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看不明白的神仙戀情

讀《西游記》一書中的降妖除怪故事有時感覺像是在看偵探小說，不是嗎？西天取經(jīng)路上，唐僧師徒本來走得好好的，忽然間冒出一個妖魔，帶著一群小妖，攔路打劫，橫生波瀾。這些妖魔或相貌怪異，或法術奇特，或寶貝非常。他們到底是何許人，原形究竟是什么，出身如何，是天上私自下凡的，還是本地自學成才的，不管是故事中的孫悟空，還是替古人擔憂的讀者，起初都是一頭霧水，弄不明白。

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線索逐漸清晰，妖魔的真面目也就慢慢顯露出來。最后，這些妖魔或是被打死，或是被主人收走。臨終告別前，都有一個必不可少的儀式，那就是現(xiàn)出原形。至此，一段恩怨才正式浮出水面，讀者也因此獲得了一種恍然大悟后的解脫感。全書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藏頭露尾，引而不發(fā)，這是典型的賣關子手段。如果作品一開始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降妖除怪故事也就沒有什么看頭了。賣關子的魅力由此可見，《西游記》的作者不愧是行家里手，比如波月洞收降黃袍怪這一段，關子就賣得相當不錯。

大戰(zhàn)黃袍怪是《西游記》一書中頗為精彩的段落，它把降妖除怪與取經(jīng)成員內部的矛盾有機地交織在一起，寫得一波三折，驚心動魄，引人入勝。初讀這段故事，似乎有些看不明白：這位黃袍怪顯得有些另類，其他妖怪挖空心思，拼著小命，千方百計想吃唐僧肉，而這位老兄對此好像興趣不大，并沒有提前打探消息之類的舉動，只是唐僧送上門來，才將其抓獲。捉到之后也沒有特別珍視，在聽到壓寨夫人的一番言論后，他竟然把唐僧放走，這在西天取經(jīng)路上可謂絕無僅有的舉動。

原因何在？說起來頗讓人感到意外：這位老兄的心思不在長生不老、與天地同壽，而在自己的老婆。照此說來，黃袍怪倒是一個愛美人不愛唐僧的情種了。如此多情的妖怪著實稀見。西天取經(jīng)路上，哭著喊著要和唐僧成親的女妖怪倒有不少，但她們基本上不是為了愛情，而是有著配元陽、得長生的功利目的，與黃袍怪相比，顯然低了一個檔次，人家黃袍怪才是真正的愛情主義者。

如此浪漫的情種妖怪出身如何，來歷如何，其間隱藏著什么秘密，這無疑是吸引讀者的一個重要問題。

后來，黃袍怪聽從夫人勸說，到寶象國的國王老岳父那里認親。當時的唐僧已經(jīng)是孤家寡人，抓住他易如反掌，但黃袍怪只是玩了個障眼法，把唐僧變成老虎?？梢娝麑μ粕緵]有興趣，倒是對國王自己的女婿身份更為關心。這位黃袍怪確實是不同凡響，他對情感問題的關心程度遠遠超過對現(xiàn)實利益的追逐。

黃袍怪此舉也使取經(jīng)隊伍陷入空前的危機。取經(jīng)隊伍已經(jīng)潰不成軍，到了需要坐騎白龍馬親自出面、收拾殘局的程度。這在西天取經(jīng)路上可是空前絕后的一次。

直到孫悟空再次出山，謎底才徹底揭開。原來這位黃袍怪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說起來這也是唐僧師徒在西天取經(jīng)路上遇到的身份最高的妖怪。其他的妖怪要么是神仙身邊的童子，要么是菩薩、天尊的坐騎。這位老兄則是地地道道的天庭政府官員。了解了這一點，發(fā)生在其身邊的蹊蹺事情也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從作品的描寫來看，在天庭上，除了玉皇大帝妻妾成群，發(fā)號施令，過著幸福生活之外，其他眾神大概都過著單身漢的日子。否則，身為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奎木狼怎么會出現(xiàn)感情問題？以他的身份和條件，在天庭找個三妻四妾應該不成問題，也犯不著冒這么大風險，拐帶披香殿侍女私奔。

奎木狼之所以如此膽大妄為，與天庭政府的管理混亂有關。這位老兄私自跑到下界十三年，按照天上人間的時間換算，在天上也有十三天。在這么長的一段時間里，一位天庭重要公務員失蹤，竟然沒有人發(fā)現(xiàn)?？梢娖涔芾硪呀?jīng)混亂到什么程度，著實需要孫悟空這樣的新生力量去鬧上一鬧了。

因為出身星宿，早已獲得參加蟠桃大會的入場券，解決了長生不老的問題，所以他對唐僧也就沒有多大興趣。再說唐僧取經(jīng)需要天庭大量配合的“天庭政府文件”估計也已傳達到他這一級干部。他就是有吃唐僧肉的心思，也不敢輕舉妄動。有此背景，他的表現(xiàn)自然和其他妖怪不同。他下界的主要目的不是別的，就是要了結一段因緣。從人性的角度來看，這個要求好像也不算過分。

不過，知道黃袍怪的來歷，還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這對神仙情人私自跑到下界后，出現(xiàn)了種種反常情況，有些還是讓人看不明白。

首先，兩人下凡的方式不同。黃袍怪屬直接跑到下界，這種方式比較高級，因為原有的法術、記憶都可以原封不動地帶過來。那位披香殿侍女則以投胎的方式下凡，結果原先的天庭記憶全部被抹去，等于換了個人，只知道自己在人間社會的活動。

何以如此？是不是奎木狼道行高些，可以跳出輪回的束縛，而披香殿侍女神通不大，必須經(jīng)過投胎這種比較低級的形式下凡呢？好像也不是這樣。比如月宮里的仙女和白兔，按說前者的道行要比后者高，但在下凡到天竺國的時候，仙女通過投胎的方式，而白兔則直接到下界為妖。再比如豬八戒因犯罪被貶，他也是以投胎方式來到下界的，雖然形貌發(fā)生改變，成為豬精，但原先在天庭的記憶則全部保留下來。這里面有什么講究嗎？是有一定的規(guī)律，還是因個體不同而出現(xiàn)差異？作品沒有交代，讀者自然也看不明白。

其次，兩人下凡后的情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據(jù)奎木狼的說法，兩人是發(fā)生私情后，相約下凡的。照此說來，披香殿侍女是心甘情愿的。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到了下界，這位披香殿侍女脫胎變成寶象國的三公主后，似乎將原先的約定忘得一干二凈。盡管和奎木狼生活了十三年，而且生了兩個孩子，但她卻有著深深的負罪感，認為這是“敗壞人倫，有傷風化”，責備自己是“天地間一大罪人”，心里一直想著逃走，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給父親送信，讓其營救自己。唐僧就是靠幫她送信，才逃過一劫的。當孫悟空擔心她舍不得黃袍怪時，她決然答道：“我怎的舍不得他？其稽留于此者，不得已耳！”

可見，這位侍女根本不認可這段姻緣。在她心目中，父母的重要性遠遠超過這位和自己生活了十三年的郎君。俗話說，日久生情。從這位三公主的表現(xiàn)來看，她和黃袍怪連這種程度都沒達到。當然，迫于黃袍怪的淫威，她在表面上不敢流露出來，以逢場作戲的方式保護自己。只是不知道奎木狼如果得知這一情況，心中當作何感想。

問題在于，披香殿侍女何以前后判若兩人，發(fā)生如此大的變化。是投胎過程中出現(xiàn)什么問題了嗎？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披香殿侍女是被奎木狼威逼或拐騙到下界的。因為兩人私情的情況都是奎木狼一個人說的，屬于典型的一面之詞。按照奎木狼的敘述，這場私情還是披香殿侍女主動開始的，“欲與臣私通，臣恐點污了天宮勝境，他思凡先下界去，托生于皇宮內院，是臣不負前期，變作妖魔，占了名山，攝他到洞府，與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纠堑倪@番話明顯有水分，經(jīng)不起推敲，而且不夠地道，有推卸責任的用意。如果是威逼、拐帶披香殿侍女下凡，罪行顯然要比兩人私通下凡重得多。如果說是披香殿侍女的主動勾引，則罪責更輕。

具體情況因作品交代的含糊而難以確知，本來玉皇大帝是可以調查清楚此事的，但他一來急著為自己遮羞，畢竟是手下發(fā)生的丑事，自己臉上也不好看；二來急于將孫悟空打發(fā)走。最后竟然以罰奎木狼到兜率宮燒火的方式草草了事。與豬八戒、沙僧此前的境遇相比，這樣的處罰明顯不公。

從黃袍怪一廂情愿、三公主逢場作戲的描寫來看，其中肯定是存在問題的。作者應該知道這樣寫存在前后不一致的問題，但他為什么還要寫得這樣撲朔迷離呢？是偶然的疏忽，還是有意為之？如果是有意為之，這里面有什么講究嗎？

想來想去，這段神仙之間的兒女私情還真是有點讓人看不明白。神仙的事情嘛，正如俗話說的“天機不可泄露”，肉眼凡胎如我輩者看不明白也是正常的，如果什么都弄明白了，自己不也成了神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