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神化皇帝一瞥

朱元璋像。故宮博物院藏。

隨著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清朝最后一個皇帝溥儀先生的郁郁而終，中國的歷代皇帝似乎已經(jīng)是一個遙遠的夢。其實，就拿明清兩朝來說，自從明成祖朱棣將首都從南京遷到北京，共計有24個皇帝先后在故宮里稱孤道寡、叱咤風(fēng)云、悲歡離合、生老病死。其中的少數(shù)皇帝，如明朝永樂皇帝、弘治皇帝、崇禎皇帝，以及清朝康熙皇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這幾位，頭腦還比較清醒，其余的，多半生活在夢中。雖然他們也吃喝拉撒，但頭上閃耀著不管是人眼還是狗眼誰也看不見，卻又神乎其神、圣乎其圣的“君權(quán)神授”的光圈，于是在很長時期內(nèi)，皇帝成了神，讓人誠惶誠恐，不敢仰視。

朱元璋的另一幅傳世畫像，故宮博物院藏。史家看法不一。有人認為史載朱元璋相貌奇?zhèn)?，此畫像接近本人。也有人認為，此畫像丑、怪，是朱元璋讓人故意畫成這樣，迷惑世人，是防身的手段。

就拿明太祖朱元璋來說吧。本來他家窮得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幾乎連褲子也穿不上，是個討飯的困難戶，小時候為混口飯吃，只好替大戶人家放牛，后來干脆到皇覺寺這座廟里當了小和尚，苦度光陰，是再凄惶不過的小民百姓了！可是，等到他率領(lǐng)一幫子窮哥們，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參加紅巾軍造反，推翻了元朝，一筋斗翻到天上，一屁股坐到大明王朝的第一把交椅上，當上了開國皇帝后，很快就被人大大神化起來。常言道：“泥菩薩越涂越亮，老母豬越吹越壯?！睋?jù)明朝嘉靖年間王文祿寫的《龍興慈記》這本書記載，明朝初年就掀起了造神運動，一會兒說朱元璋離開娘胎時，“屋上紅光燭天”，皇覺寺的和尚看了大吃一驚，以為是失火了，第二天才知道是朱元璋出世；一會兒說朱元璋當了小和尚后，不知道是患了多動癥，還是別的臭毛病作怪，經(jīng)常捅婁子，當家和尚忍無可忍，下令把他捆起來，丟在臺階下。沒想到朱元璋居然作了一首詩，大聲念道：“天為羅帳地為氈，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間不敢長伸腳，恐踏山河社稷穿?！逼鋵?，這時候的朱元璋，斗大的字也不識幾個，怎能作詩？不過是造神的吹鼓手編造的牛皮而已。

朱元璋書《親筆信》。故宮博物院藏。

朱元璋在北宋著名畫家李公麟（1049—1106）臨摹唐代畫馬名家韋偃《牧放圖》上的題跋。故宮博物院藏。

太和殿內(nèi)皇帝寶座。見《紫禁城》總第122期。

甘蔗越嚼越甜，神話越編越玄。又說朱元璋當放牛娃時，人小膽大，公然殺掉一頭小牛，煮熟吃了，卻把牛尾巴插在地上，騙主人說：地上突然裂了一條縫，小牛陷進去了。主人拔牛尾巴，結(jié)果尾巴陷入地中，主人深信不疑。更神的是，朱元璋當上小和尚后，在廟里打掃衛(wèi)生，用掃帚敲敲伽藍像，說：“縮腳！讓我掃地?！辟に{立刻就把腳縮起來。老鼠啃了佛像前的蠟燭，元璋大怒，責怪保駕護航的護法神伽藍光受香火不管事，在他的背上寫了“發(fā)去三千里”幾個字，夜里老和尚夢見伽藍來辭行，說：“當今新皇上發(fā)配我三千里?！钡诙煸缟?，老和尚見伽藍背上有字，追問朱元璋，朱元璋說：“我是開玩笑的。現(xiàn)在我把伽藍放了！”晚上，老和尚又夢見伽藍來道謝，感謝朱元璋的寬大發(fā)落。同樣神乎其神的是，當時江淮大地上流言四起，盛傳要接新天子，朱元璋好奇，也站在一塊倒在地上的石碑趺石龜背上眺望遠方，石龜居然向前爬了十幾步！如此等等，不斷涂、不斷吹的結(jié)果，朱元璋也就由人變成神，成了人間活菩薩，并且越來越亮，越來越壯。

皇帝被神化的一個重要標志，是成了龍，穿著繡有張牙舞爪金龍的袍子叫龍袍，坐著刻上龍的椅子叫龍椅，皇帝哈哈一樂叫龍顏大悅，皇帝繃緊老臉叫龍顏大怒，皇帝見閻王老子去了叫龍馭上賓，甚至干脆把朝廷就叫作龍廷。雖然，把皇帝與龍畫上等號的把戲，秦漢就開始了，但這套把戲耍得最熟練、達到登峰造極水平的，還是明清兩朝的皇帝。

說不盡的朱元璋。他坐了龍廷后，曾親自寫了一篇《周顛仙人傳》（見叢書《紀錄匯編》卷6），把一個瘋和尚周顛，說得比濟公活佛還神。此人神神叨叨，到處“告太平”。朱元璋當年攻打南昌時，周顛也來“告太平”，嘮嘮叨叨，朱元璋聽煩了，叫人拿缸把他蓋住，用柴禾圍住放火燒，燒了三次，掀開缸看，周顛只出了一點汗。以后打九江，攻安慶，周顛說勝就勝，要風(fēng)有風(fēng)，簡直是諸葛亮第一。更叫人佩服的是，十多年后，朱元璋害了熱病，差點死了，后來吃了周顛仙和叫天眼尊者的道士送來的藥，服下去，當晚病就好了。您瞧，這多神，多靈！皇帝的話是一句頂一萬句的，何況他親自寫的文章。朱元璋的文章一發(fā)表，周仙人的名字就家喻戶曉了。而很快另一個神話又沸沸揚揚傳開了：說朱元璋生病，派人到匡廬天池山頂上找到周顛仙，要他遍查天上二十八星宿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星宿的屋子里空無一人，有條蛟龍，耷拉著頭，無精打采，還流著血。周顛仙說，“此世主也”（見王文祿：《龍興慈記》），也就是說這是朱元璋，原來人家是天上的蛟龍下凡的！明清皇帝雖不同，但是無人不稱龍。故宮太和殿里形形色色的龍，一共有多少？恐怕誰也數(shù)不清！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太和殿內(nèi)外的龍紋、龍雕等各種各樣的龍，有13844條之多，群龍飛舞，真讓人眼花繚亂。而每當皇帝上朝時，樂聲大作，香煙裊裊，萬歲之聲，不絕于耳。這一切都為了顯示：皇帝是真龍?zhí)熳?，是神不是人?/p>

明成祖朱棣（1403—1424在位）像。故宮博物院藏。

但是，一切神都是人造的幻影，何況區(qū)區(qū)皇帝。什么龍裔鳳胄，龍子龍孫，都是扯淡。常言道：“皇帝也是人養(yǎng)的?！币粯拥娜庋鄯蔡?，一樣的七情六欲。與常人不同的是，他們手中握有至高無上的絕對權(quán)力，而且絕對不容分割，總想把家天下一代一代傳下去，重復(fù)做著秦始皇的千年皇帝夢。為此，他們不惜制造冤獄，株連九族，切人頭如切西瓜。朱元璋在明朝初年，為糾正元末社會積弊，不惜矯枉過正，實行恐怖政策，大搞法外法，濫施酷刑，剝皮、抽筋、鉤腸、火烙、水煮、凌遲——也就是千刀萬剮，無所不用其極。

據(jù)野史記載，開國名將常遇春之妻是個醋婆子，不讓丈夫與朱元璋所賜的兩個宮女同房，朱元璋知道后大怒，派人將其妻殺死，剁成一塊一塊，分賜功臣，并寫上“悍婦之肉”。常遇春知道后，驚恐成疾，得了癲癇這個不治之癥。（見王文祿：《龍興慈記》）朱元璋更“炮打功臣樓”，把開國元勛、功臣宿將，幾乎一巴掌全打下去。最荒謬的是，朱元璋將封為韓國公的左丞相李善長強拉硬扯到宰相胡惟庸的大案中，誣陷他謀反，殺了他，并將他的妻女弟侄家70多人統(tǒng)統(tǒng)殺死，而可憐李善長已經(jīng)是77歲的老人?。ㄅ藱f章：《國史考異》卷3）事后，深得朱元璋賞識的著名才子解縉，曾上書為李善長喊冤辯誣，駁得朱元璋啞口無言，但李善長一家，早已是“血污游魂歸不得”了！廷杖——動不動用大棒把大臣的屁股打得皮開肉爛，甚至當場打死，雖然前朝就有，但到了明朝中葉，幾乎成了朝廷的家常便飯，充分暴露了皇帝的殘忍歹毒。不過，最能反映皇帝心狠手辣的，還是凌遲的酷刑。按照規(guī)定，凌遲刀數(shù)為3357刀，頭一天先剮357刀，剮出的肉片如大指甲般大小。第二天再剮，如果犯人提前死了，就要反坐劊子手。明武宗時的大宦官劉瑾就是這樣被處死的，真?zhèn)€是讓他不得好死。據(jù)明朝人張文麟寫的《端巖公年譜》記載，劉瑾先一天被割了357刀后，便押回牢中，還能喝一碗粥，第二天又被押赴刑場再割，直至痛苦到極點，一命嗚呼，真是太不人道了！清朝順治十八年，江南興起政治大案，叫“哭廟案”，著名才子金圣嘆等十八位知識分子，被強加謀逆的罪名，統(tǒng)統(tǒng)處死。處死的方式，除了砍頭外，還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腰斬。有位先生被腰斬后，仍掙扎著以手沾血，在地上大書“慘、慘、慘”三字，真是慘絕人寰?？滴醵?，康熙皇帝下令將發(fā)生在順治十八年的湖州莊廷鑨著明史案結(jié)案，殺了70多人，遇難者中的吳炎，才華橫溢，被凌遲而死。臨刑前一天，他對前來訣別的弟弟說：“我們一定會受到極刑，尸體血肉模糊，怎么辨認？你來收尸時，看到兩股上各有一個火字，就是我的尸體?！保ㄇ濉もo琇：《觚賸》正編卷1《吳觚》上）聽到此話的人，無不痛哭流涕。至今我國民間仍流行雍正皇帝用“血滴子”殺人的故事。這種豆棚瓜架下的傳聞，似乎不必當真。但是，雍正皇帝的的確確曾經(jīng)派人到南方去尋求毒藥及解毒之方，有關(guān)的朱批諭旨，至今在國家檔案館里保存完好，真是鐵證如山。例如，雍正三年（1725），他就曾密諭廣西巡撫李紱，對流行在貴州苗族中的毒藥及解藥，派人“密密遍處訪詢”，“寫明乘驛奏聞”。他尋訪毒藥的目的何在？無非是用來迫害政敵，翦除異己。用毒藥害人的皇帝，自五代以來，雍正最為突出，可見民間的種種傳聞，也并非完全是空穴來風(fēng)。

明朝有首歌曲說：“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洞賓與他把棋下，又問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下，閻王發(fā)牌鬼來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還嫌低！”（明·朱載堉：《醒世詞》）幾乎沒有一個皇帝不想長生不老、“萬壽無疆”，嘉靖皇帝更是個典型。他在童年時就迷信道教，當了皇帝后，更是大張旗鼓地求神拜仙，大煉丹藥，一心成仙，把大量少女弄到宮中，用她們初來的月經(jīng)和別的藥、石，加在一起，煉成所謂的金丹。嘉靖二十一年（1542）十月，宮女楊金英等肯定是目睹了少女們被摧殘的悲慘景象，加上她們自己也常常遭到毒打，有的人被活活打死，遂逼上梁山，趁世宗熟睡之際，用黃絨繩勒其頸部，差點把他勒死。清朝的順治皇帝，一度想出家當和尚，據(jù)史學(xué)大師陳垣先生考訂，他曾剃了光頭，與進宮看他的一位大和尚“相視而笑”。這也是坐在皇帝位子上不耐煩，想當佛爺而已。他的重孫子乾隆皇帝更妙，在香山碧云寺塑羅漢像時，下令把自己也塑進去，成了一位在世的活羅漢，真是吃飽了撐的！

有兩句古詩說：“神仙不死成何事，只向西風(fēng)感慨多?！逼鋵?，皇帝們心里透亮：他們即使是神，最后卻不得不與任何凡人一樣，難免一死。因此，當了皇帝的頭等大事，就是修自己的陵墓，好把生前的榮華富貴，盡量在一命嗚呼后，搬到墳里去，繼續(xù)享樂。看一看明代十三陵，以及清東陵、西陵，耗費天下多少民脂民膏！

皇帝是人不是神。1962年，隨著溥儀的被特赦，重新結(jié)婚成家，初步治好了少年時就陽痿、多少年不能過夫妻生活的老毛病，開始過一個普通人的正常生活，可以說給歷代皇帝的造神運動，畫上了句號。

當然，毋庸諱言，由于個人迷信極度膨脹，在“文化大革命”中發(fā)展到登峰造極地步的對個人的神化，事實上也不過是歷史的殘夢?！扒嗌秸诓蛔?，畢竟東流去?！睔v史的潮流是不可抗拒的！

金生嘆先生曰：明清神化皇帝的舊夢，雖然早已隨風(fēng)而逝，但是，大大小小的續(xù)封神現(xiàn)象，人們見得還少嗎？我曾寫過一篇雜文，就叫《續(xù)封神》；2000年秋，還在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續(xù)封神》的雜文集，序中有打油詩一首，抄如下：

莫道《封神》化煙塵，人間至今猶封神；阿貓阿狗登仙班，死活不做老實人！

2005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