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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六朝史學批評與文學

六朝史學與文學 作者:唐志遠 著


第一章 六朝史學批評與文學

《晉書·陳壽傳》載壽著《三國志》六十五篇,“時人稱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且得到了夏侯湛、張華等名士的贊賞[31]。然而書成之后并未立即上奏,直到陳壽過世之后,方由時任梁州大中正的尚書郎范君頁等上表稱:

昔漢武帝詔曰:“司馬相如病甚,可遣悉取其書?!笔拐叩闷溥z書,言封禪事,天子異焉。臣等按故治書侍御史陳壽作《三國志》,辭多勸誡,明乎得失,有益風化。雖文艷不若相如,而質(zhì)直過之。愿垂采錄。

晉武帝知悉此事,“于是詔下河南尹、洛陽令就家寫其書”,在后世與《史記》《漢書》《后漢書》并稱“前四史”的《三國志》自此始流傳開來,陳壽亦得以名垂不朽。對《晉書》的這一段記載,論者往往習焉而不察,清末劉熙載著《藝概》,卻對此提出了異議:

晉元康中,范君頁等上表,謂陳壽“文艷不及相如,而質(zhì)直過之”,此言殆外矣。相如自是辭家,壽是史家,體本不同,文質(zhì)豈能并論![32]

批評范君頁等人“文艷不及相如”之說,未免有些外行,因為司馬相如和陳壽一文一史,“體本不同”,怎么能以文學家之辭藻去要求史學家呢?應當承認,劉熙載的觀點是有幾分道理的,文學注重詞采華美,史學要求實事求是,二者確乎不能相提并論。然而所貴于學者,在能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我們想要追問的是,范君頁等人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看法,并且居之而不疑呢?答案須從六朝史學批評與文學的關(guān)系中去尋找。

六朝文學與史學之間關(guān)系密切,猶如水乳之交融,有時甚至難分彼此,這種現(xiàn)象在六朝雜傳、地志、《異物志》等著作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33]。創(chuàng)作往往是與理論互為依存的,創(chuàng)作為理論提供基石,而理論是對創(chuàng)作的提升和總結(jié),并反過來引導創(chuàng)作。六朝文學和史學的理論批評之間,也出現(xiàn)了相互滲透和影響的情況。六朝史學對于文學批評之影響,學者多有論列,如張伯偉先生即認為六朝史學的獨立發(fā)展加強了人們的史學意識,從而在探討文學變遷時具備一種追本窮源的歷史眼光,成了古代文學批評之“推源溯流法”產(chǎn)生的重要背景之一[34]。傅剛先生則認為自《七略》及《漢書·藝文志》以來的“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學術(shù)思想,對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學批評,尤其是文體辨析,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并指出:“如果從這一點出發(fā),可以說六朝文學批評是深受到史學傳統(tǒng)的影響的。”[35]這些看法無疑都卓有見地。但是換一個角度,說到六朝文學對當時及以后的史學批評之影響,則尚未見有專論。劉宋裴松之的《三國志注》兼有史注和史評之意,是對魏晉史學的一大總結(jié),具有承先啟后之意義,因而其史學批評也最有代表性,本文即擬以裴松之的史學批評為例,并且旁搜遠紹、上下求索,探討六朝史學批評與文學之關(guān)系。

第一節(jié) 裴松之的史學批評與文學

裴松之,字世期,河東聞喜(今山西曲沃)人,生于晉簡文帝咸安二年(372),卒于宋文帝元嘉二十八年(451),生平行事見《宋書》卷六十四,其著述主要有《集注喪服經(jīng)傳》一卷、《宋元嘉起居注》五十卷、《裴氏家傳》四卷,以及《北征記》《西征記》《述征記》等[36],然他之所以聲名藉甚,并為后人所廣泛稱譽,卻是因為他的《三國志注》。本傳稱宋文帝命松之注陳壽《三國志》,“松之鳩集傳記,增廣異聞,既成奏上。上善之,曰:‘此為不朽矣!’”可見宋文帝頗有先見之明。關(guān)于裴松之注《三國志》的得失短長,前賢時彥論之備矣[37],至其史學批評思想,晚近之學者也多有關(guān)注,如葉建華先生認為裴松之的史學批評主要包括“總括前蹤,貽誨來世”“誣罔視聽,實史籍之罪人”“列傳之體,以事類相從”“辨章事理,貴得當時之宜”等四個方面[38];崔凡芝先生則從對史書的總結(jié)、對史家的要求、對史料的處理等方面探討了裴注的史學意義,認為裴松之“從史學批評角度,對當時的史學纂寫進行了反思和總結(jié),對史家的主體修養(yǎng)和理論認識,做了具體的糾正和引導,從總結(jié)史家運用史料中揭示出致誤致偽的原因和手段”[39]。本文認為局就與六朝文學之關(guān)系而言,裴松之的史學批評有一個特點值得注意,那就是他一方面要求真實,反對虛妄,另一方面又追求藻采,反對質(zhì)木無文,二者形成了一種矛盾的統(tǒng)一,而這顯然是跟六朝文學的影響分不開的,請申論如次。

裴松之的史學批評主要見于《三國志注》中,尤其是注釋之自注,即“臣松之案”“臣松之以為”以及那些沒有列舉書名的注,雖然所占比重不多,卻是其注釋之精義深旨所在[40]。裴氏注書之體例,在《上〈三國志〉注表》中有很好的交代:

臣奉旨尋詳,務在周悉。上搜舊聞,傍摭遺逸。按三國雖歷年不遠,而事關(guān)漢、晉。首尾所涉,出入百載。注記紛錯,每多舛互。其壽所不載,事宜存錄者,則罔不畢取以補其闕?;蛲f一事而辭有乖雜,或出事本異,疑不能判,并皆抄內(nèi)以備異聞。若乃紕繆顯然,言不附理,則隨違矯正以懲其妄。其時事當否及壽之小失,頗以愚意有所論辯。

大致包括“補闕”“備異”“懲妄”“論辯”四種,其中“若乃紕繆顯然,言不附理,則隨違矯正以懲其妄”,正是我們上文所說的要求真實、反對虛妄之意,這種糾謬懲妄的做法在《三國志注》中隨處可見,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如《魏書·武帝紀》寫到曹操和袁紹的官渡之戰(zhàn),有一段云:“八月,紹連營稍前,依沙塠為屯,東西數(shù)十里。公亦分營與相當,合戰(zhàn)不利。時公兵不滿萬,傷者十二三?!迸崴芍畬ζ渥鲬?zhàn)之人數(shù)提出了質(zhì)疑:

臣松之以為魏武初起兵,已有眾五千,自后百戰(zhàn)百勝,敗者十二三而已矣。但一破黃巾,受降卒三十余萬,余所吞并,不可悉紀;雖征戰(zhàn)損傷,未應如此之少也。夫結(jié)營相守,異于摧鋒決戰(zhàn)。本紀云:“紹眾十余萬,屯營東西數(shù)十里。”魏太祖雖機變無方,略不世出,安有以數(shù)千之兵,而得逾時相抗者哉?以理而言,竊謂不然。

先從情理的角度推測史傳之失實[41],并且進一步分析了曹操兵數(shù)“不得甚少”的三個原因:

紹為屯數(shù)十里,公能分營與相當,此兵不得甚少,一也。紹若有十倍之眾,理應當悉力圍守,使出入斷絕,而公使徐晃等擊其運車,公又自出擊淳于瓊等,揚旌往還,曾無抵閡,明紹力不能制,是不得甚少,二也。諸書皆云公坑紹眾八萬,或云七萬。夫八萬人奔散,非八千人所能縛,而紹之大眾皆拱手就戮,何緣力能制之?是不得甚少,三也。

可謂有理有據(jù),令人信服,因而得出了“將記述者欲以少見奇,非其實錄也”的結(jié)論。不止此也,《魏書·荀彧傳》載陶謙死后,曹操欲取徐州,還定呂布,荀彧進諫,有云:“今東方皆以收麥,必堅壁清野以待將軍,將軍攻之不拔,略之無獲,不出十日,則十萬之眾未戰(zhàn)而自困耳?!迸崴芍诖讼伦⒃唬骸俺妓芍詾橛跁r徐州未平,兗州又叛,而云十萬之眾,雖是抑抗之言,要非寡弱之稱。益知官渡之役,不得云兵不滿萬也?!庇纸柢鲝f論證了官渡之戰(zhàn)“兵不滿萬”的虛妄不實,可見此事時在其念中,未嘗忘懷。

裴松之不僅對陳壽之記述失實提出批評,并且對所引史書之謬誤進行糾正,如《魏書·董卓傳》注引謝承《后漢書》寫到了漢末史家蔡邕之死:

蔡邕在王允坐,聞卓死,有嘆惜之音。允責邕曰:“卓,國之大賊,殺主殘臣,天地所不祐,人神所同疾。君為王臣,世受漢恩,國主危難,曾不倒戈,卓受天誅,而更嗟痛乎?”便使收付廷尉。邕謝允曰:“雖以不忠,猶識大義,古今安危,耳所厭聞,口所常玩,豈當背國而向卓也?狂瞽之詞,謬出患入,愿黥首為刑以繼漢史?!惫湎х卟?,咸共諫允。允曰:“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方今國祚中衰,戎馬在郊,不可令佞臣執(zhí)筆在幼主左右,后令吾徒并受謗議?!彼鞖㈢摺?/p>

蔡邕之死為漢末一大公案,其具體情形如何,今已不得其詳[42]。裴松之對謝承之書評論說:

臣松之以為蔡邕雖為卓所親任,情必不黨。寧不知卓之奸兇,為天下所毒,聞其死亡,理無嘆惜??v復令然,不應反言于王允之坐。斯殆謝承之妄記也。史遷紀傳,博有奇功于世,而云王允謂孝武應早殺遷,此非識者之言。但遷為不隱孝武之失,直書其事耳,何謗之有乎?王允之忠正,可謂內(nèi)省不疚者矣,既無懼于謗,且欲殺邕,當論邕應死與不,豈可慮其謗己而枉戮善人哉!此皆誣罔不通之甚者。

且不論蔡邕之于董卓是否真是“情必不黨”,因而“聞其死亡,理無嘆惜”,但看其稱贊司馬遷之《史記》“博有奇功于世”,并認為“遷為不隱孝武之失,直書其事耳,何謗之有乎?”就可看出裴松之作為史家的良知和卓識,也可看出他對實事求是是多么地重視。此外如批評王沈《魏書》崇飾虛文、難以實論(《魏書·后妃傳》注),批評《孫資別傳》出于其家為不可信(《魏書·劉放傳》注),批評魚豢《魏略》之妄說(《蜀書·后主傳》注)等,都是裴松之崇實疾虛的表現(xiàn)[43]。《魏書·袁紹傳》注在引用了樂資《山陽公載記》和袁《獻帝春秋》所云“審配戰(zhàn)于門中,既敗,逃于井中,于井獲之”之后,對二人之書進行了激烈的批判:

臣松之以為配一代之烈士,袁氏之死臣,豈當數(shù)窮之日,方逃身于井,此之難信,誠為易了。不知資、之徒竟為何人,未能識別然否,而輕弄翰墨,妄生異端,以行其書。如此之類,正足以誣罔視聽,疑誤后生矣。寔史籍之罪人,達學之所不取者也。[44]

我們于此看到了裴松之義正詞嚴、凜若秋霜的一面,“輕弄翰墨,妄生異端”,“誣罔視聽,疑誤后生”云云,實開劉知幾“史家之申韓”的先聲,柳詒徵先生指出:“故裴氏之注,不第可謂陳《志》功臣,且可謂為晉代諸史之南董。劉知幾之治史,蓋多師其意。”[45]甚有見地。

以上是為裴松之注史要求真實、反對虛妄之例,屢覯不一覯,大概會讓人覺得裴氏作為一個嚴謹?shù)氖穼W家,對于史書之文采不會有什么要求吧?事實并非如此,處在六朝這樣一個注重文學多于史學的年代里[46],裴松之雖欲卓然自立,亦難以擺脫時代風氣之影響。《魏書·三少帝紀》之高貴鄉(xiāng)公傳記有司馬昭鎮(zhèn)壓毌丘儉之反抗一事,裴注引郭頒《魏晉世語》曰:“大將軍奉天子征儉,至項;儉既破,天子先還。”接著即對此段進行了辯駁:

臣松之檢諸書都無此事,至諸葛誕反,司馬文王始挾太后及帝與俱行耳。故發(fā)詔引漢二祖及明帝親征以為前比,知明帝已后始有此行也。案張璠、虞溥、郭頒皆晉之令史,璠、頒出為官長,溥,鄱陽內(nèi)史。璠撰后漢紀,雖似未成,辭藻可觀。溥著江表傳,亦粗有條貫。惟頒撰魏晉世語,蹇乏全無宮商,最為鄙劣,以時有異事,故頗行于世。干寶、孫盛等多采其言以為晉書,其中虛錯如此者,往往而有之。

在批判了《世語》記事之不實后,又對張璠、虞溥、郭頒三人所著之史書分別進行了評論。我們注意到這三條評論中,除了最后一部分批評《世語》虛錯如此、“往往而有之”,延續(xù)了其崇實疾虛之舊貫外,其他部分卻多是從文學的角度展開的。張璠之《后漢紀》“雖似未成”,然而“辭藻可觀”,值得稱贊;虞溥的《江表傳》“粗有條貫”,即謂條理比較清晰,也是從文章的角度著眼。至于郭頒的《魏晉世語》,則“蹇乏全無宮商,最為鄙劣”,蹇乏謂才識低劣貧乏[47],宮商則指聲律而言[48]。聯(lián)想到魏晉以降,作詩為文日重聲律和諧,必使“聲轉(zhuǎn)于吻,玲玲如振玉;辭靡于耳,累累如貫珠”(《文心雕龍·聲律》),則裴松之提出這樣的批評,也就不足為奇了[49]。由此可見,裴氏對于史書的文采也是非常重視的,他對于字句的講究,有時到了苛刻的地步?!段簳ざ總鳌纷詈蟾接嘘悏鄣脑u論,其文曰:“董卓狼戾賊忍,暴虐不仁,自書契已來,殆未之有也?!迸嶙⑹紫瓤隙岁悏鄣恼摂啵骸俺妓芍詾殍睢⒓q無道,秦、莽縱虐,皆多歷年所,然后眾惡乃著。董卓自竊權(quán)柄,至于隕斃,計其日月,未盈三周,而禍崇山岳,毒流四海。其殘賊之性,寔豺狼不若?!畷跷从小?,斯言為當?!钡墙酉聛砉P鋒一轉(zhuǎn),開始批評陳氏的措辭:“但評既曰‘賊忍’,又云‘不仁’,賊忍,不仁,于辭為重?!闭J為“賊忍”和“不仁”語義重復,從文章而言,未免瑕疵。相同的例子還有《魏書·袁張涼國田王邴管傳》,陳壽評曰:“袁渙、邴原、張范躬履清蹈,進退以道,蓋是貢禹、兩龔之匹?!迸崾嫌謱ζ溆米智苍~提出了批評:“臣松之以為蹈猶履也,‘躬履清蹈’,近非言乎!”讀書至此,為之解頤,這些細節(jié)既體現(xiàn)了裴松之的嚴謹不茍,也可看出他對遣詞造句的鄭重其事?!段男牡颀垺ぞ氉帧菲锝镉谧志渲v究,“一避詭異,二省聯(lián)邊,三權(quán)重出,四調(diào)單復”云云,自然也是時代風氣的反光,可與松之相視而笑也。

除了要求史書富有文采外,裴松之對史注也提出了文采要求。其《上〈三國志〉注表》有云:

竊惟繢事以眾色成文,蜜蜂以兼采為味,故能使絢素有章,甘逾本質(zhì)。臣寔頑乏,顧慚二物。雖自罄勵,分絕藻繢,既謝淮南食時之敏,又微狂簡斐然之作。淹留無成,祇穢翰墨,不足以上酬圣旨,少塞愆責。

首先把注書比喻成畫家之繪畫和蜜蜂之采蜜,認為應該在原書的基礎(chǔ)上博采眾長、兼收并蓄,也就是前文所引的“奉旨尋詳,務在周悉。上搜舊聞,傍摭遺逸”,從而“使絢素有章,甘逾本質(zhì)”,亦即有所發(fā)明之意[50]。接下來謙稱自己“雖自罄勵,分絕藻繢”,所云“藻繢”,實指文采而言,這從“既謝淮南食時之敏,又微狂簡斐然之作”句可以看出來。前一句用淮南王劉安之典,《漢書·淮南王傳》載:“初,安入朝,獻所作《內(nèi)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惫省笆硶r之敏”意謂才思敏捷,猶夫《文心雕龍·神思》篇所云“淮南崇朝而賦騷”,“亦思之速也”[51]。后一句用《論語·公冶長》之典:“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逼渲小办橙怀烧隆毖葑?yōu)楦挥形牟?、文章可觀之意[52]。故合此二句來看,裴氏蓋謂自己既無淮南王之敏捷,又乏斐然之文采,其實都是從文學的角度來說的。話雖說得很謙抑,其實倒是一種自負的表現(xiàn),所謂似謙實傲,我們將在下一節(jié)中證明裴氏之注并不缺乏文采?!段簳ばl(wèi)臻傳》注引《舊事》和《傅咸集》,講到了衛(wèi)臻之孫衛(wèi)權(quán)的事,也可印證上述觀點。裴注曰:“權(quán)作左思《吳都賦》敘及注,敘粗有文辭,至于為注,了無所發(fā)明,直為塵穢紙墨,不合傳寫也?!贝颂幩f的《吳都賦》是左思《三都賦》之一篇,雖不是史書,卻與史學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53]。裴松之認為衛(wèi)權(quán)之敘“粗有文辭”,言下之意實乃嫌其文采不夠也[54]?!爸劣跒樽?,了無所發(fā)明”,則恰是要求注釋應有所發(fā)明的意思。二者皆與其《上〈三國志〉注表》相呼應,由此可見,裴松之對于注史也是高自標置,嚴其律度,既需有所發(fā)明,又要文采斐然,故能與陳壽之書交相輝映,同垂不朽。劉知幾所批評的“才短力微,不能自達,庶憑驥尾,千里絕群”云云(《史通·補注》),顯然是不夠妥當?shù)摹?/p>

當藻采和真實發(fā)生矛盾,二者不可得兼的時候,裴松之還是重視真實多于藻采的,畢竟史書旨在信今傳后,客觀真實仍是第一位的標準。《魏書·陳群傳》附其子《陳泰傳》注引用干寶《晉紀》,寫到了魏高貴鄉(xiāng)公被殺之后的情形:

高貴鄉(xiāng)公之殺,司馬文王會朝臣謀其故。太常陳泰不至,使其舅荀召之。至,告以可否。泰曰:“世之論者,以泰方于舅,今舅不如泰也。”子弟內(nèi)外咸共逼之,垂涕而入。王待之曲室,謂曰:“玄伯,卿何以處我?”對曰:“誅賈充以謝天下?!蔽耐踉唬骸盀槲腋计浯??!碧┰唬骸疤┭晕┯羞M于此,不知其次?!蔽耐跄瞬桓?。

全段語言明白如話,陳泰之忠義悲慨,亦歷歷在目。接下來又引用孫盛《魏氏春秋》,存其異文[55]

帝之崩也,太傅司馬孚、尚書右仆射陳泰枕帝尸于股,號哭盡哀。時大將軍入于禁中,泰見之悲慟,大將軍亦對之泣,謂曰:“玄伯,其如我何?”泰曰:“獨有斬賈充,少可以謝天下耳。”大將軍久之曰:“卿更思其他?!碧┰唬骸柏M可使泰復發(fā)后言?!彼靽I血薨。

兩相比較,情節(jié)頗為不同,二書所記司馬昭和陳泰之對話尤其相異,裴氏對此下注曰:

臣松之案本傳,泰不為太常,未詳干寶所由知之。孫盛改易泰言,雖為小勝,然檢盛言諸所改易,皆非別有異聞,率更自以意制,多不如舊。凡記言之體,當使若出其口。辭勝而違實,固君子所不取,況復不勝而徒長虛妄哉?

先對干寶之記述提出質(zhì)疑,可毋多論,接著即批評孫盛著書“改易泰言”為不當,并提出了“凡記言之體,當使若出其口”的主張,意即應當根據(jù)對話人的時代和個性確定其聲口,而不應徒飾詞采,造一些假古董?!稗o勝而違實,固君子所不取”,則道出了裴氏注重真實多于藻飾的觀點。類似的情形在《魏書·武帝紀》中也有出現(xiàn)[56],《魏書·武帝紀》載曹操曰:“夫劉備,人杰也,今不擊,必為后患?!弊⒁龑O盛《魏氏春秋》則改為:“劉備,人杰也,將生憂寡人。”裴氏注云:“臣松之以為史之記言,既多潤色,故前載所述有非實者矣,后之作者又生意改之,于失實也,不亦彌遠乎!凡孫盛制書,多用左氏以易舊文,如此者非一。嗟乎,后之學者將何取信哉?且魏武方以天下勵志,而用夫差分死之言,尤非其類?!笨梢娺@也是裴松之注史的原則之一。

綜上可知,裴松之的史學批評一方面要求真實、反對虛妄,另一方面又追求藻采、反對質(zhì)木無文,若二者不能得兼,則注重真實更多于文采[57]。雖然如此,其批評思想受魏晉文學之影響還是非常明顯的。裴氏不僅要求史書富有文采,而且要求史注“絢素有章,甘逾本質(zhì)”,甚至在辭藻、聲律、煉字等方面都有諸多講究。我們將在后文論證,這不僅是裴松之個人趣味的問題,而且是時代風氣的表現(xiàn)。不過在此之前,先須探討一下,裴氏的這些史學思想是否貫徹到他的實踐中去了呢?“非知之艱,行之維艱”,不妨看看《三國志注》的文學取向。

第二節(jié) 《三國志注》的文學取向

裴松之的史學批評受六朝文學之影響,已如上述,具體到《三國志注》,也表現(xiàn)出他鮮明的文學取向。概而言之有三:一是其注釋中多引文言美辭,彰顯了他高超的文學趣味;二是其注釋中常引神奇怪異之事,表現(xiàn)出濃厚的小說化傾向;三是其自注并非如其所謙稱的“分絕藻繢”“祇穢翰墨”,而是富有文采,可圈可點。清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批評裴注“嗜奇愛博,頗傷蕪雜”[58],如果把“博”字替換為“美”字,則“嗜奇愛美”四字正好概括了裴松之《三國志注》的文學取向。茲分論如下。

(一)《三國志·魏書·王粲傳》其實是曹魏諸文人之合傳[59],后世所稱道的“建安七子”除孔融外皆在其列:“始文帝為五官將,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學。粲與北海徐幹字偉長、廣陵陳琳字孔璋、陳留阮瑀字元瑜、汝南應瑒字德璉、東平劉楨字公幹并見友善。”可謂彬彬稱盛。然而建安二十二年,一場大瘟疫導致了多人喪生,“徐、陳、應、劉,一時俱逝”,本傳因引用了魏文帝曹丕《與元城令吳質(zhì)書》,表達其哀悼惋惜之情。然因格于體例,這段引文甚是簡短,唯略述諸人之立身行事而已。此后為照應前文,又撮述了吳質(zhì)的生平:“吳質(zhì),濟陰人,以文才為文帝所善,官至振威將軍,假節(jié)都督河北諸軍事,封列侯?!迸崴芍诖艘~豢《魏略》更詳其事,并把時為世子的曹丕寫給吳質(zhì)的兩封信都完整地摘錄了下來,且加自注曰:“臣松之以本傳雖略載太子此書,美辭多被刪落,今故悉取《魏略》所述以備其文。”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可見他對曹丕此信深表贊賞,不忍遐棄,今將此篇全錄如次:

歲月易得,別來行復四年。三年不見,東山猶嘆其遠,況乃過之,思何可支?雖書疏往反,未足解其勞結(jié)。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何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同輿,止則接席,何嘗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長共相保,何圖數(shù)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jié)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zhì),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矣。著中論二十余篇,成一家之業(yè),辭義典雅,足傳于后,此子為不朽矣。德璉常斐然有述作意,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間歷觀諸子之文,對之抆淚,既痛逝者,行自念也??阻罢卤硎饨。榉备?。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至其五言詩,妙絕當時。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仲宣獨自善于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無以遠過也。昔伯牙絕弦于鍾期,仲尼覆醢于子路,愍知音之難遇,傷門人之莫逮也。諸子但為未及古人,自一時之俊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來者難誣,然吾與足下不及見也。行年已長大,所懷萬端,時有所慮,至乃通夕不瞑。何時復類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頭耳。光武言“年已三十,在軍十年,所更非一”,吾德雖不及,年與之齊。以犬羊之質(zhì),服虎豹之文,無眾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動見觀瞻,何時易邪?恐永不復得為昔日游也。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燭夜游,良有以也。頃何以自娛?頗復有所造述不?東望于邑,裁書敘心。

魏文帝曹丕與上述諸人之交情究竟如何,今已不得而知,若論這一封書信,則實在是寫得情深義重,蕩氣回腸?!懊恐劣x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等等,顯得意氣風發(fā)、文采飛揚。“零落略盡,言之傷心”,“既痛逝者,行自念也”,“愍知音之難遇,傷門人之莫逮”云云,則真有嗚咽纏綿之慨,令人動容。此書信后來被《昭明文選》收錄,傳誦稱揚,至今不絕。錢穆先生論及建安文學,有云:“竊謂當時新文佳構(gòu),尤秀出者,當推魏文、陳思之書札。此等尤屬眼前景色,口邊談吐,極平常,極真率。書札本非文,彼等亦若無意于為文,而遂成其為千古之至文焉?!?span >[60]評價極高,然可謂實至名歸[61]。裴松之早在劉宋時期便對此文嘆賞不置,稱為“美辭”[62],自可印證其《三國志注》的文學取向,同時也可看出他那高超的文學趣味。其實說到“美辭”,裴注所引的前一封書信似乎更擅勝場,曹丕追憶“昔日南皮之游”,如云:“既妙思六經(jīng),逍遙百氏。彈釭間設,終以博弈。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沈硃李于寒水。皦日既沒,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賓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凄然傷懷”等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從容寫來,情韻悠揚,一種少年人之哀樂歌哭,愜心貴當,動人心魄[63]。懸想當日之裴松之注史至此,也要為之低回良久吧?!坝^于海者難為水”,其以衛(wèi)權(quán)之注《吳都賦》為文采不足,也就可以理解了。

除了引美文之外,《三國志注》中又有引詩賦之例,也可看出裴松之的“愛美”之心。陳思王曹植是六朝時期最偉大的詩人之一,鍾嶸《詩品》稱其“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粲溢今古,卓爾不群”,并謂“陳思之于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云云,可謂極盡贊美之能事[64]。裴松之在注《魏書·曹植傳》時,多次引用曹植的詩賦,體現(xiàn)出他對曹植文才的喜愛之情。如本傳寫到曹操新筑銅爵臺,“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65]。裴氏便引陰?!段杭o》著錄了曹植這篇令“太祖甚異之”的賦作:

從明后而嬉游兮,登層臺以娛情。見太府之廣開兮,觀圣德之所營。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獲逞。揚仁化于宇內(nèi)兮,盡肅恭于上京。惟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圣明!休矣美矣!惠澤遠揚。翼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同天地之規(guī)量兮,齊日月之暉光。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年壽于東王。

全篇為歌功頌德之作,自不待言;行文之圓美流轉(zhuǎn),有如流風回雪,也姑置勿論。單看曹植之不假思索、“援筆立成”,且年紀不過十余歲,就很可佩服,聯(lián)想到前述裴氏所自謙的“既謝淮南食時之敏”,則他之所以引用曹植此賦,其用意大概不止于證史,更有表示欽慕之意。因為曹植也跟淮南王一樣,是劉勰所稱贊的“亦思之速也”的典范[66]。曹植入魏之后,在文帝、明帝兩朝連不得志,幾次三番求“自試”亦不果,悵然絕望,本傳稱:“又植以前過,事事復減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遂發(fā)疾薨,時年四十一?!鄙跏瞧鄾?。裴注于此引用了他的《吁嗟篇》:

吁嗟此轉(zhuǎn)蓬,居世何獨然!長去本根逝,夙夜無休閑。

東西經(jīng)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風起,吹我入云間。

自謂終天路,忽焉下沉淵。驚飚接我出,故歸彼中田。

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宕宕當何依,忽亡而復存。

飄飖周八澤,連翩歷五山,流轉(zhuǎn)無恒處,誰知吾苦艱?

愿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糜滅豈不痛,愿與根荄連。

全詩既是“十一年中而三徙都”的注腳,也表達了曹植對連翩流轉(zhuǎn)、不遑寧處的憤恨,“糜滅豈不痛,愿與根荄連”一句更顯得沉痛慘烈。裴氏引此,可謂“以詩證史”之佳例,也體現(xiàn)了他自己的識鑒水平。據(jù)余志挺先生統(tǒng)計,裴松之《三國志注》引單篇詩文22篇,“正可證明魏晉時期重視文學作品的風氣,裴松之用文學補充史學,也代表著史學觀念上的一大突破”。[67]

(二)前引《四庫提要》批評裴松之“嗜奇愛博,頗傷蕪雜”,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裴注中多次引用神奇怪異之事,館臣謂:

如《袁紹傳》中之胡母班,本因為董卓使紹而見,乃注曰:“班嘗見太山府君及河伯,事在《搜神記》,語多不載?!彼挂奄樢?。《鍾繇傳》中乃引《陸氏異林》一條,載繇與鬼婦狎昵事。《蔣濟傳》中引《列異傳》一條,載濟子死為泰山伍伯,迎孫阿為泰山令事。此類鑿空語怪,凡十余處,悉與本事無關(guān),而深于史法有礙,殊為瑕颣。

除了以上所舉的幾條之外,我們還可以舉出裴注引用葛洪《神仙傳》以及雖無志怪之名、卻有志怪之實的傅玄《傅子》、顧愷之《啟蒙注》等例[68],有論者指出:“在現(xiàn)存的史學著作中,《三國志注》是最先引用魏晉志異著作的?!?span >[69]對于這種采志怪入史注的現(xiàn)象,后世學者的意見大致與《四庫提要》相同,都認為“不經(jīng)之談,不應入史”[70]??墒菍ε崴芍我圆芍竟秩搿度龂咀ⅰ罚瑓s還有繼續(xù)討論的余地。比較普遍的看法是,魏晉人確實相信神仙鬼怪的存在,因而其著志怪小說也是本著一種求實的態(tài)度,如干寶《搜神記》“發(fā)明神道之不誣”,即被譽為“鬼之董狐”[71]?!端鍟そ?jīng)籍志》將六朝志怪小說收入史部之雜傳類,就反映了當時人的觀念。采志怪入史在魏晉時期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即以《搜神記》為例,據(jù)逯耀東先生統(tǒng)計,此書材料多次被當時的史書采用,其中包括司馬彪《續(xù)漢志》25次、王隱《晉書》14次、干寶《晉紀》3次,袁宏《后漢紀》、謝承《后漢書》、袁山松《后漢書》、何法盛《晉中興書》、孫盛《晉陽秋》、習鑿齒《漢晉春秋》、樂資《春秋后傳》等各引用一次[72]。事實上,一向以“高簡有法”著稱的陳壽《三國志》也采用了志怪材料,如《魏書·公孫淵傳》:“初,淵家數(shù)有怪,犬冠幘絳衣上屋,炊有小兒蒸死甑中。襄平北巿生肉,長圍各數(shù)尺,有頭目口喙,無手足而動搖?!憋@然非事理所容。陳寅恪先生指出:“陳承祚著三國志,下筆謹嚴。裴世期為之注,頗采小說故事以補之,轉(zhuǎn)失原書去取之意,后人多議之者。實則三國志本文往往有佛教故事,雜糅附益于其間,特跡象隱晦,不易發(fā)覺其為外國輸入者耳?!?span >[73]由此看來,既然連史學著作中都大量引用志怪材料,則裴氏采志怪入史注也就不足為奇了。從時代風氣的角度來解釋《三國志注》的“鑿空語怪”,無疑是非常中肯的,每個人都不可能脫離特定的時代而存在,裴松之自然也不例外。張孟倫先生則對此提出了另一種看法,他認為裴注之所以采用怪異之說,并不是他真心相信,而是為了迎合宋文帝劉義隆之心意,因為“文帝卻是一個以宜都藩王搞政變,利用‘征祥雜沓,符瑞?輝,宗廟神靈’(《宋書·文帝紀》)的礻幾祥之說,登上皇帝寶座的”。并引《吳書·吳范劉惇趙達傳》之裴氏自注為證:“臣松之以為葛洪所記,近為惑眾,其書文頗行世,故撮取數(shù)事,載之篇末也。神仙之術(shù),詎可測量,臣之臆斷,以為惑眾,所謂夏蟲不知冷冰耳?!闭J為裴松之對葛洪《神仙傳》所記持懷疑態(tài)度[74],“近為惑眾”,徒以宋文帝有此愛好,故不得不謙稱己說為“臆斷”,有如夏蟲之不知冷冰,其內(nèi)心深處之苦楚,可想而知[75]。不難發(fā)現(xiàn),張先生的觀點是有幾分道理的。南朝自劉宋之后,皇權(quán)加重,統(tǒng)治者干預修史之例,不絕于書[76],裴松之的注史恐怕也難逃此厄,何況本傳明言,松之注史非其本意,而是“上使注陳壽《三國志》”,然則他的工作不能不受宋文帝的影響,從而自覺不自覺地有所偏離,也是在所難免[77]的。這與陳壽之著《三國志》而不得不以曹魏為正統(tǒng),同有其難言之苦衷,我們對此應表“了解之同情”[78]。

除了上述時代風氣和政治壓力之影響外,我們認為裴松之之所以采志怪入史注,還跟他的注書體例有關(guān),準確地說,這種現(xiàn)象正是采用“合本子注”的結(jié)果。陳寅恪先生指出:裴松之《三國志注》受中古佛教譯經(jīng)之影響,為一廣義之合本子注[79]。其學生王鍾翰更在其基礎(chǔ)上指出,裴氏《上〈三國志〉注表》所云“或同說一事而辭有乖雜,或出事本異,疑不能判,并皆抄內(nèi)以備異聞”即為“合本子注”最明白最合適之注腳,并下定義曰:“合本子注者即同源異釋,合諸異釋,列為子注,以注于一較善本之下,亦即于大同中求小異,最是實事求是之注史方法。”[80]可謂要言不煩。這種“合本子注”之方法是否受佛教譯經(jīng)之影響,姑置勿論[81],若裴氏注史為采用這種“合諸異釋,列為子注”之形式,則固章章明甚,如《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載:“(董卓)廢帝為弘農(nóng)王而立獻帝,京都大亂。卓表太祖(曹操)為驍騎校尉,欲與計事。太祖乃變易姓名,間行東歸?!迸崾献⒃唬?/p>

《魏書》曰:太祖以卓終必覆敗,遂不就拜,逃歸鄉(xiāng)里。從數(shù)騎過故人成皋呂伯奢;伯奢不在,其子與賓客共劫太祖,取馬及物,太祖手刃擊殺數(shù)人。

《世語》曰:太祖過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備賓主禮。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圖己,手劍夜殺八人而去。

孫盛《雜記》曰:太祖聞其食器聲,以為圖己,遂夜殺之。既而凄愴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遂行。

以上分別引王沈、郭頒和孫盛三人之書,記述曹操“間行東歸”過程中,手殺其友呂伯奢之子的事,比對可知,三種說法都不相同,疑不能判,故“并皆抄內(nèi)以備異聞”,其為廣義之合本子注,當無可疑。劉知幾所批評的“喜聚異同,不加刊定”(《史通·補注》),或即指此而言,實乃昧于裴氏注史之體例,不足為松之病也[82]。類似的例子所在多有,如《魏書·三少帝紀》載高貴鄉(xiāng)公為成濟等所弒,終年二十,裴注即備引《漢晉春秋》《世語》《晉諸公贊》《晉紀》《魏氏春秋》《魏末傳》等六書補述此事,并加自注曰:“臣松之以為習鑿齒書[83],雖最后出,然述此事差有次第。故先載習語,以其余所言微異者次其后?!笨梢娨彩恰昂媳咀幼ⅰ敝牙>唧w到志怪著作,可以干寶《搜神記》為例,如《魏書·明帝紀》載,青龍三年“秋七月,洛陽崇華殿災,八月庚午,立皇子芳為齊王,詢?yōu)榍赝酢薄V笠嘁段菏洗呵铩贰妒勒Z》《搜神記》《漢晉春秋》等四書記述當時及前后出現(xiàn)的一些奇異征兆,《搜神記》所記不過是其中之一說而已。又如《吳書·孫策傳》注記載了道士于吉之事,先引《江表傳》曰:

時有道士瑯邪于吉,先寓居東方,往來吳會,立精舍,燒香讀道書,制作符水以治病,吳會人多事之。策嘗于郡城門樓上,集會諸將賓客,吉乃盛服杖小函,漆畫之,名為仙人鏵,趨度門下。諸將賓客三分之二下樓迎拜之,掌賓者禁呵不能止。策即令收之。諸事之者,悉使婦女入見策母,請救之。母謂策曰:“于先生亦助軍作福,醫(yī)護將士,不可殺之?!辈咴唬骸按俗友芑没蟊娦?,遠使諸將不復相顧君臣之禮,盡委策下樓拜之,不可不除也?!敝T將復連名通白事陳乞之,策曰:“昔南陽張津為交州刺史,舍前圣典訓,廢漢家法律,嘗著絳帕頭,鼓琴燒香,讀邪俗道書,云以助化,卒為南夷所殺。此甚無益,諸君但未悟耳。今此子已在鬼箓,勿復費紙筆也?!奔创邤刂?,縣首于市。諸事之者,尚不謂其死而云尸解焉,復祭祀求福。

繼引虞喜《志林》對此事進行了批駁,并加自注曰:“《江表傳》之虛如《志林》所云?!苯酉聛碛忠谩端焉裼洝分f:

策欲渡江襲許,與吉俱行。時大旱,所在熇厲。策催諸將士使速引船,或身自早出督切,見將吏多在吉許,策因此激怒,言:“我為不如于吉邪,而先趨務之?”便使收吉。至,呵問之曰:“天旱不雨,道涂艱澀,不時得過,故自早出,而卿不同憂戚,安坐船中作鬼物態(tài),敗吾部伍,今當相除?!绷钊丝`置地上暴之,使請雨,若能感天日中雨者,當原赦,不爾行誅。俄而云氣上蒸,膚寸而合,比至日中,大雨總至,溪澗盈溢。將士喜悅,以為吉必見原,并往慶慰。策遂殺之。將士哀惜,共藏其尸。天夜,忽更興云覆之;明旦往視,不知所在。

最后再加自注說:“案《江表傳》、《搜神記》于吉事不同,未詳孰是。”由此看來,裴松之《三國志注》之所以引用志怪材料,非必相信真有其事(前述葛洪《神仙傳》條可證),而是出于體例之需要,廣引諸說,“以備異聞”,跟陳壽《三國志·方技傳》評所云“所以廣異聞而表奇事也,故存錄云爾”,如出一轍。這一點從上述明知“《江表傳》之虛如《志林》所云”,而仍引之,也可以看出來。又如郭頒《魏晉世語》極為裴氏所不滿,“蹇乏全無宮商,最為鄙劣”,“虛錯如此者,往往而有之”等,幾乎一無是處,可是據(jù)伍野春先生統(tǒng)計,這樣一部鄙劣虛錯的書卻被裴松之引用了89次之多[84],可見此書也跟《搜神記》等志怪著作一樣,不過是為了增廣異聞而被當作史料采用罷了。呂思勉先生在評價唐人修《晉書》時指出:“怪異之說之不足信,固也,然因述之信之者之多,正可以見當時風氣?!?span >[85]借以看待裴松之的《三國志注》,亦無不可,則其功勞不僅在保存了史料而已[86]

以上對裴松之《三國志注》之采用志怪材料提出了一點擬測,認為他的做法除了受時代風氣和政治壓力之影響外,還跟“合本子注”的體例有關(guān)。盡管有此諸種理由,表明裴氏之采志怪入史注為無可厚非,然《四庫提要》所批評的“嗜奇”之說,卻并非沒有道理,裴松之采用這些怪怪奇奇之事,無疑也表現(xiàn)了《三國志注》的文學取向。蓋文學之趣味固有千差萬別,而神奇怪異則是其中重要的一種,正可與上文所論的文言美辭相頡頏也。前引《搜神記》之道士于吉事,已甚詭異,又如《魏書·鍾繇傳》注引《陸氏異林》[87],記述了鍾繇和一女鬼相戀的故事:

繇嘗數(shù)月不朝會,意性異常,或問其故,云:“常有好婦來,美麗非凡?!眴栒咴唬骸氨厥枪砦?,可殺之?!眿D人后往,不即前,止戶外。繇問何以,曰:“公有相殺意?!濒碓唬骸盁o此。”乃勤勤呼之,乃入。繇意恨,有不忍之心,然猶斫之傷髀。婦人即出,以新綿拭血竟路。明日使人尋跡之,至一大冢,木中有好婦人,形體如生人,著白練衫,丹繡裲襠,傷左髀,以裲襠中綿拭血。

女鬼美麗非凡,眷戀鍾繇,明知其有意相圖,仍然前往歡會,情意殷殷,殊為可感,而鍾氏“猶斫之傷髀”,難免薄情之譏。裴注征引此事,想必也是愛其故事之哀感頑艷,“小小情事,凄婉欲絕”也[88]?!秴菚ぶT葛恪傳》注引《搜神記》則甚是可怖:

恪入,已被殺,其妻在室,使婢(語)曰:“汝何故血臭?”婢曰:“不也。”有頃愈劇,又問婢曰:“汝眼目視瞻,何以不常?”婢蹶然起躍,頭至于棟,攘臂切齒而言曰:“諸葛公乃為孫峻所殺!”于是大小知恪死矣,而吏兵尋至。

大有借尸還魂的意味,令人驚悚不已。此外如前述葛洪《神仙傳》之仙人介象事、《魏書·蔣濟傳》注引《列異傳》之蔣濟亡兒事等,篇幅較長,情節(jié)曲折,帶有濃厚的小說色彩。凡此都可看出裴松之的“嗜奇”心態(tài),正和“愛美”之心一樣,使他的《三國志注》表現(xiàn)出鮮明的文學取向。

(三)古人云,“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89],意謂創(chuàng)作與鑒賞難以兼擅。上文所述二者,不管是“嗜奇”還是“愛美”,都是在其注釋中征引他人的作品并加按語,充其量只能表現(xiàn)出裴松之的文學趣味,他自己是不是也只會“鑒”而不能“畫”,如他所謙稱的那樣“分絕藻繢”“祇穢翰墨”呢?答案是否定的。松之文學成就如何,史傳沒有明文,唯稱其“博覽墳籍,立身簡素”而已(《宋書》本傳)。但通過其《三國志注》之自注,我們發(fā)現(xiàn)了裴氏文采斐然的一面,而這顯然也是一種“愛美”的表現(xiàn)。如《魏書·賈詡傳》載:“建安十三年,太祖破荊州,欲順江東下”,賈詡進諫,勸曹操“乘舊楚之饒,以饗吏士,撫安百姓,使安土樂業(yè),則可不勞眾而江東稽服矣”。曹操不從,軍遂無利。裴松之在此發(fā)表了一通看法:

臣松之以為詡之此謀,未合當時之宜。于時韓、馬之徒尚狼顧關(guān)右,魏武不得安坐郢都以威懷吳會,亦已明矣。彼荊州者,孫、劉之所必爭也。荊人服劉主之雄姿,憚孫權(quán)之武略,為日既久,誠非曹氏諸將所能抗御。故曹仁守江陵,敗不旋踵,何撫安之得行,稽服之可期?將此既新平江、漢,威懾揚、越,資劉表水戰(zhàn)之具,藉荊楚楫棹之手,實震蕩之良會,廓定之大機。不乘此取吳,將安俟哉?至于赤壁之敗,蓋有運數(shù)。實由疾疫大興,以損凌厲之鋒,凱風自南,用成焚如之勢。天實為之,豈人事哉?然則魏武之東下,非失算也。詡之此規(guī),為無當矣。魏武后克平張魯,蜀中一日數(shù)十驚,劉備雖斬之而不能止,由不用劉曄之計,以失席卷之會,斤石既差,悔無所及,即亦此事之類也。世咸謂劉計為是,即愈見賈言之非也。

且不論裴氏對于賈詡之批評是否得當,曹操是否應該“順江東下”以滅孫吳,單看這一段文字以氣逞辭、駢散兼行,且又議論駿發(fā),氣勢凌厲,“新平江、漢,威懾揚、越,資劉表水戰(zhàn)之具,藉荊楚楫棹之手,實震蕩之良會,廓定之大機”云云,對仗工整,聲韻和諧,讀來頗有風行水上之妙,定非“蹇乏全無宮商”者可比?!爸劣诔啾谥當。w有運數(shù)。實由疾疫大興,以損凌厲之鋒,凱風自南,用成焚如之勢。天實為之,豈人事哉?”[90]則又感慨為文,一唱三嘆,用典自然,如自己出,都可稱得上中規(guī)中矩的“美文”,持與范曄“筆勢縱放”之論贊相較,恐怕也未遑多讓。又如《魏書·荀彧傳》陳壽評曰:“荀彧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風,然機鑒先識,未能充其志也?!彼芍畬Υ瞬荒芡猓窒伦⒃唬?/p>

世之論者,多譏彧協(xié)規(guī)魏氏,以傾漢祚;君臣易位,實彧之由。雖晚節(jié)立異,無救運移;功既違義,識亦疚焉。陳氏此評,蓋亦同乎世識。臣松之以為斯言之作,誠未得其遠大者也。彧豈不知魏武之志氣,非衰漢之貞臣哉?良以于時王道既微,橫流已極,雄豪虎視,人懷異心,不有撥亂之資,仗順之略,則漢室之亡忽諸,黔首之類殄矣。夫欲翼贊時英,一匡屯運,非斯人之與而誰與哉?是故經(jīng)綸急病,若救身首,用能動于崄中,至于大亨,蒼生蒙舟航之接,劉宗延二紀之祚,豈非荀生之本圖,仁恕之遠致乎?及至霸業(yè)既隆,翦漢跡著,然后亡身殉節(jié),以申素情,全大正于當年,布誠心于百代,可謂任重道遠,志行義立。謂之未充,其殆誣歟![91]

裴氏蓋深賞于荀彧之動心忍性、亡身殉節(jié),不禁情動于中,而發(fā)為議論,為之辯誣,一往無前,夭矯動人。試取與六朝士子所景慕的賈誼《過秦論》對讀[92],如云:

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鹵,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強國請服,弱國入朝。施及孝文、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亡事。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馭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撲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海。

比較可知,二文之長處皆在起承轉(zhuǎn)合、控送自如?!凹爸痢倍忠院?,同為二文之轉(zhuǎn)捩點,雖然前者為抑,“及至霸業(yè)既隆,翦漢跡著,然后亡身殉節(jié),以申素情”;后者為揚,“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馭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至其機杼,則固無不同,都是大力騰挪,平地起波瀾,洵足以驚心動魄,振起全篇。

《魏書·崔林傳》載崔林對是否尊奉孔子之后裔“宗圣侯”有所論議,認為“周公已上,達于三皇”都不再祭祀,“今獨祀孔子者,以世近故也。以大夫之后,特受無疆之祀,禮過古帝,義逾湯、武,可謂崇明報德矣,無復重祀于非族也”。裴氏對此不以為然,而在其自注中對孔子盛贊有加:

臣松之以為孟軻稱宰我之辭曰:“以予觀夫子,賢于堯舜遠矣?!庇衷唬骸吧褚詠?,未有盛于孔子者也?!彼狗峭ㄙt之格言,商較之定準乎!雖妙極則同,萬圣猶一,然淳薄異時,質(zhì)文殊用,或當時則榮,沒則已焉,是以遺風所被,寔有深淺。若乃經(jīng)緯天人,立言垂制,百王莫之能違,彝倫資之以立,誠一人而已耳。周監(jiān)二代,斯文為盛。然于六經(jīng)之道,未能及其精致。加以圣賢不興,曠年五百,道化陵夷,憲章殆滅,若使時無孔門,則周典幾乎息矣。夫能光明先王之道,以成萬世之功,齊天地之無窮,等日月之久照,豈不有逾于群圣哉?林曾無史遷洞想之誠,梅真慷慨之志,而守其蓬心以塞明義,可謂多見其不知量也。

細讀可知,松之對孔子可謂推崇備至,“若乃經(jīng)緯天人,立言垂制,百王莫之能違,彝倫資之以立,誠一人而已耳”,已經(jīng)道出了孔子的非凡貢獻,無與倫比。最后部分更稱孔子“光明先王之道,以成萬世之功,齊天地之無窮,等日月之久照”,大聲鞺鞳,翼翼鏘鏘,真可稱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其對孔子的一腔深情,也在這排偶行文中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蓋河東裴氏,世以經(jīng)史傳家,固為孔孟儒家之堅定信徒也[93]。在六朝這樣一個玄風大熾、爭禮空王的年代里,如此不遺余力地推尊孔子和儒學,猶如撥云霧而見青天,則裴氏之識見實有大過人處,又不徒以文筆見長而已。通過上述三例可知,裴松之雖不以文章名世,其史論卻有文采斐然的一面,且其行文頗受駢儷文風的影響,“大抵編字不只,捶句皆雙,修短取均,奇偶相配”(《史通·敘事》),風氣之移人,有如此者。近人李詳以《三國志注》為六朝散文之代表,至譽之為“自然高妙”“千古獨絕”[94],然則裴氏《上〈三國志〉注表》所云“雖自罄勵,分絕藻繢”之為謙虛之詞,也就可想而知了。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裴松之的史學批評受到六朝文學之影響,不僅要求史書富有文采,而且要求史注“絢素有章,甘逾本質(zhì)”,甚至在辭藻、聲律、煉字等方面都有諸多講究。這些思想貫徹到他的《三國志注》中,表現(xiàn)出鮮明的文學取向。一方面,其注釋中多引文言美辭,彰顯了他高超的文學趣味;另一方面,其注釋中常引神奇怪異之事,表現(xiàn)出濃厚的小說化傾向;更重要的是,裴松之的自注也受駢儷文風的影響,富有文采,可圈可點。由此可見,裴松之的史學批評和六朝文學之間,有著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這一點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

第三節(jié) 六朝其他史學批評

除了裴松之以外,六朝的其他史家也多受到文學思潮的影響,其史學批評也大多帶上了文學的色彩?!段男牡颀垺な穫鳌菲唬骸凹鞍喙淌鰸h,因循前業(yè),觀司馬遷之辭,思實過半。其《十志》該富,贊序弘麗,儒雅彬彬,信有遺味。”已從文學立論。東晉袁山松嘗著《后漢書》百篇,為時所重,《史通·模擬》篇載其評論史書曰:“書之為難也有五:煩而不整,一難也;俗而不典,二難也;書不實錄,三難也;賞罰不中,四難也;文不勝質(zhì),五難也?!鄙允峦魄?,不難發(fā)現(xiàn),五條之中,除了“書不實錄”和“賞罰不中”之外,都是就文字修飾而言。周一良先生對此評論說:“五條之中,三條都是關(guān)于文字表達方面。據(jù)本傳,袁山松博學有文章,善音樂,是一個才士。他的修史標準特別著重文字,也就可以理解。”[95]甚有道理,可以補充的是,這種修史注重文字乃至文學的現(xiàn)象,在六朝時期甚是普遍,不獨袁氏一家為然?!端鍟そ?jīng)籍志》著錄《后漢記》六十五卷,題晉散騎常侍薛瑩撰,其實薛瑩在入晉之前,是東吳的史官,其父薛綜“樞機敏捷”“信辭粲爛”,有大名于世,而瑩亦克紹箕裘,得到時人的稱賞,被命與韋曜、周昭、華覈、梁廣等同修國史。然以事觸怒暴君孫皓,而被捕入獄,時任右國史的華覈上疏求救,有云:“瑩涉學既博,文章尤妙,同寮之中,瑩為冠首。今者見吏,雖多經(jīng)學,記述之才,如瑩者少,是以慺慺為國惜之。實欲使卒垂成之功,編于前史之末?!睂O皓“遂召瑩還”,使為左國史[96]。其中所說的“文章尤妙”,就是從文學的角度來贊賞薛瑩,顯然在同為史官的華覈看來,是否具有文學才華應是衡量史才之高下的標準之一。《后漢記》今有清人姚之骃輯本,其序云:“瑩書大半弗存,未經(jīng)拂耳瞥目。然讀世祖及顯宗二論,波屬云委,灝瀚蒼郁,洵良史手,他稱是矣?!?span >[97]可知薛瑩文采,名不虛傳。無獨有偶,領(lǐng)銜修史的韋曜也因“不承用詔命”,而被孫皓收捕入獄,為國惜才的華覈“連上疏救曜”[98],稱:“《吳書》雖已有頭角,敘贊未述。昔班固作《漢書》,文辭典雅,后劉珍、劉毅等作《漢記》,遠不及固,敘傳尤劣。今《吳書》當垂千載,編次諸史,后之才士論次善惡,非得良才如曜者,實不可使闕不朽之書?!?span >[99]也是從“文辭典雅”的文學角度稱贊《漢書》,以此指代韋曜之才華,可與薛瑩一事相參證[100]?!端螘ね跎刂畟鳌份d韶之“好史籍,博涉多聞”,因熟于泰元、隆安時事,私撰《晉安帝陽秋》,“既成,時人謂宜居史職,即除著作佐郎,使續(xù)后事,訖義熙九年”。史稱其“善敘事,辭論可觀,為后代佳史”。無疑也是以文采相稱賞。阮籍《與晉王薦盧播書》稱盧播“潛心圖籍,文學之宗;敷藻載述,良史之表”,其中文學與良史互文見義,而敷述藻采,也被認為是良史所應有之能力。[101]

以上所舉都是他人之評價,可證史學批評之為文學所影響,事實上,六朝之史家亦不乏自道其創(chuàng)作甘苦之例,其中尤以著《后漢書》的范曄為特出。《宋書》本傳稱曄“少好學,博涉經(jīng)史,善為文章,能隸書,曉音律”。可謂多才多藝。又載其入獄后《與諸甥侄書》,洋洋近千言,可當其《后漢書》之自序讀,其中有云:

既造《后漢》,轉(zhuǎn)得統(tǒng)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后贊于理近無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諸志,前漢所有者悉令備。雖事不必多,且使見文得盡。又欲因事就卷內(nèi)發(fā)論,以正一代得失,意復未果。贊自是吾文之杰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紀、傳例為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盡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

從古至今,對自己文章之稱賞夸贊,大概未有及此文之“稱情狂言”者,“天下之奇作”“體大而思精”云云,真要令人嘆為觀止,范氏也因此而遭到后人的詬病,姑置不論。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未對其《后漢書》的史學意義做應有的鋪敘,卻大談其文學成就,如云“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蓋謂文章的深層意蘊與剪裁之功;“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則主要談的是文章的氣勢和收放,瞿林東先生敏銳地指出,范曄提出的“精義深旨”“筆勢縱放”,與蕭統(tǒng)《文選序》中所說的“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雖語出文、史二途,其義實則一致,并謂這不是偶然現(xiàn)象,而是共同的時代風氣影響的結(jié)果[102],可謂卓有見地。此外如:“贊自是吾文之杰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弊韵仓?,溢于言表,其實也多是就文學的角度而言的。聯(lián)系到此段之前,范曄還說到作文之甘苦:“常謂情志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笨梢娝麑ξ膶W是深有解會的,范氏之大談其文學成就,也許并不難于理解。有意思的是,范曄在其《后漢書·班彪傳贊》中稱贊班氏父子,有云:“二班懷文,裁成帝墳。比良遷、董,兼麗卿、云?!鄙w謂班氏父子兼有司馬遷、董狐之秉筆直書和司馬相如、揚雄之文采斐然,也是將史學成就與文學成就相提并論,可與本文開頭所引《晉書·陳壽傳》范君頁之上書互參。與之相似的還有南齊皇室蕭子顯,入梁之后著《南齊書》,今本無自序,而《梁書》本傳則載其《自序》一篇,歷數(shù)其生平,同樣對其文學成就沾沾自喜,如云:“追尋平生,頗好辭藻,雖在名無成,求心已足。若乃登高自極,臨水送歸,風動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鶯,開花落葉,有來斯應,每不能已也。”看來真是詞人才子,傷春悲秋。又謂:“前世賈、傅、崔、馬、邯鄲、繆、路之徒,并以文章顯,所以屢上歌頌,自比古人?!奔纯上胍娖渌顬榭秸撸T谖膶W才華之士,故其《南齊書》之撰著亦不能不受此影響,宋人曾鞏校史一過,稱:“子顯于斯史,喜自馳騁,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繢之變尤多,而文比七史最下云?!?span >[103]余嘉錫先生論及蕭氏的《自序》,也批評說:“自稱曰余,所言僅辭藻文章之事。此不過如劉孝標、江總等之自敘生平,當時詞人例有此作,非史家《敘傳》之體也。”[104]恰好說明了蕭子顯被六朝文學影響之深至。

要求史書富有文采,是六朝人的普遍觀念,與之相反,若史書沒有文采,則會遭到時人的批評,前述裴松之對郭頒、樂資、袁等人的評論就是著例。此外如《晉書·王隱傳》載,隱“博學多聞,受父遺業(yè),西都舊事多所諳究”,其勸諫祖納有云:“蓋古人遭時,則以功達其道;不遇,則以言達其才,故否泰不窮也。當今晉未有書,天下大亂,舊事蕩滅,非凡才所能立?!笨梢婎H有著述之志。至太興初,典章稍備,“乃召隱及郭璞俱為著作郎,令撰《晉史》”,終于達成所愿,然亦費一番周折,“書乃得成,詣闕上之”。史官至此評論曰:“隱雖好著述,而文辭鄙拙,蕪舛不倫。其書次第可觀者,皆其父所撰;文體混漫義不可解者,隱之作也?!逼渲小笆忊恫粋悺鄙w就題材而言[105],可毋多論,至于“文辭鄙拙”和“文體混漫”,則都是就文學而言,前者責其文采,后者咎其文體,認為王隱在這兩方面都做得不好,盡管有心修史,而書成幾廢,可見文學是多么地重要??娿X先生在討論《三國志·荀彧傳》裴注引何劭《荀粲傳》時,取《文選》謝靈運《廬陵王墓下作》詩李注引王隱《晉書》相對照,有云:

按王隱《晉書》蓋即取自何劭《荀粲傳》,而字句間稍有增刪改易,如“世涂”改作“世業(yè)”,“功名必勝我”,功名下增一“玄”字,“志局”二字乃一名詞,而分“志”與“局”為二,遂至費解。《晉書·王隱傳》稱“隱雖好著述,而文辭鄙拙,蕪舛不倫”,此亦一證也。[106]

則王氏可謂點金成鐵也。北朝史學多為官方所控制,無多新變[107],然就史書之須具有文采一點而言,則跟南朝沒有多大區(qū)別。北齊王劭“少沉默,好讀書”,時人稱其博物,《隋書》本傳載劭“齊滅,入周,不得調(diào)。高祖受禪,授著作佐郎。以母憂去職,在家著《齊書》。時制禁私撰史,為內(nèi)史侍郎李元操所奏。上怒,遣使收其書,覽而悅之。于是起為員外散騎侍郎,修起居注”[108]。可見也是頗有幾分才華,方能得到隋文帝楊堅之器重,然史官評其所著書,則曰:“初撰《齊志》為編年體,二十卷,復為《齊書》紀傳一百卷,及《平賊記》三卷?;蛭脑~鄙野,或不軌不物,駭人視聽,大為有識所嗤鄙?!鼻也徽撨@里的評價是否公允,或者夾雜著私人之恩怨[109],其以王劭之書為“文詞鄙野”,則仍跟王隱的“文辭鄙拙”乃至郭頒的“最為鄙劣”等性質(zhì)相似,都是從文學的角度做出的批評。又北魏崔鴻撰《十六國春秋》,上表自稱“文致疏鄙,無一可觀”,亦此物此志也[110]。

這里再舉一個自我之感覺與他人之評價相左的例子,以證史書文采之重要。蕭子顯之弟子云也是一個大才子,《梁書》本傳稱其年十二,“自制拜章,便有文采”,入梁之后,肆力于學,“以晉代竟無全書,弱冠便留心撰著,至年二十六,書成,表奏之,詔付秘閣”。子云又工書法,史稱其“善草隸書,為世楷法。自云善效鍾元常、王逸少而微變字體”。梁武帝蕭衍稱贊他:“筆力勁駿,心手相應,巧逾杜度,美過崔寔,當與元常并驅(qū)爭先?!奔纯上胍娨话摺U蛉绱?,子云的史才竟為其書法所掩,《顏氏家訓·雜藝》篇載:“蕭子云每嘆曰:‘吾著《齊書》,[111]勒成一典,文章宏義,自謂可觀。唯以筆跡得名,亦異事也?!彼^“文章宏義”大概相當于范曄所說的“筆勢縱放”和“精義深旨”,“自謂可觀”即自我感覺良好之意,“唯以筆跡得名”則指書法而言,此中當然不無自得之意,然而其文學不為人所重視,對于子云而言,究竟是一件遺憾的事。

由此看來,史學批評之受到文學影響,在六朝時期并非孤立現(xiàn)象,裴松之《三國志注》如此,其他各家亦然。大抵要求史學著作富有文采,方能展示自己的才華,得到時人的推崇,反之,如果鄙拙無文、“蹇乏全無宮商”,則會遭到大家的批評乃至“嗤鄙”,可見六朝文學的輻射是非常巨大的,當然,我們也注意到一些不同的看法,如蕭綱《與湘東王書》稱裴子野“乃是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似謂史學著作無須“篇什之美”;蕭統(tǒng)編《文選》,亦將史學著作排斥于外,而只收錄富有文學美之史書論贊。蓋至此時,文學與史學始各自在觀念上走向自覺,但并不意味著二者在文體上截然劃分,此觀本文接下來幾章之論證可知。[112]史學批評是如此,史學著作與批評相頡頏,自然也呈現(xiàn)出鮮明的文學色彩,前述薛瑩、范曄、蕭子顯等人的著作都是好例。唐人劉知幾著《史通》,總結(jié)前代史學之成就,即對六朝時期這種文史不分的狀態(tài)非常不滿,如《序例》篇曰:“爰洎范曄,始革其流,遺棄史才,矜衒文彩。后來所作,他皆若斯。于是遷、固之道忽諸,微婉之風替矣?!薄墩撡潯菲唬骸胺驍M《春秋》成史,持論尤宜闊略。其有本無疑事,輒設論以裁之,此皆私徇筆端,茍衒文彩。嘉辭美句,寄諸簡冊,豈知史書之大體,載削之指歸者哉?!币陨隙跃褪窌植窟M行批評,《敘事》篇則對六朝史書之語言進行了集中的批判:

自茲(馬班)已降,史道陵夷,作者蕪音累句,云蒸泉涌。其為文也,大抵編字不只,捶句皆雙,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應以一言蔽之者,輒足為二言;應以三句成文者,必分為四句。彌漫重沓,不知所裁?!?/p>

昔夫子有云:“文勝質(zhì)則史。”故知史之為務,必藉于文。自五經(jīng)已降,三史而往,以文敘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異于是。其立言也,或虛加練飾,輕事雕彩;或體兼賦頌,詞類俳優(yōu)。文非文,史非史,譬夫烏孫造室,雜以漢儀,而刻鵠不成,反類于鶩者也。

劉知幾的批評當然是有道理的,史學之意義,不在于詞采華美,而在于秉筆直書,“以文敘事”,如《隋書·經(jīng)籍志》所云:“書美以彰善,記惡以垂戒,范圍神化,昭明令德,窮圣人之至賾,詳一代之亹亹?!比欢覀兺高^劉知幾的批評也可以看到,六朝史學以及史學批評受到文學之影響,可謂既深且巨,二者之間甚至渾融雜糅,難分彼此,劉氏所云“文非文,史非史”,信非虛論[113]

行文至此,我們大致可以回答本文開頭所提出的問題,范君頁等人之所以認為陳壽《三國志》“文艷不若相如”,以文學家之辭藻來要求史學家,不是因為他們?nèi)狈ΤWR,不懂文史,而是受到時代風氣之影響,特別看重文學才華的緣故?!度龂尽な駮ぶT葛亮傳》載陳壽《上諸葛亮集表》,有言:“論者或怪亮文彩不艷,而過于丁寧周至?!笨梢姇r人頗以文艷與否衡量當時之各種著作,又不特史學著作而已也[114]。然則劉熙載所批評的“此言殆外矣”固然沒有錯,但沒有顧及當事人所處的時代背景,沒有認識到這種現(xiàn)象的普遍性,未免有違于傳統(tǒng)的“知人論世”之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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