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自序

朱湘優(yōu)游的生活既終，奮斗的生活開始，乃檢兩年半來所作詩，選之，存可半數(shù)，得二十六首，印一小冊子，命名《夏天》，取青春期已過，入了成人期的意思。我的詩，你們?nèi)チT！站得住自然的風(fēng)雨，你們就生存；站不住，死了也罷。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六日

《春》中有幾處是照聞君一多的指示改正的，附謝。

死

隱約高堂，

慘淡靈床；

燈光一暗一亮，

想著輝煌的已往。

油沒了，

燈一閃，熄了。

蜿蜒一線白煙

從黑暗中騰上。

廢園

有風(fēng)時白楊蕭蕭著，

無風(fēng)時白楊蕭蕭著；

蕭蕭外更聽不到什么。

野花悄悄地發(fā)了，

野花悄悄地謝了；

悄悄外園里更沒什么。

遲耕

蓑衣斗篷放在田坎上，

——柳花飛了！

“牛，乖乖地讓我安上犁，

你好吃肥肥的稻秸?！?/p>

她埋在屋后罷：

她的陰魂也安穩(wěn)些；

寶寶們怎么?……

“牛，用力拖呵?！?/p>

頸子后面冰冷的，

——并不是汗?——

田那頭走近好大一團(tuán)烏云。

披起蓑衣，戴上斗篷罷。

“牛呵，快犁！

那不是秧雞的聲音?”

春

畫師的

一夜里春神輕拂雨絲的毛筆，

將大地染成了一片綠絹，

絹上畫了一幅彩畫；

海，伊的筆洗，也被伊攪起綠波了。

農(nóng)人的

秧田邊一陣田雞叫，

小二倒騎著水牛

高唱著秧歌的回來了。

樂師的

蜜蜂喁喁將心事訴了，

久吻著含笑無言的桃花；

春風(fēng)偷過茅籬 窸窣的，蜜蜂嗡的驚起了。

戀人的

你的眼珠是我的碧海，

你的雙靨是我的薔薇，

你的笑聲是我的鳥鳴。

我的薔薇呵，

生在我的心地上：

我的心地上是不老的青春！

棄婦的

春來了，

——但他卻沒來，

微雨陰陰，

這正是他踏落花西去之后。

小河，你活活的說些什么?

你是從他那里來的?

囚犯的

綠草沒來這里，怕傷他的心。

屋里漆黑：他的日頭已經(jīng)落了。

老人的

好暖的陽光！

他慢騰騰地挪出了個小杌子。

皺臉上添些笑紋，

他看著河里兩個泥水滿臉的孩子：

他的春天回來了。

孤女的

林蕙的新衣真綠的可愛呵！

我也去掐片綠草罷。

詩人的

素娥深居于水晶宮內(nèi)；

濃柳蔭關(guān)不住夜鶯贊頌的歌聲，

紫地丁梨樹俯首默禱的影子落在黃色新茵上，

長的短的。

看哪！那耀眼的不是月淚?

明日里這些淚珠，一粒里將長出一朵鮮花，

枝呵，莖呵，你們真有福分！

就是柳蔭下朦朧小草，他們也看見一團(tuán)團(tuán)銀波

相招，要引他們到彼岸，在那里白霧的垂帷后

安息。

小河

白云是我的家鄉(xiāng)，

松蓋是我的房檐，

父母，在地下，我與兄姊

并流入遼遠(yuǎn)的平原。

我流過寬白的沙灘，

過竹橋有肩鋤的農(nóng)人，

我流過俯巖的下面，

他聽我彈幽澗的石琴。

有時我流的很慢，

那時我明鏡不殊，

輕舟是桃色的游云，

舟子是披蓑的小魚。

有時我流的很快，

那時我高興的低歌，

人聽到我走珠的吟聲，

人看見我起伏的胸波。

烈日下我不怕燥熱：

我頭上是柳蔭的青?。?/p>

曠野里我不愁寂寞：

我耳邊是黃鶯的歌吹。

我掀開霧織的白被，

我披起紅縠的衣裳，

有時過一息輕風(fēng)，

紗衣玳簾般閃光。

我有時夢里上天，

伴著月姊的寂寥；

伊有水晶般素心，

吸我騰沸的愛潮。

草妹低下頭微語：

“風(fēng)姊送珠衣來了?！?/p>

兩岸上林語花吟，

贊我衣服的美好。

為什么葦姊矮了?

伊低身告訴我春歸。

有什么我可以報答?

贈伊件嫩綠的新衣。

長柳絲輕扇荷風(fēng)，

綠紗下我臥看云天：

藍(lán)澄澄海里無波，

徐飄過突兀的冰山。

西風(fēng)里燕哥匆別，

來生約止不住柳姊的凋喪。

剩疏疏幾根灰發(fā)，

——云鬢?我替伊送去了南方。

我流過四季，累了，

我的好友們又都已凋殘，

慈愛的地母憐我，

伊懷里我擁白絮安眠。

黑夜納涼

可惜我不是少女，

辜負(fù)了輕風(fēng)花香織成的面紗。

小河

（又一章)

海是我的母親，

我向伊的懷里流去。

一日，

伊將抱著我倦了的身子，

搖著，

哼著催睡的歌兒；

我的靈魂將化為輕云，

飄飄的騰入空際，

——而又變形的落到地上，

被伊的愛力吸落到地上了。

陰陰春雨中

遠(yuǎn)處的泉聲活活了。

憶西戍

赤的夕陽映秋梧之尖，

梧下城陰隱著凄零的小屋，

爭枝的鴉啼倦的低下去了，

窗里織機(jī)單調(diào)而困倦的響著。

寧靜的夏晚

黑樹影靜立在灰色晚天的前面，

啞啞爭枝的鳥啼已經(jīng)倦的低下去了。

炊煙爐香似的筆直升入空際，

遠(yuǎn)田邊農(nóng)夫的黑影扛著鋤頭回來了。

這時候詩人虔誠的走到郊外，

來接受靜默賜給他的詩思；

伊們是些跳動的珠形小白環(huán)，

他慢慢地將伊們繡在晚天的黑色薄紗上了。

等了許久的春天

我仿佛坐在一只船上，

搖過了灰白單調(diào)的荒岸，

現(xiàn)在淌入一片鳥語花香的境地；

我的船仿佛并未前進(jìn)，

只看見兩行綠柳伸過來，

一霎時將我抱進(jìn)了伊的懷里。

北地早春雨霽

太陽只是灰云上一個白盤罷了，

他的光明卻浸透了清朗的空中，

反映在地上雨水凹的上面。

黑干赭條的柳樹安閑地立著，

仿佛等候著什么似的。

遠(yuǎn)近四處聽到無數(shù)爭喧的鳥聲，

河水也活活起來了。

寄一多基相^（1）

我是一個憊怠的游人，

蹣跚于曠漠之原中，

我形影孤單，掙扎前進(jìn)，

伴我的有秋暮的悲風(fēng)。

你們的心是一間茅屋，

小窗中射出友誼的紅光；

我的靈魂呵，火邊歇下罷，

這正是你長眠的地方。

回憶

紙窗下恬靜的油燈，

室腰明，頂作圓形；

燈罩邊仰首青年

神游于圓影的中心。

餑餑的要呼遠(yuǎn)聞；

上房中假哭著阿鯤；

晚飯菜廚下炒著，

好一片有望的聲音。

——那時間無慮無憂，

如今呵變了逃囚。

但仍亮你的，油燈，

你的圓仍可神游。

寄思潛

去冬因叔輔的紹介而與高君思潛結(jié)神交。君字伯陶，安徽和縣人。君家世以文名，縣志即君祖所修。君滿歲而能屢隨家人之問指“高、下”兩字而不訛。十二而詩文甲一縣。十四就館蕪湖，以贍家用。旋為境遇所迫，棄文業(yè)醫(yī)，而醫(yī)術(shù)亦精。今年二十六，遺叔輔書云，他的叔祖及諸伯叔皆工文而早夭，他自料也不久于人間了；并且他自己已發(fā)現(xiàn)肺癆之首期癥候，益覺灰心。我們并沒見過面，但聞叔輔說，君才氣煥發(fā)，而言訥訥若不能出諸口，不覺聯(lián)想到我國古代的文人；并且君之矢志亦與前人相印合：慨然久之。君新舊詩雖不多見，然天賦之資自有逆遇所不可掩者。且君未嘗習(xí)于學(xué)校，而思想每得風(fēng)氣之先，尤為難能。君致叔輔書，備極蕭瑟，故作此慰之，并以相勉。君之鄉(xiāng)人以君家文人早達(dá)而又早卒，恰如月之易圓易缺，乃相傳君家塋地為“月亮地”，故詩中云云。

你天上月鉤中生長大的神童，

你逐漸走近輝煌的望日之詩翁，

因為銅臭的蟾蛛想將你吞下，

以致忘記了你乃穩(wěn)擎于慈母之掌中。

母親慈鳥般用暖翼將你覆起，

使冰血的雪不致落入你赤子的心里；

你只要聽聽，我這三歲失母的雁雛之哀鳴，

你就更當(dāng)覺得你有母親的歡喜。

不過：我年幼時曾居于畫圖的中間，

那時總不相信大家對于江南的贊言，

如今居北，才感到那些語言的滋味：

母親的有無也與這審美的道理一般。

并且，咽喉被病魔掐住的詩人，

內(nèi)困于痛苦，不暇賞鑒窗外的白云；

同樣，怫郁的環(huán)境將你的樂趣奪去，

而你在母親的慈愛中只暇感覺到苦辛。

你英雄般肩擔(dān)家務(wù)于十四的年華，

有如少年時代的秦武將寶鼎高拿；

可憐你將家人國人救活的華佗

竟救不了自己因醫(yī)人而得的刑罰！

為什么日月為兩目的天公這樣昏蒙?

為什么有望的志士終潦倒于困窮，

光陰耗于謀生上，壯志黑鐵般生銹；

而傀儡般的庸人反居于富麗的深宮?

雖說是天降窮乏以煉將肩大任的英豪，

為什么遠(yuǎn)謫的賈傅終未伸他的懷抱？

為什么身負(fù)百創(chuàng)足經(jīng)萬里的李廣，

只博得匈奴人贈他的將軍之名號?

要說是他有意的造出這顛倒的人生，

鴉雀高翔而鳳凰卑伏，那他便是不仁！

要說是他無意的造出這翻覆的世界，

黃鐘見棄而瓦釜上列，那他便是不明！

雖然如此，他到底只許貧士入他的樓閣，

想象便是他頒賜的啟他瑤宮的管鑰；

他們遺下些詩文，有如玄奘的西行紀(jì)程，

指引虔誠的善士入極樂的佛國。

思潛，古代弱水西曾有一個詩人，

濟(jì)慈，也是一個看出自己癆病的醫(yī)生！

他將一片赤心研成爐香的細(xì)末，

燃之于神像前的爐中以供九位的美神。

濟(jì)慈詩中所歌詠的誠然都罩上了苦辛，

但月亮映日光般快樂須映悲哀而始明，

未受悲哀洗禮的快樂有如餳食之悅口而易厭，

遠(yuǎn)不如受過悲哀洗禮的快樂之仿佛苦茗的回馨。

濟(jì)慈的詩不死，身子早死了有何輕重?

百年來知道湮滅了多少富壽的凡庸！

雖說高壽的才子也有七月識知無的樂天，

但香山所以不朽，不是因壽高而是因詩工。

思潛，你是一條困于淺沼的雛龍，

一顆驪珠閃耀于頭角崢嶸的額中，

將來有一天雷雨喧呼著下來迎你，

你將奮身跨上紫電的長橋而騰空。

籠鳥歌

我久廢的羽翼復(fù)感到晨飔，

五彩的朝云在我身邊后馳；

萬里長空都是供我飛的，

崇高的情緒泛溢了我的心池。

南歸^（2）

我是一只孤獨的雁雛，

朔方冰雪中我凍的垂死；

忽然一晨亮起友情的春陽，

將我已冷的赤心又復(fù)暖起。

我的雙翼回溫而有力，

仿佛雪中人入了炭盆的室中；

已斃的印象復(fù)活于眼前，

又如走馬燈上的人物憧憧。

我還不乘此奮飛而南，

飛回我夢中不敢思念的家鄉(xiāng)?

雖說早春還有吼空的刀風(fēng)，

那痛快之死不比這郁結(jié)之生遠(yuǎn)強(qiáng)?

許久朋友們一片好意，

他們勸我復(fù)進(jìn)玉琢的籠門，

他們說帶我去見濟(jì)慈的鶯兒，

以糾正我尚未成調(diào)的歌聲。

殊不知我只是東方一只小鳥，

我只想見荷花蔭里的鴛鴦，

我只想聞泰岳松間的白鶴，

我只想聽九華山上的鳳凰。

北地的玄冰吸盡我的熱力，

我更無力量去大氣里遨游，

在江南我雖或仍無奮飛的羽毛，

江南本身就是一片如夢的溫柔。

江南的山鮮艷如出浴的美人，

這里的永遠(yuǎn)披著灰土的舊衣；

江南的水仿佛高笑的群兒，

這里的只是一個羸童寂寞的獨嬉。

江南夏日有樓蔭下莫愁湖荷，

一足的白鷺立于柳岸的平沙，

蟬聲渡過湖水，聲音柔了：

歸去罷！江南正是我的故家。

江南秋天有遮檐的桂樹，

爭蜜的蜂聲仍噪于黃花之叢間；

江南冬季有浮于溪面的梅馨：

歸去罷！江南正是我的故園。

和暖的春陽在江南留戀，

有如含情之倩女蓮步舒徐；

伊在這里迫于狂徒般匆匆歸去：

隨了伊歸去罷！江南正是我的故居。

歲月流的真快，轉(zhuǎn)瞬又到炎夏，

歸去同游罷！藝術(shù)的燕燕，

歸去同游罷！雛鷹與慈鳥：

這地方不可久戀……

春鳥

啼春之鳥，

我不知你是何名；

陰低云內(nèi)，

你啼聲遠(yuǎn)近俱聞。

我想起家鄉(xiāng)，

微雨中地地栽秧；

你啼天上，

秧歌音跟你悠揚(yáng)。

早晨

早晨：

黃金路上的丈長人影。

雪

1

異于雨的凄急，

雪蓬勃而閑散地飄下。

2

萬朵的繡球，

懸在高松之上。

3

一抹白云：

是天際的雪山。

我的心

我的心是一只酒杯，

快樂之美酒稀見于杯中；

那么斟罷，悲哀的苦茗，

有你時終勝于虛空！

快樂

晚空的云

自金黃轉(zhuǎn)到深紫；

似欲再轉(zhuǎn)，

不提防黑暗吞起。

鳥辭林

鳥辭林，

虛悄的林；

樂離心，

寂寥呵我的心。

覆舟人

像漂上了岸的覆舟人，

腳下的平坡

猶疑作動蕩之波：

不安呵，乍得新伴的靈魂。

霽雪春陽頌

甲子開歲二日，得雪，雪晴賦此^（3）

雪的尸布將過去掩藏，

現(xiàn)在天東升上了朝陽，

看哪！黃金染遍了千家白屋頂上！

瑤林里百鳥歡唱，

聽哪！萬里內(nèi)迎神的鞭炮齊揚(yáng)！

爆竹

見子惠同題作^（4）

跳上高云，

驚人的一鳴；

落下尸骨，

羽化了靈魂。

鵝

右軍寫經(jīng)將你喚了來，

是愛你只吃草蔬；

是愛你身披絹素，

頭腳上還點抹著紅朱；

他更愛你靈活而遒勁之頸，

與他的筆無殊。

十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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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多：即聞一多，著名愛國詩人；基相：為彭基相，以譯19世紀(jì)初的現(xiàn)代作家（Dickenson)的《希臘人的人生觀》著名。他倆都是朱湘當(dāng)時的好友?！幾?/p>

(2) 答贈恩沱了一三友三友——恩：是楊思恩（子惠)；沱：是孫沱（大雨)；了一：可能是王了一，但是，這一“了”字，可能是印誤之字，那么，一，就是聞一多了?！幾?/p>

(3) 我國傳統(tǒng)干支紀(jì)年法，以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與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對，輪五次為一個甲子（六十年)。此詩所指的甲子年，是1924年?！幾?/p>

(4) 子惠：楊子惠，為“清華四子”（子沅——朱湘；子離——饒孟侃；子潛——孫大雨；子惠——楊世思)之一。劉夢葦辦《詩鐫》時，就拉上徐志摩、聞一多出面，又請上“四子”輪流編輯。楊子惠考上公費(fèi)留學(xué)后，1926年夏待裝赴美前夕，病逝于杭州?！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