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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xué)史研究

勵耘學(xué)刊(2019年第2輯/總第三十輯) 作者: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主辦 編


文學(xué)史研究

《離騷》的儀式空間描寫與屈原的信仰結(jié)構(gòu)[1]

——兼評“屈原巫官”說

◇高建文[2]

摘要:屈辭儀式空間描寫是建立在特定信仰基礎(chǔ)上的,因此它在知識、觀念上具有系統(tǒng)性,而且普遍采用儀式性的表達方式。以《離騷》為代表的屈辭的儀式空間存在兩個神圣中心:“重華”所在的“蒼梧”(九嶷)和“彭咸”所在的昆侖區(qū)。它們分別來自以“重華”為偶像的楚地信仰系統(tǒng)和以“彭咸”為偶像的巫史信仰系統(tǒng),后者直接的知識和觀念淵源即《山海經(jīng)》。與戰(zhàn)國諸子及楚簡所見情況不同,屈原對于《山海經(jīng)》知識、天學(xué)知識等巫史專業(yè)知識不僅諳熟,而且態(tài)度虔敬。結(jié)合對《離騷》首段生時、命名等信息的解讀,可以補證近現(xiàn)代學(xué)者“屈原巫官說”的合理性。

關(guān)鍵詞:離騷 儀式空間 山海經(jīng) 巫史

屈辭包含了很多巫文化的因素,如對巫祭儀式的模擬[3]、奇服香草意象[4]、抒情主人公身份的變換[5],等等,這些因素直接影響了屈辭風(fēng)格的形成。只是導(dǎo)致屈辭這種表達方式的原因為何?是單純楚地“信巫鬼,重淫祀”(《漢書·地理志》)的地域文化使然?還是如一些學(xué)者所認為的,屈原“巫官”的身份[6]也是重要原因?這歸根結(jié)底還是需要通過對屈辭的解讀,來理解屈原的精神世界。

以今人的視角看,屈辭描寫的世界有“現(xiàn)實的”和“神話的”兩種。屈辭神話世界的描寫不宜簡單地理解為“寓言”或“文學(xué)想象”,它們具有兩個明顯的特點:一是知識和觀念上的系統(tǒng)性,屈辭中的神祇及相應(yīng)神圣場所的名稱、處所等都有固定的對應(yīng),而且均可以與《山海經(jīng)》《淮南子》等所記載的神話世界相印證;二是儀式性的表達方式,就其大者而言如《九歌》《卜居》《招魂》《離騷》《天問》等各有其儀式背景[7],就其細者而言則如《離騷》中“朝發(fā)夕至”的時間節(jié)點合于《儀禮·聘禮》、出行前的數(shù)次“延佇”乃反用“毋敢顧,毋止”的出行禁忌[8]、就靈氛的二次占卜則合于楚簡“習(xí)卜”之禮[9],等等。

基于此,本文將屈辭中這些由相關(guān)神祇及其所在神圣場所構(gòu)成的神話世界稱為“儀式空間”。巫文化語境下的儀式空間觀乃是以特定鬼神信仰為基礎(chǔ)的,那么反過來通過對其儀式空間情況(如人與神的關(guān)系,神祇間的權(quán)能、地位、處所關(guān)系,乃至詩人神游的路線、儀仗等)的考察,自然也可以了解詩人的知識背景、宗教信仰、理想要求等情況。

屈辭中的儀式空間描寫最為系統(tǒng)的,當數(shù)《離騷》這篇“窮則反本”(《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之作。因此本文即擬以《離騷》為中心,通過對屈辭所描寫的儀式空間情況的考察,來認識屈原的知識、信仰與職事背景。

一 蒼梧(九嶷)、昆侖區(qū)為中心的儀式空間

從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上看,可將《離騷》分為三部分:篇首至“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為第一段,從“忽反顧以游目兮”到“耿吾既得此中正”為第二段,其余為第三段。這三段分別對應(yīng)著現(xiàn)實遭際的自述、就重華陳詞和以昆侖為中心的神游。過常寶認為其第二、第三段的結(jié)構(gòu)形式與《九歌》首尾兩章迎送神、中間九章索祭百神的祭祀模式一致,乃是模擬了“直祭”“索祭”(《禮記·郊特牲》)儀式[10],有理可從。

《離騷》所隱含的儀式空間的情況主要集中在第二、第三段神游四荒的描寫中。

第二段的主體是“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可知此神游之地也即第三段神游昆侖之時的出發(fā)地“蒼梧”——這也是本段所描寫的儀式空間的中心。蒼梧乃舜葬之地,《山海經(jīng)》載:

蒼梧之山,帝舜葬于陽,帝丹朱葬于陰。(《海內(nèi)南經(jīng)》)

赤水之東,有蒼梧之野,舜與叔均之所葬也。爰有文貝、離俞、久、鷹、賈、委維、熊、羆、象、虎、豹、狼、視肉。(《大荒南經(jīng)》)

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長沙零陵界中。(《海內(nèi)經(jīng)》)

從《大荒南經(jīng)》所載此地有文貝、離俞、視肉云云看,描述的應(yīng)是祭祀舜的場景。只是在《山海經(jīng)》中蒼梧舜葬的地位并不如《離騷》中這樣突出,類似的地方還有如《海外南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的狄山與嗟丘(帝堯、帝嚳所葬)、《海外北經(jīng)》的務(wù)隅之山和平丘(帝顓頊所葬)等。而在長沙馬王堆三號墓出土的輿地圖(駐軍圖)中,卻用了“夸大”的方式特別在九嶷山旁標注了“帝舜”及舜廟的九座石碑。[11]該圖“似乎不是為了軍事計劃而繪制的”,而是具有彰示墓主陽間地位的儀式功能。[12]可見九嶷舜葬在楚人心目中的地位極不尋常。

第三段情況較復(fù)雜,按其情節(jié)又可分為四節(jié):“跪敷衽以陳詞兮”至“好蔽美而嫉妒”為第一節(jié),言至昆侖求帝女[13];“朝吾將濟于白水兮”至“余焉能忍與此終古”為第二節(jié),言三次求下女;“索藑茅以莛莼兮”至“周流觀乎上下”為第三節(jié),言求女不得后的三次卜問;其余為第四節(jié),言神歸彭咸所居。

第一節(jié)開篇言“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懸圃”。據(jù)《淮南子·墬形訓(xùn)》,懸圃“在昆侖閶闔之中”,昆侖有三重,最下為“昆侖之丘”,其上即“懸圃”,最上為“太帝之居”。《離騷》下文又稱昆侖為“靈瑣”,也即神靈所集之“靈藪”[14],又曰“帝閽”,可見詩人的觀念與《淮南子》一致。

只是因“日暮”而不得入,因此望崦嵫而相羊?!搬冕选睘椤叭账肷揭?,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淵”[15],在《山海經(jīng)》中位于《西次四經(jīng)》之末,地近昆侖?!叭裟尽睋?jù)《淮南子·墬形訓(xùn)》說“在建木西”、《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謂在“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間”(《大荒南經(jīng)》謂“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上有赤樹,青葉赤華,名曰若木”,與之相合)[16],可知其位置在大荒之西南,按詩人的巡行路線看,此地正是昆侖前站。

其后“咸池”“扶?!睘闁|方日所浴、日所出之地(《淮南子·天文訓(xùn)》),是詩人弭節(jié)崦嵫之后懸想“將上下求索”的目的地,而非實寫。之后才是詩人第一次神游求女,只是因“雷師”“飄風(fēng)”“云霓”“帝閽”等小人的阻礙而未遂。

第二節(jié)三次求“下女”的歷程是從昆侖出發(fā),開篇所言“白水”乃昆侖所出[17]、“閬風(fēng)”應(yīng)即昆侖第二重之“涼風(fēng)之山”(《淮南子·墬形訓(xùn)》)、“高丘”即昆侖[18]。

第一次所求之女即伏羲氏女、洛水“神女”“宓妃”[19],其中“夕歸次于窮石兮,朝濯發(fā)乎洧盤”兩句的主體,有宓妃與詩人兩說[20],尚需要結(jié)合地名來考察:持“宓妃”說者認為“窮石”即《左傳·襄公四年》“后羿自鉏遷于窮石”〔即“窮谷”,在今洛陽南[21],《天問》又曰“(羿)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洧盤”即河南尉氏縣南之“曲洧”[22],不過此“曲洧”距離洛水尚遠,似與洛神宓妃無干;持“詩人”說者則認為“窮石”即《淮南子·墬形訓(xùn)》所載弱水所出之山(《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郭璞注亦有此說),“洧盤”即《禹大傳》所言出崦嵫之山之“洧盤水”[23],更為合理。此外,《遠游》有“朝濯發(fā)于湯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陽”語當襲此,可認為“濯發(fā)”是詩人“遠游”之前的準備工作。“窮石”“洧盤”皆地近昆侖——據(jù)此則可認為此二句乃寫詩人求宓妃不得,復(fù)歸昆侖。

第二次求女是求有娀氏之女,《呂氏春秋·音初》載其傳說并以有娀氏之音為北音代表,然則其地正當從《淮南子·墬形訓(xùn)》“有娀在不周之北”說,“在中土的北部邊緣”。[24]

第三次求有虞氏之二姚,《左傳·哀公元年》載少康復(fù)國之前“逃奔有虞,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有虞”地在河南商丘虞城縣。[25]

三次求女寓意當為求治道以寤楚王[26],但均以理弱媒拙而失敗。詩人無奈而就靈氛與巫咸卜問。從“九嶷繽其并迎”句看,占卜之地當在“九嶷”。

末節(jié)言從巫咸吉占而神歸昆侖,這從“西極”“流沙”“赤水”“不周”“皇”等地及“西皇”“奏《九歌》而舞《韶》”“彭咸之所居”等語可知:“西極”在《山海經(jīng)》中即“崦嵫之山”(《西次四經(jīng)》)、“日月山”(《大荒西經(jīng)》),在昆侖西南方;“流沙”位于鐘山,“西行又南行至昆侖之虛”(《海內(nèi)西經(jīng)》),在昆侖東北;“赤水”“出昆侖東南隅”(《海內(nèi)西經(jīng)》);“不周”據(jù)《西次三經(jīng)》在昆侖東北,據(jù)《大荒西經(jīng)》則在昆侖北;“皇”即“皇天”[27],在昆侖之第三重(《淮南子·墬形訓(xùn)》);“西皇”即少昊,在“長留之山”(《西次三經(jīng)》)、昆侖之西;“《九歌》”“《韶》”即《大荒西經(jīng)》所載夏后啟“得《九辯》與《九歌》以下……始歌《九招》”之《九歌》與《九招》(《九韶》),在“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的“天穆之野”;“彭咸之所居”在昆侖守門開明獸之東的“登葆山”(《海內(nèi)西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稱為“靈山”)——以上的地名及方位均與《山海經(jīng)》吻合,這片區(qū)域被顧頡剛稱為“昆侖區(qū)”,是《山海經(jīng)》中的“神話中心”。[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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