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官”的來龍去脈

“父母官”一詞，今天仍是人們?nèi)粘Ｉ钪械目陬^禪。戲曲舞臺上的“父母官”，戴烏紗，穿蟒袍，前呼后擁，威風(fēng)凜凜，更是人們司空見慣的典型形象?！案改浮焙汀肮佟?，本來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兩個概念，怎么會合二為一，成為專有名詞，并具有非常廣泛的社會影響和歷史影響呢？這就有必要刨樹尋根，弄清來龍去脈。

舊的《辭?！芳靶掳妗掇o源》，都有“父母官”的辭條，但前者說是“舊時稱州縣官為父母”，并引王禹偁詩“西垣久望神仙侶，北部休夸父母官”，及王漁洋《池北偶談》“今鄉(xiāng)官稱州縣官曰父母，沿明代之舊稱也”；后者說是“舊時對地方官的稱呼，多指縣令”，也引王禹偁詩佐證，并增引了《水滸傳》的一條例證。顯然，這些解釋大同小異，但對于我們深入了解“父母官”，卻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更沒有明確指出“父母官”究竟始于何時？盛于何時？

其實，對這個不大不小的問題，明清兩朝的學(xué)者們，早就注意到了。明清之際的大學(xué)者顧炎武曾指出：“父母二字乃高年之稱?！辈⑴e漢文帝曾問臣下“父知之乎”“父老何自為郎”為例證。（《日知錄》卷24）這當(dāng)然是不錯的。但是，這畢竟是父母一詞被政治化后的一種含義，顧炎武卻沒有指出，早在明代天順年間，張志淳在研究了古籍所載的一些例證后，說：“《書》曰‘元后作民父母’，《詩》曰‘豈弟君子，民之父母’……則父母二字，皆人君之稱也?！笨梢?，原來先秦時代只有君主才被老百姓稱為父母。但是，隨著封建專制主義的建立、發(fā)展，以天子自居、雄踞九五的皇帝，對臣民僅僅稱其為父母，顯然覺得不夠意思，因為這不過才比臣民高一輩，于是從秦漢后，“萬歲”“萬歲爺”逐步成了皇帝的代名詞、專利品。萬歲爺們既然把原來戴在頭上的“父母”冠扔了，自然會有人撿起來，并遲早總要戴到自己頭上去。清代乾隆年間著名考據(jù)家錢大昕，曾寫了一則讀史札記，題目就叫《父母官》。他從分析王禹偁的詩篇入手，得出明確的結(jié)論：“父母官之稱，宋初已有之矣?！保ā妒{齋養(yǎng)新錄》卷16）這個結(jié)論是符合歷史實際的。但是，官們被稱為“父母官”，風(fēng)行天下，畢竟還是明朝——特別是明中葉以后的事。宣德時，慈溪縣令對百姓說：“汝不聞諺云‘滅門刺史、破家縣令’乎？”“一父老對曰：某等只聞得‘豈弟君子，民之父母’，縣令聞之默然?！保钅拢骸段魇s記》）于此我們不難看出，這里官們與父母已經(jīng)畫上等號。而張志淳的記載，更是一清二楚：“今天下士夫皆稱本府州縣官為父母大人，稱者以是外得忠厚之名，內(nèi)取身家之利，見稱者以是外托尊崇之名，內(nèi)獲結(jié)托之利，故交相尚而不可解矣。”“父母二字……今通以加之府州縣官，甚至鄰州縣封府，又甚至主簿典史，又甚至稱府官為祖父母，稱布政司為曾祖父母。”（《南園漫錄》卷5）稱“父母官”，官們不僅被稱父母，還隨著權(quán)勢升格為祖父母、曾祖父母，真是令人惡心。但是，當(dāng)你知道明朝皇帝早已終日被人們高呼萬歲、萬萬歲，太監(jiān)被尊為公公、老公公，大太監(jiān)魏忠賢被尊稱九千九百歲，“父母官”們連升三級，也就不足為奇了！不過，明朝的“主簿典史”，即胥吏，也被稱為“父母官”，實在是史無前例。明朝中葉，特別是明末，胥吏把持政務(wù)，貪贓枉法，流毒天下，顧炎武曾痛斥明朝的數(shù)十萬胥吏“皆虎狼也”；這些虎狼也成了百姓的“父母”，天下蒼生的凄慘命運(yùn)也就可想而知，由此也就導(dǎo)致了必然的歷史結(jié)局：李自成、張獻(xiàn)忠等揭竿而起，天下大亂，直至把“父母官”們統(tǒng)統(tǒng)打翻在地，連同他們的主子崇禎皇帝！

明代“父母官”審案圖。采自明末陸人龍著《型世言》第二回插圖。

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里，從階級本質(zhì)上說，官民是始終對立的。錢大昕說得好：“雖然天下無不愛子之父母，而卻有不愛百姓之官，甚至假其勢，以恣其殘暴，茍有人心者，能無顧名而慚且悔乎！”這真是一針見血之論。事實上，在古代、近代、舊中國的沉沉黑夜里，真正“有人心”愛百姓，在當(dāng)官期間，沒做過一件對不起百姓的事，而在臨死前不慚、不悔的，又有幾個呢？“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之類的民諺，早已做出了歷史的結(jié)論。

金生嘆先生曰：在人民面前，是以父母自居，還是以兒子自居？這是衡量為政者究竟是老爺還是公仆的試金石。20世紀(jì)60年代，焦裕祿頂著風(fēng)雪去探望雙目失明的孤老婆子，撫摸著她的手，說：“我是你的兒子?！编囆∑秸f：“我是中國人民的兒子?！弊罱锛o(jì)云在獻(xiàn)給一位逝世的老革命家的花圈上，稱頌他是“中國人民最偉大、忠誠的兒子”?！案改腹佟眰?，難道不值得你們深長思之么？

2005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