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地和綠文化
有一次,聽到樓下一群十二三歲男孩在吼著一首歌。曲子很熟悉,是亞運會期間流行的《亞洲雄風》,但歌詞卻好像走了樣。我問他們在唱些什么,他們挺起勁地唱給我聽:
我們亞洲,山是禿禿的頭;我們亞洲,樹都砍光了;我們亞洲,河流都污染了……
我說,原來的歌詞不是這樣的啊。他們回答說,是我們自己改的,我們愿意這樣改。你說,是這么回事對吧?
我默然走開。以后的許多日子里,那幾句稚拙而誠實的歌詞,反反復復地侵擾著我。
我驚訝的不是他們在改動的歌詞里,如此無情地描寫了亞洲。而是他們對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狀態(tài),已有了一種朦朧的意識。
我們亞洲,我們亞洲大大小小的國家,那些正在騰飛、正在躍居世界先進行列的國家;歐美諸國,即便是已經很富很發(fā)達的地區(qū),都有一個曾經很窮、很落后的過去。
因著這個過去,為了不再窮不再落后,我們把安身立命的土地資源作為抵押。時間一天天流逝,財富不斷地被重新分配。人類已失去了耐心。為了以往貧困的恥辱,為了眼前及時行樂的榮光,我們只好出售未來,提前去領取這塊土地尚未有能力支付的利息。
這幾年,隨著經濟的高速發(fā)展,自然環(huán)境被毀壞的程度亦正同步遞增。觸目驚心的所見所聞,以及各種已被大大壓縮了的統(tǒng)計數字,猶如警笛一次次拉響。地球悲哀而憤怒的訴說不絕于耳。我們生活在一個堆滿了鋼鐵水泥或許還有珠寶,然而卻是破敗而荒廢的園子里。令人窒息的污濁空氣,正一日日向我們逼近。作為地球人,我們誰也無法逃脫。
五年前我寫過一篇燕山石化公司如何節(jié)能、節(jié)電、節(jié)水的報告文學,叫作:《只有一個地球》。
去年我寫過一個短篇小說《月亮歸來》,寫一個返城后的知青,在一個春天里,看見公園的湖上有一只野鴨子,帶著它剛剛孵出來的一群小鴨,很艱難地生長著,然后小鴨一只只地減少下去,最后母鴨和小鴨終于都不見了的故事,引起他對自己若干年前的往事痛苦的回憶。“文革”以及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是繼“大躍進”以后,又一次對自然環(huán)境的大浩劫和大破壞。他們在饑餓的狀態(tài)下,不顧一切地捕捉天鵝,甚至天鵝蛋、乳燕和幼鴨……吃盡了所有可以食用的動物和飛禽。而面對尚未覺悟又重蹈覆轍的今人,他沉重地懺悔和歉疚,在現實中卻找不到彌補和挽回過失的機會。
今年第三期《小說界》雜志,發(fā)表了我另一個中篇小說《沙暴》(1993年第四期《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寫了一個曾在內蒙古草原插隊的知青辛建生,當年有一手好槍法。知青們?yōu)榱朔党呛偷玫秸泄ど龑W的機會,紛紛設法獵殺生活在高寒地區(qū)的老鷹,然后把老鷹裸露的鷹爪剁下,作為治療風濕病的珍奇偏方,用來“走后門”打通回城的關系,辛建生也在射獵老鷹這草原之王的快樂中,得到極大的滿足。然而,老鷹被捕殺殆盡后,草原鼠的天敵便隨之消失,草原鼠開始肆無忌憚地吞噬草原,毀壞草場,草原失去了老鷹的保護,草原沙化像瘟疫般迅速蔓延。到知青們臨走時,昔日的草場已不復存在,祖祖輩輩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只好趕著牛車,遷徙到遙遠的深山里去了……而十幾年以后,在一場襲擊京城的沙暴中,辛建生重逢當年的知青戰(zhàn)友,聽說南方市場上鷹爪的價格昂貴。雖然辛建生多年來一直對自己當年打老鷹的行為深感悔恨,但生活的窘迫、看不到前途的工作和錢欲、物欲還有周圍環(huán)境的壓力,他在經歷了如同沙暴一般混沌猛烈的心理搏斗后,終于接受了同伴的建議,決定重新拿起獵槍,利用自己僅剩的打槍“技能”去草原獵鷹,以便使自己一家能同別人一樣迅速地富起來,在一個沙暴平息的早晨,辛建生和他的“戰(zhàn)友”,驅車茫然開往草原……
辛建生從過去的錯誤中走出來?;貞浥c懺悔的沉重,最終卻仍然被眼前的實利所誘惑所導引所消解。他無法回避、無法抗拒、無法抵御。人是環(huán)境的產物,而環(huán)境又被人的欲望所支配、所奴役、所改變著。這便是人類的災難之源。
于是作為地球所孕育的最高等生命的人,唯一的出路只能無限地榨取和盤剝他的母親——過去我們?yōu)殪柟桃粋€紅色的窮國而犧牲她;今日我們?yōu)榱烁淖冞@個紅色的窮國而加倍地掠奪她;一個歷史的罪過導致了糾正錯誤的新的罪過;貧困導致拋棄貧困的瘋狂。糟糕的是,我們總是以明日作為代價。
《沙暴》的交叉結構,試圖表現人處于過去與未來之間難以掙脫的困境,亦即理性與欲望較量的尷尬。今天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實際上已具有自然與人文的雙重身份。辛建生游移于、徘徊于一種畸形發(fā)展的人文環(huán)境中,選擇的結果只能是人性、文化和自然環(huán)境的一并喪失。
中國人面臨的將是環(huán)境和人的共同焦慮。舊體制在毀壞自然的同時,恰恰也剝奪了地球最重要最精華的資源——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人的綜合文化素質。而這種資源再生的過程,就成為環(huán)境對人不斷的懲處和報復。人在毀壞環(huán)境的同時也毀壞了人自身。人與環(huán)境最終也許將共生共滅、同歸于盡。然而,一個相對合理、公正、民主、自由,能得到民眾擁戴的人文環(huán)境,是否多少還可對挽救自然環(huán)境,發(fā)生對應的作用力?
所以說,環(huán)境意識是一種文化。而這本來屬于全世界人的綠色文化,在黃土地上,黃河邊上的栽培,顯得尤其艱難。
(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