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面
貼面,二人面頰相觸之謂也。最早知道這詞兒似乎是一九八〇年代初,交誼舞大熱之外,又有一種舞,叫貼面舞。其實也并非舞蹈的一個種類,只是說男女二人相擁慢舞,或者說是慢搖擺,面孔相貼而已。當時男女間已非“授受不親”,然開放程度有限,“貼面”二字說來或聽來自不乏些許香艷曖昧。常人眼中,跳貼面舞者,必為不三不四之人。
此處所說貼面與跳舞無關(guān),乃是法國人見面時所行之禮。法國禮俗,男人與男人相見,握手寒喧,女與女或男與女相見,則是問好之外再加貼面。稱“貼面”而不說“親吻”,皆因行禮時動臉而不動口,并無唇吻之親。其過程如下:行禮者將臉伸來,受禮者將面湊去,兩面相挨,口中出親吻之聲,口與臉則并不相接;此面方罷,轉(zhuǎn)過臉再以另一面相觸——好了,禮畢。中國舊稱禮儀之邦,見面有一定之規(guī),不過“禮”本就含有距離之意,所以或抱拳,或打千,或道萬福,容雍揖讓,不見俄國式粗豪的熊抱,更無法國人狎膩的貼面。競技場上國人不擅身體接觸項目,見面禮數(shù)上,我們也不來這一套。
確切地說,“文革”以后,中國人相見已經(jīng)可以無禮,事實上也無“禮”可循了。照規(guī)矩行禮大約就叫作“行禮如儀”,“儀”已不存,如何行法?所以現(xiàn)在的中國人見了面是沒規(guī)矩的,多半點個頭,胡亂招呼一聲就拉倒。當然,從西人那里來的握手禮并未廢棄,也許握手禮沒有階級性或姓“社”、姓“資”的問題,從民國時的先生叫到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同志,再從同志叫回先生,手還是照握(這握手禮似乎已“全球化”了)。但是中國人握手只限于較正式的場合,不熟悉的人之間,若彼此隔三岔五地見面,每見面必大握其手,多半要落下“一本正經(jīng)”的話柄,雖說還不至被說成“道貌岸然”。法國人的握手禮則是不分場合地點的(也不分高低貴賤),幾乎無時不在。我到法國后住在學校宿舍里,與幾位法國老兄朝夕相見,幾乎每天必握手一次,若逢其握的興起,上午已跟你握過,下午撞見了,還握;在校園里,握,在公共廚房里,也握。
而且中國人在見面禮上是男女一律,法國人則絕對男女有別,如果一男一女或兩個女子大握其手,而又都是法國人,他們的同胞一見之下,定會莫名驚詫。不握手,當如何?已見上述,曰貼面。握手已頗費事,貼面更是繁瑣,因左臉右臉均須顧及(手心手背都是肉?),等于握了手心再握手背,時間要加倍。常在校園中見一女生遇上一幫男女同學,左一面,右一面,挨個貼來,沒完沒了。所以撇開其他不論,單從經(jīng)濟的角度說,也斷不可推廣法人之禮——寧取熟不拘禮,或者就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干脆無禮。
但是在人家的地面上,還得照人家的游戲規(guī)則來??茨心信N面,并無狎膩之態(tài),也就不覺眼熱。聯(lián)類及己,倒是頗有點忐忑:若是受此禮遇,如何是好?說來好笑,這并非了不得的事,可許多的尷尬就是由這等小事而來。記得看過的一部小說中有一細節(jié),寫一九五〇年代初,兩個干部要見蘇聯(lián)老大哥,事前在家里猛練熊抱。真是傳神之筆。往大里說,是怕失禮,實際點說,也是要避免自家陷入笨拙可笑的境地。不同文化的格格不入,有時就是這么具體而微。
我倒是沒練(也沒法練),也沒想出什么應(yīng)對之策。只是有些模糊的意念閃過。若一定要澄清,大概可表述為以下兩點:其一,逆來順受,見機行事;其二,我是男的,怕它作甚?第二點事出有因,蓋中國來法的女孩大多都習慣了貼面之禮。若要尋根究底,這里面大概還有那么點男性中心意識——女子和你貼面,縱使不占便宜,總也不算吃專虧。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的惶恐像是庸人自擾。法國人盡管常自以為是,自我中心,在貼面上倒還是內(nèi)外有別,頗為民主——自己同胞,一定貼;外國人,可貼可不貼。到學生家做客,女主人將來賓貼了一圈,輪到我很自然就停了貼面,伸出手來。吃罷午餐,主人要出游,行前再次行禮,到我仍是握手。雖說握手未免太多,然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握手自如得多,再者握手真正是“舉手之勞”,多舉幾次也算不得什么。
關(guān)鍵是免去了那份緊張。初來法國,每遇行禮場合而有女子在,不由地便“心中有鬼”,雖然說不上“如臨大敵”,躲過一“劫”卻真正是“如蒙大赦”。時間長了,發(fā)現(xiàn)各行其是倒也相安無事,漸漸就放松警惕,有時反有一腳踏空的感覺,甚或還隱隱有幾分遺憾:貼面乃是“一親芳澤”的良機,緣何竟無其事?
——也許就因這不安份的一念之閃,才應(yīng)了古白話小說中所謂“合當有事”。這天正與宿舍中七八人同在餐廳里吃早餐,見一名喚塞莉娜的法國姑娘施施然而來。塞莉娜對外國人頗熱情,但平日并不行禮,連握手也不(在法國似乎只有在很正式的場合才見女子同人握手,而且多為中老年,年輕女子則若不貼面,說聲你好作罷),今天不知怎么行起大禮來,而且見一個滅一個,也不管什么內(nèi)外有別了。我坐的地方距她來處最遠,起初尚暗存僥幸,指望她半途而廢。見她貼到荷蘭人戴維了,我還在想,荷蘭離法國不遠,而且戴維來法已五年,部分已經(jīng)同化,她大概是同胞視之了??删o接著見她貼了剛果人悉德尼、羅馬尼亞人保羅,便知大事不好:以某種理論劃分,這二人與我同屬第三世界;論來法時間長短,保羅比我來得更晚。看來塞莉娜今天是抱定“一個也不能少”的宗旨了。
貼,還是不貼,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遇禮俗不同,理當雙方斟酌,可是為主的一方從來只顧自家熱情。比如國內(nèi)有些地方的席上勸酒,被勸者的感覺大約就與我此時相仿,一是“盛情難卻”,二是消受不起。當然一方行來若無其事,也自有他的好處,若兩方都首鼠兩端,蝎蝎螫螫,就更其尷尬??傊沂莿e想“全身而退”了——不貼,搶先伸出手去握,失禮,讓對方難堪,亦且不自然;貼,自覺別扭,很難不顯笨拙,做得自然。
是故,貼,不是;不貼,也不是。正猶豫間,已遭其貼。
個中滋味可以不問。溫馨?一點不知。香艷?半點不覺。當其時也,雖非“五雷轟頂”,已是“麻木不仁”?!俏覠o能,蓋因事起倉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