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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 論

小說的準備:法蘭西學院課程和研究班講義(1978-1979,1979-1980)(新版) 作者:(法)巴爾特 著,(法)娜塔莉·萊熱 編輯/注解/序言,埃里克·馬蒂 總編,李幼蒸 譯


結 論

轉換〔passages〕

現在,漸漸地,我們返回到最早的課題任務上了:如何從關于現在的片段性隨記〔notation〕(對此我們把俳句當作其典型的形式)轉換〔passer〕到一種小說的計劃上去?也就是:俳句中的什么東西可以轉換到我們的西方思想、我們的寫作實踐中去?→我想指出幾種轉換的例子。

(1) 日常的隨記實踐

實事求是地說:日常實踐問題:

a)“工具化作用”〔instrumentation〕。為什么會有一個問題?因為:notation= notatio〔行動〕,而notatio,因為必須捕捉一個現在的切片,當它躍入我們的觀察、我們的意識內時:1)切片?是的:我個人的、內在的“新聞焦點”〔scoops〕(scoop原意:鏟子,長柄勺,用鏟和勺撈起,用網兜起新鮮東西?!踩兆g本注:新聞界用此指“先驅報導”意?!凶g者〕)→(非常小的)新東西進入我的感覺,我想在生活中“捕捉”〔rafler〕的新東西。2)突然性:參見:悟,kairos〔妙機〕,美好時機,某種“報導”〔reportage〕,不是重大的現實,而是個人瑣碎的現實:速寫是不可預見的。3)速寫因此是一種外在的行為:不是發(fā)生在我的書桌上,而是發(fā)生在大街上,咖啡館里,以及與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如此之類。

“筆記”〔carnet〕→我的實踐,已經相當古老:notula 和 nota。我簡單地記下單字詞(notula),它使我記起我有過的“思想”(當時沒有說出的),次日重新記在卡片上(nota)→值得記下的現象:我將會忘記這個思想,如果我不對它做標記(notula)、哪怕是很省略的標記的話;與此相反,nota記下我清楚回憶起的一切思想,甚至它的(短語的)形式→感覺是錯綜復雜的:一種“思想”,如果你的記憶中時間過短,就不再可能具有重要性和必要性了?結果,它返回時可能歸于虛無?這一事實可以定義寫作的(至少對我的寫作而言!)奢侈性。

我不想檢查速寫具有的這種微技術〔micro-technique〕之瑣細性〔futilité〕方面:筆記本,不很大(→放入口袋?現代服裝,不穿上裝 ≠ 福樓拜的筆記本,細長形,漂亮的黑色驢皮紙;普魯斯特的筆記本。夏天時,筆記也就少了?。摴P:圓珠筆(更快,不需要摘掉筆套):這不是一種真正的寫作(有重量感的,使用肌肉的),而是pas grave〔不重要的,或無重量的?!凶g者〕,因為notula還不是寫作(≠ la nota,被重抄者〔recopiée〕)→這一切的意思是:一種獨一無二的相關的動作形象,瞬時間將筆記本掏出,翻到漂亮的紙面上,書寫者準備書寫〔tracer〕:有如強盜拔出手槍(參見微型攝像筆:但重要的不是使人看見什么,而是使文句迸發(fā)出來。參見后面的論述[1])。

b)自由處理〔disponibilité〕。為了某種目的,人們想從生活中(還不是從書籍中)——或者在生活的書籍中,如在小說和小品文中,進行記敘;或者只是為了快感而進行記敘——為此應當理解:為了完成一種隨記實踐,為了有一種充實、快樂和“正確修辭”的感覺,需要存在一個條件:有時間,有很多時間。

不免矛盾的是:人們可能認為隨記不花什么時間,不論何處、何時均可進行。它只不過是在散步、等待、聚會等情境中發(fā)生的對主要活動進行的重復和補充。但是,經驗表明,為了獲得“思想”,需要有自由支配的可能性。困難在于:因為外出散步時不需要不斷特意取出他的筆記本來(→貧瘠化)〔按照日譯本的解釋,原書中的“sans carnet”〈無筆記本〉為講義原稿中“son carnet”〈他的筆記本〉之誤,茲采取日譯本譯法——中譯者〕,但需要像腐殖土那樣含有一種自由支配的力量。那種浮游式注意的形態(tài):不再返回注意,但也不可能轉而強烈關注其他方面→其極端情況是:露天咖啡館座位上精神多少有些空虛的(特意空虛的)寄生者→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就是:年金寄生者(福樓拜,龔古爾,紀德):例如,準備一門課程=與隨記活動的對立。

這種悖論的邏輯在于:專注于隨記的人需要拒絕一切其他寫作的精力投入〔investissement〕(甚至把隨記看做是一種作品的準備):不讓其返回→Nihil nisi propositum。[2]

c)我有時承認如下情形:當我一段時間沒有速記,沒有取出筆記本時,我就有一種挫折感,一種精神枯澀的感覺→再回到速記:像是一種麻醉劑,一種避難所和一種安心作用。速記:像是具有一種母性→我返回速記,像是回到母親身旁。也許它是從屬于某種教養(yǎng)(教育)形態(tài)的心理結構:作為使場所具有安全感的內在性;參見內在性的“新教”傳統(tǒng)和速記實踐:自傳式日記(紀德,阿米耶爾)。歷史的分裂:北部歐洲(中世紀末期),新信仰〔devotio moderna〕的信奉者:溫德斯海姆修道院集團生活的修士和修道士→有教養(yǎng)的俗世人(實務資產階級):不再是集團禮拜禱告,而是個人沉思默想,直接與上帝交流→個人式讀書的產生→速記:中介者(司祭或導師)的欠缺:思想的主體與文句制作的主體的直接連接。

d)至此,我把速記說成是活生生的捕捉動作,說成是所見者與所寫者之間的瞬時間一致→實際上,速記的一種事后性〔aprèscoup〕:nota,在一種潛在的價值事后證明〔probatoire〕之后,執(zhí)拗地返回和堅持→記憶應當保持的不是事物,而是事物的返回,因為這種返回已經是某種具有形式的東西了——具有某種短語的東西(參見下面)→nota:多少屬于某種“事后聰明”現象:生命力〔vivacité〕的移置,生命力的延遲。

e)對于隨記,存在著關于生存能力的一種最初證明:人們從筆記本到卡片、從notula到nota的轉移→抄寫〔recopier〕貶低了那些不是用手力書寫的東西:人們不具備抄寫動作的肌肉式動力,因為后者要求書寫有價值的東西→無疑,寫作(作為復合的和完全的行為)誕生于抄本〔copie〕(nota):寫作和抄本之間的神秘聯系;抄本作為價值的授予:可以寫作“為己”(新信仰),人們抄寫時,已經是為他,相對于一種外部溝通,一種社會性整合(由此產生《布瓦爾與佩居謝》的悖論效果:他們是為自己而抄寫;圓環(huán)封閉了:寫作的最終嘲弄性)。

(2)隨記的層次

參見實在界的“區(qū)分”。

我們知道“知覺層次”對于一個對象的認同、認知和命名的重要性=“大小”〔taille〕一覽表。建筑:宏偉性藝術?!栋倏迫珪凡鍒D:顯微鏡下放大的跳蚤→恐怖的動物——尼古拉· 德·斯泰爾〔俄裔法國畫家(1914—1945)——中譯者〕=塞尚的5平方厘米[3],等等。

區(qū)分

文學的層次=速記的層次:人們應該下降到哪個層次來速記呢?在俳句中我們已經看到答案,它下降到非常細微的層次?!亲⒁猓翰蹲郊毼⒉⒉槐厝慌c簡短形式連在一起→有時需要運用許多語言來說明一種區(qū)分的(可區(qū)分性的)力量。

普魯斯特。瓦萊里:“普魯斯特對其他作家習慣于跳過的東西進行區(qū)分——使人感覺似乎能夠無限地區(qū)分下去 ?!?sup>[4]→普魯斯特的超知覺:來自他的超敏感性和他的超記憶性→悖謬性在于,為了區(qū)分,必須擴大、增殖:微細經驗成為一種宏大經驗。增大化〔majoration〕,不是瑣細化〔futilisation〕:伊利耶爾的小,考姆布雷的大。伊利耶爾,花園:不可能在那里的雨中散步:為了“下降”到速記下“祖母在雨中散步”,必須將花園加以擴大。

當速記無限涌出時,存在著一種時間性轉換。波德萊爾,吸大麻的主體,“因為,時間和存在的比例,被大量的、強烈的感覺和思想完全擾亂。人們說,在一定時間段的空間內,可以看到很多人的生命。在此一定時間的空間內,這難道不像是一篇用活生生的人物而取代寫出來的傳奇小說嗎?”[5]

可隨記者〔notable〕

波德萊爾的隱喻清楚地表明,在區(qū)分的水平上,即在隨記之濃密擴增的水平上,出現了小說?!?,對我們來說,至少今年,我們仍然處在孤立的速記作用的、簡短形式的階段,俳句即為其典型形式→速記作用的單位存在于哪個層次呢?換言之:可隨記者〔notable〕(notandum〔所記者〕)有何可能的正當性呢?


注釋

[1]見本書147~ 150頁。

[2]在一段關于使其從寫作工作偏離的許多快速離題談論之后,巴爾特說他期待著在自己的便箋簿上錄下這句拉丁文格言。雖然格言的表述似乎意味著:“除所勸告,別無其他?!彼忉屨f,實際上意指著:“除自我勸告,別無其他?!?/p>

[3]巴爾特經常援引此比喻,參見(關于Saul Steinberg〔羅裔美國畫家〕的)文章《除你之外的一切人》:“尼古拉·德·斯泰爾的畫是塞尚畫的數平方厘米的擴大:其意義取決于知覺層次?!保ā度?,卷4,968頁;同一問題,參見本書230、395頁)

[4]瓦萊里:《文學研究》,《瓦萊里全集》,772頁。

[5]Charles,Baudelaire,Les Paradis artificiels,Paris,Garnier-Flammarion,1966,p.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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