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堡墩

這是伏天里，太陽一出山便覺暑氣蒸騰，我跟著父親的轎子上山。山路崎嶇，才知蜀道艱難。往日走的是“東大路”，路上鑲著平坦的石板；這兒盡是羊腸似的毛草路，兩旁長著人樣高的冷蕨萁，有時在懸崖邊爬過，大暑天我也會寒心，但轎夫們卻如履平地，腳步并不移的慢，前面呼一聲“滑得很”，后面應(yīng)一聲“踩得穩(wěn)”。這青山好像就生長在眼前，松林里滿是矮蕨萁，絲毛草，雜著些斗碗花，山枇杷，罐子，救命糧，和許多無名的野花。處處可以嗅到泥草的芳香，甚至還有麝香?？展壤餄M應(yīng)著畫眉和野雉的歌聲，偶爾有獵人放哨和牧童唱山歌。這兒只有壯穆與和平，我好像回到了童年，隨父親隱處在兩母山中。對我父親說：“這樣的山野生活真是有福！山上的畫眉這們多，那么子不網(wǎng)幾只來養(yǎng)？”父親嘆息的說，先前總是為我讀書奔走，如今清閑了，倒可以栽花養(yǎng)鳥，享點清福。

轎子爬了山又要下溝，溝里涉水過去總是一處農(nóng)莊，田里的稻子黃得像一壩金沙，稻香風(fēng)里還飄來一陣桂香。田坎上蹲著的青蛙長得肥胖胖的，人來了，它往田里一鉆，發(fā)出一種清脆的潑水聲。這樣沿著山腳轉(zhuǎn)了幾個彎，轎子又要上山。遙望頭上的山勢陡轉(zhuǎn)雄峻，五個高峰擺成一列長蛇陣，這無疑就是五堡墩了。這時山路不明，轎子迷了路，父親說他時常走過的怎樣會著迷？我暗想莫不是遇著“桃花源”？崖邊雖有小孔，但石滑苔軟，不許高攀。還是父親吩咐不用爬山了，已經(jīng)到了墩前，繞著旁邊過去，豈不就到了高墩！后來果真到了，但繞了幾彎空路。這墩略作圓形，周圍盡是懸崖，基腳好像還不及山頭廣大。底下修著一段馬路，我暗自稱奇。這日四野清平，所以砦門半虛半掩，這道石門隔斷了幾層。踱進(jìn)去只見一條陰冷的石梯，兩旁浸著泉水，解除了遠(yuǎn)行人幾分暑意。這道兒筆樣的陡，攀著石欄才能登上。百步之上轉(zhuǎn)過一彎，犄角上有幾方大石，倘如推將下去，任人和馬也只會粉身碎骨。轉(zhuǎn)拐后進(jìn)了二門，門里有一個長洞，在里面呼喚一聲，回響不絕。一連又轉(zhuǎn)了幾個拐，才出了洞望見青天，這比起登泰山的南天門還要艱難。

山上有一座人家，并不聞犬吠雞鳴。直升了堂屋，才見主人，這主人很清瘦，眼睛已落了眶，但他的精神很矍鑠，態(tài)度又安閑，好像一位深山的隱士。主人隨即訊問人間的滄桑變故，連國都改建金陵都不知道，更不用說關(guān)外的風(fēng)云險惡。據(jù)說這堡砦已有了千百年的史話，當(dāng)年張獻(xiàn)忠剿川時，還攻打不下，今世的匪徒更無力侵犯。因此砦上的人家得以清平度日，從不感到人世的紛紜。憩了一會，我便出去觀望，見四處的龍脈都奔向此山，宛如一列小昆侖。那對山，第二堡峰，挨的太近，萬一失守，將危及此山。山崖險處修著城垣，并不是為防賊，乃是怕守望的人昏夜失足。我環(huán)著繞了一圈，在山腰得見水源，泉水流貯池內(nèi)。避砦的人最怕缺水，張獻(xiàn)忠那回圍了幾個月，后來探知上面水涸了，下令猛攻，幾乎要攻破了，那知天心厭亂，忽然下起雨來，為川民留下一線生機。

進(jìn)屋后又去逛花園，園里長著繁茂的竹林，花徑很是清幽，還有一方水塘，里面有青鰭與紅鱗。花廳上懸著滿壁書畫，還陳設(shè)著有棋子。廳旁一所吊樓，窗外遠(yuǎn)望群山，無邊的空曠與消遙。

也不知過了許久，聽天?！袄世省钡墓脑胂﹃?，我又出去眺望。微聞砦下有兵馬之聲，一時不免驚惶，臨崖一望見底下有人試馬，在那段馬路上來回的奔馳。漸漸紅日墜入遠(yuǎn)山，映著滿天的紫，天邊的云霞化成疊疊的峰巒，與遠(yuǎn)山相混，不辨真幻。望了許久，云淡了，山遠(yuǎn)了，天上星兒漸漸的開朗。天是這樣低，我疑心伸手可以撮取銀河的水來灌溉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