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失落的童心
(一)
我母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據(jù)說,她跟我父親結(jié)婚之后,兩三個月當(dāng)中,只是做家務(wù),不講一句話。父親見到我舅舅,曾問道:“你妹妹是否啞子,為何不會講話?”鄰居們傳為笑柄。但我從懂事起,覺得母親是很會講話的,她講故事,不緊不慢,娓娓動聽。農(nóng)閑的冬天,在溫?zé)岬目活^上,她跟我對面坐著,把腳蓋在一條被子下;她的手不離針線,我就眼巴巴地聽她講些離奇的故事。夏天的晚間,我臥在庭院石板上乘涼,她就坐在旁邊,一面為我揮扇驅(qū)蚊,一面指點著天上的牽牛織女星,美麗動聽的故事就開始了。
母親除了講故事,也往往講些我孩童時代有趣而又可笑的情景。這些情景,如果不是經(jīng)她講述,我自己是一無所知的。因為我聽得津津有味,跟聽故事差不多,母親也就經(jīng)常把這些事情作為講故事時的插曲。
我們鄉(xiāng)下,在小兒周歲的生日那天,除了蒸壽桃、吃壽面而外,還把紙筆、算盤等物件擺在小兒面前,看他抓些什么,以卜小兒一生的事業(yè)前途。母親說,我當(dāng)時推開算盤,只抓紙筆。這些當(dāng)然是缺乏科學(xué)根據(jù)的民間習(xí)俗,不過我的一生,確實是死抱著書本不放,而短于籌劃生計。這也許是命中注定的吧。事實上推開“算盤”只抓“紙筆”的路子是走不通的,而我卻偏偏堅持到現(xiàn)在。
我們那里,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舉行“盂蘭盆”會。據(jù)說是超度航海亡魂的。屆時男女老幼盛裝傾巷而出。我兩歲半那年,穿上新衣和虎頭鞋,那鞋頭上兩只虎眼圓圓地瞪著,栩栩如生。我跟哥哥高興地走出大門,我又回過頭對母親說:“媽,我穿上三只眼睛的鞋,跌倒也不哭,笑當(dāng)哭!”我當(dāng)時雖把“兩只眼睛”講成“三只”,連數(shù)的概念還弄不清楚;而對前進(jìn)中的顛蹶卻能以笑當(dāng)哭,這種人生哲學(xué),也頗耐人尋味。說實話,我現(xiàn)在早已缺乏這樣的涵養(yǎng)。我一生中在自己所選擇的人生道路上,對順境中的愉快自然是做得到的,而對逆境中的挫折要做到豁達(dá)樂觀,還是很吃力的。
辛亥革命那年,我不滿三歲,在我的記憶中是一張白紙。聽母親說:“我們石島,那時本是‘鄉(xiāng)兵’(實即清兵)駐地。一夜之間,說是革命軍來了,只要帶辮子的都要砍頭。大家嚇得忙把辮子剪去。不久又說‘鄉(xiāng)兵’回來了,凡剪了辮子的,抓到就殺。又嚇得大家東躲西藏。你父曾為此逃到偏僻的山村去住了一年,才敢回來。”母親邊說邊摸著我的頭說:“你的哥哥當(dāng)時都留了一條小辮,把辮散開,也不敢出門;你那時頭發(fā)還沒有長起,只有一撮毛,還扎不成辮子,所以并沒有受到他們那些苦。”“你為此常常很自豪,好像自己比哥哥格外高明似的?!甭犃藡寢屵@段話,我一直納悶:人為什么要你殺過來,我砍過去?一條小辮子為何會惹出這么多事?后來長大了些才聽到有學(xué)問的人說:“這就是革命?!?/p>
一個人的孩童時代是不能再現(xiàn)的,而且孩童時代又還沒有記憶的本能。因而,母親上述的幾段話,對我來講,是足夠珍貴的了。
(二)
人的生活情趣,總是隨著年齡而改變的。大人的生活情趣,兒童不會理解;同樣,兒時的生活情趣,長大回憶起來,也覺得隔膜得很。記得我小時最愛跟螞蟻打交道。只要看到螞蟻的活動,蹲在那里一看就是好半天。看它怎樣尋食物,看它怎樣搬家,看它怎樣群斗,等等。有時看到一兩個螞蟻抬起比它大幾十倍的東西,搖搖晃晃的很吃力,我就幫它一把;但螞蟻似乎并不領(lǐng)情,有時反而驚慌失措,棄物逃走。螞蟻群斗,確實是個壯觀的場面,是你死我活的斗爭。它們究竟為了什么而惹起爭端,我不曉得;正義屬于哪一邊,我也不清楚。但如果我發(fā)現(xiàn)哪個螞蟻被咬得招架不住,性命交關(guān),我總要幫它一臂之力;或簡直把逞霸者用指頭捏死。也許螞蟻并不知在它之上還有個左右命運(yùn)的“人”存在;也許會把上述的遭遇看成是“天意”吧。記不清是什么時候,我對螞蟻失掉了興趣,甚至由漠不關(guān)心到討厭它哄搶人類盤碗中的食物。
白田鼠確實很可愛,我跟三哥小時,曾為它付出不少勞力。它是鼠類的別種,小巧伶俐,潔白如雪,生在沙地的草叢中。每當(dāng)秋冬草枯之際,你會發(fā)現(xiàn)它的小腳踏出一條條路徑,順著這路就會找到它的巢穴。你要挖掘捕捉,首先必須用雪白的干沙灌入穴中,順著干沙的痕跡才能挖到它的老巢。否則挖到半途就會迷了路線,一無所得。它的窩里存放著各種草籽,大概算是它們過冬的食糧。原來它的兩頰能包含大量草籽,是它得力的運(yùn)輸工具。我們得到小白鼠,就用一尺見方的木盒喂養(yǎng)起,它發(fā)現(xiàn)足夠的食糧,很快就會馴服的。如果用細(xì)鐵絲編成圓圈,中加軸條,安放在木盒的半空,小白鼠就會進(jìn)入圓圈內(nèi)飛快地蹬踏,旋轉(zhuǎn)如車輪,煞是好看。我總認(rèn)為它懂人意,會如此乖巧地逗我們耍,越發(fā)愛它。但有一次,聽大人說:它并不是在逗你們耍,它是要像在沙地上那樣,用高速度的腳步逃脫你們對它的禁閉。如果它知道是“原地踏步”,決不會再蹬的。我從此,不但對小白鼠失掉興趣,也失掉了感情,乃至后來把它淡忘得一干二凈。
(三)
好奇心,也許是兒童的共性。但因好奇而做出形形色色的幼稚事,或也因人而異。我兒時的好奇心,最突出的還是對“魔術(shù)”的迷戀。每當(dāng)正、二月間,凡村南村北,前村后村,只要有耍魔術(shù)者鳴鑼開場,我總要去看;而且對那些神出鬼沒的玩意兒,并不是光看熱鬧,總要暗里琢磨其所以然,探索其奧秘所在。如果近處某場魔術(shù)我未得見,我會引為極大的遺憾,郁郁不快者數(shù)日。我的這個癖性,一直到十歲左右還沒有變。記得一次,我曾用自己的“壓歲錢”,偷偷地到石島書店買了一本《中外戲法大全》。這是我生平用自己的錢買書的開始。對此書所載的什么“仙人摘豆”“珍珠變蛋”“白紙顯字”等等,學(xué)了之后,就耍給哥哥弟弟看。只要對方看得感興趣,我就洋洋得意。在家人中,只有我大嫂最喜歡我耍魔術(shù),并且始終保持著濃厚的興趣,總是信以為真;因而我也最喜歡耍給她看。我離家后,聽說大嫂遭遇極壞。大哥去世,她拖了幾個娃兒流亡到東北謀生,幾經(jīng)顛沛、坎坷、折磨,晚年又回到了老家。她的女兒曼華,現(xiàn)在四川工作。前幾年她回老家探母,大嫂在談話憶舊之中,還提起我童年對她耍魔術(shù)的情景,講得活靈活現(xiàn)。但事如隔世,這一切已成了永遠(yuǎn)不能再現(xiàn)的夢影。
(四)
過陰歷年,是我童年時代最喜歡的事。這個新年剛過不久,就盼望下一個新年;尤其是在新年迫近之際,往往是每天掐指推算。諸如一年一度的做豆腐、殺豬、祭祖、祭灶、打囤子、包餃子乃至元宵節(jié)吃湯圓等風(fēng)俗,確實是很迷人的。所謂“打囤子”是年三十晚飯之前,家家的長輩都率領(lǐng)兒孫,帶上香、紙、火炮、吊谷(即五色小紙幡)等,到曬谷場上依次跪拜叩頭,祈禱豐收。那時我總是希望自家的火炮比別家放得久些,聲音響些,并引以為自豪,煞是有趣。吃好飯,穿新衣,當(dāng)然是新年的快樂事。尤其得到了“壓歲錢”,拆開一個個紅包,就可以自我做主地去買些火炮、糖葫蘆,得意極了。好像新年的全部意義就在于此。記得有一年新年剛過,我父親把我們弟兄五個喊到面前,列隊而立。父親露出了威嚴(yán)的臉色,我預(yù)感到他要宣布什么禁令。父親終于向我們提出:從今年起,你們的“壓歲錢”全部交我代管,成人后,交還你們。于是由大哥帶頭,按次交出了“意外之財”;臨到三哥,他不肯交,父親就猛地給了他一個耳光,大家都震呆了,全屋鴉雀無聲。我是老四,當(dāng)然只有當(dāng)了“順民”;五弟不隨大流,也不行。在這場鬧劇之后,父親宣布:糖果吃多了,要害胃病;放火炮,要引起火災(zāi);養(yǎng)成浪費的習(xí)慣更是壞事……我當(dāng)時覺得,沒收了“壓歲錢”就等于取消了新年,是沒有道理的。后來,我年紀(jì)大了,想法也有些變化。原來以為“沒道理”,后來覺得還是有些道理。盡管那個響亮的耳光,我至今仍是不以為然的。
我的體驗是,盼望新年的迫切心情與年歲的增長成反比例,年歲越大,心情越淡;新年到來的速度,則跟年歲的增長成正比例,年歲越大,新年來得越快。但這種心境的變化,在我來講,也很復(fù)雜。記得一九八七年我寫有一首《臘月自嘲》的詩云:
老來常恨年華速,歲歲偏希春早來。
正是情懷兩難遣,梅香送暖到幽齋。
看來憧憬著美麗春光的早日到來,我還是至老不衰的。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