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赤子之心與環(huán)境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評析】

王國維的這個論斷非常深刻、透徹。正是“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這樣的成長經(jīng)歷才讓李煜具備了這樣的本性和純真。是時天下大亂，然李煜偏安一隅，幾乎沒有邁出宮門一步，這讓他可以全身心地去品味命運的反復(fù)無常。而他只要寫成詩歌，其厚度和純度都非一般人所能比。李煜很難成為人間帝王，卻可以被稱為“詞中之帝”（清人王鵬運語）。王氏的“赤子之心”并不脫胎于老子、孟子，而是本于叔本華所謂“天才的童心”。叔本華認(rèn)為“在兒童期，我們的整個生活訴諸知力遠過于訴諸意志”。此說可以引王氏他篇之文證之，如《靜庵文集·叔本華與尼采》篇引叔本華之《天才論》曰：“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蓋人生之七年后，知識之機關(guān)，即腦之質(zhì)與量，已達完全之域，而生殖之機關(guān)，尚未發(fā)達。故赤子能感也，能思也，能教也，其愛知識也，較成人為深；而其受知識也，亦視成人為易。一言以蔽之曰：彼之知力盛于意志而已。即彼之知力作用，遠過于意志之所需要而已。故自某方面觀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點觀之，皆赤子也。昔海爾臺爾（Herder）謂格代（Goethe）曰巨孩，音樂大家穆差德（Mozan）亦終生不脫孩氣。休利希臺額路爾謂彼曰：彼于音樂，幼而驚其長老，然于一切他事，則壯而常有童心者也。”只有這種未經(jīng)歷太多人間心機的人，才可能寫出具有“赤子之心”的作品。正如佛雛所論：“王氏所謂‘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就是指的兒童般的‘天真與崇高的單純’。所謂‘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就是類似小孩尋找游戲的那種‘純客觀的興趣’。在他看，李后主、納蘭容若等人的長處就在于他們一直是‘孩子’。靜安的‘赤子之心’說，實隱伏著某種跟封建思想桎梏相對立的個性‘自由’、藝術(shù)‘自由’的要求。”（《〈人間詞話〉三題》，《揚州師院學(xué)報》1980年第3期）不失赤子之心的主張，體現(xiàn)了王國維的純美思想。王國維說過：“唯美之為物，不與吾人之利益相關(guān)系；而吾人觀美時，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紅樓夢評論》）“個人之汲汲于爭存者，決無文學(xué)家之資格。”（《文學(xué)小言》）只有作者超越世俗，俯身觀看大地，才能達到詩意的棲居，才能誕生純美的作品。

1. “赤子之心”出自《孟子·離婁下》：“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li>
2. “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出自《漢書·景十三王傳》，魯哀公言：“寡人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未嘗知憂，未嘗知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