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全家下鄉(xiāng)之一
王強三次下鄉(xiāng),總計在鄉(xiāng)下生活了十年。
第一次下鄉(xiāng)時五歲,小孩子不懂什么是三年自然災害,只歡天喜地來到奶奶家。第二次下鄉(xiāng)時十二歲,在特殊時期跟著父母下到鄉(xiāng)里,如今回憶起來仍有一股苦澀泛上心頭。第三次下鄉(xiāng)時十七歲,是作為知識青年,滿懷豪情地到農村去戰(zhàn)天斗地的。
第一次是懵懵無知,第三次是激情滿懷,唯有第二次令王強輾轉反側,直到如今。
那是20世紀60年代末的遼南地區(qū)。幾輛南京產的“嘎斯”卡車向北駛去,頂著凌厲的北風,在堆滿積雪的公路上,不停地晃蕩著。若是遇上了凹凸不平的溝坎,還會大幅度地上下顛簸。
馬上要過春節(jié)了,卡車正拉著全家人及全部家當,準備到偏遠的山區(qū)去“扎根落戶”。
陰沉的天,北風狂嘯,攜帶著積雪在空中飛舞,風像刀片似的割著坐在后車廂里的人的臉頰。王強蜷坐在車廂里,不時還要艱難地伸縮一下凍僵的雙腿。
幾百里的路,司機每行一段就要將車停下,打開前機關蓋看看,再用腳踹幾下沾滿雪的車輪。
“這鬼天氣,這差事,這破車,這倒霉的!”幾個司機用車身擋著在抽煙,都抱怨詛咒不已。
“快點,快點。送去得了,天黑之前要趕回去呢!”一個年長的司機在風雪中大聲喊著。
車抖動了幾下后,又上路了,像帶著情緒般發(fā)出怪異的聲響,一止一滑、一扭一歪地行駛在雪地里。消音器不斷向外噴著黑煙,將路旁的雪都染成了黑色。
從上車開始,父親就倚在行李包上,一直未動,也不哼聲。他的表情很難形容,好像被凍得僵硬了一般,始終凝固著。他不停地從披在肩上的棉襖兜里掏出旱煙卷著,不知是風大還是手抖,總是還沒抽幾口煙火就滅了。他就這樣重復著卷煙、抽煙的動作。
北風掀起父親那件已經(jīng)變成黃白色的舊棉襖,在風中飄舞。那是公家發(fā)的制服,紐扣是銅制的,上面還有國徽圖案,顯示著曾經(jīng)的榮光。
王強的舅舅很多,今天來幫忙搬家的只有四位。那樣的年月中,很多親朋好友為了劃清界限,都不見了蹤影。
車上,舅舅們不時安慰父親幾句。幾年來,當著個不大不小的干部,父親卻備受辛勞。呼嘯的北風將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語卷走,散軼在空中,再難聚形。
在蒼茫的白色田野里,很難見到人的蹤影,偶爾才遇零星的牛車在路上慢騰騰地走著。牛低著頭,緩步慢踱,呼出的白霧聚合成團,直到被風吹開,在這灰色的天地間仿若有了生命一般。趕車的人畏縮在反毛的羊皮大衣內,戴著狗皮帽子,用圍脖緊緊扎住領口,手抄在袖口里,竟在寒風中打著瞌睡,信“?!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