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史記》與《漢書》
漢武帝時代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第一個盛世。時代的召喚與需要,出現(xiàn)了偉大史學家司馬遷的《史記》,把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史傳文學推向了高峰。
一、司馬遷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
司馬遷(前145—前87),字子長,生于龍門(陜西韓城縣)芝川鎮(zhèn)。他的一生均與漢武帝相始終。
司馬遷的生平經歷對《史記》創(chuàng)作有重大的影響。
其一,家庭的影響。
司馬遷在學術思想、事業(yè)理想方面受家庭環(huán)境和父親的影響。
司馬遷出身于世代史官之家。其父司馬談在漢武帝時曾做太史令,曾著《論六家要旨》(《太史公自序》)。司馬談在學術觀點上的兼容并包而又崇尚道家的思想,對司馬遷有直接影響。
司馬談曾想修著一部記述史書,但未能如愿。元封元年(前110),司馬談臨終時,囑咐司馬遷:“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司馬遷俯首流涕說:“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太史公自序》)
太初元年(前104),他主持改秦漢以來的顓頊歷為夏歷的工作后,正式寫作《史記》,這年他42歲。司馬遷代父職為太史令后,更閱讀了大量的“金匱石室之書”。由于他秉承家學,又師承名家,博覽群書,后來成為一位博學多識的歷史學家。
其二,三次漫游的經歷。
司馬遷青年時代有過三次較大的出游。第一次是他20歲時,到了長江中下游和山東、河南等廣大地區(qū)。第二次是他35歲時,奉武帝之命,去巡視今四川和云南邊境一帶。第三次是在漢武帝元封元年(前110),他36歲時,隨武帝到泰山封禪,之后,又侍從武帝東到海上,北出長城巡邊。這三次漫游使他擴大了眼界,豐富了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認識,為后來寫作《史記》奠定了思想和資料。
其三,遭李陵之禍。
天漢二年(前99),李陵抗擊匈奴,兵敗投降,朝野震驚。天漢三年(前98),司馬遷48歲,司馬遷認為李陵并非真心投降,在漢武帝面前為李陵辯解而被捕入獄,最后處以“宮刑”,在形體和精神上受到極大創(chuàng)傷。出獄后,司馬遷任中書令(皇帝身邊的秘書),這個職位比太史令高,通常由宦者擔任,使司馬遷倍感恥辱。但他不得不忍辱含垢,繼續(xù)發(fā)憤著書,大約在太始四年(前93);一說征和二年(前91),司馬遷寫《報任安書》時,《史記》基本完成。這部皇皇巨著,歷時十四五年。此后情況不明,不知所終。
除《史記》外,司馬遷還作有著名的《報任安書》、《悲士不遇賦》。
二、《史記》的名稱、體例、宗旨與思想內容
《史記》本是史書的專稱,司馬遷自稱其書為《太史公書》,漢世習稱之,有的稱《太史公記》,或《太史公百三篇》?!妒酚洝分Q,始見于東漢末,自此才成為專稱。
《史記》是我國第一部以寫人物為中心的紀傳體通史,它記載了從黃帝到漢武帝太初年間約3000年的歷史,共52萬字,130篇,由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五個部分組成。
“本紀”是記載歷代最高統(tǒng)治者的政跡的;“表”是各個歷史時期的大事記;“書”是關于天文、歷法、水利、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專史;“世家”是先秦各諸侯國和漢代有功之臣的傳記;“列傳”是歷代有影響的人物的傳記(少數(shù)列傳是外國史和少數(shù)民族史)。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中都提出其撰述《史記》的目的和宗旨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币鉃椴粌H要探究天道和人事的關系,還要說明歷史的發(fā)展演變,尋找出歷代王朝興衰成敗的規(guī)律。并且借歷史著作,提出自己對歷史興衰變化的獨到見解,表達自己的政治理想和社會理想。
司馬遷的思想受先秦儒家思想影響較深,但又不受各家思想限制?!妒酚洝返乃枷雰热菔遣┐缶畹?,尤其是其史學精神,對后世史學影響深遠。魯迅先生稱道《史記》是“史家之絕唱”(《漢文學史綱要》)。
《史記》的史學精神就是一種實錄精神?!稘h書·司馬遷傳》說“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敘)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其中最重要的是“不虛美,不隱惡”。這成了后代一些正直的史官秉筆直書必須遵循的原則。
三、《史記》人物形象塑造的藝術
司馬遷以其史心、史識駕馭各種材料,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個性鮮明的人物,其采用的主要手法有:
其一,善于抓住人物一生中具有典型意義的事件和行動,突出人物的主要性格。
司馬遷對歷史材料的取舍,是有一定的標準的,就是對能夠表現(xiàn)人物主要特征的事件進行詳細的記述和描寫,將不能表現(xiàn)主要特征的事件擯棄或簡單帶過,從而凸顯出人物的思想和性格特征。
《項羽本紀》是《史記》人物傳記名篇之一,司馬遷成功地塑造了性格復雜的項羽形象?!俄椨鸨炯o》之所以能成功地塑造項羽的形象,首先得力于精心選材。作者從項羽一生中著重選取了巨鹿之戰(zhàn)、鴻門宴、垓下之圍三件大事來表現(xiàn)項羽的性格:巨鹿之戰(zhàn)著重表現(xiàn)其叱咤風云,所向無敵的蓋世英雄氣概;鴻門宴上則表現(xiàn)了項羽坦率、直爽,然長于斗力,短于斗智的特點;垓下之圍顯示了項羽雖身處末路,仍不失英雄本色和迷信武力至死不悟的思想性格。
同時,《史記》善于多角度、深層次、立體化地塑造人物形象,避免了單一化、平面化。
其二,在矛盾沖突中刻畫和塑造歷史人物,具有傳奇色彩和戲劇性。
司馬遷有意識地把歷史過程的敘述情節(jié)化,在被故事化、戲劇化了的矛盾沖突中刻畫和塑造歷史人物的形象?!妒酚洝啡宋飩饔浺蚱鋸娏业膫髌嫔识鴺O具戲劇性。這是司馬遷愛奇尚奇?zhèn)€性的產物。楊雄在《法言》:“子長多愛,愛奇也?!崩纭俄椨鸨炯o》中“鴻門宴”的故事,簡直就是一場精彩的獨幕劇。通過這個戲劇性的情節(jié),成功地展示了項羽和劉邦兩個歷史人物的個性:一個豪爽、無謀和輕敵;一個機智、老練和精細。
其三,運用“互見法”。
為突出某一歷史人物的基本傾向和主要性格特征,《史記》常用“互見法”。所謂“互見法”,即“本傳晦之而他傳發(fā)之”,也就是把關于某一歷史人物的部分材料不放在本傳寫,而移植到其他歷史人物的傳記中去寫,其主要目的是從對某一歷史人物的基本認識出發(fā),有意識地對材料進行安排和剪裁,以使它們服從于對某一人物形象的塑造。
如《項羽本紀》,為不損害項羽的英雄性格,把他許多政治、軍事上的錯誤放在《淮陰侯列傳》中去寫。又如《魏公子列傳》要突出寫一位謙虛下士的貴公子形象,于是將信陵君魏公子無忌害怕秦國,不肯容納魏齊,以至引起魏齊“怒而自刎”之事,放在《范雎列傳》中去寫。
司馬遷在很多地方都采用了“互見法”,有的注明“其事在《商君》語中”、“語在《晉》事中”、“語在《淮陰侯》中”、“語在《田完世家》中”,不勝枚舉。這樣做既可避免重復,也可以更好地描寫人物。
其四,善于捕捉最足以顯示人物性格內在本質的典型化細節(jié)。
《史記》善于通過一些細節(jié)瑣事展示人物性格,看似閑筆,但卻起著重要作用。《史記》所選擇之細節(jié),往往能透露出人物整個性格之本質,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如《李斯列傳》:
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絮,近人犬,數(shù)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於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只此一細事就寫出了李斯的整個人生觀,暴露出造成其一生悲劇命運的性格核心——貪戀爵祿,熱衷勢力,最終導致其殺身滅族。又如《酷吏列傳》載張湯兒時審鼠之事,這或者出于傳說,但僅此一節(jié),亦足見張湯性格之酷烈苛深。
其五,在刻畫人物形象時,廣泛運用了對比、映襯、烘托等多種多樣的手法。
在《廉頗藺相如列傳》中以廉藺二人作比,《項羽本紀》中以劉項對比。正是在對比中,使人物各自的性格顯得更為鮮明。又如《李將軍列傳》中,多處運用對比手法,使李廣這一人物形象展現(xiàn)出獨具風采的個性。通過對比,人物才能的大小、品格的高低、作者的褒貶不言而喻。
其六,人物語言個性化。
《史記》善于錘煉個性化語言來突出人物形象。如項羽見秦始皇南巡渡江時脫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項羽本紀》),而劉邦見此景,則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是也!”清代王鳴盛說:“項之言,悍而戾,劉之言,津津不勝其歆羨矣?!保ā妒呤飞倘丁肪矶妒酚浂罚蛾惿媸兰摇分杏涊d陳涉當了王后,他以前的農民朋友去謁見,“入宮,見殿屋帷帳,客曰:‘夥頤,涉之為王沉沉者!’”“夥頤”(陳設豐富)、“沉沉”(宮室深邃),為楚地方言,符合那位農民的身份,語言質樸而生動。《漢書》采錄此書,但刪去了方言成分,文章的神氣頓減。
《史記》里面的對話語言都力求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每個人物所說的話都是和其性格、身份及心理狀態(tài)相一致的?!稄堌┫嗔袀鳌分杏浿懿G廢太子事:“昌為人(口)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雖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眱蓚€“期期”,將直臣周昌口吃與發(fā)怒時的神態(tài)惟妙惟肖地表現(xiàn)出來,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其七,強烈的抒情性和人物形象的感染力。
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說:“學《離騷》得其情者為太史公?!濒斞赶壬Q之為“無韻之《離騷》”,這是因為,《史記》的文學價值、藝術成就堪與《離騷》媲美,跟《離騷》一樣也是一部抒情作品,而所抒之情和屈原一樣,是一種牢騷激憤之情。這種強烈的抒情性,使得《史記》成為一部閃爍著文學魅力的文學名著。
《史記》成功地塑造了一大批悲劇人物形象,并在敘述這些人物的事跡中寄寓了司馬遷的同情和不幸遭遇,使全書具有濃郁的悲劇氣氛。例如李廣、項羽、賈誼、屈原、韓信、季布、伍子胥等人物形象之中,無不可見司馬遷自身的影子。
明茅坤評云:“讀游俠傳即欲輕生,讀屈原、賈誼傳即欲流涕,讀莊周、魯仲連傳即欲遺世,讀李廣傳即欲立斗,讀石建傳即欲俯躬,讀信陵、平原君傳即欲養(yǎng)士。”(《茅鹿門先生文集》卷一《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
四、《史記》的地位和影響
《史記》是我國紀傳體史學的奠基之作,也是我國傳記文學的開端,它的出現(xiàn)標志著中國古代史傳文學的發(fā)展已經達到高峰,它也代表了古代歷史散文的最高成就。
其于史學之影響,有兩個方面:其一,《史記》開創(chuàng)了紀傳體,成為后世正史之祖。自司馬遷著《史記》以后,由《漢書》以至《清史稿》的25種斷代史,皆模仿《史記》體例,雖有增損,但都未能超出其范圍。其二,該著作的考信求實精神,確立了史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至于文學之影響,亦是極為深遠。其一,其寫作技巧、平易簡潔的語言特點,影響了后世的散文創(chuàng)作;其寫人敘事、情節(jié)結構等方面的經驗,為后世傳記文學、小說提供了借鑒。其二,其豐富的歷史故事,成為后代小說、戲曲、曲藝題材的來源。
五、班固的《漢書》
班固編撰的《漢書》是我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
班固前后歷時20余年完成了《漢書》的寫作。班固死時尚有一部分“志”、“表”沒有殺青,由他的妹妹班昭補寫,同郡人馬續(xù)協(xié)助最終完成。
班固撰寫《漢書》,曾經受到官方的干預與限制,對《漢書》的思想傾向影響極大。
《漢書》全書記事起于漢高祖,止于王莽末年,計十二本紀、八表、十志、七十列傳,共100篇,120卷,80余萬字。其體例基本承襲《史記》,然改書為志,去掉世家并入列傳。
《史記》和《漢書》是漢代史學上的雙子星座,也是中國史學上的兩個高峰。它們對后世的影響都很大,故而或“馬、班”并列,或“《史》、《漢》”齊舉,幾乎已成常例。但《史記》、《漢書》有許多不同之處。
首先,表現(xiàn)在史觀上。
在思想上,《漢書》是官修的史書,班固又以儒家道統(tǒng)為指導思想,因而在材料的選擇處理上,往往表現(xiàn)出適應封建統(tǒng)治者的正統(tǒng)思想。而《史記》是私人著述,思想不主一家,富于批判和創(chuàng)造精神。因此,《漢書》的史學見解和史學精神不如《史記》。
《漢書》沿襲《史記》的體例而又有所改易,多用《史記》文字而又有所刪省。其體例之改易,得失互見;其文字之刪省,則往往失卻司馬遷的微旨與敘事的生動。
其次,表現(xiàn)在筆法上。
章學誠說《史記》的特點是“體圓用神”,《漢書》的特點是“體方用智”(《文史通義·書教下》)。所謂“體圓用神”,是指司馬遷雖然發(fā)凡起例,創(chuàng)設了紀傳體,但在具體的寫作中,在細部上,并不受體例的約束;所謂“體方用智”,是指班固處處講究規(guī)矩準繩,追求形式上和表達上的“詳整”。
劉熙載云:“蘇子由稱太史公‘疏蕩有奇氣’;劉彥和稱班孟堅‘裁密而思靡’?!琛?、‘密’二字,其用不可勝窮?!保ā端嚫拧の母拧罚稘h書》有精細的筆法,有自己固定的敘事規(guī)則,以謹嚴取勝,從而形成和《史記》迥然有別的風格。
六、《吳越春秋》和《越絕書》
雜史雜傳乃史的變種與旁支,多記民間軼聞瑣事,往往具有小說的色彩。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第二篇《神話與傳說》有言:“雖本史實,并含異聞?!?/p>
雜史雜傳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趙曄的《吳越春秋》和袁康的《越絕書》。
《吳越春秋》與《越絕書》的內容都是敘述春秋末年吳越爭霸的史實,材料主要來源于《國語》,以及《左傳》和《史記》,又都有許多虛構的故事,所以這兩部著作在內容上可以互證。文學成就上則《越絕書》不如《吳越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