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葉子
我的家鄉(xiāng)自來是重文輕武的,這是幾千年來的歷史風(fēng)尚。在遠(yuǎn)古時我們的祖先本是一群頑冥的蠻戎;直到父翁化蜀,才在石室啟發(fā)了文風(fēng);跟著就有司馬相如和揚雄出來,有如彗星乍現(xiàn),吐著萬丈光芒;等到天生李白,金星謫下了紅塵;(有人誤引杜詩,說太白是山東人;就退一千步說,唐朝的山東,決不是元朝以后的山東)。三蘇父子(應(yīng)作四蘇不是?如今有女權(quán)鼎盛的時代了!)也化作了亙古不滅的文星;當(dāng)代的豪雄還有“中國的拜侖”?!@幾根柱石支撐著文昌宮的正殿。
自來都說“窮而后工”(我以為工必窮,窮不必工,像愚下窮得連白水都喝不起,還沒有工呢?。晕娜丝偸囚[窮。劉禹錫拿子云亭來比他的陋室,想來揚雄的居處很是鄙陋;相如奔到芙蓉城餓飯,才叫文君去當(dāng)爐;太白更是一生潦倒,雖然他曾經(jīng)享受過宮廷生活;至于三蘇呢,我們知道得不很清楚,相傳東坡是吃干牛肉脹死的,許是餓得太久了,一下貪多致死的,而且干牛肉不比得什么膏粱美味,那是自流井鹽灶里的瘟牛肉,窮光蛋吃的;還有那當(dāng)代的拜侖也在餓著肚子吶喊口號,希圖討碗飯吃。
在科舉時代,文人不是怕窮的,他們?nèi)ジ翱瓶?,一路上都有人款待。就是反正后,我也曾沾過這種光,有一回我從學(xué)?;丶?,在半路上天黑了投不到客棧,我跑到一處農(nóng)莊去借宿,那主人真是厚道,殺雞宰羊來敬奉我,還給我鋪了一架新床,滿鋪著輕松的稻草。他巴不得我早日中了狀元,好修一座奎閣來保鎮(zhèn)文風(fēng),好像資中的駱成驤狀元一樣。他還告訴我:“甲子年深更半夜來一個叫化子,背兜上插著一支爛筆,說要上省城去趕考,因為夜黑啰,跑來討宿。他一進(jìn)門,聽說我們這家人姓尤,立刻念啰幾句詩,說什么‘東西兩漢皆文章’;小的那時是‘黑眼睛’,一點也不懂,后來懂啰,可是我們并不姓劉。那晚上寒家也曾殺雞宰羊來敬奉他,他睡的也是這們樣的床。后來他當(dāng)真中啰秀才,點啰翰林,有人到寒家來送報條,多們體面呀!目下那張報條還貼在那墻上的!”
有一年父親說新書讀了不中用,跑到兩母山麓半邊寺去設(shè)館,一來是為教我,二來也是為家貧。那知有一位東家不給束修,鬧到“吃茶”,請保正來評論公道。我當(dāng)時憤恨極了,真想勸父親不必開“子曰鋪”了,不如收拾書箱,回家去專教我一人。記得那年塾中連“伙手”都請不起,事事由我們師生自己干。我們的伙食自己燒,我們的字紙自己檢,我們的衣服自己在古井邊洗滌。我那時很知克苦,晚上人家都睡了,我還在學(xué)“錐刺股”,高聲誦:“三更燈火五更雞……”
有一天來了一位打爛賬的過客,好像是從監(jiān)牢里才拖出來的:他穿著一件油黑的長衫,踏著一雙穿了眼的布鞋;他的頭發(fā)毛篷篷的,眉目到還清秀。他的財產(chǎn)恐怕就只是那根旱煙桿。他慢吞吞的踱了進(jìn)來,先向老師長揖,然后遞上一張大紅帖子,上面題著他的姓名。(這就叫“飄葉子”,又叫“打秋風(fēng)”。)他坐下來討了筆墨,馬上題了一首詩呈與老師,他的字寫得很健勁,這是讀書人的衣冠,那首詩我記不很清楚了,開首兩句是:“異鄉(xiāng)羈旅仗途窮,聞道羅君是個中,”跟著就慨嘆時事,那時盛大老爺在縣中頗有德政,他因道:“仰看為吏亦宏通?!边€有一句是:“操琴鼓瑟酬鐘子”,表明他得遇了知音??磥須v已很分明了;他還說他路過這山中,已經(jīng)絕糧三日了(可還沒有孔圣人在陳國餓得厲害),昨天經(jīng)過底下幺店子,在店中叫了半個“貓兒頭”飯和一碗高湯;吃完了向店主求情,改天再來奉付;那知掌柜聽他的口音不對,不但不肯,反罰他跪在店門口,頂了半天板凳。后來他打聽這深山里有沒有私塾,有人告訴他半邊寺有一位羅老師,他才跑來求張羅。父親怕他的詩靠不住,特要試試他的文才,順便拿了幾本卷子給他改。他謙遜了一下,恐怕遭人家的白眼,也就接受了。他看了看題目,直是皺眉,有一本是“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義”;有一本是“主陳絕糧說”;還有一本是我作的,題目叫“君子憂道不憂貧義”。這樣的題目,叫一位飄葉子的看了多么難受呵!他先改我那一本,把我的題目:“無財非貧,無道為貧,是以君子憂道不憂貧也?!庇弥旃P輕輕的上下一勾,另改作:“道亦憂,貧亦憂;憂道不憂貧者,君子也”。隨就翻開末頁,從尾上改回去,似乎比父親還改得快些。
父親留他吃飯,他也就不推辭了。那知我們那天也絕了糧,我忙對父親使了一個眼色;父親會意,踟躕了一會,打發(fā)我去向保正借了兩升米。我看菜也沒有,溜到蔡家竹林里偷得了幾根筍子;偷書不算賊,偷菜便難說了,幸虧沒有人撞見。沿途又扯了些“狗地羊”和“馬齒漢”一類的野菜,拿回去涼拌來吃。米才下鍋,卷子就改完了。這時來了一位筆客子,背著一褡連新筆。那位客人很懂得這門功夫,他替我們講好了價錢,再公道沒有了。他特別為我挑選了兩只,說只要顧惜用,包可以用兩年,叫我每寫了一百字,用清水洗一次。他又同父親談了許久的書法,他從懷里取出兩頁王羲之的蘭亭記真筆(這才是他的財產(chǎn)),父親見了真是高興,立刻就展硯來試試新筆??腿苏f羲之獻(xiàn)之是書法的始祖,后人得了他們的一筆一劃,便自成一家:單看那“之”字,就沒有兩個相同的。臨了一會帖,飯已備好,父親陪著客人吃,我們幾位門徒在旁邊侍立。父親總是停著筷子,談古論今,滔滔不絕;那位客人卻只是努力加餐??腿苏f這筍子真是鮮嫩,我真想問他吃過“干筍子”(老師的竹杖)沒有?父親問我這筍子可是保正送的,我紅著臉點了點頭。我看客人真是餓慌了,三口兩口就吞光了一碗;轉(zhuǎn)碗時他不讓我們侍奉,自己動手滿滿的盛了一碗。他以為這頓飯是專為客人和老師用的,一連轉(zhuǎn)了好幾碗,我們幾位同窗只好暗暗叫苦;父親陪著客人,又不好先放下筷子。吃完了飯,我們又敬煙敬茶,他看我們這般殷勤,立刻又吟了一首詩來贈我們,可惜那首詩我全忘了。這一來惹動了他的詩興,他又作了一首來道別,其實是在發(fā)泄他自己的牢騷,說什么“天生我才不我用,流落江湖亦有年?!毕襁@樣的打油詩,我如今也會作了。臨走時父親送了他兩百青錢的盤川,他再三拱手道謝。
送了客,父親就發(fā)卷子,我們大家圍著觀看。父親說卷子改得很穩(wěn)當(dāng),只是虛字眼改得不大合式,他順便重改了幾個。一篇文章全靠這幾個虛字眼。發(fā)完了,父親長嘆一聲道:“爾等細(xì)聽,有道即非貧,讀書人出門不必帶盤川錢。爾等勉之,書理精通,不愁衣食?!鼻也徽f我那天餓飯,就是如今流落在天涯,也難得一飽,大概是還沒有讀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