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統(tǒng)崩潰
“就像計算機程序被病毒攻占,
明明按照以往萬無一失的運算規(guī)則進行下去的人生,一夜之間,啪——”
她輕輕做了一個倒塌的手勢,“系統(tǒng)崩潰了?!?/p>
后來我聽說,那天晚上鄧文杰飛車回醫(yī)院,他本來正打算與某位女士共聽音樂會,哪知道只聽了個前奏手機就拼命震動,等他驅(qū)車趕回時我已沒了心跳。
鄧文杰醫(yī)生當場大發(fā)雷霆,那晚上值班的從實習醫(yī)生到護士長都被罵得狗血淋頭,臨時過來救場的心一外另一名大夫因做助手時動作稍微慢了點,同樣也遭殃了。
鄧醫(yī)生平時裝風度翩翩的美男子裝出境界,只有心二外跟他朝夕相對的人才知道這是個“怪胎”,這回在實習醫(yī)面前原形畢露,把那幾個原本仰慕他的小醫(yī)生都嚇壞了,從此見他均順著墻走,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地喊一聲“鄧主任”。
他跟我說這叫多年清名毀于一旦,這筆賬自然算我頭上。
“那位約會約到一半被你拋在音樂會上的佳人呢?”
“那個啊,”鄧文杰一邊檢查我的情況,一邊隨口答,“自然泡湯了。”
我有點過意不去:“我仿佛有認識漂亮高貴的單身女士,改天給你介紹……”
他抬起眼皮,高傲地瞥了我一眼說:“就憑你的審美?”
“喂,我好歹留過洋見過世面好吧?!?/p>
鄧文杰一副不與我計較的表情說:“行了,有這閑工夫,你不如想怎么賠我的音樂會門票實在點?!?/p>
我一聽馬上擺手:“你這家伙肯定不會買打折票?!?/p>
“廢話?!?/p>
“多少錢???”
“不貴,兩千六而已,”他斜眼看我,“世界頂級愛樂樂團,難得來一次中國,當然要買好一點的座位?!?/p>
我哀號一聲:“您沒事聽什么愛樂樂團,買張黑膠碟回家自己聽不行嗎?”
“像我這么有品位的人,你拿黑膠碟打發(fā)我?”
我悻悻然,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鄧文杰,你真喜歡聽交響樂嗎?”
鄧文杰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為什么這么問?”
“每次你進手術(shù)室,選的音樂都是爵士。”
“我想氣氛輕松點不行嗎?”
“行,但若是真心喜歡古典音樂的,怕是到哪兒都不能抗拒地想聽吧?!?/p>
鄧文杰笑了,點頭說:“我確實喜歡爵士樂多一點,隨機性很大,明明按著一條看得到頭的路走,但忽然之間岔路橫生,誰也不知道走到頭會碰見什么?!?/p>
“想不到自詡理性的鄧醫(yī)生也會說出這么感性的話?!?/p>
“那你錯了,”鄧文杰抽出聽診器,“外科手術(shù)就如一門手藝,靠勤奮和練習誠然能達到一定階段,但在這之后,若還想繼續(xù)往前走,就必須擁有天賦和想象力,缺一不可?!?/p>
我想了想,點頭說:“確實如此。”
他指節(jié)優(yōu)美的手在我面前猶如魔術(shù)師那般輕輕一揮,微笑說:“把自己的手想象成有魔力的,能給身體注入活力,能把破碎的生命連接縫合起來,這過程多美妙?!?/p>
我閉眼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手,嘆了口氣。
鄧文杰笑嘻嘻地說:“哎你太古板了張旭冉,找個新男朋友吧,沒有什么比兩性關(guān)系更能喚起激情和想象力的了?!?/p>
我臉發(fā)熱,罵道:“滾?!?/p>
他厚臉皮地不以為意,又在我病房里磨蹭了半天,翻開我床頭柜上的東西找零食,找了半天沒找到,他不滿地問:“你這里平時不是挺多零嘴的嗎?怎么都沒了?”
“給我送零嘴的阿姨不來了唄,”我嘆了口氣,“她大概以為我這次發(fā)病是她害的,我給她打電話解釋她也只是哭?!?/p>
“你不早說,”鄧文杰不無遺憾地說,“早知道我就不罵她了?!?/p>
“你罵她了?”我詫異地問。
“啊,罵啦,”鄧文杰不以為意地說,“誰讓她在我一出手術(shù)室時就撲上來哭哭啼啼,說什么都是她不好不該在你面前提死去的兒子之類,我當時正煩著呢,心一外那家伙居然趁著我沒來想偷偷給你開胸,媽的這怎么行你說,張旭冉的心臟我還沒看呢這小子算老幾啊,眼里還有我這個二外的主任嗎……”
“停停,”我忙打斷他,“說重點?!?/p>
“我說的是重點啊,”鄧文杰反駁我,“重點就是,你這個情況用不著開刀,那個蠢材……”
“我的心跳都停止了,當時他電擊無效,想直接開刀按摩心臟也是搶救的一個辦法……”
“復(fù)蘇心跳的方法多了,他以為拍電視劇啊動不動要開刀,當這是屠宰場啊……”
“你扯哪去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我無力地問,“你到底跟我阿姨說什么了?”
“說什么?”他偏頭想了想,沒好氣地答,“我就問那位太太是不是要搶我的工作,如果她有自知之明就別給我添亂,我好不容易把你弄病床上養(yǎng)得人五人六的,她再拿幾句話刺激刺激,這不給我們增加工作量嗎?”
我“啊”了一聲,苦著臉說:“鄧醫(yī)生,你不是最憐香惜玉的嗎,你怎么對一個美人說這種殘忍的話?”
鄧文杰愉快地答:“我說你的審美有問題吧,老娘們不在美人行列。再說了,我說的也沒錯,說完了小趙他們還在一旁點頭呢?!?/p>
小趙就是給鄧文杰醫(yī)生打下手的助理醫(yī)生,也是個少根弦不搭調(diào)的,平日唯鄧文杰馬首是瞻,鄧醫(yī)生說東他不敢說西,我哀嘆一聲,伸出手說:“算了,我給孟阿姨賠罪去?!?/p>
“不準去?!遍T口傳來傅一睿硬邦邦的聲音,我抬起頭,正看見傅一睿大踏步走進來,臉色黑沉,好像有誰欠了他錢沒還似的。
我每次看到傅學長這種臉色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從自身找錯誤,看看哪做得不好惹了學長不高興,我面露苦相,小聲地叫了句:“傅一睿。”
他沒理我,轉(zhuǎn)頭問一旁的鄧文杰:“今天情況怎樣?”
“比之前差,比昨天好?!?/p>
傅一睿點點頭,又問:“我給她找了心理醫(yī)生,什么時候能開始?”
鄧文杰揚了揚眉毛,瞥了我一眼問:“你要心理醫(yī)生?”
我忙搖頭:“不需要。”
“病人不同意,”鄧文杰聳聳肩對傅一睿說,“不同意就沒戲,不能強制治療?!?/p>
傅一睿冷冷地看向我,壓低聲音問:“你為什么不同意?”
我頓時覺得頭大如斗,但還是硬著頭皮說:“學長,我沒事……”
“你知道從你出事到現(xiàn)在,你說得最多的是什么嗎?就是我沒事這三個字,”傅一睿盯著我,壓抑著怒氣說,“我差點被你騙了,什么叫沒事?心跳停止還叫沒事?如果那樣算沒事,那么世上也不需要心臟科大夫,鄧文杰主任也可以提前退休了?!?/p>
鄧醫(yī)生不樂意了,在一旁嚷嚷:“怎么我就該提前退休,您怎么不退,我怎么也算救死扶傷隊伍的一員吧,你呢傅醫(yī)生,你一整形外科算哪個隊伍的……”
“行了,別吵了?!蔽颐χ棺∷麄?,掙扎著想坐起來,傅一睿一個箭步過來,扶住我的胳膊,拿了個枕頭塞在我腰后。
“謝謝啊,”我沖他笑了笑,柔聲哄著說,“傅一睿啊,咱們這么熟了,你關(guān)心我,我也很感動,我承認自己最近確實心緒不高,但你也得給我點時間對不對?我保證過段時間就好,?。俊?/p>
他面無表情,一聲不吭。
“我不要看心理醫(yī)生,好不好?傅學長,我不看心理醫(yī)生好不好?”我差點想跟他求饒了。
他抬起頭,目光復(fù)雜地看著我,微微吁出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你多管閑事干嗎啊?”我真氣了。
“我不能看著你……”他想說什么,猛然打住,換了跟平時一樣的冷漠口吻說,“反正我是為你好,你必須接受心理醫(yī)生的治療。放心,為了怕你緊張,我請了你認識的老朋友,你就當跟老朋友聊聊天,沒你以為的那么復(fù)雜?!?/p>
“老朋友?”我立即有個不太好的預(yù)感,問,“誰?。俊?/p>
“我在美國的同窗,詹明麗女士,她剛好回國當醫(yī)學院的訪問學者,現(xiàn)在人就在外面,我叫她進來?!?/p>
我天生不活潑,性格內(nèi)斂,喜歡一個人看書聽音樂遠甚于交朋結(jié)友逛街,我也不擅長跟同齡女孩交朋友,再怎么努力也學不會左右逢源。但這并不妨礙我艷羨其他類型的女性,尤其是知性優(yōu)雅,永遠目的明確,能從猶如一團亂麻的瑣事中敏銳找到線頭,一拎一抖,將自己的生活抖得筆直利索的女性。
比如傅一睿的同學詹明麗。
詹明麗是個天賦極高的女人,腦子的靈活度超過許多男性,她長相漂亮,打扮也得體,臉上總有恰到好處的微笑,是為數(shù)不多的懂得控制自己的智力和美貌、不至于給人造成壓迫感的女人。
我很羨慕詹明麗,但我也對她敬而遠之,一方面固然因為她身上集中了我再怎么努力也無法成型的優(yōu)點,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太過優(yōu)秀,在我還是一個女孩的時候,面對這么優(yōu)秀且比我年長的女性,我會莫名其妙產(chǎn)生自慚形穢的感覺。
她跟傅一睿在當年是華人學弟學妹們心目中的神仙眷侶。
有好幾年,大家一直認為他們倆私下里一定是戀人,就算不公開,也一定有親密的關(guān)系,有些人甚至開始預(yù)測他們什么時候會結(jié)婚,對此我們都深信不疑。因為目之所及,再沒有比他們更合適對方的對象了,難道俊男美女不該天生一對嗎?難道同樣優(yōu)秀聰明的兩個頭腦不該在一塊強強聯(lián)合?
然而傅一睿對我說,他跟詹明麗只是普通朋友。
我難以置信,不加掩飾地問:“不會吧,難道你們倆連那種sex partner都不是嗎?”
傅一睿登時沉下臉,冷冷地反問:“你從哪個角度覺得我會跟她有關(guān)系?”
我囁嚅地說:“那,那不是你們那么合適嗎?至少看起來……”
“你懂個屁!”傅一睿難得爆了句粗話,他呼吸粗重,惡狠狠盯住我,瞪了我十幾秒后,大概我臉上的白癡表情令他心軟了,他調(diào)開視線,深深吁出一口氣,正兒八經(jīng)地說:“張旭冉,我再說一遍,我跟詹明麗從肉體到精神都是非常非常一般的關(guān)系,懂了嗎?”
我忙點頭。
他又問:“你到底為什么覺得我非跟她有關(guān)系不可?”
“沒有,就是大家都這么說,”我小聲地辯解,“而且你確實跟她很熟嘛……”
“我跟她是,”他頓了頓,簡明扼要地說,“老同學?!?/p>
“在國內(nèi)就是同學?”
“沒錯?!?/p>
這就是我唯一一次跟傅一睿聊起這個女人,除此以外,我跟詹明麗本人有過一些接觸,都是有傅一睿在場的情況下。
詹明麗對我客氣親和,我也對她好感驟升,我們也試過三個人一起去喝咖啡、吃飯一類。詹明麗那時候開玩笑說給我介紹男朋友,還掰著手指數(shù)她手頭上有的各種資源。我也沒當真,只是笑笑,但我沒想到,有一天她真的帶了一個高瘦的華裔男孩過來,我從沒經(jīng)歷過那樣的場面,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坦白說那個男孩相貌清俊,談吐風趣,很容易獲得異性好感。然而我當時已與孟冬訂婚,那一天氣氛窘迫,詹明麗說了兩句就笑嘻嘻地離場,我對著那個男孩不知說什么是好,只得借著尿遁跑洗手間給傅一睿打電話求助。傅一睿不出十分鐘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低頭跟那個男孩耳語了兩句,男孩詫異地起身,隨后跟我道歉,表情生硬地告辭離開。傅一睿黑著臉坐在我對面,半天不言語,我?guī)状螐娦χ胝f點什么,他都全無回應(yīng)。
過后不久,詹明麗踩著高跟鞋走進來,一向優(yōu)雅美麗的臉上首次現(xiàn)出怒氣,她責問道:“傅一睿,你什么意思?我給旭冉介紹男朋友跟你有關(guān)嗎?就算他們倆不合適,也該旭冉自己說,有你這么隨便摻和的嗎?你這樣令我多失禮你知道嗎?旭冉早就是成年人了,你不覺得你干涉別人私事太霸道了嗎?”
我承認我嚇到了,我噤若寒蟬地盯著他們,傅一睿冷冷回嘴:“張旭冉有未婚夫了你還給她介紹男朋友,我才要問你安的什么心?”
詹明麗吃驚,隨后對我怒目而視:“你真有未婚夫?”
我忙點頭。
“你為什么不早說?”
“我以為你知道,”我一頭霧水,“大家都知道啊?!?/p>
詹明麗氣得臉上漲紅,抬腿踹了傅一睿坐的凳子一下,罵:“好啊你,她有未婚夫你也不提醒我一句,誠心看我出丑是不是?”
她說完一轉(zhuǎn)身,怒氣沖沖地走了,我惴惴不安地問傅一睿:“她生氣了怎么辦?”
“別管她?!备狄活F>氲亻]上眼,揉揉太陽穴。
我們倆氣氛詭異地坐著,過了很久,傅一睿輕聲問:“也許,也許在美國發(fā)展另一段關(guān)系,會有不一樣的體驗,你有……有沒有這么想過?”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反問:“也許詹明麗學姐各方面與你會極為合契,你呢,有沒有想過跟她發(fā)展一下?”
“詹明麗的話,那還是算了?!?/p>
我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膀說:“可不是,明明能預(yù)見結(jié)局的事,為什么還要浪費時間?”
從那以后,我與詹明麗之間見面都有種說不出的尷尬,我們雙方都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人,索性盡量避免出現(xiàn)在同一場合。偶爾無意中碰到了,我們也會打聲招呼后盡快遠離對方,這樣的事發(fā)生兩三次后,彼此都心領(lǐng)神會,也就慢慢疏遠了對方的生活圈和交際圈。
后來我回了國,有一天在傅一睿辦公室,我無意間瞥見他的記事本攤開著——他習慣于將需要做和已做的事一一列在紙上,其中赫然有一條:買禮物祝賀詹明麗結(jié)婚。
我微微吃了一驚,這才問他:“是那個詹明麗嗎?”
“是她?!备狄活5皖^看手里的醫(yī)學雜志,隨口應(yīng)我。
“她結(jié)婚了?”我驚嘆一聲,“我還以為她會一直單身啊?!?/p>
“她?怎么會。”
“拜托,那么優(yōu)秀的女人,地球上沒雄性動物能與之匹配才叫正常吧?!?/p>
“正相反,她是我見過最有計劃將自己嫁掉的女人,”傅一睿翻過一頁紙,眼睛盯著雜志,淡淡地說,“關(guān)于嫁誰,婚后怎么最大限度地保障自己的事業(yè)發(fā)展,怎么確保自己的人生錦上添花,這個女人有一整套方案。”
我嘖嘖贊嘆:“好厲害,也就是說,她應(yīng)該能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幸福了?”
傅一睿抬起眼瞥了我一下:“不好說,幸福這種東西,不是靠詳盡的人生規(guī)劃來實現(xiàn)?!?/p>
往事如煙。
時至今日,我跟詹明麗學姐之間那點尷尬早已蕩然無存,如果換個環(huán)境,換種身份,我會真心欣喜與之重逢,但絕對不是以現(xiàn)在這副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模樣。況且,她向來是個聰明到犀利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又是心理醫(yī)生,我在她面前無所遁形。
問題是,我為什么要無所遁形?
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我可能是有心理問題的,但那又怎么樣?我礙著誰了嗎?我不過不愿把傷口揭開,平攤在昔日舊友之前,我不過仍想維系一絲自尊,為何就不行呢?
我拉下臉,二話沒說,用盡力氣狠狠推開傅一睿,尖聲問:“傅一睿,我現(xiàn)在還算不算有選擇權(quán)?如果我有,你憑什么替我決定?”
傅一睿耐心地說:“小冉你別這樣,看一下心理醫(yī)生而已,不是什么難事,何況那是詹明麗,你認識她多年,可以信任她。別怕,她不咬人,見見她好不好……”
我心里一股長久以來壓抑著的邪火驟然冒了出來,不顧一切地沖他喊:“傅一睿,你簡直不可理喻,現(xiàn)在有問題的不是我,有問題的是你你知道嗎!是你在沒有取得我同意的前提下,擅自替我做決定,我就告訴你了,我不樂意接受你的安排,行不行?你就回答我一句,行不行?”
傅一??粗覜]說話,鄧文杰還在一旁湊熱鬧:“就是,罔顧病人意愿,這可違背醫(yī)生的職業(yè)道德?!?/p>
鬧哄哄的當口,卻聽見一個優(yōu)雅的女聲帶著笑說:“旭冉,原來你這么不想見我啊,枉我下了飛機就趕來看你,你卻這么不待見我,我可真?zhèn)难健!?/p>
我心里一頓,尷尬地一抬頭,正看見一位窈窕淑女步伐輕巧朝我走來,她臉上帶著迷人的微笑,看向我時,大眼睛里流露出戲謔之光,笑呵呵地說:“都怪傅一睿亂說話,好好一件事在他嘴里非變了味,放心放心,我可沒想過了八小時后還要工作,我就是來這看我的老朋友,怎么,真那么不歡迎我?”
沒有人能對著美麗的詹女士說出不歡迎這樣的話。
我也不能例外,不知道出于何種原因,大概是遙遠的求學年代遺留下來的對詹明麗的敬畏之心,我沒法在她面前發(fā)脾氣。
詹明麗很美,這是所有見過她的人一致的認知。而在歲月的積淀中,這種美逐漸褪去年輕時的飽滿和張揚,慢慢地退守為內(nèi)斂和低調(diào),如一顆明珠,愈發(fā)溫潤,頗有點以退為進的意思,帶了洞察世事的明白,又多了一分不以為意的淡然。
沒過多久,詹明麗便成為我病房的???。她有時候會帶點小禮物,一本消遣的歷史地理讀物,一包我們當年在美國都吃過的姜汁餅干,兩朵開得欣欣向榮的向日葵,或者她在南亞旅行時買的一方五彩斑斕的小方巾。我對她帶來的小禮物都很喜歡,只苦于沒有相應(yīng)有趣的小玩意回贈。
天氣好的下午,我們倆會捧著茶杯坐在陽光下曬太陽聊天,話題涉及范圍很廣,唯獨沒有一句半句提到我的病情。
她確實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不是來給我看病,只是來訪友。
只要她愿意,這個女人能讓任何人將她視為知己,我有生以來,與女性朋友如此親密而持續(xù)地交談也是第一次,我很感謝她花時間來陪我,只是有時未免狐疑,以詹明麗的知名度和本事,她該是朋友遍天下,耗費這么長時間來同我建立友誼,恐怕還是看傅一睿的面子。
傅一睿最近手術(shù)多了。前不久本市發(fā)生了一起火災(zāi),好幾個被燒傷的需要他主持整形方案,他一天站十幾個小時,累得兩眼盡是紅絲,有一次來看我時竟然靠著椅背閉上眼就睡了過去。我看了搖頭嘆息,拿了毯子圍在他身上,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看著看著忽然產(chǎn)生一種陌生感,似乎這個閉著眼在我面前毫無防備入睡的男人,跟印象中一貫高冷到不近人情的傅學長不大能重疊。
我托著下巴支著頭看他,漸漸無聊起來,正想起來走走,一轉(zhuǎn)頭,卻看見詹明麗站在病房門口似笑非笑看著這里。我對她一笑,按著下唇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慢騰騰站起來,走到她跟前,朝她點點頭說:“來了?咱們別在屋子里坐了,傅一睿難得睡一覺,我們別吵他,走,去那邊曬太陽?!?/p>
詹明麗揚起眉毛,不動聲色地伸出胳膊讓我挽著,我們倆緩慢地朝外面的庭院走去,冬日屋外陽光明媚,照在身上暖得人不由瞇了眼,我拿手擋住眼睛,抬頭看碧藍如洗的天空。
“累嗎?咱們?nèi)ツ亲??!闭裁鼷愔钢贿h處的坐凳。
我表示贊同,兩人朝那邊走去,詹明麗在坐下之前,拿手絹仔細鋪在上面,對我說:“坐吧。”
我有些詫異,那是亞麻繡花的精致手絹:“這怎么好意思?!?/p>
“有什么,坐吧?!?/p>
我慢慢坐下來,她卻不坐,雙手插進色風衣口袋中,偏著頭看我,忽然笑了笑,說:“旭冉,你這么看著,倒有幾分病弱美人的感覺?!?/p>
我做了嘔吐的姿態(tài):“學姐,在你這樣的美女面前,這種話不是恭維,而是存心寒磣我?!?/p>
“我可打死都沒法來一個我見猶憐的眼神?!?/p>
“學姐這么明艷的人,便是躺病床上,大概該有的光彩也一分不少。”
詹明麗愉快地笑了:“我得承認,聽到同性的贊美比聽到異性的更討我喜歡?!?/p>
“那是因為你聽到的異性恭維太多。”
“不一樣,”詹明麗笑著抬頭看了一會兒天,忽然轉(zhuǎn)頭問,“哎,你真覺得我好看?”
我點點頭:“那當然啊,有段時間我還以為你該獨身呢?!?/p>
“為什么?”
“太出眾的女人找不到能與之匹配的男人呀?!?/p>
詹明麗笑著搖了搖頭,動作優(yōu)雅地扶了扶自己的鬢發(fā),微笑著對我說:“說得對,所以我離婚了?!?/p>
“?。俊蔽页粤艘惑@,“真的嗎?”
“前年的事,我當時生了一個孩子,在我陷入奶瓶、尿布、保姆和妊娠斑的危機中時,我那個前夫,我親生孩子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皺著眉嫌惡地抽著煙在房間里開大音響聽海菲茲。哦,我忘了說,我的前夫是美國小有名氣的交響樂團指揮家?!?/p>
我愣住了,從沒想過她會跟我說自己的私事,一時之間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明明可以用耳機聽,別給我添麻煩,但他沒有,他在用充斥整間屋子的音樂來跟我對抗。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他厭惡我,因為我將他拉入了他所痛恨的、世俗的、不堪忍受的日?,嵥楹突靵y的生活當中,我強迫他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成為一個庸俗的、有固定生活模式的丈夫。當然我也同樣厭惡他,我厭惡他將我拉入我所不擅長的母親角色,我厭惡他在我需要幫助和支持時、在我覺得無助和煩躁時不是幫我一把,而是使勁推開我?!?/p>
她停了停,輕輕一笑,問:“還想繼續(xù)聽嗎?”
我定了定神,認真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p>
“不介意?!彼α似饋?,笑容溫婉優(yōu)美,她退開幾步,離我稍微遠了點,從口袋里掏出女士抽的長條薄荷煙,抽出一根含在唇間,右手持著小巧的銀色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口,仔細觀察呼出的白煙飄往的方向,然后走到下風處,對我說:“這樣煙吹不到你那兒,對不起,我說自己的事情,這種時候不知為何,特別想來一根?!?/p>
“抽吧,”我說,“若不是我還在住院,我也會管你要一根的?!?/p>
“可你看起來不像會抽煙的女孩,”她動作優(yōu)雅地彈彈煙灰,語速緩慢地說,“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乖女孩,當然,在某種程度上你是個乖女孩,畢竟就算處在反叛放縱的年齡,你也從來沒逃課、抽大麻、酗酒或濫交。我說你不抽煙的真正原因是,你不像會相信香煙的功能,進一步說,你不會相信靠香煙這樣的東西能放松自己。你給我的感覺,是一個自我界限很清晰的女孩,恐怕世界在你眼里黑白分明,條理清晰,視野明朗,對嗎?”
我瞇著眼想了想,說:“我哪有你說的那么好。你說我視野明朗,大概只是因為我能看見的,不過是自己前面不超出十米的地方吧。我只能看到這么點距離,對世界也好自我也好,我的想象力都有限,我就像一個性能奇差的手電筒,只能照那么遠。那么,目之所及的東西,當然必須看得條理分明。”
詹明麗笑了,又吸了一口煙說:“我嗎,則正好跟你相反,我是坐在直升機上往下看,我能看到崇山峻嶺,高川低谷,我的人生是從上往下俯視的,因此它也是能夠被總體規(guī)劃的。我以前一直以為我做得很好,我的事業(yè)、愛情、婚姻,都盡可能規(guī)劃圓滿,實現(xiàn)順利。我也不是不講究情調(diào)風趣的人,我愛享受,會花錢,該有的情趣一樣不少,聽古典音樂,跟藝術(shù)家交朋友,在美國的時候,我家里總是定期舉辦格調(diào)不低的聚會?!?/p>
她停頓了一會兒,繼續(xù)說:“我那個前夫,原本是我經(jīng)過千挑萬選后斷定最可能帶給我幸福的男人,可不知怎的,我們在一塊后卻慢慢變得無法相處。生完孩子后,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糟糕到相看兩厭的地步,而且那種厭惡感越來越盛,大家都掩飾不住,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人生出了大問題,而我在此之前竟然沒有察覺?!?/p>
“你也會出問題?”
“是啊,強悍如機器人一樣的我,也同樣會出問題,就像計算機程序被病毒攻占,明明按照以往萬無一失的運算規(guī)則進行下去的人生,一夜之間,啪——”她輕輕做了一個倒塌的手勢,“系統(tǒng)崩潰了?!?/p>
她飛快地抽了一口煙,又徐徐吐出,輕描淡寫地說:“我得了嚴重的產(chǎn)后抑郁癥,為此不得不中斷各方面工作長達一年。經(jīng)過漫長而艱難的康復(fù)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離婚?!?/p>
她看了看我,拍拍我的肩膀:“知道我為什么說這些?”
我點了點頭:“知道?!?/p>
她回頭看我,認真地問:“你的系統(tǒng)呢?崩潰了嗎?”
我咬緊下唇,沉默著轉(zhuǎn)過頭。
“我們真的很不一樣。像對待生活這種東西,我習慣從高空俯視,你則只愿意看清楚前方十米,我們從人生觀到價值觀都大相徑庭,但你不能否認,不管以何種方式,我們都是認真生活的人。承認系統(tǒng)崩潰了很難,尤其是像我們這種明明投入十二分精神去用心經(jīng)營生活的人,但無論如何,重建系統(tǒng)才是當務(wù)之急,而且你比我那時候強多了,我那時候,可沒學長巴巴地到處幫我找心理醫(yī)生。”
我的手微微顫抖,我強笑著說:“學姐,你這可不像一個心理醫(yī)生對病人會說的話?!?/p>
“你覺得一個心理醫(yī)生會花這么多時間來陪一個病人?”詹明麗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說,“傻子,我一小時好幾百美元,你請不起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