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密

社會心理學有一套度量親密程度的工具，核心概念是身體距離。簡單地說，兩個人靠得越近，關系越親密。社會心理學是社會學專業(yè)的必修課，學生剛剛接觸這門學問，覺得很神奇，因為它能解釋我們習焉不察的社會細節(jié)。我默默用新學到的理論評估了自己和女同學的關系，感到非常迷惑。根據(jù)這種理論，我們應該是戀人，事實卻不是這樣。

測量親密程度的理論精確到厘米，并且有實驗心理學提供支撐，聽上去好像很科學。但科學并不能解釋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等我發(fā)現(xiàn)這一點，對這門科學就產(chǎn)生了抵觸情緒。

如果教師習慣于照本宣科，他們便會把沒有經(jīng)過真正思考的東西灌輸給學生，還自以為在傳授經(jīng)過檢驗的理論和方法。由于普遍缺乏懷疑精神，也不愿意學生站出來挑戰(zhàn)自己，維持虛幻的權(quán)威感的方式是廉價的。就其終極形式而言也不過是考試。我做了太多的名詞解釋，結(jié)果把這些名詞忘得精光。身體距離是僅剩的幾個我還記得的專業(yè)名詞之一，原因很簡單：這個詞非常微妙。

語言能夠刺激想象，這一點和照片類似。照片上兩個女孩緊緊靠在一起，讓我想起自己有過的類似經(jīng)驗。緊密的身體接觸導致熱量交換。舒婷的詩說：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這是浪漫的說法。痛哭一晚，心臟承受不了。但肩膀一旦體驗過眼淚的溫度，那種感覺很難忘記。不那么親密的人，因為偶然的原因，身體緊靠在一起，短暫的熱量交換也會喚起一些溫柔的回憶。我曾在長途客車上酣然入睡，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靠在鄰座的肩膀上。她并沒有叫醒我。反之亦然。

這類臨時的親密關系不被社會心理學理論計算在內(nèi)，因為這類理論建立在“人是理性的”這個假設上。理性意味著我們時刻會對預期進行管理和投資。但這和實際情況不符。

在這里我想舉一個反例。有一種病，患者極度期待擁抱別人，或者是被別人擁抱，中國人稱之為花癡。如果福柯知道這種疾病的存在，他會問，區(qū)別正常人和病人的標準是什么？從何而來？我們渴望教科書式的親密關系，也渴望定義之外的親密關系，但在這個世界上，即使是片刻溫存，也不是容易的事。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弗洛伊德時代的精神病學更接近真相：如果親密關系是正在發(fā)生的事實，我們就無暇談論它。當我們談論親密關系，即使是以學術的方式，唯一的原因只是我們?nèi)鄙偎?/p>

但在大學課堂上，假設往往是不能討論的，因為反例無法窮盡；質(zhì)疑將動搖知識的基礎，令乏味的課堂教學變得更乏味。而且，語言能創(chuàng)造現(xiàn)實，這一點為照片所不及。幾乎所有的社會科學，都是語言創(chuàng)造的現(xiàn)實。按照社會科學的一般邏輯，社會行為可以而且應該被度量。學者們就像度量衡管理所的公務員一樣，描述并管理理想型的社會行為，并為他們設定的標準提供學術化的解釋。這樣一來，社會科學就創(chuàng)造了新的現(xiàn)實。通過建構(gòu)身體距離這樣的術語，成功地為我們對人際關系的想象設置了界限。相比之下，還是精神分析學說更親切一些。如果對這門學問的了解不是限于“俄狄浦斯情結(jié)”之類的術語，就會知道，精神分析就像是寫小說，關鍵不是它提出的解釋框架，而是要有個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