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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子·瘋子——讀楊凝式《韭花帖》 諸榮會

中國雜文年度佳作2017 作者:耿立,和莊 著


風(fēng)子·瘋子——讀楊凝式《韭花帖》 諸榮會

天下的瘋子無非兩類:一類是真瘋,一類是裝瘋。

若是真瘋,其即為病,除卻病因或可略說一二外,可說之處應(yīng)該不多;若是裝瘋,可說之處便一定不少,且其中一定還很復(fù)雜。

楊凝式,人稱楊風(fēng)子,此“風(fēng)子”多少有點(diǎn)為尊者諱的意思,其實(shí)就是“瘋子”——究其“瘋”,應(yīng)該不會是真瘋,有他留下的《韭花帖》為證。

晝寢乍興,饑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飧。當(dāng)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shí)謂珍饈。充腹之余,銘肌載切,謹(jǐn)修狀陳謝,伏維鑒查,謹(jǐn)狀。

《韭花帖》全文僅六十三字,即使翻成現(xiàn)代漢語,大體也只不過百多字:

午睡剛起,正覺腹中饑餓。忽然收到你的來信,還有賜予的一盤韭花。眼下韭花正是當(dāng)令蔬菜,味道本來就好,配合肥嫩的羔羊肉一起吃,真是美味呵。吃到美味,自享之余,我將切記于心,特寫此回信答謝,希望你能接受。

一盤韭花,原本區(qū)區(qū),但是由于送達(dá)的時刻恰到好處——一正好午睡起來,腹中饑餓,二是正好有肥嫩羔羊肉可配著一起吃——便既有雪中送炭般的及時,也有錦上添花般的完美。于是對遙送韭花的朋友心生感念,遂修書致謝。如此一來一往間,禮輕情重,語短意長,恰到好處——主人公若真是一瘋子,豈能對于人情世故有如此準(zhǔn)確把握!

再看原帖,寫作七行,雖有“天下第五行書”之稱,其實(shí)字體應(yīng)屬行楷,甚至就算楷書也未嘗不可。能操翰弄墨的瘋子也是有的,但一般都多只是任筆為體,甚至是信筆涂鴉;能寫一筆楷書的瘋子,應(yīng)該是很少的吧!更何況《韭花帖》并非一般楷書作品,即使將之放置于整個書法史上來觀照,此也可謂一匠心獨(dú)運(yùn)之楷書杰作。

首先,說其為楷書,但是又以行書筆法為之;說其為行書,明明呈現(xiàn)的又多是楷書的美學(xué)特征。如此筆法,向上越過了整整一個唐代的楷書,直接智永;向下則開啟了趙孟頫以行書筆意作楷書的先河。其次,在章法上也一破楷書常規(guī),將字的行距和間距有意拉開,并采用有行無列的方式,使整件作品呈現(xiàn)出意趣蕭散、意味雅淡的風(fēng)格,把楷書的章法法則與作品的內(nèi)容意趣結(jié)合得渾然一體,如同天成。如此匠心,豈能出自于一瘋子筆下?即便真是天成,那也只能靠妙手偶得!

不過,如果楊凝式只寫出了《韭花帖》,人們一定不會將“楊風(fēng)子”的雅號贈送予他的,他還寫過《夏熱帖》,還寫過《神仙起居法》《盧鴻草堂十志圖跋》,他還在當(dāng)年洛陽城里城外的大小寺廟中,直向著一座座粉白的墻壁“箕踞顧視,似若發(fā)狂,引筆揮灑,且吟且書,筆與神會,書其壁盡,方罷,略無倦怠之色,游客睹之,無不嘆賞”。想來那“楊風(fēng)子”的雅號,一定是這樣得來的吧?那情景,那風(fēng)采,不難想,一定如當(dāng)年的癲張、醉素吧——“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飄風(fēng)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shù)字大如斗?;谢腥缏勆窆眢@,時時只見龍蛇走”……

宋代大書法家黃庭堅,曾在洛陽親眼看見過楊凝式揮灑在寺院墻壁上的書法,他的評價是“無一字不造微入妙”,并將楊凝式的字和吳道子的畫,評為當(dāng)時的“洛陽二絕”。多年后,他在為蘇軾《黃州寒食詩帖》題跋時,為了高度贊揚(yáng)蘇軾此帖書法水平之高,竟寫道:“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fù)為之未必及此!”黃庭堅的眼光我們沒有不相信的道理!

只是吾生晚矣,無福一睹楊凝式揮灑在那些寺廟粉墻上的墨跡,讓我們產(chǎn)生無限遺憾的同時,也給我們無限想象,那些墻壁上的書法,一定不會是《韭花帖》那樣的書體吧!一定是龍?zhí)扉T般的行書,或驚蛇入草般的草書!或許楊凝式的另幾件傳世杰作《夏熱帖》《神仙起居法》和《盧鴻草堂十志圖跋》正可作為我們?nèi)绱讼胂蟮拿髯C——它們與《韭花貼》全然不是一個面目,同時各自又一件一個面目,全然不同:

《韭花帖》故意將字間距與行距拉大,《盧鴻草堂十志圖跋》則來了個相反,故意將字距緊縮,使整件作品顯得雄渾茂密,其茂密的程度,較之以茂密著稱的顏真卿書法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韭花帖》用筆,可謂精致至微妙,而《夏熱帖》又來了個相反,似破筆直刷——不知后來米芾之“刷字”是否從此得到過啟發(fā)。還有其字法與章法,可謂正反、大小、松緊、曲折隨意為之,一切似都打破常規(guī),然而,又正是在這樣一種奇形異態(tài)中天性真情盡顯。

《韭花帖》是用行書的筆意寫楷書,而《神仙起居法》則走得更遠(yuǎn):以狂草的筆法寫行書,其故意增大的收放之間、騰挪之間,更加空靈、自由、飄逸,讓人能聯(lián)想到的,不光是神仙,還有與神仙天宮相關(guān)的云霞霓裳、氤氳遠(yuǎn)樹,甚至電閃雷鳴……

將《韭花帖》《夏熱帖》《神仙起居法》和《盧鴻草堂十志圖跋》放在一起,一眼看上去,真是很難看出它們竟是出自一人之手,但是事實(shí)上它們又切切實(shí)實(shí)都出自于楊凝式之手。

什么叫風(fēng)格?就是一個藝術(shù)家總體上所呈現(xiàn)的一個相對固定的某種美的特點(diǎn),可是楊凝式,似乎沒有一個共同的、相對固定的特點(diǎn),即每一件作品便呈現(xiàn)出一種獨(dú)特的面目。

那么,楊凝式為什么要如此變換風(fēng)格?為什么出自他一人之手的不同作品風(fēng)格會差異如此之大?對于一位藝術(shù)家來說,這未免太瘋狂了吧?而這一特點(diǎn),對于一位藝術(shù)家來說,一定是有意而為,而這或許也正可做楊凝式的“瘋”“裝瘋”而非“真瘋”之一證!如果“真瘋”,是絕對不可能如此的,其只能任筆為體、信筆涂鴉!

然而,楊凝式的“瘋”還是出了名:“時人盡道楊風(fēng)子。”他在朝為官至太子少師,上朝下朝自然有儀仗相隨,但是他偏要甩開儀仗策杖前行,理由是那樣走得太慢。他喜歡去寺院的粉墻上揮灑,每每出門,仆人問今天去哪座寺廟,他隨口回答:“宜東游廣愛寺?!逼腿苏f:“不如西游石壁寺。”他說:“就聽你的,去廣愛寺?!逼腿苏f:“我說的是去石壁寺!”他又說:“好呵好呵,那就去石壁寺?!贝搜源诵校坪蹉裸露趬糁幸话?,現(xiàn)實(shí)生活中似乎完全沒了主意如一具行尸走肉。只有當(dāng)他到了寺院,面對一面粉白的墻壁,他才會重現(xiàn)活力。再當(dāng)他在這些墻壁上盡情揮灑時,更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而這樣的人在一般人眼中豈不就是個瘋子!

然而,作為宰相之子,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飽讀詩書的他,怎么就成了瘋子的呢?據(jù)說全因為他父親的一次舉動和他與父親的一場對話。

唐朝末年,藩鎮(zhèn)割據(jù),農(nóng)民起義,天下大亂。最后朱溫自立稱帝,國號大梁。眼見著一個個當(dāng)年信誓旦旦忠于大唐、“不事二主”的縉紳大夫,都爭先恐后地跑去向朱溫交出大唐印鑒,并向新主子宣誓效忠。楊凝式的父親楊涉,曾是唐末的宰相,也準(zhǔn)備去向朱溫交出國璽,楊凝式見此禁不住沖著父親大喊:“國家至此,你身為宰相,難棄其罪。不思己罪,便已罷了,竟還要獻(xiàn)出故國玉璽,邀寵新主,茍全性命,屆不怕遺臭萬年!”

還沒等楊凝式將此話說完,父親已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并大驚失色地說:“此言若讓外人聽到,咱楊家定會被滿門抄斬呵……”從此以后,楊凝式便變得瘋瘋癲癲。然而細(xì)想想,他能不瘋嗎?一邊是自家老小幾十口人的性命,一邊是做人氣節(jié),哪一邊都是他不愿舍棄的??!

不過楊凝式“瘋了”也好,就此中國歷史上便少了一名為亡朝殉節(jié)的傻瓜,也少了一名稱職于新朝的循吏,而多了一位杰出的書法家。并且,他竟能在唐末到五代近百年中國歷史上最混亂的時期之一,奇跡般地活了八十二歲。宋人張世南在《游宦紀(jì)聞》中說得好:“世徒知陽狂可笑,而不知其所以狂;徒知墨妙可傳,而不言其挺挺風(fēng)烈如此!”

“瘋了”的楊凝式,其實(shí)比誰都清醒!

《食魚帖》在懷素傳世法帖中,寫得真不算好,不要說與洋洋灑灑可謂鴻篇巨制的《自敘帖》不能比,即使與只寥寥兩行的《苦筍帖》也不能比,甚至比之懷素那些“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的作品,也顯得有點(diǎn)松散,有點(diǎn)拘謹(jǐn),有點(diǎn)猶豫,有點(diǎn)精神不足、萎靡不振。但我讀之還是很喜歡——但這主要不是因為書法,而是因為內(nèi)容。

帖名“食魚”,想來懷素一定吃了不少魚吧,否則怎么會為此而留下一帖!但是懷素可是個和尚呵,和尚是可以吃魚的么?抑或唐朝的和尚是可以吃魚的么?不能不給人以懸念!

將帖展開,五十六個字被分作八行書寫,讀之懷素一副悶悶不樂、郁郁寡歡、百無聊賴的神情如在眼前:

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深為不便,故久病,不能多書,實(shí)疏。還報諸君,欲興善之會,當(dāng)?shù)梅鲑?。九日懷素藏真白?/p>

噢,怪不得既沒有“自敘”中那洋洋灑灑的激情,也沒有“苦筍”中那滿篇流動的氣韻,首先是因為精神不佳,其次是在病中!

不過,好你個老和尚,你的“故久病”,竟然僅僅是原本“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且食肉食得“又為常流所笑,深為不便”!那你這“不便”在哪兒呵?是不是因為“常流所笑”,你就不能公開吃,不能吃太多?看來你還有顧忌,終還沒有跳出三界嘛!

或許本來就是!懷素雖然身為和尚,但佛道既并非他心中的最高,也非他行為的追求,他的宗教則是書法。

說起來也只有唐朝會有這樣的事情,換言之,這樣的事發(fā)生在唐朝很是正常。想當(dāng)年,貴為皇帝的李世民,竟然因為喜歡書法而御筆親撰了一部《王羲之傳論》,再后來,貴為皇帝的唐肅宗,在朝廷之上與柳公權(quán)討論“筆何盡善”時,柳公權(quán)的回答竟然是:“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笔菫楣P諫!至于唐朝時為官心不在官而只在書者更是太多了,若推著名者,前有張旭,后有楊凝式。到了懷素這兒,多一個身在佛門又心不在佛而在書的人,豈不很正常!

據(jù)懷素在《自敘帖》中所敘,他是長沙人——但是也有說他是零陵人的——他到底是哪里人誰也搞不清,事實(shí)上搞清搞不清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個孤兒,這便注定了他的童年必定是苦難的,因而也不難理解他為什么少不更事就成了一名和尚,且成為和尚后又不念經(jīng),不坐禪,不守戒,而是種了一萬多株芭蕉,每天就著大片蕉葉書寫,苦練書法,是為“書蕉”!他寫壞的毛筆一支又一支,最后竟堆積如山,埋之成冢,謂之“筆?!薄F鋵?shí)這筆冢之中,埋葬的豈止是筆,應(yīng)該還有他過早逝去的青春和與青春相伴的種種幻想。因此當(dāng)流放途中,獲釋的李白在回家的途中于零陵小城見到他時,竟在詩中稱他為“少年上人”——這既與李白看了他的草書而對眼前這個少年肅然起敬有關(guān),但一定也與懷素的“少年老成”有關(guān)吧!

李白是懷素書法藝術(shù)的第一個伯樂,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貴人,但這話說回來,一切也都是因為懷素的草書的確讓李白的眼睛為之一亮:“恍恍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于是他激動地高叫:“王逸少、張伯英,古來幾許浪得名。”即“書圣”王羲之、“草圣”張芝,與眼前這個少年的草書相比,只能算是浪得虛名!如此評價可謂登峰造極!

李白的評價讓懷素一時志得意滿、躊躇滿志那是一定的,但是或許也讓他有些忐忑不安吧!自己的書法真的有那么好嗎?于是他離開了零陵、離開了長沙,來到京城長安,他要求證李白的評價!他要得到世人的承認(rèn)!他渴望這樣的承認(rèn)。

于是,一個年輕的和尚從故鄉(xiāng)出發(fā),來到了京城,以筆敲擊著一座座侯門王府,以書遍謁著各路達(dá)官顯貴。每當(dāng)夕陽西下、華燈初上,懷素就從寄居的寺廟出發(fā)了,或徒步,或騎一匹精瘦的老馬,或走過一條條僻靜的小巷,或溜過一條條熱鬧的長街,走向一個個約定的宴會與筵場。人們之所以要請這個和尚,一是因為他能喝酒,而且還很“好玩”,一喝起來“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以后始癲狂”,揮拳行令,完全忘了自己是個和尚,當(dāng)然更主要的還是他的書法表演。這不,宴會的主人或早將一堵照壁粉刷得潔白,或早將裱好的手卷攤開在一旁——那都是為他準(zhǔn)備的。

當(dāng)酒過三五巡,燈火近闌珊,人人似乎都有了醉意,人人又似乎有了倦意,懷素也似乎有點(diǎn)倦意,他斜靠在交椅上,似睡非睡、似閉非閉的雙眼,似乎正乜斜著一旁的粉墻或攤開在桌上的手卷。此時此刻,主人一般都會心領(lǐng)神會,用手勢招呼著大家漸漸安靜下來。當(dāng)眾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時,只見似乎已醉倒在交椅上的和尚,突然間跳了起來,濡墨揮毫直沖向粉壁或手卷,只見粉墻上、長廊上、手卷上,立即風(fēng)煙激蕩,立即龍蛇飛舞,立即濤走云飛……當(dāng)他在眾人一片嘖嘖聲中將筆擲去,掌聲雷動,“滿堂觀者空絕倒”——宴會也便在此時達(dá)到高潮。如此場景,此前只有張旭能夠上演,但張旭畢竟是一“官”,這官的身份,哪里有懷素這和尚身份與行為的反差巨大呵!其效果自然也難同日而語!這哪里只是書法創(chuàng)作,分明是一種行為藝術(shù)!只是那個時代沒有“行為藝術(shù)”這一說罷了。

如此行為藝術(shù),自然為懷素在京城贏得了巨大的聲譽(yù),也為他獲得了一個“醉素”的雅號,并從此在中國書法史上與“癲張”齊名。

這樣的生活,難道不是懷素希望的嗎?這樣的藝術(shù)難道不是懷素一直追求的嗎?這樣漂泊京華的生活,說起來真是令一千多年后眾“北漂”們羨慕不已呵!可是懷素卻想家了,想吃故鄉(xiāng)長沙的魚。京城縱有千般好,有一點(diǎn)卻讓他很傷腦筋,也很不習(xí)慣,這就是長安沒有長沙那么多河流,也便沒有長沙那么多的魚,吃了幾十年已吃慣了魚的懷素,不得不“多食肉”。懷素生病了!他自己說是因為沒魚吃,“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才使得他生了病。其實(shí)我想,十有八九是他說反了吧:或許恰恰是因為生了病,才想念故鄉(xiāng)長沙的魚的吧!也或許正是在病中,所以他才會脆弱,以至在乎起“為常流所笑”來!因為事實(shí)上,當(dāng)人們邀他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時,盡管在場的的確多數(shù)人只是“常流”,但并沒有人笑話他;當(dāng)他在揮筆將宴會推向高潮時,人們只當(dāng)他是一個書法家,一個藝術(shù)家,甚至是一個瘋子、醉漢,就是不會還記著他是一個和尚,并進(jìn)而笑話他。再說了,就算是他的所有言行真的“為常流所笑”,他又什么時候真的在乎過呢?病中的懷素居然在乎起來了,看來任何人在病中都會變得很脆弱!想到這兒,我也就原諒了懷素將這件《食魚帖》寫得不夠精彩了。好在他的病應(yīng)該快好了,因為他在此帖最后幾乎是懷著激動的心情報告“諸君”:若再有聚會,一定努力參加。

那一定又將是一場筆飛墨舞的精彩表演!

《中國書法報》2017年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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