸?/p>

一切的文書都教她捉刀：

這又像流螢低能趁磷火，

高也能同星并掛在青霄。

她好比柱子支撐起傾斜，

有了這女兒他才少苦些，

不然他早已隨了妻子去，

正這樣想時(shí)，門口一聲：“爹，

信寫成了。爹怎么又淚懸?

老人的情緒經(jīng)不起摧殘。

爹難道忘了娘臨終的話？

爹苦時(shí)娘在地下也不安！”

“咳，嬌兒，淚不能止住它流；

你來了，我倒寬去一半愁。

信寫成了?拿過來給我看。

是軍事，立刻要差人去投。

咳，為這個(gè)我忙到六十余，

但至今還是名與利皆虛；

只瞧著一班輕薄的年少，

駕起了車馬，修起了門閭。

如今是老了，好勝心已無；

從前年少時(shí)候膽氣卻粗，

那時(shí)我常常拍著案高叫：

‘我比起他們來哪樣不如?’

她那時(shí)總勸我別得罪人，

總拿話來寬慰，教我小心——

咳，人已去了世，后悔何及?

當(dāng)時(shí)我竟常拿她把氣平！

等我氣平了向她把罪賠，

她只說：‘以往的事不能追；

雷呀，脾氣大了要吃虧的，

我望你今天是最后一回?！?/p>

女兒說：“這種時(shí)候并不多，

爹何必為它將自己折磨?

聽說當(dāng)時(shí)娶娘來很有趣，

爹向我談?wù)劦降资侨绾?”

光明忽閃出深陷的眼眶，

老人的目前涌現(xiàn)一女郎，

他那時(shí)正年少，箭在弦上，

從空中射落了白鴿一雙。

養(yǎng)鴿的人家對他表驚奇，

沒有要賠，并且毫不遲疑

把喂這一雙鴿子的幼女

嫁給了射鴿子的人做妻。

他想起了閨房里的溫柔，

想起了卅年的同樂同憂，

想起了妻子添女的那夜，

他多么喜，又多么為妻愁。

這些他都說給了女兒聽；

他還說當(dāng)初給女兒定名，

爭了大半天才把它定妥，

因?yàn)樗囊馑家姓丫?/p>

他又說：“娘生你的那一天，

夢見一只鸞在天半翩躚，

西落的太陽照在毛羽上，

青中觀紅色，與云彩爭鮮；

頸上有一個(gè)同心結(jié)下垂，

是紅絲打的；她一面高飛，

一面在空中囀她的巧舌，

那聲音就像仙女把簫吹。

忽然漫天的刮起一陣風(fēng)，

把鳥吹落在你娘的當(dāng)胸，

她大吃一驚，從夢里醒轉(zhuǎn)；

便是如此，你進(jìn)了人世中。

你小時(shí)無人見了不喜歡，

抓周時(shí)你拿起書同尺玩，

我最愛你那時(shí)手背的凹，

同嘴唇中間嬌媚的弓彎。

到五歲上娘就教你讀書，

真聰明，背得一點(diǎn)不模糊，

我還記得在燈檠的光下，

你們母女同把詩句咿唔。

你娘同我們?nèi)鍪值哪菚r(shí)，

你才九歲，還是一片嬌癡。

唉，那刻妻子去了孩兒小，

我心中的難受哪有人知！

從此只留下父女兩個(gè)人，

同受驚慌，彼此安慰心魂。

幸喜三載前你年交十六，

已能幫曹姨把家務(wù)分承。

知名的閨秀古代也寥寥，

武的只有木蘭，文的班昭，

但是誰像你這般通文墨，

家中的事務(wù)也可以操勞?

擔(dān)子這般重總愁你難馱，

我已請了一個(gè)書吏，姓何，

從明天起你就可以停下，

免得光陰都在這里消磨。

你如今已到待字的年華，

男大須婚，女大須定人家。

門戶不談，人品總要端正，

但一班的少年只見浮夸。

武職是大家輕視的官差，

幾時(shí)看見媒人上我門來?

不管你才情，也不管容貌，

錢，你有了錢別人就眼開。

你身上我決不放松一些，

我不情愿你將來埋怨爹，

我要尋配得上你的佳婿，

文才不讓你，人也要不邪。

我無時(shí)不將此事記在心，

我常常記著你娘的叮嚀，

她說：‘我們只生了一個(gè)女，

這個(gè)女兒別配錯了婚姻?！?/p>

你是明白的，總該會思量，

這樁事我正想與你相商：

不知道我家的親戚里面，

可有中你心意的少年郎?”

她聽到這些話十分害羞，

只是低下頸子來略搖頭，

答道：“爹，不要再談這些話，

除了侍候爹我更無所求。”

“也真的：拿你嫁這種人家，

就好比拿鳳凰去配烏鴉。

我何嘗不情愿你在身側(cè)——

總得找人來培養(yǎng)這枝花。

“女兒也看過些野史詩篇，

無處不逢到薄命的紅顏；

何況爹老了，又孤單的很，

我只要常跟在爹的身邊。”

一顆顆的淚點(diǎn)滴下白須，

他哽咽著說：“嬌兒，你太迂。

你年紀(jì)大了，我怎能留住?

只望你們別將我棄屋隅?！?/p>

房里寂然，只聞父女同悲；

疏疏的春雨輕灑著門扉，

不知是湖邊，還是云霧里，

杜鵑凄惻地叫過，不如歸！

3

南風(fēng)來了，梅雨驅(qū)散，

天的顏色顯得澄鮮，

綠蔭密得如同帷幔，

蟬聲鬧在綠蔭里邊，

太陽把金光亂灑下人間。

麥田里邊翻著金浪，

四周繞著青的遠(yuǎn)峰，

鳥在林內(nèi)齊聲歌唱，

豆花的香隨了暖風(fēng)，

吹遍了一片田野的當(dāng)中。

鄉(xiāng)下的原野越熱鬧，

城中的庭院越清幽：

一樹濃蔭將它籠罩，

竹簾上綠影往來游，

只偶爾有蜂向窗槅上投。

從房頂?shù)拿魍呃锩?/p>

偷下來了一條日光，

這條日光移得真慢，

光中群動無聲的忙；

幽暗里鉆出來一縷爐香。

書案邊靜坐著女郎；

一陣?yán)Ь肭秩胄貎?nèi)，

幻影在她前面飛揚(yáng)，

水在壺中單調(diào)的沸，

暖風(fēng)輕輕拂來，催她入睡。

忽聽得男子的腳步，

她忙把已落的頭抬；

她想起父親的囑咐，

忙把已閉的眼睜開，

替她的書吏是在今天來。

她瞧見書吏的模樣，

不覺心中暗吃一驚，

這正是燈節(jié)的晚上

把她救了的少年人：

她遲疑地問道：“尊姓大名?”

“我的名字是何文邁。”

“這口音與那晚正同！”

她見仆人走出房外，

不覺腮中暈起微紅，

但在外面還假裝出從容。

她等書吏坐了，問道：

“周家公子是個(gè)貴人，

為何把富與貴扔掉，

不肯在侯府做郎君，

卑躬折節(jié)的來光降蓬門?”

“既知道了何必遮掩?

這都是為你呀，女郎。

我自從那夜里相見，

回了家后飲食俱忘。

我連做夢都想著來身旁。

形骸看著消瘦下去，

精神一天弱似一天。

不見時(shí)活著覺無趣；

如今見了才像從前。

女郎呀，你總該可以垂憐?”

“公子這樣家中跑出，

難道是忘記了爹媽?

說不定他們正在哭，

急得把天呼，把發(fā)抓，

怕公子去世了，永不回家。

又難道忘記了身份?

書吏的事情做得來?

竟為女子荒廢學(xué)問，

把無量的前程扔開?

回去罷，請別在這里延挨。

我不是公子的朋友——

可恨我生來是女身。

可怕呀，悠悠的眾口。

何況我要侍奉父親。

回去罷，請別在這里留停。”

“教我離開未嘗不可，

我不愿使你擔(dān)恐慌：

但我不見得能多活，

到那時(shí)萬一我死亡，

即非有心呀你豈不悲傷?

死去了也未嘗不好，

只要你珠淚為我流；

然而活著豈不更妙?

女郎呀，別轉(zhuǎn)過雙眸。

除了相見外我另無所求?！?/p>

他見女郎一聲不應(yīng)，

知道她已經(jīng)不留難，

這不作聲便是默認(rèn)，

他真說不出的喜歡。

他問道：“我來府上的時(shí)間

以為先與令尊相見——”

“從前我替爹管文書；

僥幸今天卸了重?fù)?dān)，

從此我不須費(fèi)功夫，

再來這面書房里把鴉涂?！?/p>

“原來姐的文墨也妙，

那我真要拜作先生：

我自然不敢當(dāng)逸少，

但姐真不愧衛(wèi)夫人。

請容我永遠(yuǎn)拜倒在師門?！?/p>

淺的笑窩呈在雙頰，

她說不出來的嬌羞。

他們都覺得沒有話，

都向窗外轉(zhuǎn)過了頭，

他們望蛛絲在日光里游。

他們瞧見一雙蝴蝶，

忽高忽下，追著游戲。

飛得高，便上了蕉葉；

飛得低，便與地相齊。

只可惜不聞它們的笑啼。

她轉(zhuǎn)身望周生一眼，

不料周生正在瞧她；

緋紅暈上了她的臉，

心中懊悔事情做差，

匆匆地出了房，推說繡花。

他望著女郎的后影，

女郎的羅襪與金釵。

他的心中又喜又悶：

悶的是何時(shí)她再來，

喜的是情已進(jìn)了她胸懷。

4

巧夕已經(jīng)到了夜半，

王嬌還在倚著樓窗。

她抬頭，見雙星燦爛；

低頭，見葉里的燈光。

楊柳枝低下頭微喟，

幽靜里飄過一絲風(fēng)；

偶聽到魚兒躍池內(nèi)。

沉寂將她催進(jìn)夢中。

她夢見天孫是自己，

面對著洶涌的銀河，

河的兩頭連到云里，

時(shí)有流星落進(jìn)洪波。

一座橋橫跨在河上，

白石地，檀木的欄桿。

喜鵲在橋樓上歡唱，

一盞紅燈懸掛樓前。

心在胸口怦怦的跳，

她要知道牛郎是誰。

她依稀聽得有牛叫，

她打開南向的窗扉。

遠(yuǎn)方不是一團(tuán)黑影?

近了，近了，還是模糊。

等到形貌依稀可認(rèn)，

她不禁失了聲驚呼：

“這不是——”“是我呀，小姐。

我便是小姐的春香?！?/p>

她睜眼見丫鬟，并且——

周生也當(dāng)真在前方！

“春香，這是醒呀是夢？”

春香不答，只是嘻嘻。

她再看周生，也不動，

只是不安的把頭低。

閃電般她恍然大悟，

心在胸中又跳起來；

驚慌，懊惱，羞慚，憤怒，

同時(shí)呈上她的雙腮。

她把丫頭嚴(yán)加申斥，

說她不該引進(jìn)生人；

她又責(zé)周生不老實(shí)，

責(zé)他是輕薄的書生。

她說：“我當(dāng)初是憐惜，

不料如今你竟忘懷。

我的為難你不思及，

你竟忍心進(jìn)我房來?！?/p>

丫鬟挨了罵，噘起嘴，

“這都是你闖禍，少爺。

如今好了：唉，我的腿

到明天一定要打瘸?！?/p>

周公子也埋怨丫頭：

“誰教你說姑娘有意?

不然，我怎會來繡樓?

你真能忍心將人戲?！?/p>

“我的言語哪句不真?

誰向你這種人撒謊?

去罷，去罷。如今怨人，

是假的當(dāng)初怎不講?

瞧，瞧，你又不肯下樓。

瞧那尊容上的怪相?！?/p>

“不，不，我要問清緣由，

免得姑娘說我輕蕩。

不用忙。你先將氣平，

話是真的不妨再說。

我問你：姑娘可有心？

我可是冒昧來閨閣?”

一則埋怨小姐裝喬，

二則恐慌已經(jīng)過去，

這丫鬟又開始嘮叨，

她把從前的事詳敘：

“小姐，你已經(jīng)忘記掉，

那早晨我替你梳妝，

你一邊拿著銅鏡照，

一邊瞧鏡里的面龐。

你問我，眼睛沒有轉(zhuǎn)：

‘春香，你瞧我該配誰?’

我說：‘師爺，可惜窮點(diǎn)。’

你紅著臉一語不回。

一晚我從床上滾下，

正摸著碰疼了的頭，

忽然聽到你說夢話，

別的不聞，只聽說：‘周……’”

如今是輪到她羞縮，

輪到她紅臉，把頭低；

但是丫鬟不顧，續(xù)說：

“我從那時(shí)起就心疑。

直到今天聽見他講，

才知小侯爺做書班，

才知何文邁是撒謊；

到了今天我才恍然，

到了今天我才知悉，

為什么有時(shí)你睡遲，

一個(gè)人對著燈嘆息，

手里拿著筆寫新詩。”

女郎聽著，又羞又惱，

喝丫頭：“還不去后房！”

但是同時(shí)又改口道，

“等在這里，我的春香?！?/p>

“我還是先去后房睡：

省得明早又像從前，

你起床了，朝著我啐：

‘瞌睡蟲，別盡著貪眠！’”

房中只剩他們兩個(gè)。

她垂下頭，身倚窗欞：

她的胸膛幾乎脹破，

驚慌充滿了她的心。

他定了神四下觀望，

瞧見蠟燭只剩殘輝，

瞧見睡鞋放在椅上，

瞧見垂下了的床帷。

偶有燈蛾想進(jìn)窗內(nèi)，

靜中只聞心跳怦怦。

鴨獸與脂粉的香味

時(shí)時(shí)隨風(fēng)鉆進(jìn)鼻中。

他推窗，見雙星在空；

閉窗，對嬌羞的美人。

她依然站著，沒有動，

但是覺到他的微溫。

5

王嬌的妝樓還在開著窗，

中秋夜里將闌的月色，

照見一雙人倚在樓側(cè)，

樓板上映著窗影的斜方。

空中疾行過渾圓的月球；

銀霧里立著亭臺花木，

桂樹的影在根旁靜伏，

桂花香到深夜分外清幽。

女郎怕冷，斜靠著他的肩，

溫?zé)崤c情在她的胸內(nèi)，

眼睛半開半閉的將睡，

如夢的情話響在他耳邊。

“你已經(jīng)累了?！彼f時(shí)側(cè)身，

把她如綿的身軀抱起；

轉(zhuǎn)身時(shí)候忽見房門啟，

門縫后探進(jìn)來一個(gè)女人。

他驚得放下了女郎：“是誰?”

她也立刻從夢中醒轉(zhuǎn)：

“曹姨來了！時(shí)間這么晚……”

沒有說完，她的頭已低垂。

公子也紅著臉，不敢抬頭。

有一樁事令他最難過，

就是，女郎并不曾做錯，

但如今為他的緣故蒙羞。

反是曹姨先向他們開言：

“當(dāng)時(shí)我瞧著心里奇怪，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外。

但請放心，我所以來這邊，

不過是有點(diǎn)替嬌兒擔(dān)驚，

因?yàn)檫@樣終歸不是了。

萬一事情被父親知曉，

年老的人豈不加倍傷心?

你們兩個(gè)真是女貌郎才，

難怪嬌兒向來不心動，

遇到周公子也入了甕，

公子也扔了家來做書差。

不用瞧：你們的這段姻緣

我是從春香處打聽到?！?/p>

說到這里，她就開玩笑：

“我的癡兒，你怎能將我瞞?

春天我?？匆娔阋袠谴?，

手弄綠珠串般的楊柳；

舉目呆望著白云流走，

一刻又支腮，俯首看鴛鴦。

夏天我見你比前更豐腴，

你的面龐荷花樣飽滿，

你的顏色荷花樣?jì)善G，

但對著南風(fēng)常聽你輕吁。

秋天高了，你也跟著長高，

你的雙乳隆起在胸上，

你像入秋更明的月亮，

但已無春天霧里的嬌嬈。

你怎能瞞過我，癡的女娃?

我今晚來想把你們勸。

我并不是要你們分散，

但是我勸周公子快回家。

回家后卻不要將她丟開——

瞧你這人倒不像心狠。

你須把詳情向父母稟，

立即請媒人上我家門來。

你失蹤了，一定急壞爺娘。

自家的孩兒既然顧惜，

〔嬌兒又是受你的威逼，〕

想必不會害人家的女郎。

嬌兒，你淑妹正少些嫁衣，

你的針黹好，我要奉托，

你替她縫些，等你出閣，

她自然也能幫著你做齊。

我去了。你們望一夜月圓，

到明天卻不要愁它缺：

只要你們的相思不滅，

教圓月重輝并不算為難?！?/p>

如今還是他們倆在房中。

稀疏的柳影移上樓板，

柝聲在秋夜分外凄慘，

從園里偶爾吹進(jìn)來冷風(fēng)。

她眼眶中含著淚珠晶瑩，

她靠在周生肩上微抖，

“兩人的恩愛從此撒手?

難道我七夕做的夢當(dāng)真?

唉，牛郎同織女雖然隔河，

還能每年中相逢一面；

我們怕從此不能再見，

孤零的，我要從此做嫦娥。

我如今只覺得一片心慌。

唉，我的一生從此斷送！

爹爹知道了豈不心痛?

到了那時(shí)候我做何主張?”

“嬌，你以為我會那般薄情?

我可以當(dāng)著太陰賭咒，

將來決不把你拋腦后。

你們作證呀，過往的神明！”

“你千萬不要以為我生疑，

我知道你對我是相戀。

但你的雙親做何主見?

萬一他們要你另娶佳妻?”

“娘疼我，父親卻一毫不松，

但我要發(fā)誓非你不娶；

萬一他逼我更改主意，

我就要私逃來你的家中。

我要向岳父將一切說明，

將過錯攬來我的身上。

那時(shí)我們便能長偎傍，

不愁別，也不須吊膽提心。

你瞧月亮已經(jīng)落下西山，

銅盤里盛滿紅的蠟淚，

知道要何時(shí)才能再會?

嬌呀，別盡著在窗側(cè)盤桓?！?/p>

6

晚秋的斜陽照在東壁上，

墻陰里嘶著秋蟲的聲浪；

枯枝間偶爾飄進(jìn)一絲風(fēng)，

把剩余的黃葉吹落院中。

王嬌的胸中充滿了悲哀，

她是從姨妹的婚禮回來。

她記得昨夜鑼鼓的鏗鏘，

花香與粉氣彌漫了全堂，

宮燈的閃爍——但化成輕煙，

飄入了愁云凝結(jié)的今天。

記得辭別新人的歸途里，

父親把她出嫁的事提起，

她忍不住在車?yán)锟蕹雎暋?/p>

父親不知道她已有情人，

也不知道她已經(jīng)懷了胎，

盡等周公子總是不見來，

昨天派孫虎去侯府找他，

不知道今天可能夠回家。

萬一他被逼或是變了心，

她拿什么見爹爹與六親?

但她的父親不知道這些，

只是將坐騎靠近她的車：

“小嬌呀，你的心我也深知：

我決不讓你耽誤了芳時(shí)?！?/p>

他還另外拿了些話安慰，

哪曉得更勾起她的愧悔。

到家后又提起她的亡母，

重?cái)?shù)父女同嘗過的辛苦；

不知她多一重苦在心頭，

想開口又不能，只是淚流。

她不情愿父親過于傷心，

出了書房，如今走過后庭。

但是院中的房已經(jīng)空虛，

因曹姨搬去了婿家同居。

她一邊走，一邊想起當(dāng)初，

曹姨中年守寡，家無寸儲；

她還記得曹姨來的那天，

她正在掐染指甲的鳳仙，

看見曹姨帶著一個(gè)女娃，

有三歲，她忙跑去告訴媽。

從此她有姨妹陪著游玩。

還記得有一次同放紙鳶，

都斷了線；她的飛進(jìn)天空，

姨妹的落上了一棵青松。

甜美的童年便如此飛度，

直到四年后她的娘亡故。

是她親眼瞧著姨妹長大，

是她親眼瞧著姨妹出嫁；

但是她自己呢?懷孕在身，

孩子的爹還不知是何人！

她記起昨夜晚遇見曹姨，

低聲問周家已否來聘妻。

她要不是瞧著賓客滿堂，

真想抱起曹姨來哭一場。

她瞧周生并不像負(fù)心漢，

但為何一月來音信俱斷?

最傷她心的是對不起爹：

他一向知道女孩兒不邪，

才肯讓她與男子們周旋，

在她也是向來處之淡然；

說也奇怪，唯獨(dú)遇到周生，

她心里才頭次種下情根。

燈節(jié)的相救，初夏的重逢，

夏日的齋內(nèi)，巧夕的樓中，

來得又快又奇，與夢無異，

令她眼花繚亂，毫無主意。

這都不能怪她，這都是天。

她這樣想時(shí)，已到了樓前。

她瞧見孫虎頭扎著白巾，

在樓下，她不覺大吃一驚。

她曉得事情是吉少兇多，

不覺渾身之上打起哆嗦；

但在外面還不露出悲哀。

只教孫虎悄悄跟上樓來，

把一切詳情說與她知道。

他的頭打破了，是和誰鬧?

周公子父親的意思怎般?

他從懷內(nèi)拿出一只玉環(huán)，

交給她，說道：“小姐還要聽?

不怕聽到了我的話傷心?

那么我就講。昨天的上午

我拜別了姑娘去到侯府，

沒向門房說是小姐所差，

只說是王家少爺派我來，

有緊急的事要當(dāng)面見他。

他瞧見我的時(shí)候，驚呼：‘呀，

是你！’他把當(dāng)差遣出書房，

重新向我說：‘你家的姑娘

好嗎?我這一向因?yàn)槭露唷?/p>

哼。什么事！不過是討老婆?！?/p>

王嬌道：“什么?”“小姐別傷心，

這負(fù)心漢已經(jīng)另娶了親。

我當(dāng)時(shí)真氣，說：‘你問自己，

她好不?小姐哪樁辜負(fù)你，

你居然能夠忍心把她拋，

消息毫無，使她日夜心焦?

你自己問良心，這可應(yīng)該?

今天是她差我上貴府來，

問問你沒有消息的緣由?！?/p>

他聽到說，假裝皺起眉頭，

唉聲嘆氣，連我都當(dāng)是真，

他說：‘想不到天意不由人。

我自從離開府上回了家，

一心指望即日娶過嬌娃；

哪知道我的父親不允許。

他說，一個(gè)小武官的閨女

怎么同我的兒子配得來?

這給人聽到嘴不要笑歪?

并且這女孩子本來輕佻，

不是她拋頭露面的招搖，

我的兒子怎會陷入網(wǎng)中?

那父親也未免家教太松，

不算小戶了，卻無個(gè)內(nèi)外；

如今好了，女兒為他所害。

我決不情愿被叫作糊涂，

何況我家祖上受過丹書，

我決不讓兒子這樣成婚，

被人家傳出去當(dāng)作新聞。

娘，她見我回了家，真喜歡，

并且女子的心腸軟似男，

她總勸父親順我的意思。

他與娘不知鬧過多少次。

我知道他的心無法可回，

就趁了一晚風(fēng)呼呼在吹，

偷著翻過花園想逃出去。

哪知正翻時(shí)與更夫相遇。

更夫怕我逃了，父親治他，

連忙把我的兩條腿緊抓，

任我百般哀求，都不放松。

他把我送回去了書房中，

在書房外守了一個(gè)通宵，

怕我得到旁的空又偷逃。

第二天早上他稟知父親，

父親聽到時(shí)候，大發(fā)雷霆，

親自拿棍子打了我一頓，

教兩個(gè)當(dāng)差的將我監(jiān)禁，

并且教他們?nèi)找估镅策墶?/p>

他一面又派人去找媒婆，

打聽哪個(gè)官府里有姑娘。

唉，我被兩個(gè)人監(jiān)在書房，

就是想偷跑也無路可通，

況且父親拷打得那般兇，

你想除順從外有何方法?’

‘只怪我家小姐當(dāng)時(shí)眼瞎，

認(rèn)識了你這個(gè)負(fù)心的人，

使得她如今進(jìn)退都不能?！?/p>

‘把氣平下，讓我們慢慢談，

瞧可有方法打通這難關(guān)?！?/p>

‘想方法?那還不十分容易?

你當(dāng)時(shí)既有偷逃的膽氣，

現(xiàn)在何不也一逃以了之?’

‘唉，你曉得如今不比當(dāng)時(shí)，

如今我已娶了妻子在家，

我跑了時(shí)如何對得起她?’

我一聽不由得氣滿胸膛，

大聲叫道：‘那么我家姑娘

你對得起嗎?’他說：‘你息怒。

我也并非愿意將她辜負(fù)，

只不過父親的嚴(yán)命難違。

已往的事如今也不能追，

讓我們想可能亡羊補(bǔ)牢?！?/p>

說著話，他找出黃金十條：

‘這送你家的小姐作妝奩；’

他同時(shí)又把手探進(jìn)胸前，

拿出我交給小姐的玉環(huán)，

‘這是她送我的，如今奉還。

你向她說我是無福的人，

只望她嫁一個(gè)好的郎君。’

‘什么！你把我家小姐丟開？

那么當(dāng)時(shí)誰教你騙她來?

這玉環(huán)是她的，我要帶回，

免得寶物扔上了糞土堆。

誰希罕你的金子?真笑話！

我氣得把它們?nèi)釉诘叵隆?/p>

‘我孫虎都不希罕這黃金，

何況我家小姐金玉為心?

別的不提，騙了我家姑娘，

一切糾葛就要由你承當(dāng)。

現(xiàn)在她腹中已經(jīng)有了喜，

她在家一天到晚的候你，

候你去認(rèn)為這孩子的爹。

你難道良心都沒有一些，

能夠坐著看她被別人羞，

看她下水，你不肯略回頭?’

‘娶她過來做妾，你瞧怎樣?’

聽到此，我的氣直朝上撞，

‘什么！你敢污辱我家千金?

我今天要舍了命同你拼。

你這畜生！我家老爺?shù)墓?/p>

雖然不大，也是朝廷所頒，

我家小姐怎與人做偏房？

我孫虎也吃過皇家的糧，

這口氣教我如何忍得下?’

我一邊這樣的把他大罵，

一邊要捶他。那怯漢高呼：

‘張千，張千，快抓住這強(qiáng)徒！’

呼聲驚動了房外的當(dāng)差，

他連忙入內(nèi)把我們擋開。

我沖了幾次都沒有沖過，

反被那廝把我的頭打破。

唉，年紀(jì)老了，什么都不中。

要像當(dāng)年那般破陣沖鋒，

不說一個(gè)，十個(gè)我也打翻；

我早摳出那小子的心肝，

一把抓過來獻(xiàn)上給小姐，

教人知道王家并不好惹！

唉，年紀(jì)大了，什么都不行?！?/p>

說到此，他的淚落滿衣襟，

“唉，老爺立下過多少功勞，

都是因?yàn)樗纳怨赂撸?/p>

不肯彎下腰去阿附上司，

才這樣窮；但他毫無怨辭。

想不到虎落平陽被犬欺，

姑娘又遇到這個(gè)壞東西。

并且他是我頭次引來家，

我恨不得一把將他緊抓，

撕成兩片，心里面才痛快?！?/p>

老仆人這時(shí)汗迸出臉外，

一根根的筋在額角緊張，

光明發(fā)射出已陷的眼眶，

喉嚨里呼嚕的盡作響聲，

憤怒如今充滿他的靈魂。

王嬌一語不發(fā)，只是淚流，

她抬起了已經(jīng)垂下的頭，

顫聲地說：“你不須將氣動，

與這班人動氣也不中用。

你的頭新破，經(jīng)不起悲傷，

歇歇去罷。這回累你多忙。

等到你的頭休養(yǎng)好了時(shí)，

我們再商量辦法也不遲。”

女郎呀，你何嘗要想法來?

你不過是將老仆人支開，

怕他年紀(jì)大，經(jīng)不起傷心。

你已將自家的命運(yùn)看清。

你如今知道了那個(gè)兆頭

何以有紅絲纏繞在咽喉，

你如今知道了那同心結(jié)

你因之而生，也因之而滅。

看哪，墻頭已不見太陽光，

只有些愁云凝結(jié)在穹蒼；

主宰這人間的換了黑暗。

我聽到了你的一聲長嘆，

床頭的窸窣，扣頸的聲音，

喉中發(fā)過響后，便是凄清。

去了，去了，癡情逃上九天，

如今只有虛偽盤踞人間！

7

白燭搖顫著青色的光明，

女郎的靈柩在白幃里停。

黑暗與沉默籠罩住世界，

天空里面瞧不見一顆星。

春日的百花卷起了芬馨；

夏天去了，鳥兒不再和鳴；

辭了枝的秋葉入土安息；

河水在嚴(yán)冬內(nèi)結(jié)成堅(jiān)冰。

聽哪，是何人手撫著亡靈，

在白幃后傾吐他的哀音?

哭聲在夜里聽來分外慘。

可憐哪，你這喪女的父親！

更可憐哪，連哭都不成聲，

因?yàn)樗橇_外的人，

只有一聲聲的抽噎發(fā)出，

表示他已經(jīng)碎了的靈魂。

“嬌兒呀，你竟忍心與我分？

現(xiàn)在更有誰慰我的朝昏?

這世間的事情說來奇怪：

要上了年紀(jì)的人哭后生！

嬌兒呀，你何不說出真情，

只是悶著，一人受恐擔(dān)驚！

都是我做父親的害了你

誰教我耽誤了你的青春！

嬌兒呀，我怕誤了你終身，

才將你的事耽擱到如今；

嬌兒呀，你不要埋怨我罷，

你要知道我已經(jīng)夠傷心！

妻子去了，女兒也已歸陰，

我在人世上從此是孤零，

這樣生活著有什么滋味?

等著罷，等我與你們同行！”

回答他哭聲的只有凄清。

靈幃上搖顫過一線波紋，

接著許多落葉灑上窗紙，

樹枝間醒起了風(fēng)的悲吟。

十五，一，十九—二，十二。

尾聲

夢

這人生內(nèi)豈惟夢是虛空?

人生比起夢來有何不同?

你瞧富貴繁華入了荒冢；

夢罷，

做到了好夢呀味也深濃！

酸辛充滿了這人世之中，

美人的臉不常春花樣紅，

就是春花也怕飛霜結(jié)凍；

夢罷，

夢境里的花呀?jīng)]有嚴(yán)冬！

水樣清的月光漏下蒼松，

山寺內(nèi)舒徐地敲著夜鐘，

夢一般的泉聲在遠(yuǎn)方動；

夢罷，

月光里的夢呀趣味無窮！

酒樣釅的花香熏得人慵，

蜜蜂在花枝上盡著嚶嗡，

一陣陣的暖風(fēng)向窗內(nèi)送；

夢罷，

日光里的夢呀其樂融融！

塋壙之內(nèi)一點(diǎn)聲息不通，

青色的壙燈光照亮朦朧，

黃土的人馬在四邊環(huán)拱；

夢罷，

墳?zāi)估锏膲粞綗o盡無終！

十五，四，十三。

石SHI門MEN集J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