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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錯害相思

最讓中國人懷念的古典愛情小說 作者:水云 著,(明)馮夢龍、(清)李漁


第三章 錯害相思

觀察無可奈何,只得負荊上門,預先請過了罪,然后把兒子不愿的話,直告路公。路公變起色來,道:“我與你是何等人家,豈有結定婚姻又行反復之理?親友聞之,豈不唾罵!令郎的意思,既不肯與舍下聯(lián)姻,畢竟心有所屬,請問要聘哪一家?”觀察道:“他的意思,注定在管門,知其必不可得,決要希圖萬一,以俟將來?!甭饭犃耍挥X掩口而笑,方才把那日說親,書臺回復的狠話直念出來。觀察聽了,不覺淚如雨下,嘆口氣道:“這等說來,吾兒的性命,決不能留,小弟他日必為若敖之鬼矣!”路公道:“為何至此?莫非令公郎與管小姐有了什么勾當,故此分拆不開嗎?”觀察道:“雖無實事,頗有虛情,兩副形骸雖然不曾會合,那一對影子已做了半載夫妻。如今情真意切,實是分拆不開。老親翁何以救我?”說過之后,又把《合影編》的詩稿遞送與他,說是一本風流孽賬。

路公看過之后,怒了一會兒,又笑起來,道:“這樁事情雖然可惱,卻是一種佳話。對影鐘情,從來未有其事,將來必傳。只是為父母的不該使他至此;既已至此,哪得不成就他?也罷,在我身上替他生出法來,成就這樁好事。寧可做小女不著,冒了被棄之名,替她別尋配偶吧?!庇^察道:“若得如此,感恩不盡!”觀察別了路公,把這番說話報與兒子知道。珍生轉憂作喜,不但不罵,又且歌功頌德起來,終日催促爺娘去求他早籌良計,又親自上門哀告不已。路公道:“這樁好事,不是一年半載做得來的。且去準備寒窗,再守幾年孤寡。”路公從此以后,一面替女兒別尋佳婿,一面替珍生巧覓機緣,把悔親的來歷在家人面前絕不提起。一來慮人笑恥,二來恐怕女兒知道,學了人家的樣子,也要不尷不尬起來,倒說:“女婿不中意,恐怕誤了終身,自家要悔親別許?!蹦睦镏琅畠盒亩?,倒從假話里面弄出真事故來。

卻說錦云小姐未經(jīng)悔議之先,知道才郎的八字與自己相同,又聞得那副面容俊俏不過,方且自慶得人,巴不得早完親事。

忽然聽見悔親,不覺手忙腳亂。那些丫鬟侍妾又替她埋怨主人,說:“好好一頭親事,已結成了,又替她拆開!使女婿上門哀告,只是不許。既然不許,就該斷絕了他,為什么又應承作伐,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婿送與別人?”錦云聽見,痛恨不已,說:“我是他螟蛉之女,自然痛癢不關。若還是親生自養(yǎng),豈有這等不情之事!”

恨了幾日,不覺生起病來。俗語講得好:說不出的,才是真苦。撓不著的,才是真痛。

她這番心事,說又說不出,只好郁在胸中,所以結成大塊,攻治不好。

男子要離絕婦人,婦人反思念男子,這種相思,自開辟以來,不曾有人害過??垂賯兛吹酱颂?,也要略?;垩郏赞涑蠲?,替他存想存想。且看這番孽障,后來如何結果。

卻說管提舉的家范原自嚴謹,又因路公來說親,增了許多疑慮,就把墻垣之下、池水之中,填以瓦礫,覆以泥土,筑起一帶長堤;又時常著人伴守,不容女兒獨坐。從此以后,不但形骸隔絕,連一對虛空影子也分為兩處,不得相親。珍生與玉娟又不約而同作了幾首別影詩,附在原稿之后。玉娟只曉得珍生別娶,卻不知道他悔親,深恨男兒薄幸,背了盟言,誤得自己不上不下;又恨路公懷了私念,把別人的女婿攘為己有,媒人不做倒反做起岳丈來,可見說親的話并非忠言,不過是勉強塞責,所以父親不許。一連恨了幾日,也漸漸地不茶不飯,生起病來。路小姐的相思叫做“錯害”,管小姐的相思叫做“錯怪”,“害”與“怪”雖然不同,其“錯”一也。

更有一種奇怪的相思,害在屠珍生身上,一半像路,一半像管,恰好在“錯害”、“錯怪”之間。這是什么緣故?他見水中墻下筑了長堤,心上思量道:“他父親若要如此,何不行在砌墻立柱之先?還省許多任務料。為什么到了此際,忽然多起事來?畢竟是她自己的意思,知道我聘了別家,竟要斷恩絕義,倒在爺娘面前討好,假裝個貞節(jié)婦人,故此叫他筑堤,以示決絕之意,也未見得。我為她做了義夫,把說成的親事都回絕了,依舊要想娶她,萬一此念果真,我這段癡情向何處著落?聞得路小姐嬌艷異常,她的年庚又與我相合,也不叫做無緣。如今年庚相合的既回了去,面貌相似的又娶不來,竟做了一事無成,兩相耽誤,好沒來由!”只因這兩條錯念橫在胸中,所以他的相思更比二位佳人害得詫異。想到玉娟身上,就把錦云當了仇人,說她是起禍的根由,時常在夢中咒罵;想到錦云身上,又把玉娟當了仇人,說她是誤人的種子,不住在暗里嘮叨。弄得父母說張不是,說李不是,只好聽其自然。

卻說錦云小姐的病體越重,路公擇婿之念愈堅;路公擇婿之念愈堅,錦云小姐的病體越重。路公不解其意,只說她年大當婚,恐有失時之嘆,故此憂郁成病;只要選中才郎,成了親事,她自然勿藥有喜。所以吩咐媒婆,引了男子上門,終朝選擇。準想引來的男子,都是些魑魅魍魎,丫鬟見了一個,走進去形容體態(tài),定要驚個半死。驚上幾十次,哪里還有魂靈?只剩得幾莖殘骨、一副枯骸,倒在床褥之間,懨懨待斃。

路公見了,方才有些著忙,細問丫鬟,知道她得病的來歷,就翻然自悔道:“婦人從一而終,原不該悔親別議。她這場大病倒害得不差,都是我做爺?shù)牟皇?,當初屠家來退親,原不該就許;如今既許出口,又不好再去強他。況且那樁好事,我已任在身上,大丈夫千金一諾,豈可自食其言?只除非把兩頭親事合做一頭,三個病人串通一路,只瞞著老管一個,等他自做惡人。直等好事做成,方才使他知道。到那時節(jié),生米煮成熟飯,要強也強不去了。只是大小之間有些難處?!弊屑毾肓艘换?,又悟轉來想:“當初娥皇女英同是帝堯之女,難道配了大舜,也分個妻妾不成?不過是姐妹相稱而已。”主意定了,一面叫丫鬟安慰女兒,一面請屠觀察過來商議,說:“有個兩便之方,既不令小女二夫,又不使管門失節(jié);只是令郎有福,忒煞討了便宜,也是他命該如此。”觀察喜之不勝,問他:“計將安出?”路公道:“貴連襟心性執(zhí)拗,不便強之以情,只好欺之以理。小弟中年無子,他時常勸我立嗣,我如今只說立了一人,要聘他女兒為媳,他念相與之情,自然應許。等他許定之后,我又說小女尚未定人,要招令郎為婿,屈他做個四門親家,以終夙昔之好。他就要斷絕你,也卻不得我的情面,許出了口,料想不好再許別人。待我選了吉日,只說一面娶親,一面贅婿,把二女一男并在一處,使他各暢懷抱,豈不是樁美事?”

屠觀察聽了,笑得一聲,不覺拜倒在地,說他“不但有回天之力,亦且有再造之恩”。感頌不了,就把異常的喜信報與兒子知道。

珍生正在兩憂之際,得了雙喜之音,如何跳躍得??!他那種詫異相思,不是這種詫異的方術也醫(yī)他不好。錦云聽了丫鬟的話,知道改邪歸正,不消醫(yī)治,早已拔去病根,只等那一男一女過來就她,好做女英之姐,大舜之妻。此時三個病人好了兩位,只苦得玉娟一個,有了喜信,究竟不得而知。

路公會著提舉,就把做成的圈套去籠絡他。管提舉見女兒病危,原有早定婚姻之意,又因他是契厚同年,巴不得聯(lián)姻締好,就滿口應承,不作一毫難色。路公怕他套言,隔不上一兩日就送聘禮過門。納聘之后,又把招贅珍生的話吐露出來。管提舉口雖不言,心上未免不快,笑他明于求婚,暗于擇婿,前門進入,后門入鬼,所得不償所失,只因成事不說,也不去規(guī)諫他。

玉娟小姐見說自己的情郎贅了路公之女,自己又要嫁入路門,與他同在一處,真是羞上加羞,辱中添辱,如何氣憤得了!要寫一封密札寄予珍生,說明自家的心事,然后去赴水懸梁,尋個自盡。當不得丫鬟廝守,父母提防,不但沒有寄書之人,亦且沒有寫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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