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一

將單薄舊作《一個人的儀式》置于卷首，基于以下理由：一是交代一下多年來埋頭讀寫古人的“遠因”；二是表達一點直面自己的意思。一個半老男人，為三百年前一少年熱淚長流，是我人生中的非常事件。此后，我有時會念及這場出乎意料的長哭。僅僅過去七八年時光，那一經(jīng)歷在我個人歷史里似已具“古典”意味了，再有那種長哭似不可能了。文章發(fā)表之初，曾不無忐忑——人家會認為這人有病吧？我倒是情愿人生中再有那樣一場痛哭。

五十歲前后，我深感恐慌與焦慮：再也不能低水平重復自己了。我盡可能從工作中撤退，以求能專心讀寫。我確信，閱讀深度決定寫作深度。為避免淺閱讀，循著以往的讀寫路子，擬了一個有點野心的五年讀寫規(guī)劃：選擇近二十位自先秦至明清的代表性文人，深入研讀，每人寫篇長文。原計劃三個月左右讀寫一人，可是實際每一人皆耗時半年甚至更久，時間少了就是不行。桌邊書換了一堆又一堆，五年光陰竟轉瞬而逝，僅成文數(shù)篇不足二十萬字。篇幅長短亦懸殊甚大，李白篇達五萬字了。讀寫至明清人物時，似略具一點自以為是的貫通感了。文章大都由《鐘山》刊發(fā)，《書屋》《光明日報》等亦有少量刊發(fā)。

對嵇康、王陽明、李贄、黃宗羲等古人，我皆已作了程度不等的研讀，卻總是難以凝結成文，只好放下，僅研讀李贄費時就達半年。交此書稿時，我最大遺憾是未完成“李贄篇”。好在讀書目的算是達到了。另有列入計劃的曹雪芹、蒲松齡、龔自珍等數(shù)位未及展開研讀，留待將來吧。要對這些古人有一個像樣研讀且能成文，按我這老牛破車水平，至少再需五年。時間真是令人恐懼。

二

這部書稿實質上是以至此為止的一生之力完成。

人是唯一有歷史與精神記憶的物種。對強化自我認識來說，歷史比現(xiàn)實往往更有用、更易用。古人能照應呵護我的生存。他們以穩(wěn)定真實的面目朝向我，他們再也不會扯起半縷面紗掩飾自己。無數(shù)雄偉有趣的古人施大恩于我，卻不求一絲回報，不給我添加一絲與活人打交道的麻煩。商鞅、李斯等我對之大放厥詞的古人，亦不能加害于我。若覺得某種歷史頑癥又回來了，那大約只能是活人搗鬼了。

歷史之所以是一本蒼茫大書，根源于人性是一本蒼茫大書。讀史，就應當是讀這兩本大書。

時常深感無以回報撫養(yǎng)自己的傳統(tǒng)，在此我且將理解傳統(tǒng)養(yǎng)育出的杰出古人，當作一種回報吧。我確信，養(yǎng)育出什么樣人物，就是什么樣傳統(tǒng)。我確信，對傳統(tǒng)，不應是膜拜，亦不應是虛無。有偉大的人，沒有完美的人；有偉大的傳統(tǒng)，沒有完美的傳統(tǒng)。都說傳統(tǒng)在反彈，讓什么東西反彈，警惕什么東西會反彈，這無疑是時代大課題。

三

時間看上去無始無終。有始有終的永遠是時間局部。事物只能存在于某個或長或短的“時間單元”里。肉眼所見所有生靈，幾乎全都是一副“激動”樣子。植物的生長、枯萎過程，也給人這一感覺。所有事物似乎都明白一件事：時間有限。

我想糊涂點活著，深刻點存在。世上有這等便宜事否？我倒希望能處在一個適度焦慮狀態(tài)，以免生命在麻木中悄悄溜走。我只恐懼時間。

自2016年始，我養(yǎng)成一新習慣：堅持冷水浴。以冷水澆腿腳，澆胸腹，澆頭頂，最后是冷水澆背。我徹底明白為何會有“冷水澆背”這詞了。冷水澆背與澆其他部位大異其趣。只有澆背才會令你感到———那股冷氣如冰如石，猛然親近到了你的骨髓、你的神經(jīng)。

一位作家或詩人，理應是一個有自我革新愿望的人，一個對精神麻木保持警惕的人。

活著，或許免不了需朦朧糊涂些。但若入麻木之境，再冷的水也不管用了。

2017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