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農莊

從芙蓉城到希臘(羅念生全集 第十卷) 作者:羅念生 著


農莊

這是人家的“七四”節(jié),大清早就有許多車子往郊外駛去,車里的人有的還沒有清醒,任曉風怎樣吹,那女人嬌懶的伏在男子的懷里,許是昨夜工作得太累了,旁邊許還立著一條狗,狗也在打呵欠,車外許還放著有釣魚竿,和一些野宴的糧食。我們的車子開得很快,有時竟超過了六十哩的速度,只覺車子在空際飛翔,和孫猴子打筋斗一般靈快。車外的物景已看不清楚,好在掌車的人,生得一副鷂子眼睛,前后左右同時看得見,他遠望著了一位鄉(xiāng)警,忙把速度退到了四十哩,快到警兵處時又開快五哩,我們一齊向那鐵面鬼道一聲Hello,他才把表放下,也沒有來追,逢著這喜慶的日子,好意思為難?據說只要車子體面如Stutz, Lincolnv, Packaro之類,再開快點也不害事。這并不是說車里坐有貴人,乃是說那種車子不肯輕易和人家的相碰。忽然我們撞過了一輛爛篷車,車后發(fā)出了一聲破響!大家這回可吃驚不小,有的說是車子碰壞了,有的說是輪子破了,但車子還是轉得尚好的。后來才知道是人家放我們的小炸彈。

這日大麥黃了,黃得發(fā)亮。那怪物在田中開過,一邊就灑出麥子,一邊放出草。(比起我們用手搓麥子真費事。)太陽一曬,玉米長得真快,綠葉間現出幾道紅白的花紋。牛欄外總是青蒼的草場,里面雜著些紫花。有時晨雞傳來一片相催,村里的人家漸漸出來工作了,他們用工作來紀念休暇,不像城里的人那樣偷閑。路這樣平,車轉得快,遙望那樹林深處隱伏著一所農莊。那就是我們的消遣地了。進了林子,望見兩位女娃娃在櫻桃樹下貪嘴,那枝上有兩只紅胸鳥含著櫻桃喂小雛,它們全不怕人,孩子們見我這外國人倒想逃避,我忙說:“嬰孩,我是來給你們采果子的。”我順手采得了一些鮮紅的櫻桃,先塞了幾個在自己口里,然后才給與孩子們。趁勢就擒著一位,她想要掙扎,我將她舉到樹枝間,她倒忘了一切,只顧采果子。這樣我們就做了好朋友。她又把小妹和愛犬喚來,人和獸同讓一方糖。她們伏在我身上玩,擠眉弄眼的鬧個不休。那長的說:“You are funny!”我回答:“Baby, You are lovely!”她卻說她不再是Baby,她是Girl了。這孩子也有她的自尊心。她的話真多,How is this?How is that?我簡直回答不清。

大門響處,主婦出來請我進屋里玩。那客廳里全堆著孩子們的寶貝:滑車,娃娃,皮球,……旁邊有一架雷蒂機,我嫌那是俗物,主婦忙解釋說,他們并不喜歡時髦的Jazz,只聽一點天氣和商情報告,間或還聽一點黑人的對話。從前在南方時,黑人成了極有趣的人物:如今雇不起人工,他們的藝術已欣賞不到了。廚房里倒也整潔,那里面用人工孵化的雞子,快要出殼了。寢室全在樓上,室內的裝飾品盡是些玉麥,佳禾和別的農產,小姑娘特要我去看她們的小床。

跟著請用午餐,這全是新鮮的蔬菜:四季豆,蓮花白,莧菜,青蔥,那牛油是自家作的,再敬一塊櫻桃pie。這兒的窮人吃肉,富人吃菜,想不到鄉(xiāng)下人比富翁還吃得闊些。

憩了一會兒,我們出去游玩,這時太陽正熾,乳牛躺在樹陰下反嚼,肥豚滾著一身的泥水在太陽底下倦臥,那紅胸鳥也舍了櫻桃,張著嘴喘氣。鄉(xiāng)下人多么誠樸,見到時就打一個招呼,有時在籬邊遇著幾位擇菜的村姑,向她們叫一聲whoopee,她們全不生氣,只臉上熱一會就好了。她們只穿著背心在土里工作,那胸前好像長著一對嫩南瓜,并不像城里的滿園春色只露著半枝紅杏,我們沿著溪邊采了些野果來嘗,Gooseberries, blackberries, strawberries到處都有,我用樹葉編成了兜子來盛著,像從前放牛時那樣好玩。我又折了三根狗尾巴草編成了一個狐貍,大家看了說除卻了尾巴,全然不像,腿太大,腳太小。我尋不到棕葉,用黃花的葉子織成了一個蟋蟀,放在草間簡直是一個活的,風吹著它的觸須擺動。他們問我從那兒學來的這門手藝,我說小時做過牧童,牧童的玩意兒真多,我們還會隔山比賽山歌,聽誰唱得多。于是我就唱:

唱個山歌把姣兜,

看姣抬頭不抬頭?

馬不抬頭吃嫩草,

人不抬頭少風流!

大家聽了怪有意思的,我說:“你們的女人聽了這種歌,十個有九個半會抬頭的,那半個準是瞎眼睛?!彼麄儐栁覍硐胱魇裁?,我說只想作一個牧人,大家以為偶爾放放牛羊到有意思,當真拿來做職業(yè)就沒味了,我才說牧人本是詩人的徽號。大家記得Spenser的The Shepheardes Calendar么?

“趁天晴,好曬草”,主人正忙著割草,這不像我們的牧童用手來割,只見那家伙滾幾滾,草就倒成了一堆。這八十五英畝田地,全靠他兩手耕種收獲。他這時坐下來同我們談天,他說雖是成天勞碌,倒也快活,比不得工廠里那樣機械。如今工業(yè)過于繁盛了,失業(yè)問題鬧得兇,大家又改行回到田間去,這真是一個好現象。

夕陽西下了,牛羊漸漸歸來,主婦提著桶去擠乳,我也去幫忙。五指齊擠,卻不見乳漿,我說這牛不中用了。主婦笑道,擠奶也得要學學,你得用大拇指和食指緊捏著上端,再用小指輕輕一擠,不就射出了一根白線。這牛倒好像是欺生,它用尾子拂來,幾乎瞎了我的眼。我把乳提回去濾過,分出了乳油,飲了一盅鮮乳。這時有許多鄉(xiāng)下姑娘提著罐子來討乳,好像我們鄉(xiāng)里打醋一樣。

這天我們買了三塊金洋的火炮,聽說這火炮全是從中國來的,這筆錢還可望轉運回去。我認為這工業(yè)可以大大發(fā)展,把貨物推銷到全世界的市場。只可惜如今不許在城里放了。天一黑,我們就把火炮拿出來演放。我總愛拿在手上爆,毛子們卻在然著時向空中一擲,或是把這東西裝進鐵管里放,更來得響。我們試了天沖子,沖得很高;再把煙火筒點然,里面射出許多紅綠的火球。女孩子然著鎂光來玩,像自由神掌著明燈。那花筒也做得巧,火星濺得均勻。我在那火光里放了一排花炮,驚得孩子們哭啼,再不肯讓我攜抱了。

花炮放完,大家還沒有盡興,打算再去買些。主人說倒不如放真槍,五分錢一粒的子彈倒比花炮便宜些。我不敢放來福槍,只放了幾聲鳥槍,子彈像毛瑟,要拆開了槍才放得進去。于是我們談起打獵,主人說他愛打兔子,野雞,頂有趣還是在夜里打樹貍。他用獵犬去追尋,如其野物上了樹,在枝葉間見到那綠霞霞的雙睛時可用來福槍射擊,等它躍了下來,準被狗擒著,我聽了有些神往,祝福這快活的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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