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身邊的“暉”
張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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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人的交往之中,有時會出現(xiàn)一個奇怪的規(guī)律。比如一個時期結識的朋友都姓李;這些北韃南蠻的大李小李彼此不認識,但神秘地有著一刀切齊的共性:窮、倒霉、命不好。害得我——可是我又能有多大本事幫別人呢——費了不少想幫人的心思。
過了些年,有一天無意中掐指一數(shù),咦,朋友變了!
和那些稍嫌窩囊的李族人不同,這一撥的他們都姓王。我夾在當間,比較自然難免:王族的人,不管他是哪一省的,都是胸中大志、身上一技,雖不能說個個是頂天立地的人物,卻人人有慣做大哥的習氣。弄得我也時常下船登車,得了不少的借力。
你問了:最近交往的朋友姓啥?
這回,不是在第一個字上同姓,而是在最后一個字上同名:都是“暉”。我很奇怪他們爹媽(正是我的同齡人)為什么就偏偏認定了日字邊的暉,而不愛火字邊的另一個。他們的共性?幾個暉,每一個都是老編輯、小作家、六零后或七零后,差不多個個都是北漂,全體1米60的小個子!
他們作為編輯,淘汰了一批在體制的雞窩里慢慢架子變橫了的、我的編輯界舊交。他們作為北漂,和我雞犬之聲相聞,自然想見就能見。他們作為六零后,是承上啟下的一代,能對我深入理解又能給我糾正的提示。他們作為小作家——或許就摸出一本書要我寫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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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人寫序,這事和聽人讀書不同。我總是大大為難、左閃右躲、托詞借故,如果依然不行,何止一口拒絕,我會不惜撕破面皮甚至惡語傷人——雖然那樣做,無聊又不值得。
有沒有主動想寫的序呢?有一篇。給我一海軍的戰(zhàn)友,海鷹弟的。他如黃繼光一樣沖向噠噠噠的槍口,我渴望能在給他的序中傾訴我所理解的軍人精神,尤其是“海軍精神”。但他的那本集子并未誕生,也就是說,我沒得到寫的機會??傊?,可以說,我是給人寫序最少的!……
很簡單:我缺乏信任。我怕那種強說愁、輕盟誓的為他人立言,在后日被徹底地嘲笑。
那種與自己的序恰成悖論的、他的選擇對我的語言的否定,使得我好像成了更主要的失敗者。懊喪的感覺尤其無聊。誰都明白,倒這種霉無非由于耳朵軟和心軟,那么我要學會心硬,我開始了拒絕便沒有拖泥帶水,那以后再也沒寫過序。除了唯有一次的例外,但那是對李家老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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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還是有例外的。我非圣人,豈無例外?
我冷冷地注視著,這不大的小視野里,有些東西所以擾人心煩,就因為它們黏著情義、理想、初衷、原則等等道理。在這個時代,對中國人,上述的道理,是不好講了。
但即便如此,給人例外感覺的催動,還是潮汐一般,時而涌來。
與此同時,世間的“序產(chǎn)業(yè)”比草原的畜產(chǎn)業(yè)變化更快,聽說,已經(jīng)有人寫序收費,而且行情已經(jīng)漲到了兩萬一序了!
我想,要求后世里的始終不渝,或許從根本上也未必正確;在一個英雄主義被禁止的時代,人很難撲向敵人的槍眼,不如追求——至少把自己的子彈打出去。戰(zhàn)火在電視的鼓吹下肆虐,新十字軍的鐵蹄撲面而來,今天,那種通常藏在序言里的、二人盟誓般的潛語和關系應該改變。一切都要服從“抗戰(zhàn)”,一切都應該為著有效抗擊新帝國主義的全球進犯。給小字輩一點援助就是斗爭;陰冷世間的無情,使得他們比誓言更盼望溫暖。拉他們的手一把,再踢他們屁股一腳。讓他們動起來拉栓開槍,別在意明天他們怎么樣。
是的,盟誓不如合作,話語不如行動,要緊的是——如同抵抗的合作,如同戰(zhàn)斗的關系,如同戰(zhàn)友的感覺。
哈!我摸著了“零零后”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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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我讀了一個暉的一些作品。
唐朝暉,十五歲的石灰窯工人、九十年代的新潮詩人、漂泊北京編雜志編書謀生的湖南小伙子。他認為,在內心,自己是個“寫作者”。
和他們這一代“暉”類似,他的語言呈現(xiàn)著歐化的色彩,小資兮兮、不忍放棄純情的表露而沒有被與他同代的語言痞子掠走,倒是和我們這一代六零后的文學愛好者隔代遺傳。他們的愛好傾向以及順手的寫法,是可以簡稱現(xiàn)代派的、舶來的形式主義。這種趣味、措辭、連同其中空洞都似曾相識:
金黃的火焰從向日葵里噴出,我全身疼痛我渴。梵·高兄長?。∧銘嵟鼐芙^噪音干擾你神圣火焰的向日葵,你需要的是愛和刃之上的目光,你的耳朵在天空亂飛沒有著落。請賜予我耳朵和色彩吧……我的病是杰克遜引出來的。如棒砸向我的音樂,讓我麻木讓我發(fā)病讓我歇斯底里轟炸……杰克遜嚎叫在六千萬耳朵內外。杰克遜??!是什么纏我終生?你無法回答。你歌唱。
我一次次走出休息室,站在幾千噸石灰石的小山上。它們和我的命運差不多,在等待另一種命運……寧靜多少是一種保持,而聲音,是一種改變的信號。
還有豎著排列的(并不費紙,假現(xiàn)代的味道濃濃充斥其中)句子,愈是蒼白愈無限堆砌的、哲理與感情的雜亂攪拌。
但是他們靠這一手錘煉了自己。應該說,“暉”一代的語言異常流暢,他們身處的生活也許是蒼白的;但他們傳達自己的枯燥、蒼白、空洞的情緒,則是濃濃的、繪聲繪色的、真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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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愿意猜測這一代人會走向何方。
沒關系。也從未有哪一代像他們這么隨時準備破罐子破摔、自暴自棄。他們從自己父兄身上,看慣了人在歷史中的被淘汰,信服了人在歷史中的渺小。抱著這一點經(jīng)驗,他們自認深刻,冷眼看著自己在“他人是面具”、“黑桃A”、“另一個我”、“心靈物語”等等詞組中尋找題目。
因為知道再也沒人會對他們的時代喝彩,于是他們挑了文學躲避和自娛。他們都讀著北島聽著崔健直到進入社會,他們沒有流露,他們惟妙惟肖地復制,導致了他們對偶像的懷疑。他們對革命的態(tài)度,與橫行全球的“反革命主義”并不一樣——因為只差一個臺階,革命與他們交臂而過,使他們三生抱憾。乏味如腐的生活,映襯出革命的魅力,那么強烈地吸引著他們。哪怕飛蛾撲火哪怕一回就死,憤怒至極而無計掙脫的他們,是人道主義的革命(若是缺了這個定語就太可怕了)和豐滿的文學(對見多識廣的他們,文學的身段不豐滿可不行)的后備軍。和老、中、小三代孿生的右派相比,他們的遺傳不一樣。也許他們身上不安鼓噪的,正是這古老民族賴以回生的、最后的基因。
——或許,這就是你我的維系,我的弟弟們。
最初北漂的潛臺詞,往往是早年的清貧。我直覺我的這一伙“暉”都不是紈绔子弟。他們都有石灰窯的記憶,老百姓的背景。他們編造不出也不愿編造童年細節(jié),但朦朧的人生襁褓,控制著他們的現(xiàn)在。
這樣的一種襁褓,使得他們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模仿之后,不僅對文學的贗偽漸漸拋棄,而且也對政治的謊言逐步識別。最終的話語是簡單的,就像爐火純青的文學都樸實無華,社會公正的真理也絕不是帝國主義的宣傳。待他們認清這些的時候,他們自會選擇行為,從黃繼光,到邁克爾·杰克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