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這逃去如飛的日子里
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xiàn)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里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jīng)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里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zhuǎn)。于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里,在千門萬戶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游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zhuǎn)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么偏要白白走這一遭???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
1922年3月28日作
(原載1922年4月11日《時事新報·文學(xué)旬刊》第34期)
背影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zhì),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么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nèi)ゲ缓茫?/p>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于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yīng)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現(xiàn)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墒撬┻^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望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里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1925年10月作于北京
(原載1925年11月22日《文學(xué)周報》第200期)
我是揚州人
有些國語教科書里選得有我的文章,注解里或說我是浙江紹興人,或說我是江蘇江都人—就是揚州人。有人疑心江蘇江都人是錯了,特地老遠的寫信托人來問我。我說兩個籍貫都不算錯,但是若打官話,我得算浙江紹興人。浙江紹興是我的祖籍或原籍,我從進小學(xué)就填的這個籍貫;直到現(xiàn)在,在學(xué)校里服務(wù)快三十年了,還是報的這個籍貫。不過紹興我只去過兩回,每回只住了一天;而我家里除先母外,沒一個人會說紹興話。
我家是從先祖才到江蘇東海做小官。東海就是海州,現(xiàn)在是隴海路的終點。我就生在海州。四歲的時候先父又到邵伯鎮(zhèn)做小官,將我們接到那里。海州的情形我全不記得了,只對海州話還有親熱感,因為父親的揚州話里夾著不少海州口音。在邵伯住了差不多兩年,是住在萬壽宮里。萬壽宮的院子很大,很靜;門口就是運河。河坎很高,我常向河里扔瓦片玩兒。邵伯有個鐵牛灣,那兒有一條鐵牛鎮(zhèn)壓著。父親的當差常抱我去看它,騎它,撫摩它。鎮(zhèn)里的情形我也差不多忘記了。只記住在鎮(zhèn)里一家人家的私塾里讀過書,在那里認識了一個好朋友叫江家振。我常到他家玩兒,傍晚和他坐在他家荒園里一根橫倒的枯樹干上說著話,依依不舍,不想回家。這是我第一個好朋友,可惜他未成年就死了;記得他瘦得很,也許是肺病罷?
六歲那一年父親將全家搬到揚州。后來又迎養(yǎng)先祖父和先祖母。父親曾到江西做過幾年官,我和二弟也曾去過江西一年;但是老家一直在揚州住著。我在揚州讀初等小學(xué),沒畢業(yè);讀高等小學(xué),畢了業(yè);讀中學(xué),也畢了業(yè)。我的英文得力于高等小學(xué)里一位黃先生,他已經(jīng)過世了。還有陳春臺先生,他現(xiàn)在是北平著名的數(shù)學(xué)教師。這兩位先生講解英文真清楚,啟發(fā)了我學(xué)習(xí)的興趣;只恨我始終沒有將英文學(xué)好,愧對這兩位老師。還有一位戴子秋先生,也早過世了,我的國文是跟他老人家學(xué)著做通了的,那是辛亥革命之后在他家夜塾里的時候。中學(xué)畢業(yè),我是十八歲,那年就考進了北京大學(xué)預(yù)科,從此就不常在揚州了。
就在十八歲那年冬天,父親母親給我在揚州完了婚。內(nèi)人武鐘謙女士是杭州籍,其實也是在揚州長成的。她從不曾去過杭州;后來同我去是第一次。她后來因為肺病死在揚州,我曾為她寫過一篇《給亡婦》。我和她結(jié)婚的時候,祖父已死了好幾年了。結(jié)婚后一年祖母也死了。他們兩老都葬在揚州,我家于是有祖塋在揚州了。后來亡婦也葬在這祖塋里。母親在抗戰(zhàn)前,兩年過去,父親在勝利前四個月過去,遺憾的是我都不在揚州;他們也葬在那祖塋里。這中間叫我痛心的是死了第二個女兒!她性情好,愛讀書,做事負責任,待朋友最好。已經(jīng)成人了,不知什么病,一天半就完了!她也葬在祖塋里。我有九個孩子。除第二個女兒外,還有一個男孩不到一歲就死在揚州;其余亡妻生的四個孩子都曾在揚州老家住過多少年。這個老家直到今年夏初才解散了,但是還留著一位老年的庶母在那里。
我家跟揚州的關(guān)系,大概夠得上古人說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現(xiàn)在亡妻生的四個孩子都已自稱為揚州人了;我比起他們更算是在揚州長成的,天然更該算是揚州人了。但是從前一直馬馬虎虎的騎在墻上,并且自稱浙江人的時候還多些,又為了什么呢?這一半因為報的是浙江籍,求其一致;一半也還有些別的道理。這些道理第一樁就是籍貫是無所謂的。那時要做一個世界人,連國籍都覺得狹小,不用說省籍和縣籍了。那時在大學(xué)里覺得同鄉(xiāng)會最沒有意思。我同住的和我來往的自然差不多都是揚州人,自己卻因為浙江籍,不去參加江蘇或揚州同鄉(xiāng)會??墒请m然是浙江紹興籍,卻又沒跟一個道地浙江人來往,因此也就沒人拉我去開浙江同鄉(xiāng)會,更不用說紹興同鄉(xiāng)會了。這也許是兩棲或騎墻的好處罷?然而出了學(xué)校以后到底常常會到道地紹興人了。我既然不會說紹興話,并且除了花雕和蘭亭外幾乎不知道紹興的別的情形,于是乎往往只好自己承認是假紹興人。那雖然一半是玩笑,可也有點兒窘的。
還有一樁道理就是我有些討厭揚州人;我討厭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小是眼光如豆,虛是虛張聲勢,小氣無須舉例。虛氣例如已故的揚州某中央委員,坐包車在街上走,除拉車的外,又跟上四個人在車子邊推著跑著。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短文,指出揚州人這些毛病。后來要將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里,商務(wù)印書館不肯,怕再鬧出“閑話揚州”的案子。這當然也因為他們總以為我是浙江人,而浙江人罵揚州人是會得罪揚州人的。但是我也并不抹煞揚州的好處,曾經(jīng)寫過一篇《揚州的夏日》,還有在《看花》里也提起揚州福緣庵的桃花。再說現(xiàn)在年紀大些了,覺得小氣和虛氣都可以算是地方氣,絕不止是揚州人如此。從前自己常答應(yīng)人說自己是紹興人,一半又因為紹興人有些戇氣,而揚州人似乎太聰明。其實揚州人也未嘗沒戇氣,我的朋友任中敏(二北)先生,辦了這么多年漢民中學(xué),不管人家理會不理會,難道還不夠“戇”的!紹興人固然有戇氣,但是也許還有別的氣我討厭的,不過我不深知罷了。這也許是阿Q的想法罷?然而我對于揚州的確漸漸親熱起來了。
揚州真像有些人說的,不折不扣是個有名的地方。不用遠說,李斗《揚州畫舫錄》里的揚州就夠羨慕的??墒乾F(xiàn)在衰落了,經(jīng)濟上是一日千丈的衰落了,只看那些沒精打采的鹽商家就知道。揚州人在上海被稱為江北老,這名字總而言之表示低等的人。江北老在上海是受欺負的,他們于是學(xué)些不三不四的上海話來冒充上海人。到了這地步他們可竟會忘其所以的欺負起那些新來的江北老了。這就養(yǎng)成了揚州人的自卑心理??箲?zhàn)以來許多揚州人來到西南,大半都自稱為上海人,就靠著那一點不三不四的上海話;甚至連這一點都沒有,也還自稱為上海人。其實揚州人在本地也有他們的驕傲的。他們稱徐州以北的人為侉子,那些人說的是侉話。他們笑鎮(zhèn)江人說話土氣,南京人說話大舌頭,盡管這兩個地方都在江南。英語他們稱為蠻話,說這種話的當然是蠻子了。然而這些話只好關(guān)著門在家里說,到上海一看,立刻就會矮上半截,縮起舌頭不敢嘖一聲了。揚州真是衰落得可以??!
我也是一個江北老,一大堆揚州口音就是招牌,但是我卻不愿做上海人;上海人太狡猾了。況且上海對我太生疏,生疏的程度跟紹興對我也差不多;因為我知道上海雖然也許比知道紹興多些,但是紹興究竟是我的祖籍,上海是和我水米無干的。然而年紀大起來了,世界人到底做不成,我要一個故鄉(xiāng)。俞平伯先生有一行詩,說“把故鄉(xiāng)掉了”。其實他掉了故鄉(xiāng)又找到了一個故鄉(xiāng);他詩文里提到蘇州那一股親熱,是可羨慕的,蘇州就算是他的故鄉(xiāng)了。他在蘇州度過他的童年,所以提起來一點一滴都親親熱熱的,童年的記憶最單純最真切,影響最深最久;種種悲歡離合,回想起來最有意思。“青燈有味是兒時”,其實不止青燈,兒時的一切都是有味的。這樣看,在那兒度過童年,就算那兒是故鄉(xiāng),大概差不多罷?這樣看,就只有揚州可以算是我的故鄉(xiāng)了。何況我的家又是“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呢?所以揚州好也罷,歹也罷,我總該算是揚州人的。
1946年9月25日作
(原載1946年10月1日《人物》第1卷第10期)
白采
盛暑中寫《白采的詩》一文,剛滿一頁,便因病擱下。這時候薰宇來了一封信,說白采死了,死在香港到上海的船中。他只有一個人;他的遺物暫存在立達學(xué)園里。有文稿,舊體詩詞稿,筆記稿,有朋友和女人的通信,還有四包女人的頭發(fā)!我將薰宇的信念了好幾遍,茫然若失了一會;覺得白采雖于生死無所容心,但這樣的死在將到吳淞口了的船中,也未免太慘酷了些—這是我們后死者所難堪的。
白采是一個不可捉摸的人。他的歷史,他的性格,現(xiàn)在雖從遺物中略知梗概,但在他生前,是絕少人知道的;他也絕口不向人說,你問他他只支吾而已。他賦性既這樣遺世絕俗,自然是落落寡合了;但我們卻能夠看出他是一個好朋友,他是一個有真心的人。
“不打不成相識,”我是這樣的知道了白采的。這是為學(xué)生李芳詩集的事。李芳將他的詩集交我刪改,并囑我作序。那時我在溫州,他在上海。我因事忙,一擱就是半年;而李芳已因不知名的急病死在上海。我很懊悔我的徐緩,趕緊抽了空給他工作。正在這時,平伯轉(zhuǎn)來白采的信,短短的兩行,催我設(shè)法將李芳的詩出版;又附了登在《覺悟》上的小說《作詩的兒子》,讓我看看—里面頗有譏諷我的話。我當時覺得不應(yīng)得這種譏諷,便寫了一封近兩千字的長信,詳述事件首尾,向他辯解。信去了便等回信;但是杳無消息。等到我已不希望了,他才來了一張明信片;在我看來,只是幾句半冷半熱的話而已。我只能以“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自解,聽之而已。
但平伯因轉(zhuǎn)信的關(guān)系,卻和他常通函札。平伯來信,屢屢說起他,說是一個有趣的人。有一回平伯到白馬湖看我。我和他同往寧波的時候,他在火車中將白采的詩稿《羸疾者的愛》給我看。我在車身不住的動搖中,讀了一遍。覺得大有意思。我于是承認平伯的話,他是一個有趣的人。我又和平伯說,他這篇詩似乎是受了尼采的影響。后來平伯來信,說已將此語函告白采,他頗以為然。我當時還和平伯說,關(guān)于這篇詩,我想寫一篇評論;平伯大約也告訴了他。有一回他突然來信說起此事;他盼望早些見著我的文字,讓他知道在我眼中的他的詩究竟是怎樣的。我回信答應(yīng)他,就要做的。以后我們常常通信,他常常提及此事。但現(xiàn)在是三年以后了,我才算將此文完篇;他卻已經(jīng)死了,看不見了!他暑假前最后給我的信還說起他的盼望。天??!我怎樣對得起這樣一個朋友,我怎樣挽回我的過錯呢?
平伯和我都不曾見過白采,大家覺得是一件缺憾。有一回我到上海,和平伯到西門林蔭路新正興里五號去訪他:這是按著他給我們的通信地址去的。但不幸得很,他已經(jīng)搬到附近什么地方去了;我們只好嗒然而歸。新正興里五號是朋友延陵君住過的:有一次談起白采,他說他姓童,在美術(shù)專門學(xué)校念書;他的夫人和延陵夫人是朋友,延陵夫婦曾借住他們所賃的一間亭子間。那是我看延陵時去過的,床和桌椅都是白漆的;是一間雖小而極潔凈的房子,幾乎使我忘記了是在上海的西門地方。現(xiàn)在他存著的攝影里,據(jù)我看,有好幾張是在那間房里照的。又從他的遺札里,推想他那時還未離婚;他離開新正興里五號,或是正為離婚的緣故,也未可知。這卻使我們事后追想,多少感著些悲劇味了。但平伯終于未見著白采,我竟得和他見了一面。那是在立達學(xué)園我預(yù)備上火車去上海前的五分鐘。這一天,學(xué)園的朋友說白采要搬來了;我從早上等了好久,還沒有音信。正預(yù)備上車站,白采從門口進來了。他說著江西話,似乎很老成了,是飽經(jīng)世變的樣子。我因上海還有約會,只匆匆一談,便握手作別。他后來有信給平伯說我“短小精悍”,卻是一句有趣的話。這是我們最初的一面,但誰知也就是最后的一面呢!
去年年底,我在北京時,他要去集美作教;他聽說我有南歸之意,因不能等我一面,便寄了一張小影給我。這是他立在露臺上遠望的背影,他說是聊寄佇盼之意。我得此小影,反復(fù)把玩而不忍釋,覺得他真是一個好朋友。這回來到立達學(xué)園,偶然翻閱《白采的小說》,《作詩的兒子》一篇中譏諷我的話,已經(jīng)刪改;而薰宇告我,我最初給他的那封長信,他還留在箱子里。這使我慚愧從前的猜想,我真是小器的人哪!但是他現(xiàn)在死了,我又能怎樣呢?我只相信,如愛墨生的話,他在許多朋友的心里是不死的!
上海,江灣,立達學(xué)園
(原載1926年10月5日《一般》第10號第2期)
一封信
在北京住了兩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過去。要說福氣,這也是福氣了。因為平平常常,正像“糊涂”一樣“難得”,特別是在“這年頭”。但不知怎的,總不時想著在那兒過了五六年轉(zhuǎn)徙無常的生活的南方。轉(zhuǎn)徙無常,誠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說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時候容易深切地感著?,F(xiàn)在終日看見一樣的臉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于是木木然,心上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著我的渺小,有些戰(zhàn)栗起來;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這幾天似乎有些異樣。像一葉扁舟在無邊的大海上,像一個獵人在無盡的森林里。走路,說話,都要費很大的力氣;還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團亂麻,也可說是一團火。似乎在掙扎著,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沒有明白?!耙徊俊妒呤贰?,從何處說起,”正可借來作近日的我的注腳。昨天忽然有人提起《我的南方》的詩。這是兩年前初到北京,在一個村店里,喝了兩杯“蓮花白”以后,信筆涂出來的。于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于詩中所說的,那更是遙遙乎遠哉了,但是事情是這樣湊巧:今天吃了午飯,偶然抽一本舊雜志來消遣,卻翻著了三年前給S的一封信。信里說著臺州,在上海,杭州,寧波之南的臺州。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于想不出,這卻指引我一條路,雖然只是“一條”路而已。
我不忘記臺州的山水,臺州的紫藤花,臺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記S他從前歡喜喝酒,歡喜罵人;但他是個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錯。L從湖南到寧波去找他,不名一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結(jié)了婚。為結(jié)婚的事煩惱了幾個整年的他,這算是葉落歸根了;但他也與我一樣,已快上那“中年”的線了吧。結(jié)婚后我們見過一次,匆匆的一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樣,結(jié)了婚終于是結(jié)了婚的樣子了吧。但我老只是記著他那喝醉了酒,很嫵媚的罵人的意態(tài);這在他或已懊悔著了。
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我起初還知道他的蹤跡;這半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樣地過著這狂風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說過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個小浪;我說過森林,他正是森林里的一只小鳥。恕我,恕我,我向那里去找你?
這封信曾印在臺州師范學(xué)校的《綠絲》上。我現(xiàn)在重印在這里;這是我眼前一個很好的自慰的法子。
9月27日記
S兄:
……
我對于臺州,永遠不能忘記!我第一日到六師校時,系由埠頭坐了轎子去的。轎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詫異,為什么堂堂一個府城,竟會這樣冷
靜!那時正是春天,而因天氣的薄陰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國土。約莫到了賣沖橋邊,我看見那清綠的北固山,下面點綴著幾帶樸實的洋房子,心胸頓然開朗,仿佛微微的風拂過我的面孔似的。到了校里,登樓一望,見遠山之上,都冪著白云。四面全無人聲,也無人影;天上的鳥也無一只。只背后山上謖謖的松風略略可聽而已。那時我真脫卻人間煙火氣而飄飄欲仙了!后來我雖然發(fā)見了那座樓實在太壞了: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但自然的寬大使我忘記了那房屋的狹窄。我于是曾好幾次爬到北固山的頂上,去領(lǐng)略那颼颼的高風,看那低檔的,小小的,綠綠的田畝。這是我最高興的。
來信說起紫藤花,我真愛那紫藤花!在那樣樸陋—現(xiàn)在大概不那樣樸陋了吧—的房子里,庭院中,竟有那樣雄偉,那樣繁華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驚詫!她的雄偉與繁華遮住了那樸陋,使人一對照,反覺樸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幾度在花下徘徊:那時學(xué)生都上課去了,只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鮮艷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醞釀著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么是好!那花真好看:蒼老虬勁的枝干,這么粗這么粗的枝干,宛轉(zhuǎn)騰挪而上;誰知她的纖指會那樣嫩,那樣艷麗呢?那花真好看:一縷縷垂垂的細絲,將她們懸在那皴裂的臂上,臨風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妝的少婦,像兩頰又像雙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們下課的時候,又曾幾度在樓頭眺望:那豐姿更是撩人:云喲,霞喲,仙女喲!我離開臺州以后,永遠沒見過那樣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記她,我真妒羨你們!
此外,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現(xiàn)在早已沒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長長的橋上往來著;東湖水閣上,九折橋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釣魚的人;府后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門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醫(yī)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歡的。說來可笑,我還記得我從前住過的舊
倉頭楊姓的房子里的一張畫桌;那是一張紅漆的,一丈光景長而狹的畫桌,我放它在我樓上的窗前,在上面讀書,和人談話,過了我半年的生活?,F(xiàn)在想已擱起來無人用了吧?唉!
臺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樣樸實;我一年里只見過三個上海裝束的流氓!學(xué)生中我頗有記得的。前些時有位P君寫信給我,我雖未有工夫作復(fù),但心中很感謝!乘此機會請你為我轉(zhuǎn)告一句。
我寫的已多了;這些胡亂的話,不知可附載在《綠絲》的末尾,使它和我的舊友見見面么?
弟 自清
1927年9月27日作
(原載1927年10月14日《清華周刊·清華文藝副刊》第2期)
懷魏握青君
兩年前差不多也是這些日子吧,我邀了幾個熟朋友,在雪香齋給握青送行。雪香齋以紹酒著名。這幾個人多半是浙江人,握青也是的,而又有一兩個是酒徒,所以便揀了這地方。說到酒,蓮花白太膩,白干太烈;一是北方的佳人,一是關(guān)西的大漢,都不宜于淺斟低酌。只有黃酒,如溫舊書,如對故友,真是醰醰有味。只可惜雪香齋的酒還上了色;若是“竹葉青”,那就更妙了。握青是到美國留學(xué)去,要住上三年;這么遠的路,這么多的日子,大家確有些惜別,所以那晚酒都喝得不少。出門分手,握青又要我去中天看電影。我坐下直覺頭暈。握青說電影如何如何,我只糊糊涂涂聽著;幾回想張眼看,卻什么也看不出。終于支持不住,出其不意,哇地吐出來了。觀眾都吃一驚,附近的人全堵上了鼻子;這真有些惶恐。握青扶我回到旅館,他也吐了。但我們心里都覺得這一晚很痛快。我想握青該還記得那種狼狽的光景吧?
我與握青相識,是在東南大學(xué)。那時正是暑假,中華教育改進社借那兒開會。我與方光燾君去旁聽,偶然遇著握青;方君是他的同鄉(xiāng),一向認識,便給我們介紹了。那時我只知道他很活動,會交際而已。匆匆一面,便未再見。三年前,我北來作教,恰好與他同事。我初到,許多事都不知怎樣做好;他給了我許多幫助。我們同住在一個院子里,吃飯也在一處。因此常和他談?wù)?。我漸漸知道他不只是很活動,會交際;他有他的真心,他有他的銳眼,他也有他的傻樣子。許多朋友都以為他是個傻小子,大家都叫他老魏,連聽差背地里也是這樣叫他;這個太親昵的稱呼,只有他有。但他決不如我們所想的那么“傻”,他是個玩世不恭的人—至少我在北京見著他是如此。那時他已一度受過人生的戒,從前所有多或少的嚴肅氣分,暫時都隱藏起來了;剩下的只是那冷然的玩弄一切的態(tài)度。我們知道這種劍鋒般的態(tài)度,若赤裸裸地露出,便是自己矛盾,所以總得用了什么法子蓋藏著。他用的是一副傻子的面具。我有時要揭開他這副面具,他便說我是《語絲》派。但他知道我,并不比我知道他少。他能由我一個短語,知道全篇的故事。他對于別人,也能知道;但只默喻著,不大肯說出。他的玩世,在有些事情上,也許太隨便些。但以或種意義說,他要復(fù)仇;人總是人,又有什么辦法呢?至少我是原諒他的。
以上其實也只說得他的一面;他有時也能為人盡心竭力。他曾為我決定一件極為難的事。我們沿著墻根,走了不知多少趟;他源源本本,條分縷析地將形勢剖解給我聽。你想,這豈是傻子所能做的?幸虧有這一面,他還能高高興興過日子;不然,沒有笑,沒有淚,只有冷臉,只有“鬼臉”,豈不郁郁地悶煞人!
我最不能忘的,是他動身前不多時的一個月夜。電燈滅后,月光照了滿院,柏樹森森地竦立著。屋內(nèi)人都睡了;我們站在月光里,柏樹旁,看著自己的影子。他輕輕地訴說他生平冒險的故事。說一會,靜默一會。這是一個幽奇的境界。他敘述時,臉上隱約浮著微笑,就是他心地平靜時常浮在他臉上的微笑;一面偏著頭,老像發(fā)問似的。這種月光,這種院子,這種柏樹,這種談話,都很可珍貴;就由握青自己再來一次,怕也不一樣的。
他走之前,很愿我做些文字送他;但又用玩世的態(tài)度說,“怕不肯吧?我曉得,你不肯的?!蔽艺f,“一定做,而且一定寫成一幅橫披—只是字不行些?!钡俏覒M愧我的懶,那“一定”早已幾乎變成“不肯”了!而且他來了兩封信,我竟未復(fù)只字。這叫我怎樣說好呢?我實在有種壞脾氣,覺得路太遙遠,竟有些渺茫一般,什么便都因循下來了。好在他的成績很好,我是知道的;只此就很夠了。別的,反正他明年就回來,我們再好好地談幾次,這是要緊的?!蚁耄涨嘁苍S不那么玩世了吧。
1928年5月25日夜
兒女
我現(xiàn)在已是五個兒女的父親了。想起圣陶喜歡用的“蝸牛背了殼”的比喻,便覺得不自在。新近一位親戚嘲笑我說,“要剝層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剛結(jié)婚的時候,在胡適之先生的《藏暉室札記》里,見過一條,說世界上有許多偉大的人物是不結(jié)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話,“有妻子者,其命定矣?!碑敃r確吃了一驚,仿佛夢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說給娶了媳婦,又有甚么可說?現(xiàn)在是一個媳婦,跟著來了五個孩子;兩個肩頭上,加上這么重一副擔子,真不知怎樣走才好?!懊ā笔遣挥谜f了;從孩子們那一面說,他們該怎樣長大,也正是可以憂慮的事。我是個徹頭徹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強,做父親更是不成。自然,“子孫崇拜”,“兒童本位”的哲理或倫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著父親,閉了眼抹殺孩子們的權(quán)利,知道是不行的??上н@只是理論,實際上我是仍舊按照古老的傳統(tǒng),在野蠻地對付著,和普通的父親一樣。近來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漸漸覺得自己的殘酷;想著孩子們受過的體罰和叱責,始終不能辯解—像撫摩著舊創(chuàng)痕那樣,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讀了有島武郎《與幼小者》的譯文,對了那種偉大的,沉摯的態(tài)度,我竟流下淚來了。去年父親來信,問起阿九,那時阿九還在白馬湖呢;信上說,“我沒有耽誤你,你也不要耽誤他才好。”我為這句話哭了一場;我為什么不像父親的仁慈?我不該忘記,父親怎樣待我們來著!人性許真是二元的,我是這樣地矛盾;我的心像鐘擺似的來去。
你讀過魯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類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飯和晚飯,就如兩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們你來他去地在廚房與飯間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發(fā)“開飯”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腳步,夾著笑和嚷,一陣陣襲來,直到命令發(fā)出為止。他們一遞一個地跑著喊著,將命令傳給廚房里傭人;便立刻搶著回來搬凳子。于是這個說,“我坐這兒!”那個說,“大哥不讓我!”大哥卻說,“小妹打我!”我給他們調(diào)解,說好話。但是他們有時候很固執(zhí),我有時候也不耐煩,這便用著叱責了;叱責還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們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著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說紅筷子好,他說黑筷子好;這個要干飯,那個要稀飯,要茶要湯,要魚要肉,要豆腐,要蘿卜;你說他菜多,他說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著他們,但這顯然是太迂緩了。我是個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說,用老法子將他們立刻征服了;雖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著淚捧起碗了。吃完了,紛紛爬下凳子,桌上是飯粒呀,湯汁呀,骨頭呀,渣滓呀,加上縱橫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塊花花綠綠的地圖模型。吃飯而外,他們的大事便是游戲。游戲時,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堅持不下,于是爭執(zhí)起來;或者大的欺負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負了大的,被欺負的哭著嚷著,到我或妻的面前訴苦;我大抵仍舊要用老法子來判斷的,但不理的時候也有。最為難的,是爭奪玩具的時候:這一個的與那一個的是同樣的東西,卻偏要那一個的;而那一個便偏不答應(yīng)。在這種情形之下,不論如何,終于是非哭了不可的。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總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里看書或?qū)懯裁礀|西,管保一點鐘里要分幾回心,或站起來一兩次的。若是雨天或禮拜日,孩子們在家的多,那么,攤開書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筆也寫不出一個字的事,也有過的。我常和妻說,“我們家真是成日的千軍萬馬呀!”有時是不但“成日”,連夜里也有兵馬在進行著,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時候!
我結(jié)婚那一年,才十九歲。二十一歲,有了阿九;二十三歲,又有了阿菜。那時我正像一匹野馬,那能容忍這些累贅的鞍韉,轡頭,和韁繩?擺脫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覺地時時在擺脫著。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日子,真苦了這兩個孩子;真是難以寬宥的種種暴行呢!阿九才兩歲半的樣子,我們住在杭州的學(xué)校里。不知怎地,這孩子特別愛哭,又特別怕生人。一不見了母親,或來了客,就哇哇地哭起來了。學(xué)校里住著許多人,我不能讓他擾著他們,而客人也總是常有的;我懊惱極了,有一回,特地騙出了妻,關(guān)了門,將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頓。這件事,妻到現(xiàn)在說起來,還覺得有些不忍;她說我的手太辣了,到底還是兩歲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著那時的光景,也覺黯然。阿菜在臺州,那是更小了;才過了周歲,還不大會走路。也是為了纏著母親的緣故吧,我將她緊緊地按在墻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鐘;因此生了好幾天病。妻說,那時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給圣陶寫信,說孩子們的折磨,實在無法奈何;有時竟覺著還是自殺的好。這雖是氣憤的話,但這樣的心情,確也有過的。后來孩子是多起來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鋒棱漸漸地鈍起來了;加以增長的年歲增長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夠忍耐了—覺得從前真是一個“不成材的父親”,如我給另一個朋友信里所說。但我的孩子們在幼小時,確比別人的特別不安靜,我至今還覺如此。我想這大約還是由于我們撫育不得法;從前只一味地責備孩子,讓他們代我們負起責任,卻未免是可恥的殘酷了!
正面意義的“幸?!?,其實也未嘗沒有。正如誰所說,小的總是可愛,孩子們的小模樣,小心眼兒,確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現(xiàn)在五個月了,你用手指去撥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臉,她便會張開沒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開的花。她不愿在屋里待著;待久了,便大聲兒嚷。妻常說,“姑娘又要出去溜達了?!彼f她像鳥兒般,每天總得到外面溜一些時候。閏兒上個月剛過了三歲,笨得很,話還沒有學(xué)好呢。他只能說三四個字的短語或句子,文法錯誤,發(fā)音模糊,又得費氣力說出;我們老是要笑他的。他說“好”字,總變成“小”字;問他“好不好?”他便說“小”,或“不小”。我們常常逗著他說這個字玩兒;他似乎有些覺得,近來偶然也能說出正確的“好”字了—特別在我們故意說成“小”字的時候。他有一只搪瓷碗,是一毛來錢買的;買來時,老媽子教給他,“這是一毛錢?!彼阌涀 耙幻眱蓚€字,管那只碗叫“一毛”,有時竟省稱為“毛”。這在新來的老媽子,是必需翻譯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見著生客時,便咧著嘴癡笑;我們常用了土話,叫他做“呆瓜”。他是個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來,蹣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時學(xué)我,將兩手疊在背后,一搖一擺的;那是他自己和我們都要樂的。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歲多了,在小學(xué)校里念著書。在飯桌上,一定得啰啰唆唆地報告些同學(xué)或他們父母的事情;氣喘喘地說著,不管你愛聽不愛聽。說完了總問我:“爸爸認識么?”“爸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飯時說話,所以她總是問我。她的問題真多:看電影便問電影里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說話?看照相也是一樣。不知誰告訴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來便問,兵是人么?為什么打人?近來大約聽了先生的話,回來又問張作霖的兵是幫誰的?蔣介石的兵是不是幫我們的?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天短不了,常常鬧得我不知怎樣答才行。她和閏兒在一處玩兒,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著哭著。但合式的時候也有:臂如這個往床底下躲,那個便鉆進去追著;這個鉆出來,那個也跟著—從這個床到那個床,只聽見笑著,嚷著,喘著,真如妻所說,像小狗似的?,F(xiàn)在在京的,便只有這三個孩子;阿九和轉(zhuǎn)兒是去年北來時,讓母親暫時帶回揚州去了。
阿九是歡喜書的孩子。他愛看《水滸》,《西游記》,《三俠五義》,《小朋友》等;沒有事便捧著書坐著或躺著看。只不歡喜《紅樓夢》,說是沒有味兒。是的,《紅樓夢》的味兒,一個十歲的孩子,哪里能領(lǐng)略呢?去年我們事實上只能帶兩個孩子來;因為他大些,而轉(zhuǎn)兒是一直跟著祖母的,便在上海將他倆丟下。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分別的一個早上。我領(lǐng)著阿九從二洋涇橋的旅館出來,送他到母親和轉(zhuǎn)兒住著的親戚家去。妻囑咐說,“買點吃的給他們吧?!蔽覀冏哌^四馬路,到一家茶食鋪里。阿九說要熏魚,我給買了;又買了餅干,是給轉(zhuǎn)兒的。便乘電車到海寧路。下車時,看著他的害怕與累贅,很覺惻然。到親戚家,因為就要回旅館收拾上船,只說了一兩句話便出來;轉(zhuǎn)兒望望我,沒說什么,阿九是和祖母說什么去了。我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硬著頭皮走了。后來妻告訴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說:“我知道爸爸歡喜小妹,不帶我上北京去?!逼鋵嵾@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們說,“暑假時一定來接我??!”我們當時答應(yīng)著;但現(xiàn)在已是第二個暑假了,他們還在迢迢的揚州待著。他們是恨著我們呢?還是惦著我們呢?妻是一年來老放不下這兩個,常常獨自暗中流淚;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為家貧成聚散”一句無名的詩,不禁有些凄然。轉(zhuǎn)兒與我較生疏些。但去年離開白馬湖時,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揚州話(那時她還沒有到過揚州呢),和那特別尖的小嗓子向著我:“我要到北京去?!彼龝缘檬裁幢本桓蠛⒆觽冋f罷了;但當時聽著,現(xiàn)在想著的我,卻真是抱歉呢。這兄妹倆離開我,原是常事,離開母親,雖也有過一回,這回可是太長了;小小的心兒,知道是怎樣忍耐那寂寞來著!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愛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寫信責備我,說兒女的吵鬧,也是很有趣的,何至可厭到如我所說;他說他真不解。子愷為他家華瞻寫的文章,真是“藹然仁者之言”。圣陶也常常為孩子操心:小學(xué)畢業(yè)了,到什么中學(xué)好呢?—這樣的話,他和我說過兩三回了。我對他們只有慚愧!可是近來我也漸漸覺著自己的責任。我想,第一該將孩子們團聚起來,其次便該給他們些力量。我親眼見過一個愛兒女的人,因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們,便將他們荒廢了。他并不是溺愛,只是沒有耐心去料理他們,他們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現(xiàn)在這樣下去,孩子們也便危險了。我得計劃著,讓他們漸漸知道怎樣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要他們像我自己呢?這一層,我在白馬湖教初中學(xué)生時,也曾從師生的立場上問過丏尊,他毫不躊躇地說,“自然啰?!苯鼇砼c平伯談起教子,他卻答得妙,“總不希望比自己壞啰?!笔堑?,只要不“比自己壞”就行,“像”不“像”倒是不在乎的。職業(yè),人生觀等,還是由他們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頂可貴,只要指導(dǎo),幫助他們?nèi)グl(fā)展自己,便是極賢明的辦法。
予同說,“我們得讓子女在大學(xué)畢了業(yè),才算盡了責任?!盨K說,“不然,要看我們的經(jīng)濟,他們的材質(zhì)與志愿;若是中學(xué)畢了業(yè),不能或不愿升學(xué),便去做別的事,譬如做工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弊匀唬说暮脡呐c成敗,也不盡靠學(xué)校教育;說是非大學(xué)畢業(yè)不可,也許只是我們的偏見。在這件事上,我現(xiàn)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別是這個變動不居的時代,知道將來怎樣?好在孩子們還小,將來的事且等將來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養(yǎng)他們基本的力量—胸襟與眼光;孩子們還是孩子們,自然說不上高的遠的,慢慢從近處小處下手便了。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樣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輝也罷,倒楣也罷,平凡也罷,讓他們各盡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從此好好地做一回父親,便自稱心滿意?!氲侥恰翱袢恕薄熬染群⒆印钡暮袈?,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
1928年6月24日晚寫畢,北京清華園
(原載1928年10月10日《小說月報》第19卷第10號)
擇偶記
自己是長子長孫,所以不到十一歲就說起媳婦來了。那時對于媳婦這件事簡直茫然,不知怎么一來,就已經(jīng)說上了。是曾祖母娘家人,在江蘇北部一個小縣份的鄉(xiāng)下住著。家里人都在那里住過很久,大概也帶著我;只是太笨了,記憶里沒有留下一點影子。祖母常常躺在煙榻上講那邊的事,提著這個那個鄉(xiāng)下人的名字。起初一切都像只在那白騰騰的煙氣里。日子久了,不知不覺熟悉起來了,親昵起來了。除了住的地方,當時覺得那叫做“花園莊”的鄉(xiāng)下實在是最有趣的地方了。因此聽說媳婦就定在那里,倒也仿佛理所當然,毫無意見。每年那邊田上有人來,藍布短打扮,銜著旱煙管,帶好些大麥粉,白薯干兒之類。他們偶然也和家里人提到那位小姐,大概比我大四歲,個兒高,小腳;但是那時我熱心的其實還是那些大麥粉和白薯干兒。
記得是十二歲上,那邊捎信來,說小姐癆病死了。家里并沒有人嘆惜;大約他們看見她時她還小,年代一多,也就想不清是怎樣一個人了。父親其時在外省做官,母親頗為我親事著急,便托了常來做衣服的裁縫做媒。為的是裁縫走的人家多,而且可以看見太太小姐。主意并沒有錯,裁縫來說一家人家,有錢,兩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他給說的是正太太生的大小姐。他說那邊要相親。母親答應(yīng)了,定下日子,由裁縫帶我上茶館。記得那是冬天,到日子母親讓我穿上棗紅寧綢袍子,黑寧綢馬褂,戴上紅帽結(jié)兒的黑緞瓜皮小帽,又叮囑自己留心些。茶館里遇見那位相親的先生,方面大耳,同我現(xiàn)在年紀差不多,布袍布馬褂,像是給誰穿著孝。這個人倒是慈祥的樣子,不住地打量我,也問了些念什么書一類的話。回來裁縫說人家看得很細:說我的“人中”長,不是短壽的樣子,又看我走路,怕腳上有毛病??偹阕屓思铱粗辛耍撐覀兛慈思伊?。母親派親信的老媽子去。老媽子的報告是,大小姐個兒比我大得多,坐下去滿滿一圈椅;二小姐倒苗苗條條的,母親說胖了不能生育,像親戚里誰誰誰;教裁縫說二小姐。那邊似乎生了氣,不答應(yīng),事情就摧了。
母親在牌桌上遇見一位太太,她有個女兒,透著聰明伶俐。母親有了心,回家說那姑娘和我同年,跳來跳去的,還是個孩子。隔了些日子,便托人探探那邊口氣。那邊做的官似乎比父親的更小,那時正是光復(fù)的前年,還講究這些,所以他們樂意做這門親。事情已到九成九,忽然出了岔子。本家叔祖母用的一個寡婦老媽子熟悉這家子的事,不知怎么教母親打聽著了。叫她來問,她的話遮遮掩掩的。到底問出來了,原來那小姑娘是抱來的,可是她一家很寵她,和親生的一樣。母親心冷了。過了兩年,聽說她已生了癆病,吸上鴉片煙了。母親說,幸虧當時沒有定下來。我已懂得一些事了,也這末想著。
光復(fù)那年,父親生傷寒病,請了許多醫(yī)生看。最后請著一位武先生,那便是我后來的岳父。有一天,常去請醫(yī)生的聽差回來說,醫(yī)生家有位小姐。父親既然病著,母親自然更該擔心我的事。一聽這話,便追問下去。聽差原只順口談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母親便在醫(yī)生來時,教人問他轎夫,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轎夫說是的。母親便和父親商量,托舅舅問醫(yī)生的意思。那天我正在父親病榻旁,聽見他們的對話。舅舅問明了小姐還沒有人家,便說,像×翁這樣人家怎末樣?醫(yī)生說,很好呀。話到此為止,接著便是相親;還是母親那個親信的老媽子去。這回報告不壞,說就是腳大些。事情這樣定局,母親教轎夫回去說,讓小姐裹上點兒腳。妻嫁過來后,說相親的時候早躲開了,看見的是另一個人。至于轎夫捎的信兒,卻引起了一段小小風波。岳父對岳母說,早教你給她裹腳,你不信;瞧,人家怎末說來著!岳母說,偏偏不裹,看他家怎末樣!可是到底采取了折衷的辦法,直到妻嫁過來的時候。
1934年3月作
(原載1934年《女青年》第13卷第3期)
給亡婦
謙,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經(jīng)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里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這些個,我知道。你第一惦記的是你幾個孩子,第二便輪著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還有知,想來還如此的。告訴你,我夏天回家來著:邁兒長得結(jié)實極了,比我高一個頭。閏兒父親說是最乖,可是沒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轉(zhuǎn)子都好。五兒全家夸她長得好看;卻在腿上生了濕瘡,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來,看了怪可憐的。六兒,我怎么說好,你明白,你臨終時也和母親談過,這孩子是只可以養(yǎng)著玩兒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沒有挨過去。這孩子生了幾個月,你的肺病就重起來了。我勸你少親近他,只監(jiān)督著老媽子照管就行。你總是忍不住,一會兒提,一會兒抱的。可是你病中為他操的那一份兒心也夠瞧的。那一個夏天他病的時候多,你成天兒忙著,湯呀,藥呀,冷呀,暖呀,連覺也沒有好好兒睡過。那里有一分一毫想著你自己。瞧著他硬朗點兒你就樂,干枯的笑容在黃蠟般的臉上,我只有暗中嘆氣而已。
從來想不到做母親的要像你這樣。從邁兒起,你總是自己喂乳,一連四個都這樣。你起初不知道按鐘點兒喂,后來知道了,卻又弄不慣;孩子們每夜里幾次將你哭醒了,特別是悶熱的夏季。我瞧你的覺老沒睡足。白天里還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兒。你的身子本來壞,四個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個,你自己實在不成了,又沒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媽子專管她。但孩子跟老媽子睡,你就沒有放過心;夜里一聽見哭,就豎起耳朵聽,工夫一大就得過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來,將邁兒,轉(zhuǎn)子留在家里;三年多還不能去接他們,可真把你惦記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卻明白。你后來說你的病就是惦記出來的;那個自然也有份兒,不過大半還是養(yǎng)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結(jié)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費在孩子們身上;而你一點不厭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你對孩子一般兒愛,不問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只拼命的愛去。你對于教育老實說有些外行,孩子們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這也難怪你,你自己便是這樣長大的。況且孩子們原都還小,吃和玩本來也要緊的。你病重的時候最放不下的還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著骨頭了,總不信自己不會好;老說:“我死了,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焙髞碚f送你回家,你想著可以看見邁兒和轉(zhuǎn)子,也愿意;你萬不想到會一走不返的。我送車的時候,你忍不住哭了,說:“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可憐,你的心我知道,你滿想著好好兒帶著六個孩子回來見我的。謙,你那時一定這樣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錯,那時你父親還在;可是你母親死了,他另有個女人,你老早就覺得隔了一層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雖還一心一意依戀著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將你的心占住,你再沒有多少工夫惦記他了。你還記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來信說你待不住,?;啬锛胰?。我動氣了,馬上寫信責備你。你教人寫了一封復(fù)信,說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說第末次的抗議,我從此就沒給你寫信。暑假時帶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見了面,看你一臉笑,也就拉倒了。打這時候起,你漸漸從你父親的懷里跑到我這兒。你換了金鐲子幫助我的學(xué)費,叫我以后還你;但直到你死,我沒有還你。你在我家受了許多氣,又因為我家的緣故受你家里的氣,你都忍著。這全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從家鄉(xiāng)一個中學(xué)半途辭職出走。家里人諷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著頭皮往你家去。那時你家像個冰窖子,你們在窖里足足住了三個月。好容易我才將你們領(lǐng)出來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這樣組織起來了。
你雖不是什么闊小姐,可也是自小嬌生慣養(yǎng)的,做起主婦來,什么都得干一兩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興興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滿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們;你至多夾上兩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壞,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獎過你。你洗衣服也不錯,夏天我的綢大褂大概總是你親自動手。你在家老不樂意閑著;坐前幾個“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說是躺著家里事沒條沒理的。其實你起來也還不是沒條理;咱們家那么多孩子,哪兒來條理?在浙江住的時候,逃過兩回兵難,我都在北平。真虧你領(lǐng)著母親和一群孩子?xùn)|藏西躲的;末一回還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嶺。這兩回差不多只靠你一個人。你不但帶了母親和孩子們,還帶了我一箱箱的書;你知道我是最愛書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輩子還多;謙,你那樣身子怎么經(jīng)得住!你將我的責任一股腦兒擔負了去,壓死了你;我如何對得起你!
你為我的撈什子書也費了不少神;第一回讓你父親的男傭人從家鄉(xiāng)捎到上海去。他說了幾句閑話,你氣得在你父親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帶著逃難,別人都說你傻子。你有你的想頭:“沒有書怎么教書?況且他又愛這個玩意兒?!逼鋵嵞銢]有曉得,那些書丟了也并不可惜;不過教你怎么曉得,我平常從來沒和你談過這些個!總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謝的。這十二年里你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我們在一起住,算來也還不到五個年頭。無論日子怎么壞,無論是離是合,你從來沒對我發(fā)過脾氣,連一句怨言也沒有。—別說怨我,就是怨命也沒有過。老實說,我的脾氣可不大好,遷怒的事兒有的是。那些時候你往往抽噎著流眼淚,從不回嘴,也不號啕。不過我也只信得過你一個人,有些話我只和你一個人說,因為世界上只你一個人真關(guān)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xiàn)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yǎng)著的。這些年來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煩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絕,鬧那伺候病的人。
你是領(lǐng)教過一回的,那回只一兩點鐘,可是也夠麻煩了。你常生病,卻總不開口,掙扎著起來;一來怕攪我,二來怕沒人做你那份兒事。我有一個壞脾氣,怕聽人生病,也是真的。后來你天天發(fā)燒,自己還以為南方帶來的瘧疾,一直瞞著我。明明躺著,聽見我的腳步,一骨碌就坐起來。我漸漸有些奇怪,讓大夫一瞧,這可糟了,你的一個肺已爛了一個大窟窿了!大夫勸你到西山去靜養(yǎng),你丟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錢;勸你在家里躺著,你也丟不下那份兒家務(wù)。越看越不行了,這才送你回去。明知兇多吉少,想不到只一個月工夫你就完了!本來盼望還見得著你,這一來可拉倒了。你也何嘗想到這個?父親告訴我,你回家獨住著一所小住宅,還嫌沒有客廳,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墳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來還不孤單的。只是當年祖父母的墳太小了,你正睡在壙底下。這叫做“抗壙”,在生人看來是不安心的;等著想辦法哪。那時壙上壙下密密地長著青草,朝露浸濕了我的布鞋。你剛埋了半年多,只有壙下多出一塊土,別的全然看不出新墳的樣子。我和隱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墳上來;因為她病了沒來成。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yǎng)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兒放心安睡吧,你。
1932年10月11日作
(原載1933年1月1日《東方雜志》第30卷第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