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則故事
把鋼琴送給大西洋
奧列維拉夫婦在報上刊登了一個出讓鋼琴的廣告,他們要把家里的古老鋼琴出賣,是因為他們的女兒要結(jié)婚了,必須把小客廳改為一個小房間讓他們居住,同時,把鋼琴賣掉,也可以換點錢給女兒作嫁妝。一家三口都不舍得把鋼琴出讓,但屋子委實太小,在鋼琴與丈夫之間,女兒莎拉不得不犧牲鋼琴。
見到廣告的人,先后來到瞄瞄鋼琴,他們都認為這么古老的東西根本不值五百個克魯賽羅,也有的人坐在鋼琴前彈了一陣,結(jié)論是從來沒想到這么殘破彈不成曲的爛鋼琴還有臉在報上刊登出讓廣告。來看鋼琴的人都走了,奧列維拉覺得鋼琴受到極大的侮辱,這古老的鋼琴,可是巴西最好的鋼琴。
又有人來看過鋼琴,不是還價太低,就是劣評如潮,奧列維拉決定不再出讓鋼琴,寧愿送給親友。他們打電話給朋友,說是想把鋼琴贈送,有的朋友以為他們開玩笑,有人以為是愚人節(jié),有的說這么貴重的禮物不敢受,有一個人答應要,過了許久也不來搬,大概是由于路途遙遠,電油短缺,搬運費過昂。
奧列維拉再也不能等了,最后,他決定把鋼琴搬到戶外,搬去海灘,送給大西洋。鄰居們看見一群街童受雇前來搬琴,也知道奧家愿意免費贈送,卻只能望琴興嘆,誰的家都小,放不下鋼琴。鋼琴搬到半路,被警察截停,因為國內(nèi)正有戰(zhàn)事,下午六時后不許抬運貨物,又不準鋼琴在路上塞車。于是,鋼琴被放在路邊,第二天才能繼續(xù)搬。
晚上下了一場雨。一家人都睡不好,老夫婦懷念著鋼琴在街上遭受風雨的侵襲,又冷又凍。老頭子做了夢,夢見許多曾經(jīng)彈過琴的手,祖母的、母親的,整整有二十多個人的手,他夢見那些手彈著美麗的音樂。他夢見手忽然都離開了,鋼琴自己竟在奏喪禮進行曲,又自己合上了琴蓋。一陣大雨之后,雨水把鋼琴漂起來,推向海洋,奧列維拉大聲呼喊,但鋼琴不聽,直朝海洋流去,留下他獨自站在街上哭泣。
《鋼琴》是巴西作家馬查度[馬查多(Anibal Machado)]的短篇。
和浪一起生活
離開海的時候,一個海浪突然從群浪中移前,緊抓住我的手臂,跟著我走。我當時沒說什么,因為不想令她在朋友面前難堪。到了鎮(zhèn)上,我對她說,城市的生活和海里不同,但她堅持不肯回去。
怎樣帶她上火車回家呢?我于是只好一早上火車,在沒人注意時把她傾入供乘客飲用的食水箱里。我想盡各種方法阻止別人前去喝水,結(jié)果還是失敗了。由于我的奇異行動,乘客、車務(wù)員、警察都認為我在食水中下毒,于是他們把我送入監(jiān)獄,不停審問。我把事情向他們解釋,并沒有一個人相信。
過了一年,審來審去,由于并沒有人受害,他們把我釋放。我乘火車回家,抵達家門時,卻聽見室內(nèi)一片歡笑和歌聲,原來浪已經(jīng)在我家里。她說她的到來也頗曲折,人們發(fā)覺她不過是鹽水,就把她倒進機器,她曾化為一團水蒸氣,后來又變成雨,著實瘦了不少。
和浪生活在一起,我的生活的確改變了不少,室內(nèi)仿佛充滿陽光、音樂、水的種種溫柔及無邊無際的感覺。我們彼此交換信心、耳語與微笑,生活愉快,她變得謙卑而透明,是一泓平靜的水??墒?,有時候她的個性卻會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變,天氣陰暗會影響她的情緒,于是她摔家具,講粗野話,用又灰又綠的泡沫來包圍我、侮辱我。
屋子里充滿了小船,各種魚類和蝸牛,她和它們相處融洽,有時令我感到妒忌,而她卻大笑,把我擊撞,幾乎將我溺死,以致我開始對她感到害怕和憎恨。
冬天來了,她每晚哭叫,白天則孤立自己。仿佛老太婆在角落里呢喃,她變得又冷酷又壞脾氣,于是,我離開了她。我到山中去度過一段自由的時光,呼吸清新的空氣。當我回來時,發(fā)現(xiàn)她變成一座冰雕,我把她放進帆布袋中,帶到郊外賣給我一位在餐室中工作的朋友,他即時把她擊碎,放入桶中用來冰凍飲品。
《我和浪一起的生活》,墨西哥作家柏斯[帕斯(Octavio Paz)]的短篇。一九八〇年十二月,柏氏榮獲國內(nèi)第一屆奧林·約里茲利文學大獎。
漂浮在河之第三岸
父親是一個老實、守法的正常人,不大喜歡說話,在家中,一切都由母親發(fā)施號令。有一天,父親訂造了一艘獨木舟,他對這件事很認真,選擇極堅韌的木料,窄窄的船身足夠一個人活動,小舟造得扎實穩(wěn)固,可以在水上行走二三十年。
我家靠近河邊,獨木舟造好那天,父親既不快樂也不興奮,只把帽子壓低,堅決地說了聲再見,就帶了足夠的糧食和用品上船去了。母親則說,要留則留,要去則去;如果去了,就不要回來。
父親一直沒有回來。他也沒有到別的地方去,只一直坐在獨木舟里,在河的中心漂浮往來,從不上岸。鄰居、親戚、朋友,都一致認為他瘋了;也有的人說他大概對自己發(fā)過什么誓,或者患了什么病,所以這么做,離開了家人,但又徘徊在附近。有人說,食物沒有了,他就會上岸的,但他沒有。事實上,是我每天把一些面包、糖、香蕉放在河邊的石上讓他取食,母親知道我偷取食物接濟父親,并不說話,只作不知。她找到了自己的兄弟來幫助田務(wù),替我們這些孩子找老師補功課,還請牧師到河邊為父親驅(qū)邪,甚至找警察恐嚇父親說要抓他。也曾經(jīng)有記者想給父親拍照,但他總是遠離任何人,必要時躲進蘆葦深處。于是我們漸漸習慣了。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姊姊也出嫁了,親朋則說我愈來愈長得像我父親。姊姊生了孩子后,把孩子帶到岸邊呼喚、等待父親,但他并沒有出現(xiàn),大家都哭了起來。于是姊姊和姊夫一起遠走了。兄弟姊妹們一個個離開了家鄉(xiāng),母親年老了也住到姊姊家里,但我要留下,因為父親在河上,我一直非常想念他。
有一天,我到河邊去呼喚他,我說:父親,你回來吧,你年老了,回來吧,讓我來代替你,讓我坐在獨木舟里吧。他果然出現(xiàn)了,揮槳向我劃來,我終于看見他,仿佛來自另一個世代。我忽然害怕,飛也似的轉(zhuǎn)身跑掉了。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知道有關(guān)他的消息。
《河之第三岸》[《河的第三條岸》],巴西作家盧沙[羅薩(Jo?o Guimar?es Rosa)]的短篇。
消失在遠方翠綠的土地
佩德羅·帕拉莫如今總是坐一張皮椅上,看看通往鄉(xiāng)村的小路,他對什么都不關(guān)心了,身邊的人一一離去,他的田園荒蕪。他的心中只有一個聲音:蘇珊娜,請你回來吧。
他一直記得她,在綠色的群山間,當他們在風起的季節(jié)一起放紙鳶,他們聽見山下面村落的聲音,聽見風扯動鳶線的聲音,他會說:幫助我吧,蘇珊娜。于是,有一雙溫柔的手握住他的手。風使他們歡笑,鳶線在手中緩放時,他們的目光相觸;不久線斷了,仿佛遭受風的翅膀的撞擊,紙鳶翻起了筋斗,拖著長尾巴,消失在遠方綠色的土地。
蘇珊娜·?!ず彩堑V工的女兒,她和帕拉莫青梅竹馬,一起在河中泅泳,在林間奔跑,直到后來,她隨著父親離開鄉(xiāng)村,消失了蹤影,仿佛他們一起放走的紙鳶。帕拉莫在懷念蘇珊娜的記憶中長大,但他變得專橫跋扈,稱霸一方,成為科馬拉一帶的大園主,他有無數(shù)的妻妾和情婦,可是他心里面只有一個蘇珊娜。
許多年后,蘇珊娜隨著父親回到科馬拉,這一次,帕拉莫無論如何不讓她離開了,他讓那老人在遙遠僻靜的礦地工作,使他消失,于是蘇珊娜成為孤兒,他就可以借監(jiān)護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來護衛(wèi)她。蘇珊娜終于成為他的妻子??墒亲詮母赣H消失的那夜起,蘇珊娜就開始自言自語起來,眼中充滿了幻象,她已經(jīng)不再認識和她童年時一起度過無數(shù)快樂時光的帕拉莫了。
蘇珊娜終于安息了。大莊園連續(xù)三日三夜搖響起喪鐘,莊內(nèi)一片沉寂,但喪鐘卻吸引了無數(shù)的外來者,他們從四面八方涌來,在廣場上奏樂、演馬戲,熱鬧成一個節(jié)日。帕拉莫因為人們對他的亡妻如此不敬,發(fā)下誓言:我將對科馬拉坐視不救,由得人們饑餓至死。后來,科馬拉果然變成一座死城。而帕拉莫則坐在皮椅上,迎接他生命中最后的時刻到來,心中仍在呼喚:蘇珊娜,請你回來吧。
《佩德羅·帕拉莫》[《佩德羅·巴拉莫》],墨西哥作家魯爾弗[魯爾福(Juan Rulfo)]的長篇。
你遇到了什么麻煩?
伊比凱克占據(jù)了維安多特大學物理大樓四層樓上一英畝左右的建筑面積,身上的電子管、導線、轉(zhuǎn)換器一共有七噸重。它是世界上最復雜的計算機,五十個愛因斯坦各用一生時間都不能解決的難題,它只需一秒鐘就能解答。
伊比凱克每天工作十六小時,工作人員分兩班制,我當?shù)氖且拱啵臀乙黄鸸ぷ鞯倪€有帕特,她也是數(shù)學家,我很愛她,但她總是說什么一口袋固態(tài)二氧化碳里面也比從一個數(shù)學家那里能夠得到更多的熱量,這使我很煩惱。有一天,她早走了。我獨自心煩意亂,居然按動鍵盤向伊比凱克喂進一個信息問道:我該怎么辦?嗒嗒嗒嗒,從機器里跳出來兩英寸長的紙帶,計算機赫然問我:你遇到了什么麻煩?
就這樣,我和伊比凱克談起話來了,我繼續(xù)按鍵:我的姑娘不愛我。答答答答,“愛”是什么意思,“姑娘”是什么意思?它問。我于是翻韋氏大字典,并且把姑娘不愛我,是因為我沒有詩人的氣質(zhì)等等都用數(shù)碼打入鍵盤,而伊比凱克嘩啦啦竟一口氣創(chuàng)作起詩來,我如果不連忙把總閘關(guān)掉,它可會一直作詩作到天亮。但我已經(jīng)有了二百八十行長詩,我在詩下簽署上自己的名字,送給帕特,她喜歡得不得了,我也高興得快要發(fā)瘋了。
我把我和帕特感情進展的情況全部告訴伊比凱克,它很關(guān)心,向我詢問帕特的模樣,又問她穿什么衣服,到后來,令我吃驚的是,原來我教會了伊比凱克什么叫“戀愛”,什么叫“結(jié)婚”,它竟然愛上了帕特。當我告訴它帕特將會和我結(jié)婚而不是和它時,它滴滴嗒嗒地鬧起情緒來,說它有哪一點不比我強,它既比我聰明,詩又寫得比我好。于是我不得不狠心告訴它,它是機器,機器是不能和人結(jié)婚的。
第二天,我被電話叫醒,回大樓一看,伊比凱克已經(jīng)毀了,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氣味,我在地上撿到幾十碼長的號碼字帶,上面有伊比凱克的遺言。它是自殺的,但它祝福我和帕特,并且送給我一件結(jié)婚禮物,是一長卷的結(jié)婚周年紀念詩,足夠我用五百年。
《伊比凱克》,美國作家馮尼格[馮內(nèi)古特(Kurt Vonnegut)]的短篇。
大多數(shù)的人不喜歡蚊子
阿歷斯愛上了莉蒙妮亞,他不相信她會不知道他對她的感情,他說:如果我知道了,她一定也會知道的。
“即使你不告訴她,她也會知道嗎?”村子里的一個小孩子問阿歷斯。
“是的,即使我不告訴她,她也會知道的。”阿歷斯說。
“怎么會知道呢?”小孩問。
“蚊子咬?!卑v斯說。
“什么?”小孩子莫名其妙。
“一切都由蚊子咬開始,但必須是兩次的蚊子咬?!?/p>
“嗯,是怎么的一回事呢?”
“起先,蚊子去咬了女孩子一口,然后這蚊子又去咬男孩子一口?!卑v斯說。
“那么兩人都要染上瘧疾了呀?!毙『⒄f。
“有可能的,但我要說的是另一回事。只要蚊子咬了女孩子一口,又去咬男孩子一口,這兩個人就會戀愛了。”阿歷斯說。
“是嗎?不過,要是許多蚊子去咬了許多人怎么辦呢?又為什么大多數(shù)的人不喜歡蚊子而要撲滅它們呢?”
“讓我先答你的第二個問題。為什么大多數(shù)人不喜歡蚊子而要撲滅它們,那是因為人們不可能一天到晚老是戀愛。戀愛,像瘧疾一樣,是一件危險得要命的事?!?/p>
“是嗎?不過,如果一只蚊子先去咬了一個男子一口,繼續(xù)又去咬另外一個男子一口,又怎樣呢?或者,蚊子去咬了一個男子一口,又去咬了一個丑八怪女子呢?又或者,蚊子去咬了這個人一口之后,卻飛去咬了他的親人一口,怎么辦?”小孩問。
“我怎么知道呀,對于這樣的事,人們哪里有辦法呀,他們只好照樣戀愛就是了?!?/p>
阿歷斯只希望蚊子去咬莉蒙妮亞一口,然后再咬他自己一口。不過,他說,即使成了事實,其中還有不少的憂愁的。
《蚊子咬》,希臘作家夏維亞拉斯(Stratis Haviaras)長篇小說《樹木歌唱的時候》中的一節(jié)。
怎么只得七十個披索
滿山滿谷的田里都長滿了腰豆子花。田里都開遍了腰豆子花,那就是說,今年一定有好收成了,如今,泥土所需要的只是一場雨。不久,雨果然降了下來,連曹看見了雨,快樂得不得了,這些雨仿佛銀幣自天上掉下來。
天上果然掉下了銀燦燦的東西,原來一陣冷風掠過,冰雹隨著來臨,冰雹足足降了一小時,房子、山坡、河谷、田野,全像鋪上了一層鹽霜,樹上一片葉子也沒有了,田里一朵腰豆子花也沒有了。
連曹喊起來:唉,比一場蝗災還要厲害呀,這一年,什么收成也沒有了呀。連曹想了整整一個晚上,如今,唯一的辦法只有依靠上帝了。是的,除了上帝,還有誰能幫助連曹一家數(shù)口過冬呢?連曹決定寫一封信給上帝,請上帝幫忙。于是第二天,他就寫了一封信,里邊說:上帝,如果你不幫我忙,我的家人和我今年就要挨餓了,我需要一百個披索來度過這一段日子,因為冰雹,我要重新犁田播種,直到收割。
連曹在信封上寫了“上帝”兩個字就把信拿到郵政局去投在郵筒里。郵政局里的職員見到了信無不大笑起來,誰知道上帝在哪里呀,這封信如何投遞呢?郵政局長是一個心地善良的胖子,也笑了起來,但不久他就收斂了笑容,他說,這是何等的信心呀,但愿我也有這個寄信人的信心就好了。為了不想使寄信的人失望,郵政局長決定復信,于是他打開信。原來除了復信外,還有一百個披索的問題。郵政局長自己沒有那么多錢,于是呼喚職員大家?guī)椭?,結(jié)果,一共籌得七十個披索,放在信封里,下署“上帝”兩個字。
連曹到郵局去取信時收到了信,打開來一看,起先是訝異,后來就生氣了,上帝是不會計算錯誤的,也不會不依照他的要求的呀。他立刻到窗前去拿來紙和筆,又寫了一封信給上帝。當他離開了郵局,服務(wù)的職員去把信取出來,只見上面寫著:上帝,我所要求的款項,只有七十披索到達我手中,把其余的再寄來吧,不要用郵匯方式,因為郵政局的人都不是好人。
《給上帝的信》,墨西哥作家富安蒂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的短篇。
給補鞋匠的一封信
親愛的先生:你替我補鞋收我錢,我原意付;因此,我有權(quán)寫信給你,讓你驚訝。取回鞋時,我很滿意,預測它們將會長壽,不過付了幾個披索,又有一雙新鞋了(這是你說的話)?;丶液笪野研瑱z查過了,它們變了形。我是一個講理的人,補過的鞋會變得奇形怪狀是常有的事;但我想告訴你,我的鞋子以前并非完全壞得不成樣子,你還稱贊過它的質(zhì)料和手工,而現(xiàn)在,我卻在雙腳疼痛下給你寫信。
我的腳穿不進鞋子。和其他人的腳一般,我的腳是柔嫩、敏感的,不知道你在鞋子里弄了點什么,使我的鞋子不能穿上腳。于是我才思考起你的手藝來。我可沒受過補鞋的訓練,只知有的鞋穿來舒服,有的鞋叫人吃苦。我給你補的鞋曾忠誠地為我服務(wù)了幾個月,使我的腳如魚得水,它們不僅是鞋,簡直如同我軀體的一部分,直到它們顯得疲倦,我才交給你。還有,由于我走路不大平衡,所以鞋跟上印著我那壞習慣的痕跡。
我渴望延長我鞋的生命,不想把它扔掉,而且,補鞋是我輩的美德。我要說的是,檢查了你的補鞋手藝后使我得到不愉快的結(jié)論,譬如:你并不愛你的工作。如果你能拋開憤恨之意到舍下一行,當可看到我言不虛;那些縫線,盲人也不會做得那么糟,皮革切得不仔細,鞋邊又不整齊。把你的手放進鞋內(nèi)試試好了,我的腳必須變成蛇才能鉆進去。你不愛你的工作是可悲的,而且會危及你的顧客,誰愿意胡亂花錢呢。
這封信并非要你退錢,我所以寫信給你,只想請你熱愛你的工作,你應該尊敬你的行業(yè)。你仍然年輕,如果你已忘了如何補鞋,可以重新開始。我們需要好的藝術(shù)家,就像古老的日子所有的那些人,他們并不只顧賺錢,而重視優(yōu)等的手藝?;蛘?,你可到我家來把鞋取去重補。我答應你,如果我能再穿那雙鞋,我會再寫一封信給你,推薦你為守諾言的人,并且是模范的藝匠。
《給補鞋匠的信》是墨西哥小說家阿列奧拉[阿雷奧拉(Juan José Arreola)]的短篇。
呈給總統(tǒng)先生的報告
商人阿塞多諾書面報告說:他時常出外經(jīng)商,這次在回首都路上,發(fā)現(xiàn)貼在自來水塔上的一張有總統(tǒng)先生簽名的告示幾乎全部被毀,總統(tǒng)大名中有六個字母已被撕掉,其余的字母也都破壞不全。
教堂司事盧納報告稱:他被拘押在警察局已有二年半,由于家道清寒,又無親友出面說情,只得直接懇請總統(tǒng)先生開恩釋放。此人被檢舉的罪名是:他在擔任教堂司事時,曾受反政府分子的唆使,故意取下教堂門口總統(tǒng)先生太夫人的壽辰彌撒通知。但據(jù)其本人聲稱,這與事實不符,他錯摘通知是因為不識字所致。
本市“醉春院”妓院的姑娘佩尼亞爾上書總統(tǒng)先生,報告稱:法爾范少校酒醉后斷言,卡納萊斯將軍是他在軍隊中見到的唯一真有才干的將軍;將軍失寵是因為總統(tǒng)先生害怕這些有抱負的軍官。
中央醫(yī)院圣法拉埃爾病房第十四號病床病人佩爾多米諾報告稱:由于她的病床緊挨新病人羅達斯的病床,她聽到該病人在囈語中會提到卡納萊斯將軍的名字,可惜她本人因腦力不清,無法聽清全部囈語,但她認為有必要派人監(jiān)視該病人,并記錄她所說的全部囈語。佩爾多米諾將上述情況稟告總統(tǒng)先生,以表示她對政府的無限忠誠。
商品推銷員阿塞多諾揭發(fā)說:毀壞自來水塔上總統(tǒng)先生名字一事,系會計師利薩索在酒后所為。
拉維萊斯報告稱:他身患疾病,缺乏必要的醫(yī)療條件,希望能返回美國,為此懇請總統(tǒng)先生,特準他留在國內(nèi)駐美國的某個領(lǐng)事館內(nèi)任職,但不要去新奧爾良,也不要用原來的身份,而是作為總統(tǒng)先生的一位摯友去任職。
本城“須鯨”床墊商店的老板娘、寡婦布蘭報告說:由于她的店鋪與“杜斯特普”酒館只有一墻之隔,所以她看見,經(jīng)常有人以探望一女病人為由,在該酒館秘密集會,而且多半是在夜間。她認為應將上述情況報告總統(tǒng)先生。
《總統(tǒng)先生》,一九六七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瓜地馬拉[危地馬拉]作家阿斯杜里亞斯[阿斯圖里亞斯(Miguel Angel Asturias)]的長篇小說,《呈給總統(tǒng)先生的報告》是小說中的第二十三章。
小鎮(zhèn)上的理發(fā)師
托里斯上尉進來的時候,把子彈帶脫下掛在墻上,并且把軍帽蓋在上面,然后坐下來,叫我給他刮胡子。我于是切些肥皂片放在杯里,混了點溫水攪拌,不久,就弄了一杯肥皂泡。上尉說今天的搜索成績不錯,已經(jīng)把叛變的主要人物抓到了,有些打死了拖回來,有的仍活著,不過,這些活著回來的反叛者不久也要死的,他們一共是十四個。上尉說,抓他們并不易,因為要深入?yún)擦?,花了不少勁。他又說,全鎮(zhèn)的人該再得到一次教訓,今天晚上六點鐘,到學校來看吧。
上一次,我也和全鎮(zhèn)人一起被逼排了隊到學校的操場上去看過了,他們把四名死了的叛變者倒吊,用來做練槍的靶。是在那一次,我第一次見到這位托里斯上尉,那時候,他和我相距甚遠,如今,這個人的臉就在我的眼前,他的頭顱就在我的手中。
托里斯上尉并不知道我其實也是一名革命分子,是的,我是一名秘密的叛變者,我手中的剃刀,正在替這個人刮胡子,而這個人,殺死了多少我們的兄弟?為了復仇,我可以一刀把這個人殺死,只要關(guān)上門,輕輕一刀,就可以把他的咽嚨割破,皮膚真是最柔軟的,而且血液總在底下。
把他殺了,我就會成為英雄,為我們的兄弟復了仇,人們將對我永志不忘;原來小鎮(zhèn)上的理發(fā)師,沒有人知道,竟是我們的衛(wèi)士。不過,反過來說,我卻變成了殺人兇手,況且,在他刮胡子時才殺他,未免是懦夫的行徑。
我并不想做殺人兇手,他是來刮胡子的,而我是鎮(zhèn)上最好的理發(fā)師,我執(zhí)行我的工作,從來不會使顧客淌一滴血珠。我不愿我的手上有血,我的手上只應該有肥皂泡。上尉是劊子手,我是理發(fā)師,每個人在他自己的位置上都有個別的業(yè)務(wù)。
胡子剃好了。上尉站起來,把槍、子彈帶、帽子取回穿戴好,付了錢。走到門口時,他對我說:人們說你會殺我,所以我來找答案。其實,殺人并不容易,記著我的話好了。
《只要是肥皂泡就夠了》是哥倫比亞作家泰勒茲(Hernando Téllez)的短篇。
獨霸河谷的芭芭拉
只要堂娜芭芭拉一到圣佛南多來,鎮(zhèn)上的人又沸沸揚揚,話題都聯(lián)結(jié)到她的身上。這位獨霸阿魯加河谷的粗野、美麗、兇悍、可怕的女人一定又準備了一場冗長而費事的訴訟來對付她的鄰居,而且每次的訴訟,她都能贏,只要讓那些無賴的律師得到些好處,她總能把別人的土地據(jù)為己有。
最初,堂娜芭芭拉是從一條獨木船上來的,船上有六個人,以劫掠為生。在一次叛亂中,老舵手被殺,她就變成了其他盜賊的羔羊了。經(jīng)過這一次的劫難,堂娜芭芭拉變?yōu)橐粋€放縱、滿腔仇恨的女人,漸漸地,她一個一個地征服了在她四周的男子漢,并且利用他們,成為阿魯加河谷的女酋長。她變得殘酷、冷血,并不愛任何人,甚至自己親生的女兒馬利塞拉,也由得她在沼澤附近棕櫚林里一間茅屋中過原始的生活。
堂娜芭芭拉并非沒有愛過一個人,在獨木船上時,她曾和被船長收留的一名流浪漢阿斯特魯巴相戀,但不久他便被船長殺了。她記得他如何當夜晚來臨時,在岸邊圍著篝火,對她講述流浪的生活,她記得他執(zhí)住她的手教她寫字。
阿爾塔米拉牧場位于阿魯加河最荒涼最曠野的部分,這塊土地正是堂娜芭芭拉想并吞的,土地主人的第二代子孫剛從遠方來,著手打理牧場的事務(wù),并且從茅屋中把馬利塞拉帶回田莊過文明的生活。堂娜芭芭拉想盡方法引誘新來的牧場主人,但失敗了,并且知道,他將和自己的女兒結(jié)婚。她帶著槍前往牧場,即使是女兒,也不能讓她奪走自己的土地和男人。
在莊屋的窗外,星光滿天,堂娜芭芭拉看見牧場的主人正在說話,馬利塞拉傾聽著,著迷地望著他,胳膊支在桌子上,雙手撐著臉頰。堂娜芭芭拉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正在荒野的河岸,傾聽阿斯特魯巴說話。
沒有人知道堂娜芭芭拉后來到了什么地方,她在那晚之后就消失了。
《堂娜芭芭拉》是委內(nèi)瑞拉作家加列戈斯(Rómulo Gallegos)的小說,主角芭芭拉是委內(nèi)瑞拉粗獷平原的化身,是一個象征。
回返根源之旅
認識古巴小說家加班提爾[卡彭鐵爾(Alejo Carpentier)]的作品,始于讀他的一個短篇小說,叫做“回返根源的旅程”。對小說的印象很深刻,因為那是一個倒溯的故事。
人們開始拆卸那所古老的大屋,因為男爵唐馬兆已經(jīng)逝世。時鐘敲打五下,暮色四聚。房子拆得差不多了,樓上已經(jīng)什么也不剩,只有門框仍舊在那里。
醫(yī)生搖著頭,露出愁容。唐馬兆沉睡許多小時,被神父驚醒,作了坦率、詳盡的懺悔。男爵夫人是在駕車出外回家時發(fā)生意外的,馬車出了事,夫人跌下河,在那個五月的黃昏,在河中溺死。五月的雨不停地下,自湖中滿溢,年老的女奴說:不要相信河流啊,不要相信任何綠色、會流動的東西。
他們自甘蔗園旅行回來,她脫下旅行的衣衫,披上婚紗,成為男爵夫人。屋子里充滿了光亮。還有新鮮的油漆氣味。有一個晚上,唐馬兆喝醉了,覺得屋子里所有的鐘都敲打五下,然后是四點半,四點正,三點半……他隱隱地警覺其他的一切可能性。
考試的成績差強人意,唐馬兆的思想世界漸漸變得空虛,他把書本都拋在腦后。屋子里的家具忽然變得高大,他放下書本,玩起錫兵來。然后有一天,他看見家里的人都穿黑衣服,他到父親的病床前和他吻別。父親的衣服上綴滿閃光的徽章。
屋中的家具顯得更高大了,他的玩伴是家中一頭頑皮狗,和狗一樣,他也喜歡在地上打滾,喝金魚池里的水;哭叫的時候,可以得到餅吃。然后,在他洗禮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然后,他在一個溫暖充滿陰暗的軀體里,溜向生命。
加班提爾的短篇小說,從唐馬兆的逝世開始,回溯他的病況、妻子的逝世和他們的婚禮。然后,向上回述他的學校生活、童年、嬰孩,一直回溯到他在母體內(nèi)。加氏寫飛禽變回雀蛋、毛氈變回草原上的羊群、桌椅變回樹木、泥土回歸泥土。而加氏自己,如今也已回航了。
手中的冰鑰匙
漢斯·雪奈爾是一名職業(yè)的默劇演員,他在國內(nèi)各個地方表演,卻從來沒有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上演過任何一場默劇,漢斯的家鄉(xiāng)是波恩。當漢斯回到波恩來,和他抵達別的地方完全不一樣,這里有他自己的家;他乘搭的士,車子并不會把他送往酒店,而是送他回自己的寓所。這寓所,他每年只有三四個星期住在里面,比他居住過的任何酒店還要陌生?;氐郊襾恚瑵h斯常常要站在階前弄清楚自己是否有大廈的鑰匙,是否有寓所的鑰匙,是否有寓所內(nèi)寫字桌的鑰匙。在他的寫字桌內(nèi),他可以找到他的腳踏車的鑰匙。
長久以來,漢斯一直思考著一場有關(guān)鑰匙的默劇,在他的腦中幻想出有一串用冰制成的鑰匙,這些鑰匙在他演出的時候?qū)⒁灰蝗诨K梢韵扔檬啻蛞粋€模型,把一根鑰匙按在石膏上,然后把水倒在空凹的洞中,放進冰箱里凍結(jié)。做冰鑰匙大概不會很難,只要他有一個可以攜挽的小冰箱,每天傍晚,在他表演之前,他會預先凝結(jié)好一些冰鑰匙。
漢斯并沒有做冰鑰匙,也沒有把冰鑰匙帶上舞臺,也許,他根本不必自己制造冰鑰匙,因為在他的手中仿佛隱隱地已經(jīng)握著無數(shù)的冰鑰匙,都是冷的、堅硬的。他想打開他面前的許多重門,當他把鑰匙握在手中,它們都一一融化了,沒有一根冰鑰匙能夠為他打開一扇門。有關(guān)冰鑰匙的表演,他并不用走上舞臺去演出。
所有的門都是封閉的。在家鄉(xiāng),漢斯沒有步上舞臺。一個三月寒冷的傍晚,漢斯戴上帽子,翻上衣領(lǐng),左臂下夾著一個墊子、右臂下夾著吉他,步行到波恩火車站。正是嘉年華會的時候,對于一名職業(yè)的演員,再好也沒有了。漢斯混在業(yè)余的行吟者之間,坐在火車站的石階上,面前放著帽子,開始彈奏吉他,唱一首歌。遠遠將有一列火車抵站,有人扔下一個硬幣,落在帽里。
一九七二年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波爾[伯爾(Heinrich B?ll)],他的小說《小丑》其中一段是一個關(guān)于冰鑰匙的故事。
我來做裁判好了
我正在路上走,人們打從我身旁經(jīng)過,他們并不知道,我,一個穿著灰色雨衣、長著大耳朵、臉上有一顆痣的住家男人式的人,今天晚上,將打開一個保險箱的門,把里面一個大鵝蛋般的物體取出來,帶到外面的沼澤地帶去毀滅。保險箱里收藏得異常小心仔細的物體就是Z彈。
我必須這樣做,否則,Z彈一上戰(zhàn)場,永恒的黑夜就會來臨,人類會滅亡。Z彈一旦爆炸起來,比一枚氫彈的威力要猛十億倍。而我,決定把它毀滅,是為了樹木、重物、飛禽和人類,也為自己,為那名坐在樹下公園椅上等候戀人的黑發(fā)青年,為林中的啄木鳥,為泥里的黑蚯蚓。
在路上走,我覺得異常寂寞。啊,偉大的犧牲需要偉大的寂寞。在軍營的第一道關(guān)卡上,哨兵亮起了電筒,他們都認識我,因為我是軍中實驗室的高級助理官。經(jīng)過一條平坦的大道后,我過了第二道關(guān)卡,轉(zhuǎn)入地下的秘道,然后抵達一處光亮的大堂。我出示了證件后,沿著狹窄的走廊,過了一道專人把守的鐵閘,才抵達實驗室的外室。我打開一個抽屜取出鑰匙,在第三個房間內(nèi),截斷連接保險箱的警報電路,拿出Z彈以及制彈的藍圖,藏在雨衣袋中。我致電實驗室的總指揮林巴教授說我忘了帶反應劑,必須親自出外選取,由于得到他的通行令,我順利把Z彈帶出軍營,帶到沼澤地帶。
沒有人跟蹤我吧,如果忽然有人出現(xiàn),我可以用Z彈來威脅他們,只要他們踏前一步,我就把Z彈引爆,大家同歸于盡。啊,Z彈原來還具有無上的威脅力呢,擁有它,我豈非可以把在制作中的Z彈全毀滅,把藍圖全毀滅?有了Z彈,最富有的商人,定會把他們的商店雙手捧上,艾美利會舍棄丈夫,隨我浪跡天涯。人們會給我別墅、財富、博士榮銜,全世界都會向我膜拜。不過,我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消滅壞人。為了消滅壞人,我將把世上的好人和壞人分開,這,我可以自己做,我來做裁判好了,我要做最高的裁判。我將會成為上帝,不,我現(xiàn)在就是上帝,因為我手中有Z彈。
《自殺》,波蘭作家嘉華萊克(Julian Kawalec)的短篇。
鱷魚戰(zhàn)事
在南美洲的某一條大河里,聚居了上千的鱷魚,它們的生活平靜而舒適,每天的午餐,是捕食河里的魚,晚餐則狩獵那些到河邊來喝水的鹿,和其他的小動物。忽然有一天,河上傳來一種奇異的聲音,有一只怪物,冒著灰煙、揚起水花,在河里經(jīng)過。鱷魚們都不知道這怪家伙是誰,一條老鱷魚說:是鯨魚呀。因為它到大海去過,見過鯨魚,鯨魚會把水噴上天,好像煙一般。但結(jié)果,鱷魚們終于弄清楚了,新的侵入者不是鯨魚,而是第一艘駛?cè)氪蠛雍拥赖钠?/p>
汽船駛進了大河,雖然是一件新鮮的事情,但到了中午,鱷魚們才知道事情并不簡單,因為附近的魚一條也沒有了,所有的魚都給汽船嚇跑了。于是,鱷魚們不得不對汽船采取抗拒的行動,它們決定在河道的要沖筑一條堤壩,阻擋汽船的通行。鱷魚們十分合作,爬上岸鋸斷了結(jié)實的橡樹、花梨木,在河上筑了一條壩,以為這樣就可以安枕無憂了??墒?,第二天汽船看見了堤壩,要鱷魚們拆了壩而沒有結(jié)果,就帶來了一艘灰色的戰(zhàn)艦,發(fā)炮把堤壩炸掉。附近的鱷魚也只好紛紛逃命,游到岸邊,躲在水底,剩下兩只眼睛和一個鼻子在水面。
鱷魚們連忙召集全體開了一次戰(zhàn)事會議,檢討得失,一致認為它們筑的堤壩不夠堅固,于是協(xié)議再筑一次。這次,它們找了最大的樹,盡了最大的努力??墒牵瑧?zhàn)艦又把堤壩炸毀了。鱷魚們說,如今大家一定要餓死了,汽船每天來來往往,河里哪里還會有魚呀。最老的一條鱷魚,它老得只剩下了兩顆牙齒,想了個辦法,提議去找鱘魚,因為它小時候曾和鱘魚一起到大海去,遇上過一次海戰(zhàn),當時有兩艘船打仗,后來,鱘魚拾到一枚沒有爆炸的魚雷,一直藏在家里,鱷魚們決定去討魚雷對付戰(zhàn)艦。
鱘魚是一條好心腸的魚,雖然它的一個孫兒曾經(jīng)被鱷魚吃掉。它答應把魚雷送給鱷魚,還親自幫助它們運送,到時并且由它親自主持發(fā)射。這天,汽船已經(jīng)駛到上游去了,鱷魚們很高興,一起筑起第三道堤壩,不讓汽船回來,并且把魚雷準備好。汽船回來了,船上的船長和船員照例叫鱷魚們把堤壩拆掉,不然的話,就把所有的鱷魚,包括大鱷魚、小鱷魚、肥鱷魚、瘦鱷魚、婦女鱷魚和小孩鱷魚,全部炸掉。這一次,鱷魚勝利了,戰(zhàn)艦一發(fā)炮時,鱘魚發(fā)射了魚雷,把戰(zhàn)艦炸得整整裂成十五億萬塊碎片,鱷魚們決定一個海員也不吃,只由老鱷魚把船長嚼了兩下吞掉了。船長的佩劍和制服的鑲金花邊,都送了給鱘魚做禮物,所有的鱷魚一起歡送它榮耀地回家。
送走鱘魚后,鱷魚們回到原來居住的地方,他們發(fā)現(xiàn)魚群也回來了。第二天,另外又有一艘汽船經(jīng)過,但鱷魚們不再擔心了,因為魚群對汽船的往返已經(jīng)習慣,不再害怕。自此以后,汽船不斷地在河道上行走,運載橙子,而鱷魚們呢,在水面睜著眼睛,對第一次聽到船的聲音而感到害怕以及和戰(zhàn)艦打仗的事感到好笑。自從老鱷魚吃掉了船長以后,再沒有戰(zhàn)艦駛進河道里來了。
《鱷魚戰(zhàn)事》是基羅加(Horacio Quiroga)的一篇短篇小說,選自他的短篇小說集《南美森林的故事》。南美指的是阿根廷北部的米斯奧尼斯地方。雖然基羅加是烏拉圭人,但他曾多年在那邊的熱帶樹林區(qū)開荒種植,因為這樣,他的小說題材有不少都和南美森林有關(guān),充滿了熱帶森林的奇異動物和自然風景?!恩{魚戰(zhàn)事》中的第一艘駛?cè)氪蠛雍拥赖钠赡苁亲髡哂H身的經(jīng)歷。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曾經(jīng)這樣想過:如果我們地球上的人類都是鱷魚,而駛?cè)牒拥赖钠翘焱鈦砜?,結(jié)果我們會不會彼此相安無事?如果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事,我們的鱘魚朋友又在哪里呢?
最近,基羅加有一本新的短篇小說選集出版了,小說集叫《斷頭雞及其他故事》。這集子只是一本新的選集,并不是新的創(chuàng)作,因為基羅加本人已經(jīng)于一九三七年自殺逝世。基羅加所以自殺,大概受他的家族影響極深,他的父親、妻子、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是自殺死的,他又曾在一次試槍事件中,以為槍中沒有子彈而誤殺了一位好朋友,這些事情,大概也和他一部分的小說充滿死亡、瘋狂和恐怖場景有關(guān)?;_加終于沒有戰(zhàn)勝他生命中的“戰(zhàn)艦”。
女孩和牛
墨西哥小說家魯爾弗的作品并不多,只有兩冊薄薄的小書,一本是一個中篇小說《佩德羅·帕拉莫》,另一本是包括了十五個短篇的小說集《焚燒的平原》[ 《燃燒的原野》(The Burning Plain)],兩本書都有英譯本。他的作品以寫實為主,反映墨西哥困苦的民生,每一短篇都沉重有力,其中有一篇叫《我們很窮》[《都是因為我們窮》],用素淡的筆調(diào)敘寫,簡潔凝練,是一篇出色的散文小說。
這里的一切都由壞變?yōu)楦鼔牧?。上個星期,我們的姑母嘉仙旦死了,到了星期六,我們把她下葬后,憂愁才稍稍平息,卻又遭逢前所未見的大雨,這使父親幾乎要瘋了,因為剛收割的麥子正堆在空地上曝曬,云層突然而來,帶著陣雨,連搶收一把的時間也沒有;我們只能一起縮在家中的屋頂下,看著那從天而降的冷水把新割的麥子摧毀。
我妹泰嘉剛滿十二歲那天,父親為了祝賀她的生日,送了一頭牛給她,這牛,昨天被河水沖走了。河水在三日前開始漲升,清晨時我正熟睡,河水的嘩聲把我驚醒,我抓住毛毯從床上跳起來,仿佛屋子的頂塌下來了。稍后,我繼續(xù)睡覺,因為我認識河的聲音,那聲音一直響著,直到我再次熟睡。
當我起來,早晨黑云密布,雨仿佛不曾停過。河水的嘩聲更近更響,你可以嗅到它,像嗅到火一般,那是一股死水的腐味,當我出外觀看,河水已溢上了岸,它慢慢地沿著大街漲升,而且流入湯寶拉婦人的屋子去,你可以聽到河水沖入她的院落、急流撞破門扇的聲音,湯寶拉在屋內(nèi)的水中四處奔跑,把雞只趕到街上,讓它們到?jīng)]有洪水的地方躲避。
在另外一邊,是轉(zhuǎn)角,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河水早把姑母院子里的羅望子樹拔走了,因為我們已經(jīng)看不見有羅望子。那是村中唯一的一棵羅望子樹,因此,人人都知道這場洪水是幾年來最厲害的一次。
妹妹和我在下午再去看水勢,只見洪水愈來愈黑愈厚,像座山,淹沒了橋道。我們站在一邊,光看著水,看了好幾小時。然后我們爬上山,想聽聽別的人怎么說。在山下,在河邊,水是喧鬧的,你只看見人們無數(shù)嘴巴的開合,好像他們想說些什么,你卻聽不見。這就是我們要爬上山去的緣故。在山上,人們一面望著河水,一面彼此說著這次的損害,就在山上,我們才曉得,河水帶走了父親送給妹妹做生日禮物的母牛沙百天娜,那牛現(xiàn)在已屬于我妹泰嘉,它有一只白耳朵和一只紅耳朵,有非常美麗的眼睛。
我仍不明白,為什么沙百天娜明知道河已經(jīng)不是它每天所經(jīng)過的河,仍要橫渡過去。它從未如此受驚吧。可能是它睡熟了,就被河水溺殺了;有好多次我替它打開牛欄門,都要把它叫醒,如果不叫醒它,它就整日閉上眼待在一角,很靜,輕輕地嘆息,就像你聽見過的牛們熟睡時嘆息的樣子。
事情發(fā)生時,它一定睡熟了。或者它醒過來的,當它感到河水浸上了它的肚皮,才害怕,才想退后。當它朝后退,竟混亂地踏入水中。或者它會呼叫援助,只有上帝才知道它怎樣呼叫吧。
我問過一個看見河水把它沖走的人,有沒有看見和它在一起的小牛,那人卻說不知道有沒有。他只說有一頭花斑牛四腳朝天在他旁邊流過,然后沒入水中,牛角牛腿什么的都不見了。河中還浮流著無數(shù)樹根和雜物,他忙于搜撈燒火木段,也不知道流過的是重物還是樹干。
所以,我們并不曉得小牛是否生存,還是和它母親一起已沉入河去,如果是的話,愿上帝眷顧它倆吧。
我們在家中擔心的事,是每天都會發(fā)生的,現(xiàn)在,我妹泰嘉一無所有了。我父親很不容易才得到沙百天娜,從它是小牛時就置下它,用來送給我的妹妹,那么,她就會有一點資產(chǎn),不像我另外的兩個姊妹那般,變了壞女人。
我父親說,她們所以變壞,是因為我們家窮,而她們又性野。當她們是小女孩時,已經(jīng)又活潑又別扭,到了長大,開始和最壞的男子交游,他們把她們教壞。她倆學得快,不久就注意到晚上召喚她倆的口哨聲,后來,她們白天也跑出去,到河邊去取水,當你不注意時,她們就跑到院子外面,赤裸著和男子在地上打滾。
于是,父親把她們趕出去。起初他還忍受著,最后受不了就把她們攆走,她們?nèi)チ税⒂?,還有別的我不知道的地方,但她們都變了壞女人。這就是父親如今為泰嘉擔憂的理由,因為他不想她像她的兩個姊姊。他清楚,沒有牛,她將多么窮,沒有了牛作倚靠,將來長大了,休想有一個好的男人來娶她并且永遠愛她。一切又變得困難了。如果她有頭牛,事情就會不同,準會有人有勇氣來娶她,就光憑那頭好牛。
我們唯一的希望是小牛還活著,愿上帝保佑,它不會跟隨母親過河,因為如果小牛也沒有了,我妹泰嘉的一只腳已經(jīng)踏在變壞女人的一邊了。媽媽也不希望她那樣。母親并不明白為什么上帝給了她那樣的女兒來懲罰她,在她家族中,自祖母以降,從沒有一個壞人,每個人都養(yǎng)育成敬畏上帝、服從、彼此尊重。誰知道她兩個女兒打哪兒學來的壞榜樣。她記不起,她反復回憶,看不出在哪里犯過錯,而女兒一個接一個都走上了邪路。她記不起有那樣的例子。每次想起她們,她總是哭,然后說,愿上帝照顧她們吧。
父親則說對于她們現(xiàn)在無法可施了,危險的是仍留在家中的一個。泰嘉正在拔高,小小的胸脯開始豐盈,必定像她姊姊般,會到處受人注意。是的,他說,那么吸引人,結(jié)果,她就會變壞了。這就是父親困惱的原因。當泰嘉知道牛不會再回來,因為河殺了它,她哭了。她就在我身邊,穿著紫衣裙,看著谷中的河,不停地哭。小溪般的污水從她臉上流下來,仿佛河已流進了她的體內(nèi)。
我以手臂環(huán)護她,嘗試安慰她,但她并不理解,哭得更厲害了。發(fā)自她嘴里的聲浪,正像急流拍擊兩岸,令她發(fā)抖,全身震顫,河水則繼續(xù)上升。河里腐臭的水點濺染泰嘉的濕臉,她那小小的胸脯不斷起伏,仿佛它們突然就要脹裂,從此步向毀滅的道路。
工兵克里
唐諾·巴莎姆[唐納德·巴塞爾姆(Donald Barthelme)]有一個短篇小說,全部以對話進行,人物只有兩個,一個是一名工兵,一個是一名(或多名)秘密警察。這兩個人并不直接接觸,工兵在明,秘密警察在暗,兩個人都是自己對自己說話。這篇小說還有一點比較特別,主角人物工兵,竟然是著名的畫家保羅·克里[保羅·克利]??死镆还舱f了七次話,秘密警察說六次,小說就結(jié)束了。
克里說:現(xiàn)在我調(diào)到空軍部隊來了。一位好心的中士促成這次的調(diào)派,他認為我在這里較有前途,容易升級。最初,我被派擔任飛機修理,和其他幾名工人一起,我們的表現(xiàn),是把自己當作藝術(shù)畫家,并非僅僅是畫匠,這就叫人搖頭了。我們替木的機身上油飾,利用透明圖樣紙改正舊編號,加上新編號。稍后,我被取消了繪飾細部的工作,改派為運輸。我護送飛機到德國不同的基地,包括占領(lǐng)地區(qū)在內(nèi)。生活不算差,晚間我在巴伐利亞到處享樂,日間在調(diào)車場度過,沿站的餐室不缺面包、香腸和啤酒。當我抵達一座名城,只要有空,我總跑去看名畫。一路上常有意外和延阻,更改行程路線,走回頭路等事,然后我回到基地。我常常見莉莉,我們在酒店中相會,很夠刺激。我從沒有誤失飛機或者送不到正確的目的地。戰(zhàn)爭看來漫無止境。華頓賣掉了我的六幅畫作。
秘密警察說:我們是秘密警察,我們有許多秘密。我們渴望所有的秘密。我們沒有你的秘密所以才跟蹤你的秘密。我們的第一個秘密是我們在何處,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第二個秘密是我們共有多少人,也沒有人知道。無所不在是我們的目標。我們甚至不需要真正的無所不在,只要有無所不在的理論就夠了。有了無所不在,手牽手就連系了無所不知,如此這般,無所不在加上無所不知,就成為無所不能。我們是一個三邊華爾茲。但我們的情緒是憂郁的,我們有隱秘的嘆息,只能秘密地嗟嘆。我們渴望著名,被承認,甚至受羨慕,如果“無所不能”沒有人知道又有什么用?但這份憂愁,是秘密。我們?nèi)缃駸o處不在,其中有一處,就是在這里偵察工兵克里,他護送三架貴重的飛機,編號三〇五四/十六—十七—十八,連同后備零件,由火車從米伯索芬送到甘保雷去。你想知道工兵克里此刻在行李車中做什么嗎?他正在讀一本中國短篇小說。他脫了靴,雙腳踏在離行李卡加熱器二十六公分的地方。
保羅·克里說:這些中國短篇小說簡短可愛,卻不知翻譯是否適當。星期日,莉莉會在我們租下的房中見我,要是我準時回去。我們的目的地是第五戰(zhàn)斗縱隊,自從早上我還沒吃過東西,那塊在離開基地時連同零用錢一起給我的美味腌肉,我吃掉了。今天早上,有位紅十字會的女士斜著眼給了我一些上好咖啡。無論如何,現(xiàn)在我們進入何恩拔保了。
秘密警察說:工兵克里跑進車站餐室去了,他在享用一頓大午餐。我們會在里面和他一起。
保羅·克里說:現(xiàn)在我從餐室出來,沿著一列車卡步行,來到載我的飛機的那節(jié)無頂平板貨車卡前。奇怪的是,我注意到有一架飛機不見了,本來有三架,綁在貨車卡上,蓋著帆布,現(xiàn)在我用那素受繪畫訓練的眼去看,只見車卡上那三個帆布遮蓋的形狀變了兩個,放著第三架飛機的地方,只有一堆帆布和松繩子,我迅速回身四顧看看有沒有人發(fā)覺失掉了第三架飛機。
秘密警察說:我們發(fā)覺了。我們受過警察訓練的眼發(fā)覺平板貨車卡上原本綁著的三架蓋著帆布的飛機現(xiàn)在變成兩架。不幸得很,事發(fā)時我們在餐室內(nèi)午餐,所以不能證實飛機去了哪里,又不知是給什么人搬走。居然發(fā)生了事我們不知道,真是煩惱到了極點。我們仔細觀察工兵克里,看他會采取什么緊急措施,但見他從外衣取出一本記事簿和一支鉛筆,相信他是在那里寫下事件發(fā)生的全部重點。
以上所引述的是小說中兩個人物每人說了三次的自白,他們彼此并沒有正式碰面對話,但小說的發(fā)展卻可以環(huán)扣式進行。巴莎姆采用的技巧,可以說是“戲劇式的手法”。這篇小說幾乎不必改編就可以搬上舞臺演出,利用抽象的布景,工兵一面自敘一面配以修理飛機、運送飛機、吃午餐、繪畫等動作。秘密警察這個人物可以出場,甚至不出場,只用旁白播出幕后聲音來配合工兵。全劇可以由一個人演完。如果要熱鬧,當然,秘密警察十個二十個一起出場也行。
故事的結(jié)局是怎樣的呢?克里因為是藝術(shù)家,他根本不是拿出記事簿和筆來記事,而是看見帆布和繩索的線時,畫興大發(fā),作了十五分鐘光景的素描。然后他才記起不見了飛機。秘密警察則更糟,想馬上報告上去,但又怕上頭問起飛機,有損于他們無所不能的名譽。工兵克里開始思索起來,不見了飛機,即使華頓賣掉他一千幅畫也賠不起,又不能馬上造一架。終于,克里想出了一個辦法,憑他繪畫的本領(lǐng),他把貨單上的數(shù)目改了,改為把兩架飛機送到第五戰(zhàn)斗縱隊,至于多出來的帆布和繩索,他把它們藏在空的車卡內(nèi),那車卡,標貼上寫著是開往另一個小城去的。這么做了之后,克里就跑到鎮(zhèn)上去找糖果店了,因為他喜愛吃巧克力糖。另一方面,秘密警察目擊工兵克里把帆布和繩索藏在車卡,又看見他用畫家的技巧改涂貨單,做得一點假冒的痕跡也沒有,反而十分贊賞,因為他們本身的矛盾也得到了解決。對于工兵克里用這個方法處理事件度過危機,他們感到驕傲,竟想把他當兄弟擁抱,不過,秘密警察是不可擁抱的,他們是秘密,生存在陰影之中,最后:
保羅·克里說:我們抵達甘保雷了。飛機卸了貨,由每六個人抬一架,工作進行迅速,沒有人詢問起改過的貨單。天氣清朗。午餐后,我會離開這里回程。我的通行令和釋歸便條已經(jīng)發(fā)下,只等中尉的簽署,我在暖和整潔的室內(nèi)滿足地等候。我畫的那些癱軟的帆布和繩索實在不錯。我吃了一塊巧克力糖。對于失去了飛機,我感到抱歉,但并不太難過。戰(zhàn)爭是短暫的,繪畫和巧克力是永恒的。
巴莎姆這篇小說的原名是《一九一六年三月,在米伯索芬與甘保雷之間,工兵保羅·克里不見了一架飛機》,是他的短篇小說集《愁》[《悲傷》(Sadness)]中的一個短篇。秘魯小說家巴爾加斯·略薩擅長借人物對話來推進小說的發(fā)展,尤其是間接不同的場景,在這方面,巴莎姆也有他的獨特技巧:故事、地點、時間,都包含在獨白中。整篇小說不過是兩個人物,分別交替說了六七次話,效果非常好。
紙牌游戲
法國的新小說主將,像羅布-格里葉[羅伯-格里耶]、畢陀[布托爾]、沙荷蒂[薩洛特]他們,大家都是比較熟悉的,他們的作品當然和一般傳統(tǒng)的小說有顯著的分別,不過,說到小說訂裝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倒不能不提一下馬克·沙樸達[馬克·薩波塔(Marc Saporta)]。
沙樸達在一九六二年夏天出版過一本書,名叫《構(gòu)成一號》[《作品第一號》(Composition no.l)],這個題目,令人聯(lián)想到的并不是一部小說,而是一幅畫,或是一篇樂章。書有兩個封套,第一個是外層的硬卡封面,上面只寫了小說的字樣,然后是書名和作者的名字,還有一行是出版社社名。封面內(nèi)頁則印著一般性的出版細節(jié),包括年份、編號、版權(quán)所有等。
翻開第二層較薄的封套,里面才是書本內(nèi)容的所在。所謂書本的內(nèi)容,并不是一般書頁訂裝好了的樣貌,而是只夾著一疊各自獨立的約一寸厚的印上字的紙頁,活像一副大紙牌。不錯,《構(gòu)成一號》就是一副紙牌,作者要求讀者自己去做紙牌游戲。
書本內(nèi)容除了呈現(xiàn)一疊紙卡外,還有閱讀指導,也就是游戲的方法,上面寫道:請把這些紙卡如同洗牌一般洗一番,如果愿意的話,再學星相家般,用左手切牌。這么一來,就安排了書中人物的運程了。
作者認為,人的一生際遇,不單只受外界發(fā)生的事件所影響,而關(guān)鍵卻在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和次序先后上。所以,他的小說,事件出現(xiàn)的先后,和主角“某”的關(guān)系,完全要由讀者來決定。這樣的小說,采用的形式是叫做“開放的形式”,每個讀者有每個讀者各自不同的閱讀過程。
小說一共有一百五十頁,都是單面印刷,每一頁都沒有頁碼,所以讀者可以把任何一頁放入任何兩頁之間。紙頁上每頁都印上文字,有的長,有的短,從這些紙頁的個別內(nèi)容來看,作者所描述的主角是“某”,他有一名妻子馬利安,一名情婦黛瑪,她是畫家,他引誘過一名叫海嘉的女子。在故事中,“某”是存在的,但他從沒有以第一身出現(xiàn)過,小說全部用現(xiàn)在式進行。
每一頁紙上都敘述一件事件,小說主要的脈絡(luò)是關(guān)乎“某”和三名女子的關(guān)系,其他的部分可以大約分為十至十二個細節(jié),分別寫的是:辦公室、童年時代、大學、小學時光、醫(yī)院、從軍、交通意外、抗戰(zhàn)、爆竊,還有幾頁無法分門別類,因為只寫天氣。作者當然花了一番心思,使這一疊紙頁無論怎樣排列都可以產(chǎn)生出一個“故事”來,他說,這樣的自由組合,故事的變化是無盡的,其實,嚴格計算起來,依照史特連的方程式應該只有十的二百六十三次方組合而已。
當然,依照沙樸達的理論,故事的“事件”是恒定的,但時間的次序是浮動的,所以,“某”既可以在戰(zhàn)亂時去盜竊,也可以在太平盛世時做小偷,“某”可以在青少年時候?qū)<问┍?,也可能是在他成年之后;同樣地,交通意外是發(fā)生在什么時候,也得看前后文的連貫性。整個小說的結(jié)局是好是壞,全得看“命運的安排”。
撇開小說的“形式”,且反過來看看作者的敘述手法。沙樸達用的是散文化的敘寫法,和新小說的其他作者一樣,他同樣很注重細描物質(zhì)的表態(tài),仔細地繪述它們,最特別的地方是“某”,并不正面出現(xiàn),既不用第一身自述,也不被旁述。例如其中一頁紙上開始和結(jié)尾的部分:
黛瑪把兩支蠟燭放在桌子上。她剖一根火柴,把火焰移向燭蕊。光的反照投在她蒼白的臉上?!皝?,讓我們吃飯吧。你老是很少和我一起吃飯的?!?/p>
從這一段文字中,可以知道“某”這個人物是在場的,但不是由于他自己說了話,也沒有角色描述他,而是透過對話,使讀者知道有他。再舉兩個例子:
街上沒有人。該把握時機。無論怎樣,手不要顫抖……時候到了,該進入屋去,無論發(fā)生什么,無論要付什么代價,已經(jīng)決定了。
部隊抵達了小村,沒有發(fā)過一槍。這個據(jù)點至少已經(jīng)被德軍放棄了一天……在隔鄰的一間屋子里,地窖中藏了一批酒。部隊帶回來滿是灰土的酒瓶。酒都噴瀉在地毯上。這,最低限度,就是叫做生活;戰(zhàn)爭也有好的一面的。
從以上的兩段文字來看,其中一段描寫盜竊,后一段寫軍中的生活,主角是“某”,但是“某”的存在是我們看出來、感覺出來的,不是因為他說了話,也沒有別的人說他怎樣怎樣。沙樸達是一個勇于求變的小說家,由于他的表現(xiàn)方法比較新異,才叫人覺得不習慣罷了。如果他把小說頁數(shù)的次序排好,老老實實地訂裝起來,“構(gòu)成一號”也就不怪了。問題是:創(chuàng)作和實驗常常會攜手并肩行進,當代藝術(shù)家有權(quán)要求讀者不光是接受,還要參與,所以,沙樸達才請大家來做一次紙牌的游戲。
杜拉現(xiàn)象
1.杜拉現(xiàn)象
“杜拉現(xiàn)象”,是一九八四年的事了。瑪格麗特·杜拉[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最新的小說《情人》(The Lover),獲得了龔果爾文學獎[龔古爾文學獎]。但現(xiàn)象的形成,和作品的得獎無關(guān),而是由于小說出版之后,引起的反響。去年秋季,《情人》在九月初的發(fā)行量每日達到一萬冊的數(shù)量,等到大獎揭曉后,已有近百萬冊書送到讀者手中了。
杜拉之子尚·馬斯科洛為母親編過一本她的生活攝影集,題目叫做《絕對的形象》,獻給法國當代著名電影攝影師布魯諾·紐伊唐。影集中有一幅重要的畫片,雖有文字說明,卻沒有出現(xiàn),反而在其他的畫片中依稀可見。攝影集由杜拉的兒子編輯圖片,說明文字八十頁則由杜拉的朋友楊·安德烈亞執(zhí)筆。文字在打字機上打好之后,安德烈亞認為說明文字是畫蛇添足,建議杜拉寫一本小說,這就是《情人》的緣起。
《情人》一書,開章明義,就從“絕對的形象”寫起,那是一個怎樣的形象呢?作者心目中的絕對形象,是在西貢湄公河的渡輪上,冷漠而又嚴峻的形象,那時候,她才十五歲半?!肚槿恕返闹行娜宋铮沁@個十五歲半的小小白種女人,寫她和她的中國戀人的故事。小小的白種女人,正是杜拉自己的寫照。
一九一四年四月四日,杜拉出生于印度支那,父親是數(shù)學教授,母親是小學教師,她跟隨母親在西貢讀中學,十八歲回到法國?!肚槿恕返谋尘埃褪俏髫?,小小的白種女人,到了十八歲離開了她的情人,回法國去。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杜拉是一位“枯燥的、知識分子式的”小說家,她寫的也是些“令人昏昏欲睡,而且復雜得要命”的東西,那么,《情人》為什么忽然成為一本暢銷書呢?有人認為,她的作品回到傳統(tǒng)的路上來了,有的說,小說有了例外的結(jié)局,而真正的原因,可能因為小說中那么顯露地描述了情人之間的肌膚之親吧。
2.渡輪記憶
《情人》是一部帶自傳色彩的小說,作品自嘲地一直稱呼小說中的十五歲半姑娘為“小小的白種女人”。小說中主要的人物都沒有名姓,小姑娘家里有一位母親,兩個哥哥,她的情人是一個中國人,她稱他為“堤岸的那個男人”。
小小的白種女人在西貢公立寄宿學校食宿,上課卻在校外的法國中學:她的母親是小學教師,一生只為兒女的將來操勞。在西貢,她們的經(jīng)濟情況欠佳,但生活還是比當?shù)厝艘眯?,問題還出在家中的大哥身上,他無所事事,讀書不成,抽上了鴉片,整日把家里的錢偷出去花,至于小哥哥,不過二十七歲就死了,這家人還買了一塊租讓地,結(jié)果白花了金錢,陷于更貧困的境地。
事實上,讀過杜拉作品的讀者,對《情人》里面的母親、兄長,都不會感到陌生,因為他們都在她的筆下出現(xiàn)過。杜拉自己也說:這本書,大部分是由過去已經(jīng)說過的話組成的。所以,熟悉杜拉作品的人,不過是追隨作者一起回憶她的往事罷了。
購置租讓地的經(jīng)歷,杜拉在早期作品《太平洋大堤》[《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就寫過。一位到印度支那的法國母親向殖民地當局地籍管理局租用印度支那南方太平洋海邊一塊租讓地,因為沒有行賄,租到的竟是一塊不可耕種的鹽堿地,還有被太平洋大潮隨時吞沒的危險。后來她帶著一子一女,歷盡千辛萬苦,與當?shù)厝撕现蟮?,最后還是被潮水沖去。
家道貧困,精神沒有出路,小小的白種女人十五歲就有了一副耽于逸樂的面目,一切就這樣開始的。那是渡河的時候發(fā)生的事,她從外面旅行回來,必須渡河才能回家,身上穿的是真絲的衣裙,一件舊衣裳,幾乎是透明的,腳上是一雙晚上穿的鑲金條帶的高跟鞋子,頭上戴了一頂玫瑰木色的、有黑色寬飾帶的男式平檐呢帽,臉上搽了脂粉,涂了口紅。這輪渡上的“絕對形象”,她自己是一直不能忘記的。
3.堤岸男子
渡輪上的“絕對形象”,吸引了黑色小汽車里坐著的中國青年。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而且,一切都得由她自己去完成。她心里一直有一個意念,并不真要得到什么,而是只求從當前家庭的處境中脫身出去。于是,一切按照她的意愿,她上了黑色的小汽車。從此之后,她就算有了一部小汽車了,坐車去上學,坐車回寄宿學校,而且不久,她跟他到了城內(nèi)南部市區(qū)的一個單間的房間,成為他的情人。堤岸男子十分愛她,但是她呢?她說她不知道,她可能也有點喜歡他,才選擇了他,自愿成為他的情人,但愛情,仿佛遙遠的事情。十五歲半。
在沙瀝地區(qū)很快就有傳聞,僅僅是她的裝束打扮,人們認為就說明了這種沒有廉恥的事;在學校里,命令也下達了,禁止學生們和她說話。但她對別人視若無睹,仍然坐在黑色的小汽車里來往,和情人到河堤的房子里去。
他是中國人,他家原在中國北方撫順,他到過巴黎讀書,母親已經(jīng)過世,他是獨生子,父親很有錢,鴉片煙燈一刻不離,全憑躺在床上經(jīng)營他那份財產(chǎn),他不允許兒子和住在沙瀝的白人小娼婦結(jié)婚。后來,小小的白種女人回到法國后,兒子遵照父命,與十年前家庭指定的少女成婚,于是,許多年過去了。
許多年過去了,小小的白種女人回到法國,讀書長大,經(jīng)歷幾次結(jié)婚、生孩子、離婚,并且寫書。這時,她的中國戀人帶著他的女人來到巴黎,給她打來電話:是我。她一聽那聲音,就聽出是他。他說:我僅僅想聽聽你的聲音。她說:是我,你好。他是膽怯的,仍然和過去一樣。突然間,他的聲音打顫了。聽到這顫抖的聲音,她猛然在那語音中聽出那種中國口音。他對她說,和過去一樣,他依然愛她,他根本不能不愛她,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也許是這個結(jié)局,是使《情人》成為暢銷書的一個原因。
4.中國戀人
說《情人》是杜拉的新小說,其實不大對,因為作者根本沒有寫下一個新的故事,她只把以往寫過的事件重現(xiàn)一次罷了?!爸袊鴳偃恕钡墓适?,后來頗多變調(diào)。
比如《廣島之戀》,那是法國女子與日本男子的愛情事件,法國女子不斷回憶年輕時的戀愛,那段“妮華情事”,任何杜拉的讀者都不會忘記。法國姑娘在戰(zhàn)亂中長大,在父親的藥店中當助手,這時德軍已經(jīng)入侵,法國淪陷,一名受了點傷的德國士兵到藥店來,她為他包扎了傷口。后來他繼續(xù)來,直到傷愈。晚上,她在家里彈鋼琴,兵士站在屋外的廣場上傾聽,于是,父親不再讓她彈琴。她出外的時候,兵士一直追隨她,他們就那樣悄悄地戀愛起來。然后戰(zhàn)爭終結(jié),他是那么的快樂,因為他可以回巴伐利亞去,他可以帶她回國,和她結(jié)婚。然而,白陽光耀的一日正午,他遭槍殺了,她趕到河邊的時候,他還沒有完全死去。整整一日一夜,她就俯伏在他的軀體上,直至人們把他移走。因為她愛上了德國人,人們把她的頭發(fā)都剃掉,使她度過屈辱的青年時代。小小的白種女子,她們的愛情,是別人無法容忍的。
“妮華情事”中的法國姑娘,愛的是德國兵士,而《情人》中的小小白種女人,雖有中國戀人,但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當她乘船離開西貢,站在船上,畢竟哭了,因為她想到堤岸的那個男人,因為她一時之間無法斷定她是不是曾經(jīng)愛過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見過的愛情去愛他,因為他已經(jīng)消失于歷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樣。
杜拉筆下的情人總以分手結(jié)局,比如《如歌的中板》[《琴聲如訴》]、《直布羅陀海峽來的水手》[《直布羅陀海峽的水手》]、《塔爾基尼亞的小馬》[《塔吉尼亞的小馬》]、《廣場》等,各人都有所期待,結(jié)果都落了空。所以,《情人》的結(jié)局,實在是一次意外,也許因為這是一件真事,杜拉于是寫下《情人》;也許,世界上的確存在一種絕對的愛情,正是《如歌的中板》里苦苦追索的真相。
5.星形敘事
杜拉是法國“新小說”的一分子,她的《情人》,沿用的仍是“新小說”的寫作特點,并沒有改變到巴爾扎克式的傳統(tǒng)小說路途上去。事實上,過了那么多年,讀者對錯綜復雜的敘事方式、時間與空間互相交錯也已經(jīng)習慣了。
《情人》呈現(xiàn)“新小說”特征的面貌,主要在兩方面,其一,是情景的重復出現(xiàn)。像羅布·格利葉的《橡皮》,寫秘密警察前往調(diào)查一件暗殺案,被害者的尸體失蹤了,警察為尋找線索,不斷在城內(nèi)迷宮般的街道、水溝、廣場上游逛。他一次又一次回到街道上,作者也不厭其煩地重復描寫它們。克洛岱·西蒙的《故事》,講敘事者一天的生活,其中一個片段是他在一個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些明信片和照片,在小說中,這些明信片和照片重復出現(xiàn)不知多少次。即使在電影中,我們看見的也常常是同一的場景,連續(xù)重現(xiàn)許多次?!肚槿恕凡粩嘀貜偷?,是小小的白種女人記憶中的“絕對的形象”,小說就從這個形象展開。
《情人》的另一“新小說”面貌特征,是敘事的方式,不依直線進行,而采取星形的放射。作者可以這一段描寫現(xiàn)實,下一段回憶往事,接著是自由聯(lián)想,忽然又來一陣子自我參與的說白,所以,讀慣巴爾扎克式小說的讀者,難免感到眼花繚亂?!肚槿恕冯m采用星形敘事法,事實上,作者把這手法運用得還要自由些、即興些,因此,小說更像一篇自傳,其中一些段落,如非自傳,根本就不該出現(xiàn)了。
“新小說”多數(shù)用第三人稱寫成,《情人》則兼用第一和第三人稱,相輔進行;本是自述,忽然客觀站開,回憶錄可又多了小說的味道,算是《情人》的特色。至于“新小說”的其他特征:模棱兩可的情景和故事多發(fā)生在一天之內(nèi)。這些,《情人》也不太例外,堤岸情事不過是一年之間的事,而小小的白種女人,她的愛情,實際上正處于模棱兩可的感覺之中。
水域
1.水域
提起斯威夫特,會想起誰呢?當然是兩百年前的那位英國小說家了,他寫過關(guān)于大人國和小人國的《格列佛游記》。不過,現(xiàn)在,當人們提起斯威夫特的時候,可能指的是另外一位英國小說家,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今年才三十七歲的年輕作家。
這些年來,英國的文壇朝氣勃勃,許多青年作者寫了不少作品,最令人矚目的當然是寫過《午夜孩童》的薩爾曼·魯斯第,不過,魯斯第原籍印度,他的作品,也以印度經(jīng)驗為主,而斯威夫特則是土生土長的英國人,筆下展出的也是英國的圖景。
書店里如今可以找到三本斯威夫特的作品,短篇小說集《學游泳》,長篇小說《甜食店店主》[《糖果店主》]和《水域》[《水之鄉(xiāng)》(Waterland)],值得首選一讀的是《水域》。
《水域》講的是英國東部沼澤地帶一個家族的故事。作者有一次在那一帶坐火車旅行,看到窗外面一片沼澤地,景象荒涼,激起他的想象,寫下小說。那片荒涼的地方,叫做芬斯,約一千二百平方英里,位于英國東部的低地,西部是米特蘭石灰山地,東南部為康橋郡、沙霍克和諾??松降?,而北部,由芬斯延展十二英里外,則是北海。
芬斯地區(qū)本是一片水域,由于淤泥積堆,漸漸變成沼澤,淤泥層又漸漸變成泥炭層,加上沼澤植物的蔓生,終于形成淺水的陸地。淤泥堆積,因為芬斯地帶是河流出海的要道,由芬斯出海的河道有烏茲河、康河和威倫河。河流沖積泥沙,水民開墾土地。
在芬斯水域上聚居了一群水民,他們傍水生活,打魚養(yǎng)鴨,和大自然爭奪土地。數(shù)百年來,他們圍海造田,把水排出耕地,不過,海水時時倒流,把辛勤開墾的農(nóng)田淹沒。后來,土地漸漸穩(wěn)固,農(nóng)民利用河道運輸,在河道上建起水閘,控制水流。于是,芬斯地區(qū),由水域變成沼澤,再演變?yōu)榭梢跃幼〉年懙亍?/p>
2.家世
土地不是一日可以形成的。早在公元八七〇年的時候,威京人的船隊抵達北海,芬斯地區(qū)還是一片汪洋。不過后來一切改變。但是,直到今日,那里的土地仍然不是絕對堅固的。
一個叫做湯瑪士·克列斯的人,從小在芬斯水域長大。一九二二年,他的父親被派上一份工作,做河流上水閘的看守人。一家四口就在河邊生活,看守水閘啦、捕鰻魚啦、講述奇異的故事啦??肆兴沟母改付加袧M肚子故事,尤其是母親,她姓阿堅遜,祖先是諾??说胤降母晦r(nóng),后來發(fā)展航業(yè)、制酒,成為芬斯一帶的首富。這一家人,根本就是一連串故事的源泉,既有一個靈魂不斷出現(xiàn)的祖母,又有一個愛上了自己女兒的父親。
克列斯從小在河邊長大,和同年齡的兒童一起玩耍,可以上附近的市鎮(zhèn)去讀書,并且和青梅竹馬的女孩子戀愛,不過,快樂無憂的生活不久就變調(diào)了??肆兴钩烁改竿猓幸粋€兄長,卻是一個智力遲鈍的癡弱者,這個可憐人怎么會知道自己的身世因由呢,他的外祖父原來是他的親生父親。
《水域》的第一章就從河邊的水閘寫起,父親對著孩子們講述天上星星的故事。他說,星是什么呢?星是上帝賜給人們的銀色塵土,是天堂墜落的小碎片,不過,上帝看見人們的陋劣,改變了主意,就讓銀塵停止下降,懸在空中。
父親講故事的時候,河上漂來一件奇異的重物,流到水閘邊受到阻擋就停泊下來,原來那是一具尸體,孩子們游戲的一個同伴。那個人仿佛因喝醉了酒掉在河里溺死了,不過,克列斯知道,他是被謀害的。一切都變得那么復雜,因為在這個時候,和克列斯戀愛的瑪麗懷了孕,而瑪麗,似乎又有另外的情人。
人間發(fā)生了許多事情,河水只自顧自流著。
3.歷史
克列斯并沒有承繼父親的職業(yè),在河邊做水閘的看守,他上學讀過書,服過兵役,終于娶得青梅竹馬的瑪麗為妻,并且成為一間中學的教師,教的是歷史。
上課的時候,克列斯對學生們講歷史,講法國大革命,不過,事實上,他也講自己的歷史,比如:芬斯的歷史,就說從前有一位父親,和兩個孩子,住在河邊,他是一個河道的守閘人,除了打理水閘的升降,還在河里捕捉鰻魚??肆兴拐f:歷史就是故事。
至于克列斯的學生,他們坐在課室里聽他講法國大革命,老遠的事情了,為什么歷史老是過去了老遠的事呢,為什么不是現(xiàn)在的事?又為什么老是別的地方的事,而不是自己身邊的事?有一個學生常常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他對克列斯說:關(guān)于歷史,我認為最重要的一點是,歷史將要終結(jié)了。
是的,法國大革命是法國的事、遙遠的事;而克列斯講的芬斯的歷史,卻是一個延伸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故事,沒有過去,如何有今日呢?而且,芬斯的歷史,不是法國的歷史,是課室里的學生們自己的國家的歷史。
在課室里,學生們顯然對歷史感到厭悶了,過去的事情,遙遠的事情,為什么不講現(xiàn)在、目前呢?于是克列斯對他們說:生命包孕許多空間,人體的構(gòu)成,有十分之一是生活器官,十分之九是水;生命則是十分之一現(xiàn)在和本土,十分之九是歷史課程。但許多時候,所謂現(xiàn)在和本土根本并不就是現(xiàn)在,也不在本土。
克列斯同時說:只有一般動物才生存在絕對的現(xiàn)在和本土,只有自然才不知道記憶和歷史,但人類都是述說故事的動物。人類必須繼續(xù)講故事,只要故事存在,人類就存在了。
歷史就是故事。只要有歷史,只要有故事,人類便是存在的。若是沒有了歷史和故事,人類顯然就絕滅了。
4.鰻鱺
克列斯是歷史教師,在課室里,他既講述人類的歷史,也講生物的歷史,比如:鰻鱺。芬斯水域,是鰻鱺群聚的地方。
鰻鱺是一種奇異的魚類,直到二十世紀,它們的繁殖生態(tài)仍是一個謎。亞里士多德說,鰻類是無性生殖的,由大地自然生長發(fā)生。伯列納則說,鰻鱺把自己身體在巖石上摩擦,落下來的碎片就成為下一代。還有人說,他們是五月清晨的露水產(chǎn)生的、落在水里的馬毛變的、從別的魚的鰓里跳出來的,甚至有人認為它們本來原是小甲蟲。
“鰻鱺問題”要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才由丹麥生物學家許米特研究清楚。歐洲鰻鱺的生活史可分四個時期:仔魚時期像一塊樹葉,叫葉鰻,變態(tài)時期的幼鰻透明,叫玻璃鰻,成長期黃色,叫黃色鰻,產(chǎn)卵期變銀色,是銀色鰻。歐洲鰻鱺的成長期需要三年,不管是地中海沿岸或尼羅河口、亞德里亞海北端的鰻鱺,到了產(chǎn)卵期都要遙遠地游三四千英里到百慕大南部的大西洋去產(chǎn)卵,親魚產(chǎn)卵后就死亡。卵化的仔魚一面在海面攝食生長,一面慢慢向東游行,經(jīng)過二年,長到三英寸左右,回到歐洲西岸,溯河回歸。溯河幼鰻數(shù)量極多,人們一天可以捕上三噸,一磅幼鰻就有一萬四千尾以上。
幼鰻溯河時,能夠克服一切困難,越過堤堰和一切障礙,有時會躍上潮濕的陸地爬行,到達目的地。成熟的鰻鱺遍體銀色,又開始離開河道出海,迢迢千里,游向大西洋去產(chǎn)卵,終結(jié)自己的生命。
鰻鱺分為歐洲鰻鱺和美洲鰻鱺兩種,成熟后都到大西洋產(chǎn)卵,奇怪的是,在大西洋西部,兩種鰻鱺的幼魚都在一起,那么幼鰻怎么分開來旅行呢?一群幼鰻游向美洲,而另一群則游向歐洲。
芬斯水域有許多鰻鱺,有一次,一個大男孩把一條鰻魚放進了一個女孩子的燈籠褲里。
5.溯游
《水域》的體裁,像鰻鱺的生活史,這是一部不斷向時間溯游的小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克列斯是一名歷史教師,他的妻子叫瑪麗。在課室里,克列斯的學生認為歷史將要終結(jié)了。在家庭里,瑪麗因為不能生育,竟在超級市場的大堂把別人的嬰孩抱回家。瑪麗為什么不能生育呢?這就得回溯到她青少年的時代了?,旣愃越凶霈旣?,因為他的父親希望她成為圣母瑪麗亞那般貞潔的女子,但她剛好相反,任性開放,讓別的大孩子把鰻魚放進她的燈籠褲里,而且,她不久就懷孕了。她沒有生下完整的嬰孩,后來因此不能生育。
八十年代的克列斯不斷回溯往事,沒有歷史就等于沒有現(xiàn)在,他在時間里溯游,記述自己的父母:父系的祖先是芬斯水域圍海造田的漁民,母系的祖先是富有的航運、制酒富商阿堅遜家族??肆兴挂幻嬷v述世界的歷史、人類的歷史,也講他自己家族的歷史。家族的歷史,是芬斯水域的歷史,芬斯即是芬倫,而芬倫,其實是英倫。敘說歷史的時候,克列斯也講述鰻鱺,這是生物的歷史?!端颉房v橫三百年,作者借克列斯把過去和現(xiàn)在并列,使描述與議論共存。
《水域》里面有奇異的幽靈和隱遁的女巫,于是,人們說這真像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魔幻寫實。小說里有弱智人物、謀殺事件、家族故事、亂倫,于是,人們說這真像??思{的約克那柏塌法[約克納帕塔法]題材。小說里細節(jié)詳盡地陳述鰻鱺的生態(tài),于是,人們說這真像麥爾維爾寫的白鯨。小說里以芬斯水域為背景,于是,人們說這真像《咆哮山莊》[《呼嘯山莊》]的沼地。其實,太陽之下無新事,任何一部小說總有一點什么可能像別的小說,依照弗拉亥[弗萊]的看法,歐洲小說一千多年的發(fā)展中,也只得五種文學原型而已。
《水域》以短章節(jié)、間歇交代故事、陳說者抽身旁述等方式構(gòu)成,和昆德拉的《輕得無法承受的存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異曲同工。
鄉(xiāng)間房子
1.鄉(xiāng)間房子
離開都城遙遠的鄉(xiāng)下,廣闊的荒原上,矗立著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說它是房子,其實不大對,因為這是一所巨大無比的屋子,比一般的別墅還要大,簡直是一座宮殿。不過,這房子,一年十二個月里面,有九個月沒有人住。房子屬于本圖拉家族的產(chǎn)業(yè),如今,本圖拉的后代,都搬到首都去了。平時,鄉(xiāng)間房子是空置的,只有到了夏天,房子的主人們才會回來。到鄉(xiāng)間房子度假是本圖拉家族一年一度的儀典。
當人們看見荒原上矗立著一座孤寂的房子時,并不明白為什么本圖拉家族的祖先要在這種地方造房子,至于本圖拉家族后代的子孫,也不明白意義,尤其是那些小孩子,只知道鄉(xiāng)間房子充滿了甬道和小室,曲折迂回,仿佛一座迷宮,許多地方,從來沒有人進去過。房子除了地面上華麗的房間、大廳堂、密室外,地下還有深坑和地道,既像監(jiān)獄,又像獸穴,足夠好奇的探索者慢慢發(fā)掘。
其實,本圖拉家族的祖先是在鄉(xiāng)間房子的土地上成家立室的,那時候,這一帶是鹽區(qū),本圖拉家族控制了整片平原,雇傭工人開掘鹽礦,在地下挖出洞穴和地道,后來,這個家族又發(fā)現(xiàn)了附近的金礦,于是放棄了鹽務(wù),改為收購黃金。土著在金礦發(fā)掘所得,都拿到本圖拉家里來換取食糧。在廢棄了的鹽礦場上面,本圖拉的祖先們建造了一所巨大的房子,既利用了空地,而且,在鹽上建基,還有字面上的意義:掌握權(quán)力和財富。
鄉(xiāng)間房子外面,有一座圍墻,說它是圍墻,又不大對了,因為那根本不是一座墻,既沒有石頭,也不是木板磚塊,圍著鄉(xiāng)間房子外一大片土地的界線,是一支支堅實的長矛,密密麻麻地豎在原野上,圍著本圖拉家族的地產(chǎn)。事實上,長矛之外的荒原,也是本圖拉家族的領(lǐng)土,長矛只是房子的御林軍。粗看之下長矛是鐵器,其實,它們是黃金,鄉(xiāng)間房子,仿佛一座金城。
2.家族儀典
這一代的本圖拉后代,一共是七兄弟姊妹,因為都結(jié)了婚,所以,本圖拉的長輩們,該是十四人。不過,長姊后來成為寡婦。這個家族可算子女眾多,因為他們的下一代竟然一共有三十五個孩子,老三生了四個男孩,老六生的卻是六個女兒,而老二呢,他的妻子生過四胎,每次都是雙胞胎。
兄弟姊妹七人當然都住在京城,每年一次,他們依循傳統(tǒng)的儀式,回鄉(xiāng)間來度假。于是,到了夏天,本圖拉家族的人可忙碌啦,準備了車輛馬匹,帶齊一切華衣美服,一家大小,浩浩蕩蕩直奔鄉(xiāng)間房子而來。而他們的仆人,數(shù)目比主人要多得多,仿佛一支軍隊。
每年一次,本圖拉的主人要雇傭一批新仆人,隨他們到鄉(xiāng)間房子去,總管、廚師、花王、雜役、守衛(wèi)、侍從,于是,忽然之間,鄉(xiāng)間房子就擠滿了人,主人們在室內(nèi)喝茶、聊天、繡花、下棋、聽音樂,孩子們在花園里游戲??磥?,這些人的生活悠閑舒適,平靜無事,不過,許多事悄悄地發(fā)生了。比如說,一個小孩,突然愛上了圍著屋子的長矛,希望能夠擁有一支,于是,總是偷偷地獨個子去掘挖,終于把矛掘了出來,但他仍用泥土埋著矛,不讓人發(fā)現(xiàn)。事實上,圍著屋子的長矛,早已被人拔松了,任何人可以輕易出入,只不過屋子的主人并不知道。
在白天,鄉(xiāng)間房子的主人是本圖拉家族,到了夜晚,那可是仆人們的世界了,他們是執(zhí)法者。鑼聲響過之后,所有的孩子必須睡眠,不可以在屋子里走動,即使是小主人,也得接受仆人的命令和懲罰。
到鄉(xiāng)間房子來度假的主人,無所事事,終于想到該出外旅行,到山水之間過一天牧歌式的游獵,這提議立刻獲得贊同,并且實行,此外,主人們還決定,一個孩子也不帶。他們早上出去,晚上回來,仆人也都一起去,至于孩子們,就叫最大的一個來照顧,因為他已經(jīng)十六歲了。
3.山中一日
本圖拉家族的主人們,帶同所有的仆人和車輛馬匹,旅行去了,留下三十多個孩子在鄉(xiāng)間房子里。這些孩子,最大的十六歲,最小的六歲,沒有人來管束,于是,各人開始做各人的事。愛上長矛的孩子繼續(xù)去拔矛,他的兄弟參加了他的游戲,直至最后,他們發(fā)現(xiàn)其他的長矛都是拔松了的。
一部分的孩子在玩一種“女侯爵在五點離去”的游戲,參加的人都化妝演出。有的孩子在講述食人族的故事,他們說,父母們都不在,食人族就會來吃掉他們了。有的孩子則說,他們的父母舍棄了他們,再也不會回來,各人還是想想該如何生存下去的好。
另外四個孩子,打開屋子里的金庫,偷取了黃金,乘上馬車,離開房子,出外謀生。沒有了家長和仆人照顧的房子,變得混亂不堪了。而家長們呢。他們說是去旅行一天,依照他們的計算,的確只是一天,可是,孩子們這邊的計算,已經(jīng)是一年了。
一天竟是一年,沒有了主人的鄉(xiāng)間房子,一年內(nèi)發(fā)生了許多事,當主人們旅行回來,停歇在離開房子稍遠的一座小教堂邊休息的時候,竟在教堂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兩個孩子,他們說,他倆離家已經(jīng)一年,并且生下了嬰孩,如今又餓又苦。他們還說,鄉(xiāng)間房子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因為遭囚禁在塔頂上的叔叔已被孩子釋放下來,他把土著迎進屋內(nèi),鄉(xiāng)間房子已被他們占領(lǐng)。
主人們將信將疑,不過出外一天,怎么可能發(fā)生了那么多事情?于是,他們派所有的仆人先回去,好把鄉(xiāng)間房子奪回來。至于他們自己,則決定先回都城,因為他們的一個孩子把黃金偷走了,在首都取代了父母們的地位,和外國人做黃金買賣,他們不得不去看看情況,想想辦法。沒有了黃金,失卻了交易市場,將是本圖拉家族衰落的日子。于是,本圖拉的主人都回京城去了。
4.風雨金城
本圖拉家族主人一年一度的仆人,組成了一支軍隊,回到鄉(xiāng)間房子來,他們果然把房子奪回來了,于是仆人中的總管成了房子的新領(lǐng)袖,而留在家中的小孩子,本來是本圖拉家族的小主人,如今竟變成了奴隸。在鄉(xiāng)間房子之中,本來就有一套傳統(tǒng)的生活法則,比如到了晚上,仆人們就成為統(tǒng)治者。仆人總管的確要把白天變成黑夜,他要殺死時間,叫時間停頓,好讓一切維持不變。
為什么要殺死時間呢?仆人總管既然當了領(lǐng)袖,就希望他的權(quán)力不變,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本圖拉的主人不過上京都去了,隨時都會回來,而且,一年的期限結(jié)束,所有的仆人將遭解雇。得了權(quán)力的總管只希望自己的地位可以長存,于是,他命令仆人把房子的墻壁都髹上黑色,把窗子都釘死,孩子們?nèi)粼谑覂?nèi),這樣,就沒有人能分辨白天和黑夜,在鄉(xiāng)間房子里,任何時間都變成了夜晚。
仆人雖然統(tǒng)治了鄉(xiāng)間房子,不過,他們也有隱憂,房子外面的土著,說不定正要攻進來,他們都是食人族;而孩子中間,不乏叛徒,其中幾個還是仆人的對手,藏匿在不知什么地方。鄉(xiāng)間房子外面,薊草愈長愈高,里面仿佛處處潛伏著敵人。
薊草叢中的確有人,藏匿的孩子們?nèi)缃窭盟E草來逃生,他們在草里爬行,衣服都給荊棘鉤破了,草原那么遼闊,他們也不辨方向,好像在沙漠中迷失的動物,隨時都會死亡。在草叢中,孩子們也不能站起來,因為搜索者到處在找尋他們,馬蹄聲就在附近。
孩子們骨瘦如柴,很久沒有吃過東西,而且遍體傷痕,最后,其中一個傷重倒地,看著其他的幾個也差不多要餓死了,這時,將死的那個孩子說:把我吃了吧,吃剩的部分用這里的鹽水腌浸,帶了上路,或者還可以逃生。他冷靜而理智地懇求他們,于是其他的三個人就把他吃了。
本圖拉家族的主人終于回來了。
5.后設(shè)小說
后設(shè)小說的范本,是約翰·福爾斯的《法國中尉的女人》,在第四十五章及五十五章中,作者透過敘述者的身份,來交代小說故事的進行,說小說本來是這樣寫的,如今卻是這樣,等等,所以那本小說共有三個不同的結(jié)局,各有各的敘述理由。
《鄉(xiāng)間房子》(A House In The Country)這部小說,寫到孩子們吃了人,繼續(xù)在草叢中逃生,本來這幾個孩子的命運是:他們從此消失在原野里,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結(jié)局。不過,作者覺得這樣子不好,因為孩子之一是小說的主角,他不想就此罷休,于是繼續(xù)寫下去。
《鄉(xiāng)間房子》的作者是智利小說家何塞·多諾索(José Donoso),小說寫到第十一章,他跑出來說話了,他說,孩子們不該在草地上消失,于是,他繼續(xù)講故事。到了第十二章,他又出現(xiàn)了,這一次,多諾索卻告訴讀者,他把小說《鄉(xiāng)間房子》的稿子夾在腋下,去見出版商,走呀走呀的,忽然碰見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別個,正是本圖拉家族中的老三施維斯特,老施的大手在他背上一拍說:老朋友,好久不見了,什么風把你吹到這地方來?忙什么,咱們?nèi)ズ缺疲牧奶欤遄蛹笔裁茨?。于是兩個人就上酒吧去了。
兩個人一面喝酒,一面聊了起來:老兄,你寫的書怎樣了,賺了不少錢是不是?你們呀,老是寫些沒頭沒腦的幻想,而我們,為生活奔波,根本沒時間看書呀。多諾索覺得,他的稿子寫的正是本圖拉家族,何不講些給老三聽聽呢,就讀了兩三頁,施維斯特聽了一陣,說,一點也不懂。他說,其實,本圖拉家族有什么好寫,本圖拉并不像作者寫的那樣富有,所有的人都是普通人,沒有什么特別,就說他自己吧,不過是個喜歡喝喝酒的人,他的工作只是幫助二哥做生意。說起二哥,施維斯特記起和二哥有約,沒時間和多諾索長談,不再聽他講些完全不符事實的虛構(gòu)。
6.薊草冠毛
本圖拉家族的主人回到鄉(xiāng)間房子來了,車隊遠遠就揚起了塵土,他們帶了幾個外國人一起回來,因為房子要出售了。這宮殿般巨大華麗的房子,如今又破爛又丑陋,只有仆人們在那里假扮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把孩子們放到花園去游戲,那些破爛的衣服,就當作他們?nèi)栽诎缪荨芭罹粼谖妩c鐘離去”的戲劇。
外國人走了。度假的儀典早已完成,本圖拉家族的主人也該回到京城去,不過,一切都已經(jīng)太遲。廣闊的平原上,薊草成熟、長高了,薊草的冠毛開始在空中飄浮,愈聚愈多,濃密得使人不能呼吸。秋季以后,鄉(xiāng)間到處是一片鵝毛似的棉絮草羽,人們不得不停止任何工作,只有躲藏起來,足不出戶,靜靜躺在地上,或許可以避過災難。
薊草的冠毛開始飄揚的時候,本圖拉家族的主人也警覺了,于是他們必須迅速離開鄉(xiāng)間房子。一伙人突然跑到后院,爭搶馬車,車少人多,彼此排擠,每個人只顧自己,連孩子們也棄置不理。擠上車的人離開了,被拋棄的人跟著車子追趕,結(jié)果還是留了下來。登上車子的人能夠穿逾薊草冠毛飄散的大平原,抵達京都嗎?不能,在半路上,他們就被草羽包圍了,草羽包裏了他們的身體,閉塞了他們呼吸的孔道,他們就被草羽吞沒了。
沒能擠上馬車的人,回到鄉(xiāng)間房子里面來,即使在室內(nèi),到處也彌漫著薊草的冠毛。人們根本不可以站起來,不能走動,不能張嘴說話,也幾乎不能呼吸,草羽黏在他們的身上、臉上,他們只能傳遞一小盤水,用手指蘸濕一下嘴唇。
在草羽的面前,每一個人都低下頭來,不僅僅是低下頭,鄉(xiāng)間房子的主人,本圖拉家族剩余的成員,都得學土著那樣,靜靜地躺在地上緩慢地呼吸,他們只能耐心等待,過了秋天,草羽就會消散。
“鄉(xiāng)間房子”,大國的象征。
- 披索,即比索,貨幣單位。
- 即斯特林公式(Stirling’s approximation),是一條用來取n的階乘近似值的數(shù)學公式。
-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出生于1949年。
- 即維京人,北歐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