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莫里斯·謝赫的青年時代 1920—1945
埃里克·侯麥,原名莫里斯·亨利·約瑟夫·謝赫(Maurice Henri Joseph Schérer),1920年3月21日出生于圖勒[1]。其父親家族來自阿爾薩斯,家族的主要分支過去居住在莫爾塞姆以西20公里處的斯蒂,位于孚日山脈腳下,上萊茵省的丘陵地帶。自19世紀中葉以來,當?shù)啬行远鄰氖率止I(yè),經(jīng)營葡萄酒生意或從事兵工業(yè)。往前追溯,歷史更悠久的傳統(tǒng)行業(yè)是馬蹄鐵匠,例如莫里斯·謝赫的祖輩。家族的次要分支居住在洛林地區(qū),分布在摩澤爾省的薩蘭堡和拉夫里姆博爾之間。1870年法國戰(zhàn)敗,阿爾薩斯—洛林并入德意志帝國,謝赫家族中為數(shù)不少的愛國天主教徒移居法國境內(nèi)。莫里斯的祖父勞倫·謝赫(Laurent Schérer)是一名兵工匠人,在位于蘇亞克區(qū)的國家兵工廠找到工作,從此定居圖勒。他的妻子安托瓦內(nèi)特·維埃勒(Antoinette Vialle)是一名洗衣女工,出身于土生土長的圖勒家庭。德西雷·安托萬·路易(Désiré Antoine Louis)是勞倫·謝赫的獨子,生于1877年,1914年復員后在市政府做辦公室主任,一直是家中主要經(jīng)濟來源。1919年母親去世后,德西雷與讓娜·瑪麗·蒙扎(Jeanne Marie Monzat)相識并結婚。讓娜比他小九歲,是科雷茲一戶人家的小女兒,她有三個姐姐,祖父在圣默克桑有一座農(nóng)場。讓娜的父親1850年生于圖勒,在財政部擔任公證員,他們與謝赫家住在同一條街。
圖勒生活
婚后不久,兩人買下一座老房子。房子地勢很高,俯瞰科雷茲河岸,典型的17世紀末風格。兩個兒子就在那里出生,莫里斯生于1920年,雷內(nèi)則是1922年。這是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相比于出身普通的父母一代(父親來自手工業(yè)家庭,母親來自農(nóng)業(yè)家庭),謝赫夫婦的社會地位有所提升。及至長子莫里斯出世,德西雷·謝赫已年近四十五,身體孱弱,性格多慮易躁。他在政府做普通文職,擔任手工業(yè)及商業(yè)局負責人,因此妻子無需工作,可以全心撫養(yǎng)兩個兒子?!拔覀兗宜悴簧细挥械馁Y產(chǎn)階級”,雷內(nèi)·謝赫(René Schérer)說:“不過我們有點家財,有棟房子,也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最關鍵的是非常傳統(tǒng)。這個家庭沒有復雜歷史,也未被卷入歷史漩渦?!?sup>[2]謝赫家的傳統(tǒng)結合了天主教的行為規(guī)范和清教的道德影響。圖勒的政治風氣一貫溫和偏左,對激進社會主義的支持延續(xù)到1940年代。生活在此的謝赫一家傾向于保守主義,但從沒有極端傾向。他們的觀點有正統(tǒng)主義的印跡,尤其在政治和宗教方面。在家庭文化方面,他們受日耳曼文化影響,然而有1870年遭受占領的恥辱記憶在先,理性層面上反對德意志帝國,這種抵制態(tài)度及至30年代恐怖政權上臺后又轉移到希特勒身上。盡管如此,父親德西雷還是因為姓氏當中的輔音而受到流言攻擊(譯注:謝赫姓氏Schérer含有sch,該輔音常見于德語名)。人們控訴謝赫是“普魯士”,甚至稱他是潛入省政府的“內(nèi)鬼”。這在昂熱·拉瓦爾(Angèle Laval)的筆下曾有記載,她是圖勒有名的告密者,1920年代寫過一大批匿名信。亨利—喬治·克魯佐(Henri-Georges Clouzot)后來以此為原型拍攝了影片《烏鴉》。
謝赫夫婦十分關心兩個孩子的未來,為他們的教育傾注了很大精力。蒙扎家的三位姨媽(讓娜的姐姐們)個性很強,她們都是私立學校的教師,大姐和二姐在圣瑪麗—貞德小學教授法語,三姐在賽維涅小學任教。“馬蒂爾德姨媽”年紀最長,她是地區(qū)協(xié)會負責人,又負責《回聲報》的專欄,在當?shù)厥桥e足輕重的人物。年紀最小的姨媽有三個女兒,雷吉娜、熱納維耶芙和伊利亞納。三姐妹和謝赫兄弟關系十分親密,既是表親,又是童年和少年時期的玩伴。
這個小家族的成員都住在巴里埃爾街95號。這條坡度很陡的小巷位于教堂前面,他們的房子背靠山丘,共有六層,門面較窄,外墻刷成白色,兩側各有一座風格與之相同的房子。兩位單身的姨媽住最上面兩層。底層的門面是一間鞋鋪,從店面往上數(shù),底邊兩層住的是謝赫一家四口。中間那層,也就是四樓,打開門就是屋后的小花園。園子分為三個不同高度的圓形平臺,覆滿綠植。院墻之外,一條小徑往市鎮(zhèn)高處延伸,再走一會兒便到莫里斯和雷內(nèi)就讀的埃德蒙·佩里耶中學。莫里斯于1940年代初寫下一段文字,描述這條上學的路“不經(jīng)由埃斯基羅爾橋也能越過科雷茲河,爬上對面同樣陡峭的坡地……[3]”大房子里面逐漸堆滿兩個男孩的玩具和物件。他們共用一間臥室,把屋頂閣樓變成玩耍場地。無人照料的花園雜草叢生,也是兄弟倆共同度過青少年時期的重要場所,很早便激發(fā)了他們對自然的興趣。往房屋前面望去,腳下是科雷茲河,對面山嶺上樹木茂密,森林一直延伸向遠方。埃里克·侯麥后來回憶道:“小時候,我家緊挨著河,岸邊有個碼頭,旁邊有塊地,過去是耶穌會社區(qū)[……],我們稱為‘廢墟’。住在周邊的小孩經(jīng)常去這片‘廢墟’玩耍,尤其是‘混小子們’。因為在這座市鎮(zhèn)上,資產(chǎn)階級和工人階級之間存在微妙的差別:雖然他們的房屋挨在一起,但當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能分辨出來。我知道資產(chǎn)階級家里地板是打蠟的,用餐在餐廳;工人階級家里地板不打蠟,而且就在廚房吃飯(因為沒有餐廳)[4]……”
莫里斯和雷內(nèi)首先是圖勒人,兄弟倆對這座“七丘之城”感情很深。圖勒是科雷茲的省會,“一戰(zhàn)”后居民數(shù)量為四萬人,并無特別魅力,也算不上非常美麗。這是個寧靜的小城,以工業(yè)和手工業(yè)為主,生產(chǎn)花邊、軍械、Maugein品牌手風琴,不過更重要的還是它威嚴的省級行政功能,以及駐守在此的第100步兵軍團。這樣一個地方,在旅游折頁里至多三四行就能概括?!皥D勒老城建在山嶺邊,沿著狹窄蜿蜒的科雷茲河谷延綿三公里,老城中心冒出圣母院漂亮的石質鐘樓。[5]”圖勒擁有一支非常優(yōu)秀的橄欖球隊,過去一直是當?shù)厝说尿湴粒环Q為“藍白衫”。后來不敵鄰城布里夫拉蓋亞爾德的“黑白杉”球隊,地位也因此被后者取代。
莫里斯·謝赫對圖勒人的身份很有認同感,找到了自己的歸屬:他加入當?shù)鼗@球俱樂部,即圖勒—科雷茲體育協(xié)會。邁入晚年以后,埃里克·侯麥的研究興趣涉及科學雜志,9世紀末期教堂文獻、考古文獻,以及地方志等,并且成為科雷茲文學科學藝術協(xié)會的成員。這是因為他要寫兩篇知識量很大的文章,一篇關于圖勒名稱的詞源,另一篇關于圖勒地區(qū)復雜的水文地貌(圖勒素有“水源女神”的美稱)。透過這些文章,我們能感受到侯麥對自己城市的喜愛與了解,而且他的了解是用雙腳丈量出來的,而非停留在紙上,因為他經(jīng)常在周邊區(qū)域散步。“圖勒地區(qū)位于怡人的高原地帶,屬于準平原地貌,行路較為輕松。這里氣候溫和,土地肥沃,牧草豐盛。若干河谷像是在大地上打開槽口,分別是科雷茲、蒙塔納、塞羅納和索蘭—圣伯納。這些河谷中杳無人煙,唯有圖勒例外。地質斷層沿途的市鎮(zhèn),例如科雷茲、巴勒迪克、奧巴齊內(nèi)等,一律建在高處,不愿往河谷底下去。圖勒是其所處海拔水平的唯一居民點?!?sup>[6]侯麥對圖勒的感情出于他“丈量大地的腳步”,他很早就培養(yǎng)出一項愛好,且常年保持,那就是沿著相同路線一次次去散步,穿過山路陡峭的茂密樹林,走到蒙塔納河上的吉梅爾瀑布,再到修道士運河,這條美麗的引水道毗鄰奧巴齊內(nèi)鎮(zhèn),從12世紀的羅馬修道院旁邊流過。侯麥提出過圖勒地名的另一種詞源解釋:Tulle源自利穆贊方言中的tuel一詞,其意義相當于英文的hole,即河底、凹陷。圖勒地區(qū)大多數(shù)歷史學家認為,Tulle這個地名來自tutelle(監(jiān)督、保護)。但侯麥提出另一種假想,圖勒之所以得到這個名字,是因為這座小城位于河谷凹槽底部,是通往河道的必經(jīng)之路。侯麥能夠對過往歷史以及既成的詞源說法進行重新思考,這得歸功于他用腳步丈量這片土地的經(jīng)歷。
早年熱愛的戲劇舞臺
謝赫兄弟倆在賽維涅學校就讀學前班和小學。那是一所女子學校,但他們的姨媽在那里任教,因此得以推薦入學。兩人均成績優(yōu)異,順利升學到埃德蒙—佩里耶中學。該校有一千名學生,位于城市高處,建筑從14世紀末保留下來,還有一個花園。莫里斯是尖子生,樣樣功課都好,他對語言很有天賦,醉心于拉丁文和古希臘文,把法文翻譯成這兩種古代語言是他的強項。他不僅喜愛文學,數(shù)學也同樣優(yōu)秀。1937年7月,17歲的莫里斯以平均分17的優(yōu)異成績通過高中畢業(yè)會考,獲得哲學和數(shù)學雙學位。雷內(nèi)更加厲害,他比莫里斯少用一年時間完成高中階段學習,于1938年通過畢業(yè)會考,成績還高出他一分。謝赫夫婦十分看重教育,他們的朋友當中就有不少教師,因此謝赫家向來都有尊師重道的傳統(tǒng)。
兄弟倆不但學業(yè)出色,還遠比同齡的孩子受到更多的文化熏陶。家里閱讀氛圍良好,客廳和父親書房都設書柜,書在他們的生活中觸手可及。父親偏愛左拉、莫泊桑、多熱萊斯,也愛讀《費加羅報》,經(jīng)常將文學專欄仔細剪下來收藏。兩個孩子愛讀儒勒·凡爾納和塞居爾伯爵夫人的作品,許多段落熟記于心。家里餐廳有一個帶玻璃門的書柜,里面擺滿了內(nèi)爾遜叢書的作品,統(tǒng)一是白封面、綠書脊,包括克洛岱爾、于勒·桑多、維尼、雨果、皮埃爾·洛蒂、吉普林、艾克曼—夏特良等。在當年那個多愁善感的少年看來,還有什么能比“與心愛的女人一起讀書”[7]更讓人“幸福不已”的事?多年后,侯麥和自己電影的女演員交談時,也曾表達過這一想法。
音樂也是侯麥一生的愛好。當時家里四樓有一架鋼琴,有位姨媽是出色的鋼琴家,正好成為莫里斯的音樂啟蒙老師。雖然小時候學了鋼琴,但侯麥回憶童年時澄清說:“我只學會一點皮毛,而且非常費力,連入門教程都沒學完。我直到20歲還不會兩手同時彈![……]另外我聽力也不是很好。不過,我還是很喜歡音樂,想了解音樂的創(chuàng)作?!?sup>[8]
還有一點,莫里斯和雷內(nèi)對于素描與繪畫同樣天賦異稟?!八嬋宋镄は窈苣檬帧保變?nèi)說,“那時候他的水彩、油畫技藝都比我高”。[9]圖勒的房子里現(xiàn)如今還有很多畫作,大部分是雷內(nèi)假期在花園所畫。侯麥表示,自己“最早接觸繪畫是在學校課本里,紙頁上印有一些名作的黑白版本。[……]我很欣賞拉斐爾和倫勃朗,喜歡用水彩臨摹他們的畫作。我會用方格法在比較大的紙上畫,這樣畫出來的效果更接近原作?!?sup>[10]
不過,莫里斯最大的興趣毫無疑問是戲劇。一方面,市立劇院接待芭蕾舞團巡演時,他和雷內(nèi)經(jīng)常前去觀看。圖勒劇院獨具特色,木雕的大門、鮮艷的顏色、摩爾族的建筑風格。在這里,外省居民也可以欣賞到來自巴黎的劇目。另一方面,莫里斯很早便開始嘗試戲劇表演。在埃德蒙—佩里耶中學拉丁文老師馬爾高(Margaux)先生的幫助下,他翻譯、改編、導演了維吉爾的《牧歌》第一篇,并與幾名同學一起出演。莫里斯飾演的是梅里貝,他身著圖尼克長袍,已經(jīng)具有“牧人神態(tài)”[11]。之后他又推出喬治·貝爾納·肖(George Bernard Shaw)的《賣花女》,并在戲中與弟弟一起叼煙斗,雷內(nèi)的第一句臺詞是:“我們需要兩個房間……”接下來是歌德的《威廉·邁斯特》,他在德語老師協(xié)助下翻譯并改編出劇本。莫里斯每到期末時推出這些戲劇,演出往往收獲熱烈反響。他在舞臺上高聲朗誦出拉辛、莫里哀、高乃依的整段對白時,所有人都感到佩服,這些文段他全部倒背如流。他還曾和幾位表姐妹共同完成《巴特蘭鬧劇》,原作以中世紀語言寫就,遵循八音節(jié)詩行的規(guī)范。莫里斯親自翻譯成現(xiàn)代法語,并對內(nèi)容進行改編。他當時14歲,設計出幾套戲服和一些布景,事實證明他的“導演水平很高”[12](雷內(nèi)語),關鍵在于他對過去那個時代的感知。這份感知對謝赫兄弟極其自然,因為家里樓梯道旁的掛毯就描繪了中世紀騎士故事。莫里斯在自家閣樓里演出過的所有戲劇當中,最精彩的一出當屬1935年完成的《克拉克男爵的侄子》,改編自皮埃爾·亨利·卡米(Pierre Henri Cami)的同名小說,該書1927年收入阿歇特出版社推出的“白色小書柜”系列叢書。莫里斯準備這些戲劇時相當嚴肅認真,每部戲都孜孜不倦地反復排練,他經(jīng)過深思熟慮之后,態(tài)度堅定地給出指導意見。那時的莫里斯就是一位有個性的導演,他很喜歡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小小戲劇世界。
如果說哪一門藝術對當時這位少年基本沒有產(chǎn)生過影響,那就是電影。他的父母對電影并無好感,城里屈指可數(shù)的幾家放映廳生意也不好。侯麥后來回憶童年看過的電影,只能想起來三部。“我很晚才接觸電影。小時候父母從來不帶我去影院,回想人生中頭一回看電影的經(jīng)歷,還是在圖勒廣場遇到有人在播無聲短片,用的還是手搖放映機!虛構類影片也有,在我十歲那年,默片的輝煌時代已經(jīng)走到盡頭,我們?nèi)乙粔K兒去看了拉蒙·諾瓦羅(Ramón Novarro)主演的《賓虛》,我感覺拍得還行。不久后我們觀看了有聲電影《雛鷹》,因為我父母很喜歡埃德蒙·羅斯丹。我還和父親一起看過《塔拉斯孔城的達達蘭》,但我一點都不喜歡。我記得讀高二時曾有這樣一道作文題:你更喜歡戲劇還是電影?我的回答當然是戲劇”[13]。
戰(zhàn)爭年代的青年學生
1937年9月開學時,莫里斯·謝赫作為外省尖子生被巴黎的亨利四世中學錄取,就讀于高等師范學校文科預備班。他寄宿在學校,父母不太放心,一心希望校方能嚴格管理。這個外省學生相當勤奮,生活幾乎完全圍繞課堂和復習展開。他在拉丁文和希臘語上付出了超出別人的努力,德語科目也很用功。班上學生都是文科生中的佼佼者,老師們要求很高,莫里斯在班里算不得上游,勉強處于中游水平。盡管學習任務緊張,他仍抽空了解巴黎這座城市以及這里的拉丁區(qū)。侯麥自己描述過這段發(fā)現(xiàn)之旅,從那之后他一直都是巴黎五區(qū)的忠實擁躉。他寫道:“拉丁區(qū)的居民們,對你們來說,我是一個普通的鄰居,不知名姓的路人,不知疲倦地穿過一條條老街,愈加挖掘出它們的韻味,因為我愛的是古老的巴黎,而這些老街滿足了我這份深沉的愛。我對城市地圖很敏感,因為在那上面不僅看到建筑本身,更有城市的靈魂和過去,我似乎嗅得到山間的香氣。五區(qū)的路徑依然彎彎繞繞,在巴黎城中我唯獨依戀此地。我喜歡在城市里步行,而且從不認為人們每天回家都應該走同一條路線。我對這片街區(qū)的喜愛從未改變,盡管換過幾次住處,但始終留在這一帶。雖然有旅游業(yè)的摻和,但這里一直存留著大學生活的氣息,保持著和諧的氛圍。[……]當年我來這兒求學,在亨利四世中學高手如云的高師預備班念書,直到今天我對它仍然很有感情。我還在這里拍過一部電影,《獅子星座》的故事發(fā)生地就在圣母院附近,以及穆浮達街?!?sup>[14]侯麥的確對這個大學生活動聚集地區(qū)有很深感情,他一生都是亨利四世校友會成員。1990年10月20日,向來不愿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的侯麥,特意前來出席了該校校友活動,那一年他70歲。
在巴黎的這段時間,侯麥還有另一項收獲:偉大的文學作品,因為高師預備班的學生在寢室里有互相傳閱書籍的習慣?!霸诤嗬氖乐袑W時,我開始閱讀那些稱得上‘偉大’的作品?!彼谝淮卧L談中回憶道:“當時我是個毛頭新生,有個比我大的學生給我一本《追憶似水年華》卷一,我被普魯斯特的文字深深吸引了。他后來又給我一本《帕爾馬修道院》,我覺得有些艱澀。后來我又讀了《紅與黑》,感覺還簡單點。關于巴爾扎克,我在那之前只讀過一些選段,但沒有讀過完整小說。于是我去學校圖書館找到他的作品,按順序一部部、一冊冊都讀了。我還記得讀過不少歌德的原著?!?sup>[15]侯麥在巴黎還對音樂欣賞有了初步的了解,雖說在圖勒時他就已經(jīng)跟姨媽學過一點鋼琴?!拔覍σ魳返陌l(fā)現(xiàn)大約從19歲開始,那時我在亨利四世,同學當中有一些比較精通音樂。”[16]學生之間會互相借音樂光盤,也會傳閱樂譜,以及關于莫扎特、巴赫、貝多芬的書籍。
不過,預備班的重頭戲是哲學課。謝赫對原本不太感興趣的哲學一下子著了迷,他讀了哲學家、教育家阿蘭(Alain)的文章,對他評價甚高?!拔夷铑A備班那時候,正是存在主義興起的初期。海德格爾的書剛剛被翻譯成法文,開始引起人們的關注。對我影響最大的當屬存在主義者、形而上學家路易·拉維爾(Louis Lavelle),他的《自我意識》我一直保存。除他之外,當然還有阿蘭,他的觀點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記,因為我的老師米歇爾·亞歷山大(Michel Alexandre)是他的學生。阿蘭有一本書我覺得棒極了,即《我的思想史》(Histoire de mes pensées)。還有《觀念》(Idées)這本書,我讀了不知多少遍:柏拉圖、笛卡爾、黑格爾、奧古斯特·孔德……我自認為一直是受阿蘭影響的笛卡爾主義者。即便在將來也沒有多大改變?!?sup>[17]
在電影愛好這方面,莫里斯是個不折不扣的新人,他會去“烏爾蘇拉工作室”看電影,這個著名的放映廳離盧森堡公園不遠。“我在那里見識到了后來人們所說的‘作者電影’,例如雷內(nèi)·克萊爾(René Claire)的作品。帕布斯特的《三分錢歌劇》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sup>[18]拉丁區(qū)還有另外幾家放映廳,除了克魯尼和慈恩谷,還有1938年4月剛開的香坡電影院。莫里斯在這些地方觀看了雷諾阿(Renoir)的影片,也很喜歡馬塞爾·卡爾內(nèi)(Marcel Carné)的《霧港》;他還看過一些美國片,大多提不起興趣,不過他說弗蘭克·卡普拉(Frank Capra)的《紐約—邁阿密》是他“喜歡的第一部好萊塢喜劇片”[19]。
對莫里斯·謝赫來說,預備班這兩年經(jīng)歷讓他學到了很多東西,不管是學業(yè)方面,還是對巴黎、對藝術的深入了解。然而預備班念完之后,他卻兩度落榜:謝赫通過了1939年巴黎高師入學考試,同年7月口試未能通過;次年受戰(zhàn)爭影響,他參加了春季選拔考試,但11月29日才收到通知——他再次落選。
1940年5月初,剛參加完筆試的謝赫立即被征召入伍,此時法國軍隊抱著堅定的決心等待敵軍已有一年。沒想到德國發(fā)動閃電戰(zhàn),年輕士兵謝赫還沒來得及參戰(zhàn),法國已經(jīng)迅速戰(zhàn)敗。謝赫立即復員,焦慮不安的父母終于長舒一口氣。當時他人在瓦倫斯兵營,1940年6月9日,他剛到這里加入炮兵營。6月10日,他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我在等。但不知道在等什么。接下來估計會有很多空閑時間,但是空間太小。我周圍有幾個伙伴報考了巴黎綜合工科學校,但還沒能參加入學口試。”[20]1940年6月到1941年1月之間,謝赫和父母頻繁通信,留下將近50封長短不一的書信。戰(zhàn)爭發(fā)生在法國另一端,卻迅速牽連到這個學生的命運。通過這些信件,我們可以追尋他在戰(zhàn)爭局勢下身不由己的足跡。[21]
6月11日,他寫道:“跟你們講些小事吧。話說回來,這邊盡是瑣碎,沒什么驚心動魄的事,反正不像我預料的那樣。由于終日無所事事,我剛開始還擔心會煩悶。不過幸好我?guī)Я诵?,夠我讀一陣子的。前段時間我并沒有學習(復習備考),但現(xiàn)在看來,這邊比我想象的輕松。周圍嘈雜聲很大也很亂,反而不構成打擾。我們必須找點事干,因為聽說兩個禮拜之內(nèi)都不許出軍營??傊也惶珶o聊。這邊的伙伴都很和善。食物雖然不多,但是很好吃。有點像亨利四世中學的飯菜,不過量少些,選擇余地也小些。每一餐都在外面吃,這樣露天吃東西很像史詩里面的場景,或者說很有田園牧歌的情調(diào)。我會盡量學點德文和歷史,雖然課本非常少?!?sup>[22]莫里斯·謝赫在信中沒有關心風雨飄搖的法國,因為他并不知道,政府6月10日已退至波爾多,巴黎迅速被德軍占領,數(shù)百萬法國人踏上流亡之路,參議院的投票結果即將把權力都交給貝當元帥。謝赫在瓦倫斯的軍營里更掛念他的高師入學考試,他必須利用有限條件盡力準備口試,盡管他還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參加口試的資格,甚至不知道口試能不能順利舉行。6月22日,休戰(zhàn)協(xié)議在雷通德簽署,法國戰(zhàn)敗,謝赫復員,但他此時還在部隊,和他相同情況的人形成了“青年組”。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他們部隊和其他一些裁員部隊都在挨個軍營審查復員士兵,通過之后才能讓他們正式復員。這個審查過程由法國警方進行,同時也受德方監(jiān)管。
就這樣,23日到27日之間,莫里斯·謝赫和瓦倫斯軍營的同伴們被送上火車,轉移到佩皮尼昂往北20公里的勒巴爾卡雷軍營。這里在西班牙共和國時期是個集中營。他們在那兒待了三個星期,這段時間里最讓莫里斯翹首以盼的是家里寄來的東西,包括書籍(他想讀蒙田、克洛岱爾、里爾克、查爾斯·摩根等人的書),以及用來買巧克力、蛋糕和水果的錢。手里有一冊高中畢業(yè)班歷史課本,作者是馬雷和艾薩克,他用這本書學得很用功。此外他還經(jīng)常運動:踢足球,沙灘體操,每天在海里游泳。三個星期結束后,他和其他人一起徒步大約20公里來到博姆帕斯。一幫年輕人7月15日在山坡上的農(nóng)莊安頓下來,周圍都是葡萄園。那里的生活寧靜舒適,夏日陽光下,一片加泰羅尼亞自然風光。他在7月18日的信中寫道:“我們在這里過得隨心所欲,可以整日在鄉(xiāng)村散步,吃著農(nóng)民送給我們的桃子?!?sup>[23]和一幫剛復員的年輕人待在一塊兒,又沒有足夠的書籍和課本,在這種情形下確實很難準備入學口試。
謝赫就地取材,找些工具開始作畫,還將幾幅風景素描寄給父母看。再去佩皮尼昂閑逛時,他很開心地買到幾本關于畢加索和馬蒂斯的畫冊。對謝赫來說,這次對現(xiàn)代繪畫的初探具有重要的意義。“我接觸現(xiàn)代繪畫之初,其實是通過復制畫。那是在法國北方的某個城市,巴黎人為了躲避德國軍隊紛紛逃到這里。[……]人們或許覺得,在這種時候,除了時局,不會有人關心別的東西!但我恰好經(jīng)過一家書店,那里陳列著讓·科克托(Jean Cocteau)的一幅畫,我覺得挺有意思。[……]此外我還看到一本畫冊,是一個我知道的畫家。[……]此人便是梵高,我高興得不得了!過了一段時間,我在另一個外省城市逛書店,發(fā)現(xiàn)了畢加索的畫冊,由讓·卡蘇作序。其中有一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說畢加索創(chuàng)造了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我后來為希區(qū)柯克寫書時也使用了這個表述。[……]我還看到馬蒂斯一些最新作品的復制品,同樣感覺不同凡響。”[24]
1940年8月中旬,復員士兵們再次啟程,來到蒙路易軍營,這里海拔更高,今后他們要習慣走這里的路?!艾F(xiàn)在的日子是:半天掄鐵鎬,半天做鍛煉,還有軍事訓練(不持武器)。好像怕我們閑得慌似的,一定要給我們找事做。身在這個組,倒越來越像是苦力營?!?sup>[25]謝赫在9月13日的信中如此抱怨。他現(xiàn)在既沒空讀書,也沒空作畫。月底,謝赫所在的小組穿過朗格多克,來到洛代沃附近的埃羅,鄉(xiāng)村寸草不生,遍地石塊。他在那里待的時間最久,足有四個月,土方作業(yè)任務擠占了讀書和復習的時間。他11月11日寫道:“不用給我寄厚厚的拉辛作品集,那本大部頭又占地方,內(nèi)容也并不完整。最好把‘小拉魯斯’系列的《費德羅》和《貝蕾妮絲》寄給我。不過話說回來,在這種地方我是沒法集中精神好好學習的。白天的勞動耗費了我太多精力。我偶爾抽空學點拉丁文,但很顯然沒有效果,畢竟我還沒有生疏到那樣的地步。我的拉丁文要想進一步提高,僅靠碎片化的時間是不行的!”[26]
11月29日,當他得知自己在高師考試中落選(這已是第二次失利),謝赫思考:“我在想,要不要考第三次?!?sup>[27]他這時要考慮去哪里繼續(xù)學習:回到德占巴黎?去克萊蒙費朗投奔父母(1939年父親退休后,父母搬去了那里)?和雷內(nèi)一起去里昂帕克中學念高師預備班(這是雷內(nèi)第一年念預備班,但如果莫里斯繼續(xù),他就是第三年了)?1941年1月31日,埃羅下雪,莫里斯·謝赫結束兵役,和亨利·庫萊(Henri Coulet)一起離開24號青年組。他們倆在亨利四世中學曾是同窗,庫萊即將就讀巴黎高師,日后成為高校學者,是舊制度時期小說的專家。他們經(jīng)過長時間的曲折行程,第二天到達克萊蒙費朗,謝赫的父母和弟弟來到火車站迎接他們。
德西雷和安托瓦內(nèi)特夫婦倆住在一間陰暗的公寓,地址是德爾宗將軍街20號,位于老城區(qū)。他們的長子后來喜歡上這座城市:莊重嚴峻的氛圍,黑色調(diào),火山巖,以及周圍的山嶺,這一切對他很有吸引力。三十年后,侯麥回到中央高原的這座省城,拍攝了《慕德家一夜》,足見他對這座城市的記憶和感情。兄弟倆選擇住在焦德廣場旁邊,在拉謨街的一座小房子里繼續(xù)他們的學業(yè)。雷內(nèi)在市立高中就讀高師預備班,莫里斯在大學古典文學專業(yè)修讀學士學位,他在大學結識了幾位來自斯特拉斯堡的老師。其中就有年紀輕輕的哲學家皮埃爾·布唐(Pierre Boutang),他信奉?;手髁x,當時狂熱支持貝當元帥。此人才華橫溢,文藝品位不俗,筆鋒犀利,他的形而上學思想深深影響了莫里斯。這段時間,音樂在莫里斯的生活中也占據(jù)重要地位。侯麥后來講述道:“我在克萊蒙費朗租了間公寓,里面有一臺收音機,我用它來收聽音樂課程。每天早晨我都會收聽讓·維托爾德主持的《音樂大師》。[……]此外還有樂評人埃米爾·維耶爾莫或是作曲家羅朗—曼紐爾主持的音樂節(jié)目?!?sup>[28]這段時間里,莫里斯·謝赫的音樂修養(yǎng)逐漸深厚。
新學年到來之際,兄弟倆搬到里昂附近的維勒班,他們在那里合租了一間保姆房。弟弟在帕克中學準備巴黎高師的入學考試,哥哥報考了高中古典文學教師招聘會考,同時在安培中學出任學監(jiān)。這份工作不僅帶來一點收入,也為他提供住宿,還是帶暖氣的房間。謝赫兄弟這段時間生活得清貧又艱難,但促進了他們的學習思考,因為周圍的知識分子圈子對他們影響很大。這些人大多是哲學家阿蘭的學生:古希臘語言文化專家莫里斯·拉克魯瓦(Maurice Lacroix),盧梭專家讓·托馬(Jean Thomas),拉丁文與拉丁文化專家馬塞爾·比佐(Marcel Bizos),哲學家米歇爾·亞歷山大及其妻子瑪?shù)铝?,還有讓·蓋埃諾(Jean Guéhenno)。其中亞歷山大和蓋埃諾都是在亨利四世中學教過莫里斯的老師。當時,里昂可謂是法國抵抗運動的中心,謝赫兄弟還與一個傾向抵抗運動的政見少數(shù)派圈子往來。當中就包括《匯流》(Confluence)期刊團體,哲學家讓—弗朗索瓦·何維勒(Jean-Fran?ois Revel),歷史學家瑪?shù)律彙だ肇惲簦∕adeleine Rebérioux,她日后成為饒勒斯專家),素描畫家讓·帕爾達奇(Jean Paldacci)等等。1943年春天,經(jīng)過一年的刻苦學習之后,雷內(nèi)考入高師,莫里斯通過高中古典文學教師招聘會考的筆試環(huán)節(jié),但又一次止步于口試環(huán)節(jié):他與人交流時膽怯內(nèi)向,因而口試總成為他的攔路虎。不過,他獲得了中學古典文學教師任職資格。
1943年開學季,謝赫兄弟來到巴黎。21歲的雷內(nèi)住在高師的學生公寓樓,位于烏爾姆街。23歲的莫里斯則找到一家旅店,位于維克多—庫贊街4號的呂泰斯旅店(譯注:呂泰斯即Lutèce,是巴黎的古稱),此后的15年間他都住在這里,按月繳納房租。女房東科爾迪耶小姐很有個性,對莫里斯頗為欣賞。他的房間窄小樸素,里面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書桌和一個大衣柜。雖然條件簡單,但他總算住回了心心念念的拉丁區(qū)。莫里斯經(jīng)常去高師找雷內(nèi),兄弟倆在那里結交到(也可以說重逢了)一群讓他們欽佩不已的高知分子:皮埃爾·布唐離開克萊蒙費朗,轉而到高師任教;莫里斯·科拉維爾(Maurice Clavel),讓—弗朗索瓦·何維勒,讓—路易·博里(Jean-Louis Bory),讓—杜桑德桑蒂(Jean-Toussaint Desanti)等人是和雷內(nèi)同一屆的高師新生,而且在亨利四世時就已認識莫里斯;他們還通過何維勒結識了馬克·佐洛(Marc Zuorro),他是昂松—德—薩意高中的文學老師,某段時間里很受謝赫兄弟關注,何維勒向他倆介紹他時稱其為“英俊瀟灑、風流倜儻、才情不凡的動亂分子,也是一名同性戀”[29]。
從物質方面來看,莫里斯的巴黎生活并不容易,每天都是省吃儉用,獨自面對生活瑣碎,忙忙碌碌。他沒有什么娛樂,只看了幾部法國電影,其中比較喜歡的是讓·德拉努瓦(Jean Delannoy)的《永恒的回憶》,以及雅克·貝克(Jacques Becker)的《裝飾》。此外就是和弟弟交換閱讀,他們的知識分子小圈子里也會傳閱書籍:陀思妥耶夫斯基、巴爾扎克、普魯斯特、馬爾羅、薩特、阿蘭等。他還收聽古典音樂或其他音樂電臺。體育也是莫里斯長期堅持的活動,他定期跑步,練習跳高,尤其愛打籃球,這期間加入索邦大學文學院的籃球俱樂部,在蒙帕納斯球場打球。至于餐廳、聚會、咖啡館、劇院、音樂會,這些對他來說實在太貴,一律消費不起。這段時間住在保姆房的生活,沒有一點轟轟烈烈、放浪不羈的成分,日子倒是由于緊巴而過得波瀾不驚。這很像侯麥后來在幾部電影里描繪的生活模式:《蒙梭的女面包師》《蘇珊娜的故事》《當代女大學生》,以及《人約巴黎》和《雙姝奇緣》里面的某些場景。這是一種勤奮刻苦的狀態(tài),介于窮困的學生生活和神秘的藝術家生活之間。他后來坦言:“年輕的我懷著質樸的心態(tài)開始了一段苦行,很像那些立體派畫家,也像當時使用十二音體系的維也納流派音樂家。在那之前我見過一些立體派作品的黑白復制品,不過對十二音體系完全沒有耳聞?!?sup>[30]
“我和女學生交往很少,和男學生也是?!彼寡裕骸拔乙姷娜瞬欢唷.敃r我的生活平淡乏味,可以說是離群索居,僅以學業(yè)為重。”[31]不過這段時間,他確實有一位名叫奧黛特·塞納多(Odette Sennedot)的女性朋友,雷內(nèi)形容她“高挑美麗”[32]。從1943年到1950年代初期,她經(jīng)常前往莫里斯住處與他交談,或者一起喝個下午茶(莫里斯那時候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每天17點喝茶的習慣)。她在昂松—德—薩意高中學習期間曾是馬克·佐洛的學生,莫里斯是在佐洛家吃飯時認識她的。戰(zhàn)爭剛結束,她成為法國航空公司的空姐,這在當時是了不起的職業(yè)。我們在一張1948年的照片里可以看到她:當時果爾達·梅厄即將訪問紐約,以便為新成立的以色列國募集資金,照片上的塞納多身著制服,正在協(xié)助梅厄登上飛往巴黎的飛機。她身材高挑,儀態(tài)優(yōu)雅,發(fā)色棕黃,外形堪稱完美,代表了法國女性特有的氣質。年輕的莫里斯對她愛慕不已,但完全停留在精神層面上。從1943年開始直到戰(zhàn)爭結束,莫里斯給奧黛特·塞納多寫過許多長信,其中最流露出熱切情感的,應該就是兩人閱讀并交流《伊麗莎白》的經(jīng)歷。這部小說當時正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它的靈感很大程度上就來源于這份無法實現(xiàn)的感情。[33]
奇怪的是,埃里克·侯麥回憶過往時,幾乎沒有提到戰(zhàn)爭和占領時期,而在他的作品里也沒有這方面的印記。我們只好認為他雖然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年代,但對這段歷史其實不愿過問,更不想被卷入其中。在里昂生活期間,莫里斯與法國抵抗運動組織走得比較近,來到巴黎之后,他又結識到一些傾向合作派的人士。但這些都沒有對他產(chǎn)生很大影響,他似乎繼承了父親的保守路線:德西雷·謝赫是公務員,忠于政府機構,信奉天主教和保守主義;他來自阿爾薩斯地區(qū),盡管受過德國文化的熏陶,但持有堅定的反德立場,是不折不扣的愛國人士。謝赫家對貝當派嗤之以鼻,然而也從未旗幟鮮明地支持戴高樂派。既不宣傳抵抗運動,也不支持合作派。
然而,戰(zhàn)爭時期還是有幾件事情給莫里斯造成了很大的震動,更堅定了他對戰(zhàn)爭的看法——戰(zhàn)爭是極端的表現(xiàn),是紛爭的產(chǎn)物,且毫無理性可言。從此,莫里斯更加不愿過問這個話題。1944年6月8日夜里,海茵茨·蘭姆?。℉einz Lammerding)將軍率領黨衛(wèi)軍帝國師折回北面,回到前一天剛被解放的圖勒市。8日夜里到9日白天這段時間,德軍兇殘鎮(zhèn)壓市民:99人被絞首,141人被帶走,其中有101人再也沒能活著回來。莫里斯的父母此前不久剛住回圖勒家中,目睹這出慘劇,在信中向莫里斯描述了這一切。幾星期后,科雷茲市也發(fā)生了類似的“肅清”行動。這兩起事件深深震動了莫里斯[34],他不能容忍任何形式的暴力——身體上的,道德上的,政治上的,意識形態(tài)上的——所有這些暴力,以及它們產(chǎn)生的源頭,對他來說都是過于沉重的話題。莫里斯之后也一直堅決反對暴力。
1944年,戰(zhàn)爭結束前的最后幾周,莫里斯兩度見證歷史的野蠻一面,一次在巴黎市里,另一次在巴黎周邊。相對于之前的事件,這兩次經(jīng)歷沒那么殘酷,也沒那么令人發(fā)指,但由于真切地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依然在莫里斯·謝赫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記。6月中旬,他和雷內(nèi)聽信了特朗杜克·塔的消息(Tranh-Duc Taa,此人是哲學家,也是雷內(nèi)的同學),一同騎車去萊桑德利找雞蛋。半路經(jīng)過蓋拉德城堡時,他們無意闖入軍事禁區(qū),遭到德國巡邏隊開槍掃射。德國士兵抓住他們,帶到旁邊的埃夫勒市,丟在維希政府的保安隊辦公室關押了一夜。由于諾曼底登陸事件剛發(fā)生不久,德軍此時神經(jīng)高度緊張,懷疑謝赫兄弟是法方間諜。[35]兩個月之后,盟軍到達巴黎,莫里斯不愿去想戰(zhàn)爭的事情,他只希望安安靜靜地完成手頭的小說?!斑@本書在槍林彈雨中寫就?!彼貞洝兑聋惿住穼懽鬟^程時不無自嘲地說道,因為他完全沒有把自己牽涉進戰(zhàn)爭時局,他的寫作不涉及當下,哪怕這個“當下”是多么歷史性的、令人振奮的時刻。“子彈從我窗外飛過。1944年8月巴黎解放,我那時住在拉丁區(qū)的一家旅店,我所在的街道緊鄰蘇夫洛街,那里發(fā)生了好幾次槍戰(zhàn)。那段時間我被困在房間里,也不敢朝窗外看,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寫作《伊麗莎白》。與此同時,我捫心自問:‘當下的事件可以寫嗎?’我的回答是:‘不行,做不到,必須有退一步審視的距離?!抑两襁€是這樣認為?!?sup>[36]
兄弟倆
莫里斯和雷內(nèi)相差兩歲,兄弟倆關系很親。他們青年時代拍的合影有十幾張保存至今[37]。照片顯示兩人都身材瘦長,儀表出眾,外貌偏女性化,掛著微笑的臉上透出一絲驕傲的神氣。雷內(nèi)個子一直矮些,身材顯得相對小巧。相比之下莫里斯卻越長越高,細長的雙腿總是穿著帆布褲子,上身則是一件翻領運動衫或短袖襯衫,露出纖弱的胳膊。他的整體身型外貌屬于優(yōu)雅精致的風格,但由于保持鍛煉習慣,身體潛藏著不為人知的耐力和體能。兄弟倆出身中等資產(chǎn)階級家庭,但培養(yǎng)了上層資產(chǎn)階級的氣質,至少他們很向往貴族文化的生活方式。從這些照片能夠清楚看出哥哥對弟弟關懷備至:哥哥的胳膊擺出保護的姿勢,手搭在弟弟肩上或背上,把書本或者別的物件交給弟弟,或者教他東西,這些都表達出長兄殷切而溫柔的關心照顧。兩人經(jīng)常是相同的穿著打扮,弟弟站在前面,處于正中的位置,哥哥站在后面看護他。莫里斯有一張素描作品,旁邊的說明文字是“雷內(nèi)·謝赫,1942年”[38],畫中人物的臉龐如天使般純凈可愛,想必作畫人心中對對方正是這種親近的感覺,所以筆下自然美化了他的樣子。弟弟雷內(nèi)會不會勝過哥哥,成為謝赫兄弟當中更出色的孩子呢?有幾張少年時期的照片透露出這種可能性,因為畫面上兄弟倆的角色似乎互換了:雷內(nèi)成為付出關心保護的一方,而知識交流的方向也倒了過來,弟弟在教哥哥,幫助哥哥學習不會的東西。
更出色的孩子?父母的確這樣認為,尤其是保護欲極強的母親,她經(jīng)常焦慮不安,也容易使別人陷入焦慮。在家人看來,雷內(nèi)顯然在智力層面更勝一籌:他總愛動腦筋、出主意,事業(yè)有成,前途光明。他成為受人尊重的大學教師,某種程度上提高了家中衡量事業(yè)水平的標準。謝赫家的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從教師、小公務員起步,做到辦公室主任,后來又做到私立高中和公立高中校長——他就是莫里斯,發(fā)展得已經(jīng)很不錯。但雷內(nèi)更勝一籌,圓了大學教師夢。家長對兩個孩子的期待不同,從他們的學業(yè)成績就看得出來:莫里斯·謝赫算得上優(yōu)等生,然而雷內(nèi)學習更加優(yōu)異。弟弟21歲考入巴黎高師,哥哥卻在19歲、20歲、22歲時三次落榜。雷內(nèi)以出眾的資質水平投身于哲學研究,而莫里斯1943年和1947年兩次報考高中古典文學教師招聘會考都以失敗告終,使他受了很大打擊。在他19歲到27歲之間,莫里斯但凡遇到重要的口試,結果都很糟糕。他表現(xiàn)得缺乏領導力,過于怯場,說話磕磕巴巴、時快時慢,有時近乎結巴。莫里斯·謝赫的學習生涯歸根結底并不算失敗:他獲得了文學學士學位和中學教師任職資格,也兩次通過高中古典文學教師招聘會考的筆試環(huán)節(jié)。但由于沒有獲得更高成果,只能在中學從事拉丁文和古希臘文教學工作,對此他感到十分受挫。
然而莫里斯從未抱怨。他沒有妒忌弟弟,埋怨父母,或是責怪體制。這或許是他驕傲的體現(xiàn):在別人的成功面前,沒什么好自怨自艾的。對于弟弟的成功,莫里斯從來只有關愛和保護,甚至是自豪。雷內(nèi)·謝赫認為:“他對學習和知識很有感恩之心,教育工作對他來說是合適的出路。但是兩次報考高中教師招聘會考的失敗對他打擊不小。我覺得如果他成功考取,就不會走上寫作的道路,更別說涉足電影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成功就會讓他滿足。沒能成為大學老師,他心里一直特別遺憾。他對藝術事業(yè)原本沒有很大興趣,也沒想過成為專業(yè)的藝術家或是職業(yè)作家。但學業(yè)方面受挫之后,他將大部分希望轉移到文學和電影領域。不管是寫作還是拍電影,對他而言有點反擊的意味?!?sup>[39]實際上兄弟倆從來不會斗氣,他們的關系十分親密,牢不可破。雷內(nèi)曾說:“我們也有觀點不和的時候,有時會引起爭論。我比較進步開放,思想偏左,具有冒險精神。他則傾向保守謹慎,更加傳統(tǒng)。我很早就意識到自己是同性戀,但他連這個詞都不愿說出口,因為覺得怪怪的。他要講就講‘唯美主義者’……按理說,既然我們有這些差異,應該從40年代開始就逐漸疏遠了。但我記得我們每個月至少見上一面,直到我25歲。我們倆具備相同的敏銳度:包括審美趣味,面對藝術作品的感動,以及表達內(nèi)心感受的方式?!?sup>[40]
莫里斯和雷內(nèi)的兄弟情誼建立在不斷交流的基礎之上:一起閱讀、寫作、討論,交談對藝術的看法,他們不僅擁有手足之情,還推動彼此的哲學思考,促進彼此成長。保存至今的通信里,有一些1940年至1941年間的往來信件,正是這種交流的見證。這是他們兩人為數(shù)不多的分居兩地的時光,弟弟正在克萊蒙費朗大學準備一篇關于《新愛洛依絲》的論文,哥哥被征入伍之后又復員,去到法國南部。1940年8月3日,莫里斯在信里評論雷內(nèi)寄給他的幾張素描:“挺有個性,風格獨特。這是最重要的。我覺得你應該堅持這個方向?!?sup>[41]接著講到他們剛開始關注的幾位繪畫大師,尤其是畢加索。信的最后,莫里斯說明了自己的近況:“我沒怎么畫,就瞎涂了幾幅水彩。這里方圓三公里都看不到一個值得畫的地方。但是我很希望聽聽你對每幅作品的看法。而我呢,我又有了新想法。”[42]十天后,莫里斯收到弟弟的評價,他一邊回復,一邊對藝術展開了新的哲學討論:“我認為藝術家若想傳遞自己的想法,必須通過實在的作品。作品的價值不在于它意圖達到的抽象效果,因為無論在繪畫還是其他方面,存在自然就會顯現(xiàn)。藝術作品的價值在它自身,這就是畢加索教給我們的重要一課。于是我們明白,繪畫的本質就是繪畫本身,而非描繪其他。這才是純粹的藝術(藝術的最高境界)。所以還是回到了古典主義?!?sup>[43]關于現(xiàn)代藝術回歸古典主義的想法,侯麥后來在關于電影的文章里反復提及。但除此之外,信中還流露出莫里斯對弟弟的溫情關注,他對弟弟的想法和作品都很感興趣。莫里斯在1940年11月的信中寫道:“是你讓我明白,我在去年的考卷上寫的內(nèi)容有多不完善,那些想法有多荒謬。我感覺,我們之間的交流使我逐漸進步,也讓我在面對反對聲音時不感到勢單力薄。真的很感謝你?!?sup>[44]
幾星期過后,兩人在克萊蒙費朗重逢,并決定住在一起,合作關系繼而更加緊密。他們合寫了幾篇美學隨筆和虛構故事,還基于兩人關于文學和所讀作品的討論,撰寫了一些中短篇小說。兄弟倆想出了一套屬于他們的標注方法,兩人先后讀同一本小說的時候會在空白處做筆記,這樣就形成“閱讀接力”,雷內(nèi)稱之為“我們共同的書寫”[45]。于是,他們閱讀過的作家以特殊的方式屬于他們兩人,并影響著莫里斯的文學創(chuàng)作。這其中主要有英國作家喬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以及美國作家約翰·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威廉·??思{。由此可以看出謝赫兄弟的親密關系極大地促進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這一點不但是兩人深厚情誼的核心因素,而且經(jīng)得起時間和距離的考驗:1950年代,雷內(nèi)·謝赫前往阿爾及利亞執(zhí)教,之后兩人走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弟弟雷內(nèi)在巴黎第八大學執(zhí)教,成為自由主義哲學的代表,提倡正視幼兒性欲,倡導尊重同性戀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他們也曾面臨困境,比如,雷內(nèi)·謝赫1982年曾因“向未成年人宣揚淫逸的生活作風”遭人起訴……但經(jīng)歷這一切風風雨雨,兄弟兩人的感情從未間斷過。
他們不但保持文字交流,也時常安排見面,始終支持對方的職業(yè)生涯,平常互相幫助,必要時互相支撐渡過難關。莫里斯和雷內(nèi)一生都是好兄弟,同時也是好兒子。他們心里清楚父母比自己更加脆弱,因此非常關照他們。例如,1950年12月,身在阿爾及爾的雷內(nèi)在給哥哥的信中寫道:“親愛的莫里斯,你能不能給我寄一個剃須刀、幾件襯衫和幾條領帶過來?我在這里的生活很拮據(jù)。圣誕節(jié)你回圖勒嗎?拜托你,親愛的哥哥,盡可能對爸媽好些。告訴他們我過得很好,讓他們別擔心。愛你的弟弟?!?sup>[46]
早期作品
莫里斯·謝赫不到19歲時早已展現(xiàn)出一定的創(chuàng)作能力。從素描、油畫、詩歌,到注解小說、寫故事、中短篇,再到1944年7月完成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小說:1946年4月,《伊麗莎白》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署名吉爾貝·科爾迪耶。
莫里斯早期最顯著的才華體現(xiàn)在繪畫方面。1940年至1942年間,他創(chuàng)作了許多草圖、素描、小幅油畫和小幅水彩。他一方面臨摹大師作品,例如畢加索的《逗貓的女人》,馬蒂斯的《女性狂歡節(jié)》,另一方面也模仿高更、塞尚、梵高等名家手法進行繪畫嘗試,這些練習加深了他對這些作者的了解。莫里斯在進行實戰(zhàn)練習的同時,還學習繪畫歷史和繪畫理論,自己也寫過幾篇評論文章。1944年,他寫了一篇關于讓·杜布菲(Jean Dubuffet)的文章,投稿到《行動報》。同年11月29日,時任該刊文學主編的詩人弗朗西斯·蓬熱(Francis Ponge)致信感謝莫里斯。信中表示“我們編輯部決定錄用這篇文章”,但“還沒有確定放在哪一期發(fā)表”[47]……不過看樣子,后來并沒有發(fā)表。莫里斯的繪畫研究就此告一段落。
莫里斯年輕時最偏愛的繪畫門類是人物肖像,確切地說是女性肖像素描,用的畫筆可以是鉛筆、彩色粉筆、氈筆甚至圓珠筆?,F(xiàn)存二十多幅1945年完成的素描[48],分別有臉部、腿部、胸部特寫,名為《欲望》《誘惑》《純潔》《渴望》《貪念》等。另有幾幅肖像,畫的是雷內(nèi),此外還有一些立體派手法的風景畫,以及用紫墨水畫的內(nèi)容露骨的作品。所有這些畫作展示出年輕藝術家對圖形運用自如,可以信手拈來地在紙頁上描畫他的人物、他的想法、他的境況,而且在后來的人生旅途中他依然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做。
在莫里斯·謝赫青年時期的檔案中,詩歌習作也不在少數(shù)。這些詩作大多以愛情為主題,用很多詩行來贊美愛慕對象的身體。莫里斯的詩基本上完成于1942年年底至1943年這段時間,當時他在里昂過著學生生活。其中有一部分應該是與其他年輕詩人賽詩的成果,因為偶爾也能看到屬名讓—弗朗索瓦·何維勒、雷內(nèi)·謝赫的作品,他們在帕克中學時期是同窗。這些詩作合在一起似乎就成一部愛情寶典,其中有告誡(“必須學會緘默/才能懂得愛”[49]),有略帶輕視女性意味的評斷(“說起女性必備的優(yōu)點/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我索性不再贅言”[50]),也有獻給特定對象的話(“你是勝利的幸福熱忱”[51])。年輕時期的詩作里偶爾也會出現(xiàn)性愛的元素,比如1943年完成的《向你走來》,還有這首《愛你的身體和熱情》:“你獨特的眼眸和艷麗的嘴唇/你的小腹、臉龐和雙腿/光滑如平靜的水面/好似從高漲的潮水中截取一塊/升騰到冷酷的空氣中/顯出你毫無瑕疵的美麗?!?sup>[52]莫里斯寫詩的另一大主題是死亡,在這首《我腿上的血管顯出陰影》中,作者滿懷憂傷地審視自己的身體:“從我血中開出的花朵也蒼白/此刻我存活,但明天將如何?/我的心臟滿是暗沉的血,脈管卻空空如也/五月的陽光緊緊纏繞我的手掌?!?sup>[53]后來的埃里克·侯麥一直保留寫詩的興趣,但他作詩的心態(tài)變得以消遣為主,有的像中學生寫的打油詩一樣,還有的就是幾行句子顛來倒去地重復??傊贻p時莫里斯寫詩比較傳統(tǒng),偏向浪漫主義,色彩憂郁,帶有性的幻想;而后來侯麥寫詩時沒有這些特征。
1939年初,18歲的莫里斯·謝赫就展示出對寫作的興趣,甚至是成為小說家的意向。這段時間他初步寫出提綱和構想,留下一些描述人物設定及環(huán)境設定的手稿等。1939年2月13日,在一份拉丁文翻譯練習的背面,莫里斯寫下一則故事梗概,并用幾行字勾勒出三位主人公的形象:西蒙娜、慕德和麥克斯[54]。這篇故事題為《自負者》,副標題是“三個月的假期”。還有另一則故事梗概,雖未標明時間,但估計是幾個月過后,這次情節(jié)反常,氛圍更加陰沉,甚至有些墮落,光是看到《德行的不幸》這個標題,讀者已經(jīng)能猜出一二。我們的主人公是旺達、弗蘭茨和葛楚,幾人原本并不相識。故事發(fā)生的這晚,他們因緣巧合聚到一起。弗蘭茨享受孤獨和權力。旺達愛弗蘭茨,耐心地等待時機。葛楚深知他的美麗,不對命運有任何要求,甚至陶醉于對方的冷漠。但屈辱卻使她越來越渴望一夜激情,兩人之間感情的純潔對她而言就是最殘忍的冒犯。[55]欲望經(jīng)歷過峰回路轉之后,故事以這樣幾句戛然收尾,雖有些突然,但也不無溫情:“‘抱緊我’,葛楚對弗蘭茨說。兩人因為突如其來的幸福怔住了,一動不動地凝視對方。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sup>[56]
此后不久,莫里斯完成了三篇短篇小說,手稿上字跡密密麻麻,長度分別是8頁、19頁和25頁,日期是1943年7月或12月。第一篇題為《方磚》,吉姆在泳池邊上遇到一位金發(fā)女子,故事很大篇幅都是他的獨白——他在向羅蘭德坦白自己對那位女子的愛慕之情。關于這位愛慕對象,文中僅僅描寫了她入水時的畫面:她的體態(tài)、動作和氣質,她白色泳衣的肩帶和褶皺[57]。第二篇短篇《傍晚》[58]也與水有關,寫到了朋友或戀人戲水的情節(jié)。故事發(fā)生在東比利牛斯省,佩皮尼昂往南一些的地方。這里有條小河,盛夏風景十分秀麗。主要人物是一群“小年輕”,他們大部分來自圖盧茲或者納博訥。在附近的山里有一處漂亮的別墅,一對年輕的戀人就住在那里。這群人打算去拜訪他們兩人。隨著故事的展開,發(fā)生了許多小情節(jié):眉目傳情,打情罵俏,矯情的曖昧游戲,下河戲水,散步,跳舞,怯怯的愛撫,張狂的驕傲,爆發(fā)的怒火,猛烈的情感,直至出現(xiàn)粗魯且不當?shù)男袨?。最突出的是作者的細?jié)描寫:態(tài)度,外表,動作(吃李子、吐果核、在水邊的露臺上抽煙、為晚上的舞會做準備)。所有這些共同構成了吉爾貝·科爾迪耶的文學世界,幾個月后這個筆名將出現(xiàn)在他生平第一部小說的封面上,小說大量運用上述這則短篇的內(nèi)容,但將地點轉到了離巴黎不遠的馬恩河畔。第三篇短篇題為《一天》[59],篇幅更長,故事發(fā)展得更為深入,主人公是一對很有獨立精神的夫婦,即杰拉爾和安妮。他們倆的遭遇和對話后來被借用到《飛行員的妻子》當中。
接下來出現(xiàn)了署名為“莫里斯·謝赫”的最早期作品。首先是兩則短篇:《求婚》于1945年初發(fā)表在克萊蒙費朗的《Espale》雜志上;《香皂》簡要講述了一段男女調(diào)情的故事,于1948年9月發(fā)表在《La Nef》雜志上?!肚蠡椤返娜宋镫A層比較平民化,有農(nóng)民、女帽商人和咖啡館侍應等。馬蒂亞斯是個極度靦腆的男人,他雖然和年輕女子雅妮往來甚密,但不敢向對方表露心聲。他悄悄觀察她,跟蹤窺視她,趁她出門看電影時偷偷潛入其住處,總之完全為她著了魔。直到有一天,出乎意料地,姑娘干脆撇開平淡的對話,突然提議兩人結婚[60]。這篇三十來頁的故事由對話構成,它也是多年后《飛行員的妻子》的故事原型。
最后還有1944年8月完成的《蒙日街》[61],起初寫在一份42頁的手稿上,日后由作者親自改編成電影。故事采用第一人稱,敘述者是位年輕男子,1943年夏天,他正在巴黎城中獨自轉悠,在蒙日街偶遇一位女子。自那時起他就認定對方是自己的終身伴侶,于是殷勤備至地不懈追求,多次約對方見面。這段時間里,他在慕德家度過了一夜:慕德是位充滿魅力的女人,氣質非凡,富有修養(yǎng),思想自由開放。但這并不影響他繼續(xù)追求那位偶遇的女子,并最終娶她為妻。這就是影片《慕德家一夜》的故事原型,25年后侯麥將故事發(fā)生地從巴黎的拉丁區(qū)搬到克萊蒙費朗……
1944年7月,24歲的莫里斯·謝赫完成了一部三百頁的書稿:《伊麗莎白》。這部作品早在五年前——戰(zhàn)爭尚未爆發(fā)時——就開始醞釀。1939年3月15日,莫里斯在稿紙上寫下兩個備選題目:《決裂之初》[62]和《夏雨》[63],并在草稿紙上將整個故事概括為七點[64]。他同時給出幾位主人公的人物設定(伊麗莎白、米歇爾、克萊爾、伊萊娜),幾段場景說明,以及一些零散的人物對白。莫里斯花了五年時間,精心醞釀他的第一部小說,或許是因為他視其為反擊命運的機會,想借此證明自己。作者后來在一次訪談里也承認了這一點。[65]莫里斯未能考上巴黎高師,卻眼看著朋友們和弟弟去那里就讀,他自然感到沮喪、沒有顏面,而成為作家則是他克服挫折、治愈傷口的方式,也是唯一的途徑。盡管這個抱負一直埋藏在他心底,就連弟弟雷內(nèi)都表示,從沒聽到哥哥明確表達過從事文學的想法。[66]莫里斯為證明自己,選擇以小說為主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非電影。值得注意的是,莫里斯在這一時期沒有寫過任何電影方案、劇本草稿或是導演筆記。那時他還算不上電影迷,25歲之前只看過幾十部電影,其中他比較喜歡且記得住的片子,用手指頭都能數(shù)得過來。和后來新浪潮的其他導演(特呂弗、里維特、夏布洛爾、戈達爾)相比,莫里斯的青年時期沒有受到電影影響。這些人在莫里斯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就是1950年代中期,分別都在電影俱樂部看過幾千部片子,寫過幾十篇影評了……
《伊麗莎白》是一部“行為小說”[67],沒有太多情節(jié)可言:羅比醫(yī)生的妻子伊麗莎白是一處漂亮房產(chǎn)的看守人,夫婦倆一塊住在那里,地點位于莫附近的佩爾西。1939年夏天(具體日期不詳),他們在里昂學醫(yī)的兒子貝爾納利用暑假前來探望。同時住在這兒的還有貝爾納的姐姐瑪麗特,表姐克萊爾,還有兩個同齡人,于蓋特和雅克琳(雅克琳比較輕浮,喜歡跳舞、游泳、和別人調(diào)情)。此外米歇爾也在這里,他是伊麗莎白一家的好友,即將娶年齡略長的寡婦伊萊娜為妻。小說分為三部分,作者的筆觸在不同人物身上流轉,避免使用傳統(tǒng)的承接手法,以一幕幕短小的對話或場景描述來推進故事的發(fā)展。作者有意寫得平淡簡單,以人物的所見所感形成關于這個夏天發(fā)生的事情的一篇記錄。波瀾不驚的情節(jié)兩度突現(xiàn)轉折,令人不安:先是某個人物狂躁得差點強暴了一位姑娘,后是米歇爾對女友伊萊娜產(chǎn)生強烈的鄙夷和憎恨,在心里反復默念:“我恨她?!标P于這個假期也好,關于周圍的環(huán)境也好,包括對伊麗莎白看管的這座大宅子,每個人物似乎都有自己的視角,內(nèi)心各自產(chǎn)生不一樣的圖景。而這部作品就像一面破碎的大鏡子,映照出不同人物眼中的景象。
光影、時間、天氣、思緒——莫里斯能捕捉到它們的細微變化,這種敏感度加深了作品的印象派屬性,筆觸風格與點彩派畫家如出一轍。這一點從很多地方可以看出,比如幾個章節(jié)標題(《傍晚》《雨中》《晨思》),某些描寫(“三天前我們在草地上的時候,原本她那件泳衣容易顯臀肥,但她穿在身上照樣那么苗條,像一只活蹦亂跳的小動物”),某些詼諧打趣的話(“你如果是想來調(diào)情的話,我勸你別浪費時間啦!”),以及帶有諷刺意味的話(“一個女人做出小姑娘的樣子,這并不使她顯得年輕”)。
莫里斯·謝赫花了很長時間安排人物的打情罵俏和情感波動,為了將平淡的事情寫得深沉,他改了一遍又一遍。不過,這部作品還是有造作的痕跡,明顯能看出作者本人讀過的作品的影子,但這也讓我們對作者了解得更多。莫里斯從塞居爾伯爵夫人那里得到啟發(fā),讓一幫未成年人的言談舉止往成年人靠近;從柯萊特那里學會描寫自然景致、夏天環(huán)境、水邊花園,以及色彩明麗、氣味怡人、香甜可口的水果;還借鑒了紀德的《偽幣制造者》,棄用傳統(tǒng)的客觀描述和線性敘述,反而將不同人物的視角進行疊加。但必須要強調(diào),對莫里斯這部處女作影響最大的是美國新小說。莫里斯尤其借鑒了約翰·多斯·帕索斯的《曼哈頓中轉站》和《賺大錢》的某些文段,以及威廉·福克納《圣殿》開頭部分。傳統(tǒng)的上帝視角讓作者從客觀角度描述人物的行為動作,人物有時變得像物品一樣;但莫里斯向美國新小說學習,不采用上帝視角,讓故事透明化。侯麥后來也承認:“當時我接觸了幾位美國小說家的作品,他們對我的影響最為直接,尤其是??思{和多斯·帕索斯。讓—保羅·薩特寫過一篇關于多斯·帕索斯的文章,發(fā)表在《新法蘭西評論》上,我讀后非常贊同。這些美國作家之所以讓我感興趣,原因不在于他們作品的內(nèi)核,而在于其形式,在于他們描寫事物的行為主義方式。”[68]
從這個角度看來,《伊麗莎白》屬于當代小說的范疇。這有些矛盾,畢竟這部作品形成于戰(zhàn)爭年代,即便未涉及戰(zhàn)爭的內(nèi)容。在那個局勢動蕩的時期,小說刻意回避了戰(zhàn)爭主題。《伊麗莎白》的寫作背景具有其現(xiàn)代性,這更多體現(xiàn)在寫作風格層面。戰(zhàn)爭剛剛結束時,文學領域誕生了許多小說,它們敢于探索全新的寫作方式,摒棄傳統(tǒng)的以描述性為主的寫作路徑。當時正是新小說運動前夕,侯麥后來也表達了對這一時期的認同感:“某種意義上,我認為《伊麗莎白》屬于緊挨在新小說之前的那一輪文學運動,但這部作品從許多方面來看又和新小說相去甚遠……”[69]在1945年到1946年之間出現(xiàn)了一批“新小說”,例如讓—保羅·薩特的《不惑之年》,羅杰·瓦亞爾(Roger Vaillard)的《奇特游戲》,雷蒙·格諾(Raymond Queneau)的《遠離呂埃爾》,于連·格拉克(Julien Gracq)的《憂郁的美男子》,克勞德·西蒙(Claude Simon)的《作弊者》,讓—路易·博里(Jean-Louis Bory)的《德寇鐵蹄下的故鄉(xiāng)》等等。這些作品與《伊麗莎白》的寫作時間比較接近,但和它最為相像的卻是杜拉斯的《平靜的生活》[70]。
《伊麗莎白》第131頁有這樣一句話:“克萊爾的膝蓋在裙沿外面形成一個深色的、閃亮的小三角形?!北M管這部小說不是侯麥的關鍵作品,也沒有受到很多關注,但它卻留下了這個重要的侯麥符號,可以說是《克萊爾的膝蓋》的緣起。作者在全書最后這樣作結:“克萊爾今天穿著一件裙擺寬大的藍色百褶裙,長度正好及膝。她松開交叉的雙腿,伸手使勁去撣裙子,指尖在布料上摩挲、時而捏一下。接著她將手收回,把書放在肚子上,身子前傾,撩起裙子露出大腿,一邊看書一邊用指甲撓大腿。過會兒她放下裙沿,重又交叉好雙腿,繼續(xù)看書?!?sup>[71]莫里斯·謝赫在三個練習本[72]上完成了這部手稿,然后用氈筆在第一本的封面上畫了個《新法蘭西評論》的標識。他的作家夢終于成為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