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艾蒿與鼠麴草

八九十枝花 作者:沈書枝 著


艾蒿與鼠麴草

舊時陰歷三月三在家鄉(xiāng)是頗得重視的節(jié)日,小孩子尤其歡喜,因為自過年后,寂寞到此時,已是很索然的了。而天氣終于定定暖起來,紫云英和油菜花田里紅的黃的花,引得土蜂從門口向陽土墻上的洞穴里嗡嗡爬進爬出,用一枝細棍把它們掏到空酒瓶里去,也是能使小孩子產(chǎn)生很大興味的事。然而三月三最受人歡迎的地方并不在此,而是家家都要做蒿子粑粑來吃。這在南方各地都很普遍,原料也大多相似,只是做法不同,如我們是煎成餅狀,而江浙則是搗制成青團,蒸而食之了。

蒿子粑粑所用原料,除米粉外,便是艾蒿與鼠麴草。艾蒿是菊科植物,羽狀全裂,葉色青青,葉底略呈青白。細莖直立,常見一蓬叢生于池塘田埂間,和端午插在門頭的艾不是一物。到三月三的前一天,村子上沒有事的小孩子,無論男女,總要拎著籃子去田畈掐蒿子。我的媽媽尤其喜歡艾蒿,覺得它香氣清遠,做出的粑粑比鼠麴草的要更好。對她的這種愛好,小時候我總很懷疑,這不只是鼠麴草扯斷時會有絲絲銀亮的白毛拉長了出來,使我覺得好玩,還因為艾蒿遠不如鼠麴草所在皆是。我們總要蕩蕩拎著竹籃,經(jīng)過家門口長著幾棵大柳樹的三角拐塘,走過三壩子塘埂,走過四壩子塘埂,走到童家墳山邊的溝壩上,在冬天萎黃的高高的白茅草間,才能找到艾蒿的影子。墳山是一片墳,平常這里很是荒靜,高低起伏的土團前立著刻著“某某先考先妣大人”字樣的石碑,上覆青草與野薔薇。墳頭上也有艾蒿,生在野薔薇的棘刺間與之相伴。我們并無不敬的意思,爬到墳頭上去掐。這時候野薔薇發(fā)了紫綠的嫩莖,也可以掐來吃。但墳頭上的野薔薇我們并不吃,多去池塘邊掐。去葉撕皮,嚼之其味清苦。這種味道,從小沒有吃過的人,也許不大能欣賞的。

艾蒿掐完,做粑粑還嫌不夠,我們就隨便去一條田埂上掐鼠麴草。鼠麴草也是菊科植物,我們稱為“棉花蒿子”,《本草綱目》上記它又有別稱如“米麴”“鼠耳草”“茸母”等?!懊藁ā薄叭啄浮痹圃?,大約都因為它的葉子和莖上有一層柔軟細白的茸毛。鼠麴草初生時貼于地面,細密叢生,乍覷如開銀青色花。漸稍長高,葉互生于嫩莖之上,如細匙柄,略厚而軟。老時開黃色花,籽粒般簇生梢頭。鼠麴草的“麴”字,據(jù)李時珍說,是因其花黃如米麴,又可以和米粉做東西吃的緣故。其實到結(jié)出花苞時,就已經(jīng)有些老,所以我們都揀沒開花的來掐,很沉迷于用一種微妙的力道拉斷莖葉,看它抽出柔軟綿長的白毛。藕斷絲連時或也有這種歡喜吧,只是藕何曾像鼠麴草這樣近人易得呢?

很快掐了蓬蓬小半籃子,拎回去給媽媽。多數(shù)時候她已經(jīng)把米粉預備好,只一次,或是走不開,對我和妹妹說:“你們?nèi)ダ锖佣说野衙追勰肓嘶貋戆?。”拎了一籃米給我們(一種細密的、不見縫隙的竹籮)。我們得令很是歡喜,因還沒見識過碾米的機子,拎了沉沉的米籮,穿過水田與池塘去下面的里河村子。正是傍晚時候,田里青青的,看麥娘靜靜浸在淺水里。那邊雖是親戚,實際并不熟,問了路才找到。一個年輕人把米倒進機器里,一會兒還了一筐松松的白粉給我們。我們又走過水塘與田埂回家,風軟得很,太陽有些黃。

吃過飯以后,媽媽便做粑粑。她喜歡吃這東西,于是希望我們也喜歡,如是則極滿足。艾蒿和鼠麴草都洗凈,細細剁碎,略擠去汁堆在一邊。鍋里熱油,又加些臘肉丁,煸炒出油。油熱好后,將艾蒿和鼠麴草倒進鍋里略微翻炒,然后加鹽、開水,再慢慢分次加入米粉,用鍋鏟仔細揣拌均勻。等粉團拌成一片勻青后,便可以出鍋。一面把鍋洗凈,重新熱油,一面搓出一個個如雞蛋大小的粉團,以掌心壓成扁圓,貼到鍋里去煎,直至兩面略呈金黃起鍋。如是一盆粉煎完,再進行最后一道工序:將煎過的粑粑一一排貼于鍋壁,加稍許水,蓋上鍋蓋,底下燒一把火,煊幾分鐘,過后粑粑便全熟透了。剛做好的蒿子粑粑,外殼焦脆而內(nèi)里綿軟。媽媽做的粑粑是很好吃的。到第二天三月三,小孩子出來玩,手上拿的都是粑粑當零食,我再不羨慕別人的,以為自己的毫無疑問最好吃。周作人《故鄉(xiāng)的野菜》里記浙東春天以鼠麴草(他們稱為“黃花麥果”)和粉作糕,稱“黃花麥果糕”,小孩子有歌贊美:

黃花麥果韌結(jié)結(jié),關(guān)得大門自要吃:半塊拿弗出,一塊自要吃。

我們也同樣有歌,只不如它有趣,詞云:

吃粑粑,吃粑粑,粑粑吃得把魂巴住得。

“巴”是“粘”之意,意思是吃過粑粑,三月三就不怕鬼怪來找,誘拐了人的魂魄去。大約仍承著古時上巳日用水祓除鬼魂之類“不潔凈”的東西、收魂護魄的習俗而來。正因為這樣,即使是不喜歡吃粑粑的爸爸,三月節(jié)那天也會在媽媽的要求下吃一個,以求吉祥。余下的粑粑收入竹籃,掛在灶屋矮梁上,每次飯快煮好時,取數(shù)枚貼于飯鍋壁上蒸熱。有時蒸了兩次,粑粑便十分糍軟,不及最初的清爽好吃了。

在蘇州讀書時,上巳清明前后,糕鋪多賣青團,如大丸子,以保鮮膜裹之,顆顆列于案板上,蓋以鼠麴草或草頭汁和粉蒸熟而成,顏色較蒿子粑粑尤鮮碧可愛。中多納赤豆餡,是甜食。除和粉作面食外,《荊楚歲時記》里記載:“山南人呼為香茅,取花雜櫸皮染褐,至破猶鮮?!笔且允篝鸬狞S花染衣,別有一種生民之親近了。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中也記有鼠麴草:

鼠麴染糯作糍,色深綠,湘中春時粥(按,“粥”古同“鬻”,賣)于市。五溪峒中尤重之,清明時必采制,以祀其先,名之曰青。其意以親沒后,又復見春草青青矣。嗚呼!雨露既濡,君子履之,必有怵惕之心。

此即與周作人所謂有古風的人家清明時以繭果作供同風。雖然這里的“青”字,恐怕多半還是出于鼠麴草染出的顏色,和“復見春草”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然而作者的發(fā)揮,又另有一種情味。親人既歿,春草復青,生者履之,乃怵惕在心,大約正是人世所謂牽絆。夫春草如何常見,然而正如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如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所履所見的,便是人世長長一段恩情所在。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人得而有情,不亦天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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