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倫理劇女主角

我的孤獨,只剩愛你 作者:吳沉水 著


倫理劇女主角

誓言這種東西何其殘忍,

它只讓聽的人銘刻在心,卻不讓說的人牢記不忘。

孟阿姨又回到我的生活中,誠然如孟叔叔所言,我?guī)缀跛闶撬囊粋€孩子,我不能不管她。

何況還有孟叔叔如此直白的請求,我的外祖母是民國時期女子師范大學畢業(yè)的老知識分子,她教出來的孩子,沒有辦法對著長輩的懇求背過身去。

我唯有深深嘆息。

我成全別人的哀傷,誰來成全我呢?

現(xiàn)在,孟阿姨幾乎隔一天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病房,不是帶飯菜過來就是帶水果過來,這些禮物帶著悲憫和愛,所以不能推辭。

唯其不能推辭,才愈發(fā)無法接受。

我承認,我確實很難過,一直都很難過,難過得恨不得不存在于這世上才好,但我在難過之中宛若躑躅萬千年,難過已成為我肉體的一部分,無法分割,也無法明言,更加不想將之歸入孟阿姨那種簡單化和浪漫化的悲戚當中。

她一生平順,喜歡熱鬧,到哪都能交朋友,她頻繁來看我?guī)淼囊粋€直接后果就是,不到一星期,外科住院部的護士們都知道張旭冉醫(yī)生跟個小可憐似的:父母早逝,由年長的外祖父母撫養(yǎng),未及成年外祖父逝世,好容易讀完醫(yī)學院外祖母又亡故,事業(yè)稍微有點起色又遇上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客死他鄉(xiāng)。

張旭冉就像一出人間倫理劇的女主角。

我一開始還不知道,等到第三撥實習醫(yī)生并小護士結(jié)伴來圍觀我的時候,我終于覺出端倪,再等到出去曬太陽,那幫年輕人不謹慎的議論聲落入我耳朵,我已經(jīng)不知道做什么反應合適。

這么好的調(diào)侃話題,鄧文杰自然不放過。

“我聽說某人最近成為新版《霧都孤兒》的主角了?”鄧文杰吃著我床頭柜上的蘋果,在我病床前來回晃。

“嗯,你也可以將之形容為《孤星血淚》更煽情,”我埋頭看書,翻過一頁,直接復制傅一睿式的腔調(diào)冷冰冰地說,“另外,如果你再拿我當借口跑這兒偷懶,順便自取我的慰問品,我保證你下回來這兒就得上演《孤膽英雄》?!?/p>

回答我的,是鄧文杰愉快地咔嚓咔嚓咬蘋果的聲音。

我將注意力集中在要看的書上,過了一會兒,鄧文杰啃完蘋果,一邊擦手一邊難得好心地建議:“不如我給你開出院?”

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他向來帶著戲謔表情的臉上多了一點別的什么東西,類似于同情,我皺了眉頭,沉吟了一會兒合上書道:“說吧,外頭都傳我的身世傳到什么程度了?”

鄧文杰裝模作樣地說:“我可不是喜好傳小道消息的人。”

“行,你風格高尚,現(xiàn)在是我自己想聽的,趕緊說吧。”

“你強烈要求的?”

“少廢話?!蔽覜]好氣地回答。

鄧文杰將挽起來的袖子仔仔細細地放下來,抖著細細的褶皺,說:“無非就是你多慘多倒霉,版本眾多,莫衷一是,但總體而言,大多數(shù)同事都被你激發(fā)了基本的人道主義熱情,就連業(yè)務水平不如你、原本瞧你不順眼的某幾位,也紛紛找到心理平衡點?!?/p>

他微微一笑,風度十足地說:“你不覺得,這算一個好消息?”

我頭大如斗,不由哀嘆了一聲,抓起一個枕頭蓋到臉上。

“就連李院都發(fā)話,張醫(yī)生是我們院的青年骨干醫(yī)生,現(xiàn)在是她的困難期,我們大家都該幫助她。”

“上帝啊,”我大叫一聲,把枕頭抓下喊,“誰要他們幫助?我他媽的已經(jīng)辭職了,辭職了!”

鄧文杰若無其事地說:“哦,那個啊,忘了告訴你,你的辭職報告我一直沒上交,我跟咱們科的頭兒商量過,給你的是事假,現(xiàn)在你又住院了,那就是病假?!?/p>

我大吃一驚,問:“你說真的?”

鄧文杰詫異地反問:“我對女士所說的話從來都真誠啊?!?/p>

“鄧文杰你玩我??!”我怒罵一句,抓起枕頭扔他。

“親愛的張醫(yī)生,你這么說別人會誤會的,”鄧文杰一個華麗側(cè)身,輕松躲開枕頭襲擊,“我可還算你的領導,而且我有職業(yè)道德的?!?/p>

“是嗎?誰那天說咱們科新來的實習生年輕新鮮,完全就像為你的喜好打造的?”

“別提了,”鄧文杰不滿地微微皺眉,“那女孩太沒勁?!?/p>

我驚奇地問:“你不是說過她最喜歡的電影是《肖申克的救贖》,由此可見是位很有思想很有深度的女孩嗎?”

鄧文杰猶如吃了什么惡心之物一樣深吸一口氣,隨后飛快矢口否認:“我絕對沒說過?!?/p>

“我的記性媲美計算機?!蔽液敛涣羟榈胤瘩g他。

“OK,我說過,但我后來改變看法了,現(xiàn)在對我來說,《肖申克的救贖》是部庸俗的電影。”

我抱著手臂冷冷看他。

他被我看了一會兒,終于敗下陣來,舉手說:“好吧好吧,我發(fā)現(xiàn)我上當了,原來喜歡這部電影成了一個籌碼你懂嗎,現(xiàn)在很多小女孩都知道,拿《肖申克的救贖》這類高分電影裝品位釣男人再好不過。”

我來了興趣:“真的?”

鄧文杰大概也憋久了,攤手說:“我還以為有人說喜歡這部電影,起碼等于她喜歡里面主人公不屈不撓向往自由的精神,或者還能理解電影里深層次的悲憫、對自由和監(jiān)禁這些主題的反思等等,這就意味著這個女孩愛看書,愛聽高雅音樂,因為電影里有普契尼的歌劇唱段,她還擁有不凡的品位,因為主人公即便身陷牢籠也還不愿因此低俗和同流合污……”

我皺眉:“你為什么不能只是簡單地將這部電影評價為故事好看?”

“我這不是才明白過來嗎,那不過就是一個誰都能看懂的好故事,”鄧文杰郁悶地說,“連那個小實習生也不例外。”

“你給這部電影加了這么多期待值,”我把手里的書放到床頭柜上,“將喜不喜歡一部電影作為對異性有沒有好感的標準,這是你的問題?!?/p>

鄧文杰扶著額頭:“我只是不想再邂逅某部分只會化妝看偶像劇的女孩而已,別提了,簡直是災難?!?/p>

我笑了,問:“這么說你還希望在肉體歡愉之余,跟上床的對象交談兩句?”

“這要求不過分吧?”

“如果只能二選一,年輕漂亮的肉體和能交談的對象,你選哪個?”

“人是復雜的,”他認真思索了一會兒,說,“不可能只存在二選一的境地。”

“只是打個比方,如果現(xiàn)在有一個非常性感從頭到腳從胸部形狀到皮膚顏色都照你所愛打造的女士出現(xiàn),但她的言談舉止品味愛好跟你簡直南轅北轍,你還會跟她發(fā)生關系嗎?”

鄧文杰點點頭,誠實地說:“恐怕還是做了再說吧。畢竟是難得一見的性感身材?!?/p>

我哈哈大笑:“鄧文杰,說到底你就是這么淺薄膚淺?!?/p>

“誰不愛年輕漂亮的肉體?”鄧文杰反問,“你不愛?”

“我當然也愛,”我攤手說,“但沒愛到非擁有不可的地步,你看,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差別?!?/p>

“那是因為咱們性別不同,”鄧文杰憤憤不平地說,“還因為你只經(jīng)歷過少數(shù)的男人,對男人的想象力有限。”

“親愛的鄧醫(yī)生,容我再重復一遍,你對女人的品位真是淺薄?!?/p>

他皺起眉,不確定地問:“真的?”

“真的。”我肯定地點頭。

“啊,原來這就是我一直孤獨的原因。”

“孤獨這個詞怎么看也跟您不搭調(diào),”我嗤之以鼻,“鄧醫(yī)生,裝憂郁少年您明顯超齡了啊?!?/p>

鄧文杰厚顏無恥地昂起頭,我側(cè)身到床頭柜那重新拿了一本別的書,低頭翻起來。

“我說,你交過多少男朋友來著?”

“這種話題我可不想跟你討論?!蔽绎w快地回答。

“你不會從頭到尾只有那個前未婚夫吧?”

我抬起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鄧文杰沒心沒肺的笑只持續(xù)了幾秒就漸漸消散,大概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話有點過分了,于是輕咳一聲,說:“對不起啊?!?/p>

我點點頭,接受他的道歉。

“那什么,我其實就想問,你對男人的品位怎樣?”

“沒什么所謂的品位,”我心里微微一疼,但很快忽略不計,輕松地說,“如果要說,我想我可能會偏愛胳膊粗壯的。”

“喂,大家明明一樣這么庸俗嘛?!?/p>

我笑了起來。

鄧文杰瞥了我一眼,小聲地問:“旭冉,你那個未婚夫,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你為什么想知道?”我從書上抬起眼,靜靜地看著他微笑。

鄧文杰聳肩:“我只是隨便問問,你可以不答?!?/p>

我嘆了口氣,忽然覺得此時此刻的鄧文杰就跟一個好奇的小寶寶一樣問出令人煩悶的問題而不自知,我摸摸頭發(fā),心想這家伙一向說話行事非常人,也真是不能跟他一般見識。我緩緩地說:“他,算一個好人吧,誠實,不造作?!?/p>

“有你喜歡的粗胳膊嗎?”鄧文杰認真地問。

我微笑搖頭說:“那倒沒有,咳咳,所謂粗胳膊,等于作為一種得不到的象征物而已,就是那種偶爾在大街上看到會想,哎呀如果抱著有粗胳膊的男朋友,滋味可能不錯,僅此而已?!?/p>

鄧文杰一本正經(jīng)地表示贊同:“的確如此啊,我偶爾也會想找個平胸禁欲的三十歲以上女性做女伴,沒準會很刺激呢?!?/p>

這幾日住院閑來無事,我得以有機會觀察身邊不同的醫(yī)生。

比如說,手術前十五分鐘會做什么,想必一千個外科醫(yī)生會有一千個不同答案。有人會選擇靜坐閉目,有人會干脆倒床休息,有人會重復看病歷和X光片,有人則愛跟小護士瞎聊天,有人則喜歡召集一同進手術室的醫(yī)護人員開會,嘮叨一些大家都知道的細節(jié)。

醫(yī)生與醫(yī)生之間,哪怕面對同一件事情仍有各自不同的處理方式:比如鄧文杰,這十五分鐘也許他就寧愿花十分鐘跟實習醫(yī)或漂亮的小護士調(diào)侃逗趣;若是傅一睿,我敢肯定他會花一半以上的時間洗手,以一臉的凜然正氣與看不見的細菌做斗爭。為此有一年圣誕我送了他一套護手霜,成功地令面癱先生三天不跟我說話。

外科醫(yī)生這一職業(yè),并非如外人所想那般整日沉浸在救死扶傷、仁心仁術、醫(yī)德品德等充滿犧牲意味的道德感中,就我個人而言,外科手術令人興奮的地方在于它的修補功能,它直接將地球上最復雜精密的儀器——人體剖開了攤平在你面前。這個過程極其挑戰(zhàn)智力和想象力,我能理解西方中世紀偷偷進行解剖研究的藝術大師和醫(yī)學先驅(qū)為何如癡如狂地躲在墓穴里解剖尸體,因為人體實在令人驚嘆,天才的外科醫(yī)生能獨辟蹊徑,實驗性地對人體進行改造,與它的基本運行規(guī)律相搏斗,并進而令這部儀器按想要的方式運作。

為了這種激情,我才當?shù)耐饪漆t(yī)生。也即是說,治病救人是在此之后附帶的東西,最初的原始的沖動,是修復這臺精密儀器的欲望。

但我現(xiàn)在已知道,這種觀念有不能承受的風險。

因為我面臨的是一個沒有回轉(zhuǎn)余地的矛盾:我在技能層面是在修復人體,但在情感層面,我面對的,卻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會呼吸,會行走,會微笑,會思考,會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活過的痕跡的人,也許那個痕跡,還遠遠比張旭冉留下的深刻得多。

所以我不能忘記那個死于并發(fā)癥的少年,因為我沒辦法對自己撒謊。

我自己知道,當他躺在手術臺上,當我切開他的胸腔進行例行手術時,哪怕我手上的工作程序沒有出錯,可當時我腦子里想到的是孟冬死了,我再也找不到他,我想的是我其實早就找不到他,他就算活著,也注定要離我遠去。

我在我的病患需要我全神貫注的時候,卻在暗地里為自己的那點私事肝腸寸斷。

我后來發(fā)現(xiàn),作為他的主刀醫(yī)生,我居然連那個男孩長什么樣都不記得。我依稀有他很瘦弱單薄的印象,但他的五官如何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他的臉稀薄得就如一層霧氣,跟病床上的白色被褥合二為一。

一個在記憶中沒有臉的少年,他去世時悄然無聲,身為他的醫(yī)生我卻只顧著哀悼孟冬的死,可實際上,孟冬的死未必就比這個少年的死更重。

這不是良心譴責的問題,它比良心譴責還要深刻,我還是沒有對傅一睿講真話,真話是,那天在我拿起手術刀的一刻,我是痛苦得恨不得死去的,我確確實實在琢磨死亡的事情,就像找到一個解脫苦難的繩索,我想攀緣上去,死亡的欲望在那種極端痛苦下宛若毒果,危險而誘惑。

它最終沒有誘惑到我,卻不知怎的,溜到我手下本該活下去、本該有無限可能的少年身上。

就好像是那個男孩接收到我關于死亡的信息,所以他離開了人世。

我怎能說我沒有責任?我不該在拯救一個人生命的時候,想的卻是如何剝奪我自己的生命。

我有一個隱藏的秘密沒告訴任何人,那就是這么多天了,我每天一陷入深度睡眠就做同一個夢:夢里我拿著手術刀站在手術臺上,一個看不到臉的男孩瘦弱的軀體在我手下僵硬變冷,他胸口破了一個大窟窿,而我身邊血流成河。

這不是什么好夢,我驚醒后滿身虛汗,然后就再也睡不著。

睡不著就開始胡思亂想,想孟冬跟我以前的事,想我們曾經(jīng)那么好,想未來這種東西曾經(jīng)也被我規(guī)劃過,想夢想和幸福其實我要的也很簡單,真不算多。

可為什么實現(xiàn)不了?哪里做錯了嗎?還是說,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我會突然有種恐慌,怕明天,怕明天不知道該怎么過,怕得不得了。

天一亮情況就開始好轉(zhuǎn),好像白天的到來莫名其妙地又讓我滋生了些許力氣,我渴望著別人來看我,傅一睿、鄧文杰甚至孟阿姨,有人來跟我說話,我就覺得好像跟世界的聯(lián)系又多了一條微乎其微的紐帶維系著。

但一到晚上,這些紐帶通通斷裂。

我害怕睡眠這種東西,更害怕失眠,權衡了一番以后,我覺得還是睡眠好點,于是在傅一睿過來看我時,我試圖跟他商量,問他能不能幫我弄點安眠藥。

這件事當然我也可以拜托別的同事,但是這種事一旦進入對答環(huán)節(jié),就免不了要回答“為什么要安眠藥”這樣的問題,而我無論說什么都會被別人拿去放大想象,這樣一來,身邊能幫我開藥而不被盤問的醫(yī)生似乎也只剩下傅一睿一個。

但傅一睿聽完后卻一反常態(tài),沒有說話,只是直直看著我,深邃的目光中流露出擔憂。然后他坐下來,坐的位置比以往要靠近我,我不自然地往后縮了縮,繼續(xù)說服他:“只是安眠藥,最普通的那種即可,你就幫我開吧?!?/p>

“你自己也是醫(yī)生。”

我點頭,盡量輕松地說:“可我不是被停職了嗎?哎呀你別多心,我絕對不會過量服用,也會注意不會產(chǎn)生藥物依賴,你知道我之前沒有服藥史……”

“我不會開的。”他淡淡地打斷我。

“又不是讓你弄大麻!”我怒了,“就這么點小忙你都不幫?”

傅一睿轉(zhuǎn)過頭,半晌,他啞聲說:“去看心理醫(yī)生吧?!?/p>

我愣了,立即搖頭:“別開玩笑了,我沒事看什么心理醫(yī)生,我就是最近有點失眠而已,失眠的人多了,難道都去看心理醫(yī)生?”

傅一睿沒理我,自顧自地說:“我想想這方面有什么熟人,找個好點的,不然我們回美國……”

“傅一睿!”我尖聲說,“我說了我沒事!”

他回過頭,定定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心虛,垂下頭重復說:“我真沒事?!?/p>

傅一睿長長嘆了口氣,他朝我挪近了些,這個距離已經(jīng)有點近得異乎尋常了,我尷尬地笑說:“傅一睿,傅學長,我身上都是消毒水味,你可想好了,再靠過來待會兒想吐可別怨我啊,還有啊,拜托你別說什么煽情的話……”

他皺眉,忍耐著低聲喊了句:“張旭冉,安靜會兒吧!”

我怏怏地住嘴。

他看著我,張開嘴唇,卻欲言又止,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我發(fā)現(xiàn)他兩手還是挺有勁的,他小心翼翼地捏了捏,皺眉說:“都是骨頭。”

我嘿嘿笑了笑,不自然地動了動。

“抱一下?”

我愣住了,睜大眼睛:“?。俊?/p>

“抱一下吧。”他重復了一遍。

“這很奇怪吧我跟你又不是情侶……”

“少廢話?!彼荒蜔┑爻哆^我,給了我一個緊緊的擁抱。他的手臂確實挺有勁,而且胸膛寬厚,溫度合適,靠過去猶如偎依火爐,但我覺得無比怪異,記憶中傅一睿從來沒這么對我,確切地說是沒這么對過任何人。在美國那種地方,同學老師朋友見面動不動就擁抱,他倒好,寧愿冷漠高雅地握手,也不來這一套。以前有個想追他的白人女同學問過我:“張,傅那么矜持,是因為你們中國人都這樣嗎?”

我開玩笑說:“不,是因為他有擁抱恐懼癥?!?/p>

但現(xiàn)在算怎么回事?傳說中有擁抱恐懼癥的傅一睿,居然不嫌我身上的消毒水味,不嫌人體帶著各種各樣的細菌,像抱一個嬰孩一樣把我緊緊攬在胸前,我被迫貼著他的鎖骨,僵著脖子一動不敢動,詭異地感覺到他的手又搭上我的頭頂,順著頭發(fā)慢慢撫摸,這種愛撫的方式怎么那么熟悉,我忽然莫名其妙想起我們當實習醫(yī)轉(zhuǎn)到兒科時,曾經(jīng)有前輩示范過如何通過正確的愛撫減緩嬰兒的虛弱癥狀。

我登時覺得非常尷尬。

“別動,”他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噓,別動。”

我不安地掙了掙,好心提醒他:“學長,我不是嬰兒,這種撫摸方式不會有用的……”

“閉嘴!”他斷然喝住我。

我靠在他肩頭,覺得不是很舒服,又往下挪了挪,貼近他的胸膛,這里皮肉均勻,肌肉凸起,就是體溫過高,而且耳測他的心跳有點過快。

就是不知道切開了是不是一顆完美的心臟。

我胡亂想著,莫名覺得有點困了,微微閉了眼,低聲說:“傅學長,謝謝你啊。”

他的手頓了頓,環(huán)著我后背的手臂緊了,半晌才啞聲說:“不客氣?!?/p>

“說句好聽的吧?!?/p>

“想聽什么?”

“明天會更好之類?!蔽议]上眼說。

“明天啊,”他似乎在嘆氣,幽幽地回答我,“明天會更好這種話,明顯違背常識?!?/p>

“你真掃興?!?/p>

他想了一下,認真地說:“一切都會過去的。”

“這句話不違背常識了?”

“勉強不違背,”他重復了一遍,“相信我,一切都會過去的?!?/p>

一陣酸澀涌了上來,我啞聲問:“真的?”

“真的,我保證?!?/p>

我突然就想哭了,忙拍拍他的后背說:“行了啊,現(xiàn)在能松開我了吧?”

“我還沒嫌棄你幾天沒洗澡,你倒敢先提要求?”

“那什么,我只是想說,你壓著我的傷口了。雖然已經(jīng)結(jié)痂,可這么壓著也會疼?!?/p>

到吃晚飯的時候傅一睿還沒有離去的意思,孟阿姨送湯來的時候我便在兩人內(nèi)涵迥異的目光的注視下,頂著心理壓力喝完那碗湯。

喝完后我又與孟阿姨不咸不淡地扯了兩句閑話,她最近在追一個倫理劇,時間一到便興致勃勃地打開我病房的電視看起來。此故事也不知哪朝哪代,在我看來除了化妝服飾誠然精美外,從劇情到表演都充斥一種態(tài)度,那種態(tài)度就是參與制作這部電視劇的每一個人都對“原創(chuàng)”這件事選擇了驚人一致的視而不見。我只花了不到五分鐘就猜中了劇情,無非是少爺愛上丫鬟,丫鬟是少爺父親的私生女,而少爺又是母親的私生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只是在血緣問題上打一些似是而非的筆墨官司。

我疲倦地打了個呵欠,微微轉(zhuǎn)過頭,看見傅一睿居然也看得入神,只是他臉色嚴峻,不像在看一出肥皂劇,反倒像在等待某種科學實驗的數(shù)據(jù)。這與一旁看得眼淚汪汪的孟阿姨形成絕妙對比,我有些想笑,伸手推推他。

傅一睿像回過神,問:“怎么?”

“你喜歡這出???”

“還好,”他回頭又盯了屏幕幾秒鐘,下結(jié)論說,“女主角的臉削過骨?!?/p>

我撲哧一笑,問:“你看半天就在看這個?”

“是啊,”他頗有些困惑地說,“我最近總遇到想要弄成這種臉型的女孩,手術本身沒有難度,只是從唇內(nèi)和鼻腔內(nèi)開刀,但對患者而言負擔和風險都不小,費用也不低。但無論我們怎么說,那些女孩們都不為所動?!?/p>

“大概她們認同這種美吧,”我笑了,回頭看電視中那位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孩,“每個時代都有自己流行的美人款式,就跟時裝一樣?!?/p>

孟阿姨聽到了,轉(zhuǎn)過頭插嘴說:“是啊,我們年輕時就覺得演劉三姐的黃婉秋漂亮得不得了?!?/p>

我笑著說:“要擱現(xiàn)在,她那就叫包子臉,娛樂圈混不下去的?!?/p>

孟阿姨被我逗樂了:“哎喲,那叫福相好吧,以前大戶人家找媳婦就要挑那樣的??刹皇乾F(xiàn)如今尖到能戳死人的下巴骨,有講究的人家可要嫌棄這不是有壽旺夫的相咯?!?/p>

我笑了:“您沒聽傅醫(yī)生剛剛說嗎,他們科遇上大把小姑娘愿意丟錢削尖下頜骨?!?/p>

“啊?在臉上動刀啊,為什么呢?”

“為了漂亮啊,”我笑呵呵地看向傅一睿,“要不趕明兒我也弄一個?你給我打折。”

傅一睿嘴角微微上勾。

“你可不許胡來啊,”孟阿姨瞪我,“有那個工夫還不如琢磨怎么打扮,不是阿姨說你,給你買的裙子呢?旗袍呢?你都不往身上試,哪里能好看?年輕時候不打緊,年紀一上來你再不好好拾掇自己就晚了?!?/p>

我呵呵地笑:“我就算打扮了也不如您漂亮,還是別折騰了?!?/p>

“話不是這么說,”孟阿姨有些高興,但仍然熱心地指正我,“三分長相七分裝扮……”

傅一睿冷淡地打斷她:“她長得不差。”

“???”孟阿姨有點愣。

傅一睿難得好心地微微朝電視那邊昂起下頜,加以補充:“至少比那個好?!?/p>

我們順著轉(zhuǎn)過頭,正看見女主角一張狹小且滿是脂粉的臉上布滿淚水,指著男主角顫聲哭訴:“你不能這么對我,因為我是你的親妹妹……”

我登時沒忍住,撲哧一聲就笑了,孟阿姨大概也覺得滑稽,便也笑了,只有傅一睿老神在在,以頗不以為然的目光掃了我們一眼。孟阿姨邊笑邊點頭:“這么看來,我們?nèi)饺酱_實比她強?!?/p>

我得意揚揚:“那可不?!?/p>

“可惜身材不敢恭維?!备狄活5仄沉宋乙谎?。

我大窘,罵:“傅一睿你少說一句會死啊。”

就在此時,傅一睿腰間的手機突然響了,這么晚叫他肯定是急診,但整形外科哪來的急診?我正覺得奇怪,傅一睿已經(jīng)說:“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p>

我點點頭,對他揮手說:“快去吧?!?/p>

他又朝孟阿姨點點頭,轉(zhuǎn)身快步走出病房。我目送他離開,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孟阿姨目光怪異地看著我。

我被她看得心里發(fā)毛,問:“怎么啦?”

孟阿姨嘆了口氣,湊過來摸摸我的頭發(fā)不說話。

我訕笑了下:“阿姨,您干嗎呀?”

“他說得對,”孟阿姨看著我,微微笑著說,“我們?nèi)饺桨。莻€好看的大姑娘了。”

我被這種話差點噎到,通常這樣的開頭下面就該隨著大段感人淚下的說辭了,我忙打斷她說:“我哪有電視好看,您還是看電視吧,那對兄妹相認了……”

她委屈地看我說:“你就跟冬冬一樣,聽我說完一句話的耐心都沒有。”

這下我可不敢亂打岔,只能搖頭說:“怎么會,您說您說?!?/p>

“我打你從小,就琢磨著讓你當我們家的孩子,你不知道,那時候你才這么點大,皺著眉頭說大人話,那小模樣可好玩可惹人疼了……”

這段話我這十來年聽了不下百次,而且自從我跟孟冬的關系確定下來之后,她更是會逢人便說這個媳婦是自己從小就替兒子相好的,模樣性情如何知根知底,我聽得都快能背下來了。

有一次我曾經(jīng)跟孟冬聊起過,我問他孟阿姨真的一早就相中我?他當時聽了哈哈大笑說,我媽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天生愛羅曼蒂克,姻緣天定、青梅竹馬是不是說起來特別浪漫?

我說,只怕人聽的沒覺得浪漫,倒覺得張旭冉從小就給你們家當童養(yǎng)媳多么不容易。

那個時候,孟冬笑嘻嘻地抱住我說,她是不是一早相中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

但說這句話的人早已不見了。

誓言這種東西何其殘忍,它只讓聽的人銘刻在心,卻不讓說的人牢記不忘。

我心情一下黯然,看著孟阿姨,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摻雜著憂傷的溫情,我第一次想好好聽她說完那個故事,故事里有兩個小孩子,他們兩小無猜,心心相印,他們一起長大,戀愛,他們覺得在一起是最天經(jīng)地義的事,他們分享他們之間無可替代的親密感。

他們在那個故事里,沒有分開。

“冬冬跟我說要跟你結(jié)婚時,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我高興得一宿都睡不著,一直在想你們結(jié)婚時怎么打扮你,怎么讓你成為最美的新娘……”

“但是冬冬要當那個什么戰(zhàn)地攝影師,我當初就說這個工作太危險,我不同意,可你那么支持他,他爸爸也支持他,他又從來不聽我的,從小到大,他就沒聽過我的,他要是聽一次該多好……”

她嗚咽出聲,我心下凄然,只能握住她的手,詞不達意地安慰:“別難過,阿姨別難過,你這樣難過,孟冬知道了也不會好受的……”

她大聲啜泣,我手足無措,她的難過就像從地底伸出的一只手,不斷將我拽入深淵。

“你別怪他好不好?冉冉,我替他道歉,你別怪他好不好?”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哭著說,“冬冬不是有意的,他那么喜歡你啊,喜歡了多少年,我都看著的啊,我都看在眼里,這么多年的感情,哪里能說變就變的?他只是,他只是迷惑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他活著,他現(xiàn)在一定后悔了,原諒他好嗎,冉冉,原諒他吧,阿姨求求你,別讓他走都走得不安心……”

我覺得喘不過氣來,心臟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狠狠掐住,全身血液都無法通過。

我想推開她,想祈求她別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但我做不到,我的力氣仿佛被看不見的抽水機抽干了似的,只能發(fā)出徒勞的呵呵之聲。

“多少年了啊,我看著你們從一點點的小人兒一塊長大,兩個人那么要好,好到像一個人似的。你忘記了嗎?很多話冬冬不跟我說,不跟他爸爸說,他只會跟你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最親密的愛人,他說要跟你結(jié)婚時,你不知道他的表情就像一個男子漢要去上戰(zhàn)場一樣堅毅。我那時就知道,如果我說不同意,他一定會轉(zhuǎn)身帶你離開??墒俏以趺磿煌饽??我怎么可能不同意我的兩個孩子在一起?你們這樣相愛,你們根本誰也離不開誰。冬冬是個沖動的孩子,他自己沒鬧明白,我卻看得很清楚,他不可能真的愛上那個外國女人,一個人一生中的真愛只能有一次,他已經(jīng)給了你,又怎么可能給別的女人?你原諒他好不好?別怨他,你要怨他,他在天上的靈魂不會安息的……”

我用盡力氣,在兩眼發(fā)黑前伸出胳膊按到床頭的按鈕。

警報聲響起,外面?zhèn)鱽硪魂囙须s的腳步聲,護士長并兩名值班的實習醫(yī)生沖了進來,其中一個我指導過的年輕醫(yī)生焦急地沖上來,拉開了嚇得呆愣住的孟阿姨,帶上聽診器一邊聽心跳一邊問:“張醫(yī)生,您覺得怎么樣,張醫(yī)生,您能聽見我說話嗎?”

我閉上眼,忽然覺得無比疲倦,我想說我沒事,但我忽然厭煩了總是說我沒事。

我明明情況很嚴重,從里到外的嚴重,仿佛霉爛的蘋果,從芯那里就發(fā)黃發(fā)黑。我想起孟阿姨說的話,一個人的真愛只能有一次,這句話純粹胡說八道,孟冬愛我的時候是真實的,他愛那個女孩的時候也是真實的,兩者之間并不矛盾,因為愛根本就不具備孟阿姨所以為的約束力和神圣性。

當他說愛的時候,僅僅只是在說愛而已。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