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古詩與韻——邁向漢語音韻學的第一步
I 緣起
這次我決定談談與漢字相關的音韻學。如前所述,本書分為四部分。今天要說的是第一部分。另外,在語言學等領域,是區(qū)別使用“語音”和“音韻”的,但是在此我把“音韻”作為“語言的音”這個意思來使用,希望大家能夠理解。
眾所周知,漢字是具備“形、音、義”這三種要素的稀有文字。古代中國人在對此三要素分別進行研究后,留下了關于形的“字書”、關于音的“韻書”和“韻圖”、關于義的“義書”。而后學之人各自以字書、韻書韻圖和義書為基礎,創(chuàng)立了“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這些學問。
生活在漢字文化圈的我們,每一天都或多或少蒙受著漢字的恩惠。這次我們專門來談談這三個領域之一的音韻學。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要開啟探索音韻學的旅程,然而在旅行之前,我們首先以古詩為素材,談談旅行所必備的基礎知識。
話說中國人一般會用八個字概括中國的文學史,即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漢代的文章、唐代的詩歌、宋代的詞和元代的曲)。這樣的概括實屬非常貼切,但正如“唐則詩”所說的那樣,唐代是詩歌最鼎盛的時代,也是產(chǎn)生最多優(yōu)秀詩歌的時代。因此,在此我以唐詩為素材來分析音韻。
但是,即使就一個“唐詩”,其數(shù)量也實在太多。清康熙帝敕編的唐詩全集《全唐詩》九百卷(1707年)共收錄四萬八千余首詩歌。唐詩的作者有眾所周知的李白(701—762,出生地不詳)、杜甫(712—770,河南鞏縣人)、孟浩然(689—740,湖北襄樊人)、韓愈(768—824,河南南陽人)、白居易(772—846,陜西渭南人)、柳宗元(773—819,山西西南部人)、杜牧(803—853,陜西長安人)等,可謂人才濟濟。
從這些詩歌當中我們決定選用晚唐詩人杜牧的詩來分析。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為其詩的魅力,然而最重要的還是詩中的音韻。詳細情況我們將在今后適當?shù)卣劦?,在此暫且不表。先來介紹下杜牧《江南春》的原文吧。這首詩是所謂的近體詩(今體詩,參照前言第xi頁)的一種,又被稱作“七言絕句”。
千里鶯啼綠映紅 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樓臺煙雨中
這首詩的訓讀我們待會兒再告知,講到這里有什么疑問嗎?
II 古詩與韻的故事
古詩與韻
Q 我想先問一下,有人說古詩要“踏韻”“合韻”“押韻”,能否解釋一下這個“韻”是什么?
A 這首詩第一句句末的“紅”、第二句句末的“風”、第四句句末的“中”,就是踏著韻的字——也被稱為“韻字”。
中國文學家一海知義[1]曾說過一段有趣的話。他說:“簡單地說,寺廟的鐘‘咚’的一聲響過后,留在耳邊的余音‘嗡(ong)嗡(ong)’,這部分就是‘韻’,這就是為什么縈繞在耳邊的回響被稱為‘余韻’了。”(注1)這里我們再稍微補充說明一下。
很久以前,中國人就知道自己的語言(漢語)由兩部分組成。以“咚(dong)”為例,可以分成d和ong兩部分。
漢語音的結(jié)構(gòu),或是“輔音+元音”——這種以元音結(jié)尾的音節(jié)稱為“開音節(jié)”,或是“輔音+元音+輔音”——這種以輔音結(jié)尾的音節(jié)稱為“閉音節(jié)”。音節(jié)開頭的輔音稱為“聲母”(注2),除去聲母的部分就是“韻”,而韻必定包含著“聲調(diào)”這一因素,關于聲調(diào)我們等下再談。
看看杜牧《江南春》的韻字吧。第一句的“紅”字的現(xiàn)代漢語發(fā)音是hóng,拿掉起首的h,余下的óng,即是“韻”了。
接著查一下第二句的“風”、第四句的“中”的讀音,分別是風(fōng)[2]和中(zhōng),除了各個音節(jié)的起首輔音(聲母) h、f、zh不同之外,“韻”的部分,即ong,是一樣的。讓我們再讀一遍《江南春》吧。
〇〇〇〇〇〇紅
〇〇〇〇〇〇風
〇〇〇〇〇〇〇
〇〇〇〇〇〇中
這樣把韻對起來,就叫“押韻”。每個句子的末尾,用相當于“句腳”的字“紅”“風”“中”來合韻,這樣的韻被稱為“腳韻”。也就是說,所有的古詩都“踏著腳韻”。補充說明一下,韻在大多數(shù)場合下,不是押一、三、五奇數(shù)句而是押二、四、六偶數(shù)句。但像《江南春》這樣的七言詩,正如上面所示的那樣,第一句也押韻。然而,我們還不清楚為何要這么做。
關于古詩的韻,我們暫且用現(xiàn)代漢語語音來說明。但是,應該說古代漢字讀音與現(xiàn)代漢字音是有巨大差別的。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音韻也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因此,即使懂得現(xiàn)代漢語,也不得不重新學習古詩的押韻,否則我們無法正確理解古詩。
Q 那么,歐洲的詩歌也有押韻嗎?
A 在歐洲,既有不押韻的散文性詩歌,也有在句尾用上相同韻律的詞語,即押韻的詩歌。
語言起著傳達人們思想和感情的作用。這種傳達不僅僅靠詞語的意思來執(zhí)行,詞語所蘊含的韻律和節(jié)奏也承擔著其中的一部分功能。詞語的韻律和節(jié)奏有時比詞語的意思本身更具感染力,它們能夠激蕩人心,讓人為之振奮。歐洲的詩歌也是如此。只不過歐洲的詩中所能見到的押韻和古詩的押韻完全不是一回事罷了。古詩是在充分運用已經(jīng)成型的七言絕句和五言律詩的形式的同時,通過“韻”和“平仄”(參照第21頁)來體現(xiàn)的。這一點和歐洲的詩歌有所不同。
Q 請您具體說說古詩的押韻和歐洲詩歌的押韻有何不同之處。
A 我想,造成這種區(qū)別的原因在于語言的構(gòu)造不同。漢語是“單音節(jié)詞”,而且具有“聲調(diào)”的特征(參照第20頁)。相比之下,歐洲的語言是“多音節(jié)詞”——即歐洲的語言是由兩個以上的音節(jié)組成的——而且沒有聲調(diào),有的只是“強弱型重音”。
歐洲詩歌的韻和古詩的韻一樣起著巨大的作用。然而這種韻一般是在每行最后放上有相同末尾音節(jié)的詞語,起到相呼應的作用。舉個例子吧,下面是英國詩人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 1608—1674)的詩歌《失明》的第一節(jié)。
When I consider how my light is spent
Ere half my days, in this dark world and wide,
And that one talent which is death to hide
Lodged with me useless, though my soul more bent
人生の道半ばにも達せずして、この暗き世界でわが明を失い、
隠匿するはその罪萬死に値すといわれるわが一タレントの才を
內(nèi)に蔵したまま無に帰せしむるのではないか、と思い、しかも、かつては全身全霊をあげてこの才を用い、主に仕え、(譯詩引自平井正穗編《イギリス名詩選》[巖波書店,1990年],有改動)[3]
這里我們不難看出第一行和第四行句末的spent[spent]和bent[bent],及第二行和第三行的wide[waid]和hide[haid]是押韻的。請將它們與古詩的押韻做一下比較,并整理出二者的相同點與不同點。
Q 如此對比了一下歐洲的詩歌,古詩的押韻特點更進一步凸顯出來了。那么,日本的詩歌又是怎樣的呢?有押韻嗎?
A 日本的詩歌包括和歌、俳句、長歌等,需要注意的是,它們分別是以五音節(jié)詞接七音節(jié)詞或七音節(jié)詞接五音節(jié)詞,即音節(jié)的基本句式是五七或七五。[4]三十一個假名組成的和歌是以五七五七七的形式,重復五音節(jié)和七音節(jié)的節(jié)奏來完成整首詩的。(例如:心なき·身にもあはれは·知られけり·立つ沢の·秋の夕暮。[5])十七音節(jié)的俳句則是五七五。(例如:古池や·
飛び込む·水の音。[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