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
你相信前世今生嗎?佛家說,前世有因,今生有果。所以一個人在出生之前,他今生的一切就已注定,注定好開始,亦注定了結(jié)局。也許你在前世只是一株平凡的草木,今生幻化為人,只是為了等待一份約定,完成一個夙愿,甚至是還一段未了的情債。每個人在人生的渡口,只需按照命運的指引,一路或急或緩地走下去,深味生命帶來的甜蜜與痛苦。在平淡的流年里,看盡春花秋月,承受生老病死。
時光深沉如海,過去的無法打撈,縱然打撈得到,也只是一些殘缺的記憶,無法彌補那么多渴望的心靈。都說人生如戲,只要穿上了世俗的華衣,戲里戲外都是真實的自己。在該開幕的時候開幕,該散場的時候散場,你可以很投入,也可以很淡然。但最終都只是人間過客,做不了歸人。待要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這些陷進了戲中的人,不知道還能不能走出,用一生時光所編織的夢?
一百多年前的一個初秋時節(jié),遠在東瀛島國,一個浪漫的櫻花之都——橫濱,一個平凡的生命來到人間。他和其他的生命一樣,啼哭著降生,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甚至有些不合時宜。他就是蘇曼殊,一個血液里流淌著高貴和卑微的人。沒有人知道,這個弱小的生命今后有著怎樣的人生,是風(fēng)云不盡,還是黯淡無華?后來人們才知道,他就像一只飄零的大雁,飛渡千山萬水,飛越紅塵的喧鬧和孤獨,從落魄到輝煌,由繁華到寂滅。
蘇家是廣東望族,其父蘇杰生繼承殷實家業(yè),遠赴日本橫濱經(jīng)商,經(jīng)營蘇杭布匹絲綢,后轉(zhuǎn)營茶葉,開創(chuàng)了輝煌的事業(yè)。蘇曼殊的生母是日本人,有一個簡單而美麗的名字——若子。蘇杰生納姐姐河合仙為妾,但私下又與妹妹若子相好,在沒有名分的情況下,若子生下了乳名為三郎的蘇曼殊。據(jù)說三個月后,若子就回鄉(xiāng)下了。這個柔弱的日本女子看著襁褓中的嬰兒,帶著無限的悲戚與不舍離開了。她的離開在冥冥中引發(fā)了某種因果,讓這個自小就失去母親的孩子,也失去了一個孩童本該享有的溫暖和幸福。他的薄涼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并且糾纏他一生,不離不棄。
若子離開后,蘇杰生亦不想提及這段露水情緣,只把它當作前塵舊事。為了免去一些生活紛擾,他謊稱蘇曼殊是河合仙所生。后來,有關(guān)蘇曼殊的身世眾說紛紜,人們很想知道這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究竟有著怎樣不同尋常的身世,卻忽略了生命本平淡,不平凡的是風(fēng)雨人生的漫漫歷程,是一個人骨子里的氣度和涵養(yǎng)。佛家說過,今生擁有的一切,其實都是前世帶來的。蘇曼殊卓然不凡的才情與膽識或許和前世相關(guān),而他最終越過紅塵的藩籬,袈裟披肩風(fēng)雨一生,這是所謂的命定。也許他后來無數(shù)次在佛前相問,前世究竟是什么,一盞青蓮燈嗎?才會有此生的明明滅滅,仿佛要拼盡全力綻放自己的璀璨。然而用力太過,以致很快就油盡燈滅。情深不壽、強極則辱,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詮釋。
6歲之前,蘇曼殊跟養(yǎng)母河合仙一起生活,那時候他還不懂得榮辱,不知冷暖。6歲那年,嫡母黃氏將他帶回廣東香山縣瀝溪村(今屬珠海市)老家,與祖父母、叔嬸、堂兄弟姐妹生活。深宅大院,朱紅門扉,豪華廳堂,雕花古窗,一條通向富貴與榮華的蘇家巷,里面卻有太多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這個被蘇曼殊稱作故鄉(xiāng)的地方,有著古老東方的神秘和靈性的祖居,給了他美好而豐富的想象。這棟老宅卻不能容一只漂洋過海的大雁棲居,他無法在這里筑夢,無法安放他詩意的青春。抵達生活的深處,他觸摸到的是屈辱和苦難,是傷害和無助。
蘇曼殊自幼身體羸弱,這個富貴的家族帶給他的只有歧視和折磨,讓他幼小的心靈飽嘗人間的辛酸。雖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可現(xiàn)實的冷酷無情就是一把銳利的劍,削去你所有的自尊和驕傲,傷得你體無完膚。多年后,盡管蘇曼殊灑脫不羈,性情舒朗,但每當寂夜無聲之時,輕輕碰觸童年這道已結(jié)痂的傷口,還會疼痛,甚至血肉模糊。這就是印記,雕刻著一段屈辱和悲傷的往事。
蘇曼殊7歲上私塾,初次接觸文字,他就被那有生命、有靈性的方塊字深深吸引。在書中,他找到了人生華麗的主題,找到了生活中不曾見過的美好和真心。長期的欺凌使他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只有在茫茫書海中,他的情思才可以綿綿不絕、無邊無際。文字雖然是一味良藥,可以拯救孱弱的靈魂,卻不能拯救痛苦的身體。嬸嬸刻薄狠毒,令他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災(zāi)難。一次身患重疾,他被家人棄在柴房,氣息奄奄,無人問津。
9歲那年,父親蘇杰生因生意失敗,撤離日本橫濱,回到故鄉(xiāng)。那個鼎盛一時的望族,從此漸漸走向衰亡的結(jié)局。所謂盛極必衰,水滿則溢,有時候,人力的挽留終是徒勞。蘇曼殊12歲那年,蘇杰生為了重整寥落的家業(yè),趕赴上海經(jīng)商。一年后,蘇曼殊背上簡單的行囊,走出了幽深的蘇家巷,到上海和父親一起生活。自此,他與故鄉(xiāng)永訣。
黃浦江畔的濤聲,激蕩了這個少年內(nèi)心積壓已久的渴望。蘇曼殊身處的年代,清朝將亡,民國待興,是一個極其動蕩的時期,這讓一個由熱血澆鑄的男兒深深地明白,他應(yīng)該有更遼闊、更遠大的志向和夢想。在波瀾壯闊的海上,他看到自己的一生注定不會平凡,注定要用血淚來書寫一個傳奇的故事。
在風(fēng)起云涌的年代,他是一只孤雁,羽翼豐滿,已經(jīng)有足夠的力量抵御人世的風(fēng)雨。沒落衰敗的世相讓他找到飛翔的理由,他有理由自我放逐,沖破人間的塵網(wǎng),在洪流亂煙中接受更大的風(fēng)暴。15歲的時候,他隨表兄去日本求學(xué),這只孤雁飛渡滄海,不是為了尋找避風(fēng)擋雨的屋檐,而是將年華拋擲給如水的時光。用離別來換取新的開始,看命運又如何將他的人生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