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一天
吉姆在早上七點醒來,他起床繞著臥室的幾個窗戶轉(zhuǎn)了一圈。他是如此習(xí)慣于城市的喧囂和擁擠,以至于在新罕布什爾已經(jīng)待了六天了,他仍舊驚訝于鄉(xiāng)村的清晨之美竟是這么強(qiáng)烈而又陌生。那一簇小山就像是從北邊的天際拔地而起。透過西邊的幾扇窗,他看到強(qiáng)烈的陽光照亮了群山上的樹林,將光明傾瀉在一平如鏡的湖面上,并且如同鐵鈴的鳴響般威風(fēng)凜凜地敲打著這幢巨大的老式宅子的附屬房屋。
他穿好衣服,輕輕地把百葉窗拉下來,以免陽光驚醒了他妻子。埃倫在鄉(xiāng)間的日子并不像他那樣有限。她已經(jīng)在這兒過了整整一夏,還將一直待到九月一號。然后她才會帶著廚娘、碎冰機(jī)和波斯地毯一起返回城里。
他下樓來的時候,他岳母這幢大宅子的一樓靜寂而又干凈。法國女仆艾瑪·布朗熱正在前廳里撣塵。他穿過陰暗的餐室,推開了餐具室的門,不過另外一個女仆阿格妮絲·謝伊正在里面,堅決不許他侵入她的專屬領(lǐng)地。“布朗先生,您早餐想吃什么只需吩咐我一聲就是了,”她令人不快地道,“格蕾塔會給您做的?!?/p>
他想在廚房跟他五歲的兒子一起吃早餐,可是阿格妮絲根本就無意讓他從宅子的前部進(jìn)入后面那些專為下人和孩子們保留的部分。他跟她說了他想吃什么,就穿過餐廳原路返回,來到了外面的露臺上。那兒的陽光醺醺然讓人陶醉,而空氣聞起來就像是一大幫漂亮姑娘剛剛從草坪上閑逛過去。真是個美妙的夏日清晨,似乎什么都不可能出錯。吉姆帶著一種揚揚自得的占有感打量著露臺和花園,打量著那幢大宅子。他能聽到加里森太太—他寡居的岳母以及他眼前這一切真正合法的主人—在遠(yuǎn)處的裁剪臺上語氣激烈地自言自語。
吉姆吃早餐的時候,阿格妮絲告訴他尼爾斯·倫德想見他。這消息挺讓吉姆感到自得的。他來到新罕布什爾才只有十天,而且他不過是個客人而已,可他挺高興這位老園丁特特地趕來討教他的意見。尼爾斯·倫德已經(jīng)為加里森太太工作了多年。他住在這個莊園的一幢小村舍里,而且他妻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世了—也曾經(jīng)在廚房里幫傭。尼爾斯對于加里森太太的兒子當(dāng)中沒有一個對這個莊園感興趣很是憤恨,而且他經(jīng)常告訴吉姆,身邊終于有了個男人可以跟他討論討論他面對的種種難題,他有多高興。
尼爾斯侍弄的園子跟莊園的用度需要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每年春天他都種上好幾英畝的蔬菜和花卉。蘆筍一發(fā)出芽兒來,蔬菜的收成跟加里森太太的餐桌之間無望的競賽就拉開了序幕。尼爾斯深為他本人就是始作俑者的浪費而痛苦不堪,他每天傍晚都會跑到廚房門前,告訴廚娘除非他們吃掉更多的豌豆、更多的草莓、更多的青豆、更多的萵苣、更多的甘藍(lán),他用汗水澆灌而成的那些上佳的蔬菜就會爛掉啦。
吉姆吃完早餐后,繞到了宅子后面,尼爾斯拉長了臉告訴他,不知道什么東西正在偷吃地里剛剛開始成熟的玉米。之前他們已經(jīng)討論過侵害玉米地的動物問題。起先他們想到的是鹿。那天早上尼爾斯已經(jīng)改變主意開始猜是浣熊了。他想請吉姆跟他一起去地里看看已經(jīng)造成的破壞。
“如果真是浣熊的話,工具房里的那些夾子應(yīng)該有用的,”吉姆道,“而且我想我們還有支來復(fù)槍。我今晚上就把那些夾子布置好?!?/p>
他們沿著一條上山的車道走到了園子里。車道邊上的田地已經(jīng)遭到苔蘚的侵蝕,還點綴著幾株刺柏。地里傳來一股子無可名狀的香氣,濃烈刺鼻又催人欲睡?!扒魄?,”他們一到玉米地里尼爾斯就開始嘟囔,“瞧瞧,瞧瞧……”玉米葉、玉米須還有吃了一半的耳穗撒得遍地都是,還被踩到了泥里?!拔矣H手種的,”尼爾斯道,就像個悍婦的丈夫在一一細(xì)數(shù)他付出而毫無回報的種種耐心,“再往后又會有烏鴉來啄食玉米粒。我辛辛苦苦耕種的,現(xiàn)在卻根本就結(jié)不出玉米來了?!?/p>
他們聽到廚娘格蕾塔一邊沿著車道上來一邊唱歌的聲音,她是把甘藍(lán)拿來喂雞的。他們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她是個高大、健壯的女人,擁有華麗的嗓音和歌劇女低音的胸脯。他們剛聽到格蕾塔的歌聲,風(fēng)也把加里森太太的聲音從裁剪臺上吹了過來。加里森太太不斷地在那兒自言自語。她那高雅而又?jǐn)亟氐脑捳Z聽起來就像小號的音符穿過清朗的早晨?!八麨槭裁疵磕甓挤N植這種可惡的紫色馬鞭草?他明知我用不到紫色。他究竟為什么要種植這種討厭的紫色馬鞭草?……而且要讓他把那些黑海芋全都挪走。我要讓他在池塘邊重新種上百合花……”
尼爾斯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上帝責(zé)罰那個女人!”他道,“上帝責(zé)罰她!”格蕾塔讓他想起了過世的妻子,而加里森太太豐潤的嗓音又讓他想起另一樁應(yīng)該履行的婚姻,在女主人和園丁之間,這是一直到死亡才能解除的責(zé)任。他絲毫無意抑制他的怒火,而吉姆卻正好處在了他岳母的獨白以及她園丁的狂怒的交叉火力點上。他說他這就去看看那些夾子能不能用。
他在工具房找到了那些夾子,在地窖里也找到了那支來復(fù)槍。他穿過草坪的時候,正好迎面碰上了加里森太太。她是個滿頭白發(fā)的瘦削女人,穿了身破舊的女仆制服,戴了頂破爛的草帽。她懷里有滿滿一抱鮮花。她和她的女婿互道了晨安,驚嘆了幾句多美的天氣,然后繼續(x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吉姆把那幾個夾子和那支來復(fù)槍拿到了宅子后頭。他兒子蒂米也在那兒,正跟英格麗玩醫(yī)院的游戲,英格麗是廚娘的女兒,一個面色蒼白、皮包骨頭的十一歲女孩兒。兩個孩子抬頭瞄了他一眼,然后繼續(xù)玩他們的游戲。
吉姆給夾子膏了油并且把機(jī)括都銼銼光,為的是稍微一碰就能啪地夾緊。他在調(diào)試夾子的時候,阿格妮絲·謝伊走了出來,領(lǐng)著加里森太太的外孫女卡洛塔·布朗森??逅臍q大,那年夏天她媽媽到西部辦離婚去了,阿格妮絲就從女仆擢升到了保姆的位置。她快六十了,這個保姆做得真是盡心盡力,一天從早到晚都緊緊握著卡洛塔的手,唯恐她出什么意外。
她越過吉姆的肩膀仔細(xì)打量著那些夾子,說道:“您知道要一直等到孩子們都上床了才能把那些夾子放到外頭來,布朗先生……你可千萬別靠近那些夾子,卡洛塔??爝^來?!?/p>
“我要到晚上才會把夾子布置好。”吉姆道。
“哎喲,不定哪個小孩兒就會被那些夾子夾到,腿都會被夾折嘍的,”阿格妮絲道,“而且您也得小心那桿槍,是不是,布朗先生?這些槍都是殺人利器。但凡碰到舞刀弄槍的,我還沒見過不出意外的哪……咱們走,卡洛塔,快點走。我來給你圍上干凈的小圍涎,然后你就可以在喝果汁、吃餅干前在沙地上玩一會兒啦?!?/p>
小姑娘跟著她進(jìn)了屋,兩個人一起從后樓梯來到育兒室。等到只有她們兩個人的時候,阿格妮絲羞怯地親了親孩子的頭頂,就仿佛她唯恐自己的一往情深會讓卡洛塔感到厭煩。
“別碰我,阿格妮絲?!笨逅馈?/p>
“沒,親愛的,我不會的。”
阿格妮絲·謝伊具有真正的女仆精神。長期被洗碗水和古龍水所浸透,長期生活在逼仄陰暗的臥室,生活在后廊、后樓梯、洗衣房、存放床單桌布的衣櫥,以及令人聯(lián)想起監(jiān)獄來的仆傭的前廳、過道里,她的靈魂已經(jīng)變得馴良而又蒼白。仆傭的等級在她眼里就跟地獄的層級一樣不可動搖。她絕對不會把她在仆傭餐桌上的位置讓給加里森太太,就如同反過來加里森太太也絕不會讓她坐到陰暗的餐廳里一樣。阿格妮絲熱愛一幢大宅子里的那些禮儀和規(guī)矩。天一黑她就把起居室的窗簾全都拉好,她一絲不茍地點燃餐桌上的蠟燭,并且如同祭童一樣熱切虔誠地敲響晚餐的鐘聲。在天氣晴好的傍晚,當(dāng)她坐在垃圾桶和木柴箱之間的后門廊里時,她喜歡回想她認(rèn)識的所有歷任廚娘的面孔。這讓她的人生似乎豐富了起來。
阿格妮絲此前從來沒有像那個夏天那般快活。她熱愛群山、湖水還有天空,而且她就像墜入愛河的年輕人那般愛上了卡洛塔。她擔(dān)心著自己的外表。她擔(dān)心著她的手指甲、她的書法、她的教養(yǎng)。我真配得上保姆的職位嗎?她總是懷疑。那個性情暴躁、郁郁寡歡的孩子就是她跟清晨、跟陽光、跟所有一切美麗和令人興奮的事物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撫摸一下卡洛塔,把她的面頰貼著孩子溫暖的頭發(fā),就會使她全身都充滿一種重獲青春的感覺。卡洛塔的媽媽九月份將從里諾[25]回來,阿格妮絲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番正式的說辭:“就讓我來照顧卡洛塔吧,布朗森太太!您不在的這段時間,我已經(jīng)讀遍了《每日新聞》中跟照顧孩子有關(guān)的所有文章。我愛卡洛塔。她也習(xí)慣由我來照顧了。我知道她都需要什么……”
加里森太太對孩子們都漠不關(guān)心,布朗森太太又在里諾,阿格妮絲根本就沒有競爭對手,不過她仍舊不斷地提心吊膽,生怕卡洛塔有什么不測。她根本就不讓她在脖子上圍圍巾,唯恐圍巾會掛在釘子或是門上把孩子給勒死了。但凡陡一點的樓梯、深一點的水域,不論多遠(yuǎn)的看家狗叫上一聲,阿格妮絲都會心驚肉跳。她夜里夢到房子著了火,沒辦法把卡洛塔給救出來,她就干脆自己也投身了火海?,F(xiàn)在,除了這些慣常的焦心事之外,又平白添上了鋼鐵夾子和來復(fù)槍。透過育兒室的窗戶她就能看到吉姆。夾子是沒放出來,可這并不能降低它們自身的危險性,就這么扔在地上,誰不小心都可能踩到上頭的。他把那支來復(fù)槍拆開了,正用塊破布擦拭各個零件,可阿格妮絲卻覺得那桿槍像是已經(jīng)子彈上膛,而且正瞄著卡洛塔的心臟。
吉姆聽到他妻子的聲音,就拿著拆開的來復(fù)槍繞到露臺這邊來,埃倫正坐在一把折疊躺椅上吃盛在托盤里的早餐。他吻了吻她,心想她看起來多么年輕、苗條而又漂亮。他們婚后極少有在鄉(xiāng)間度假的機(jī)會,而兩個人雙雙待在這么一個明亮而又寧靜的早上,使他們覺得仿佛又重新體驗到他們剛剛開始約會時的興奮和激動。暖融融的陽光就像是持續(xù)而又熱切的欲望,蒙蔽了他們的眼睛,使對方顯得分外完美。
他們原本就計劃那天早上要開車到黑山上去看一下艾默生莊園。埃倫很喜歡去參觀那些廢棄的農(nóng)莊,她一直想有朝一日能在鄉(xiāng)間買幢房子。吉姆也就一直遷就她這種幻想,不過對此他并不真正感興趣;她呢,反過來雖覺得自己一直在欺哄他,不過總認(rèn)為終有一天他們會在某座凄涼的小山上找到一所農(nóng)莊,讓他一見傾心。
埃倫一吃完早餐他們就馬上驅(qū)車前往黑山。這些前往廢棄宅地的旅程已經(jīng)帶他們走過很多荒僻的偏遠(yuǎn)小路,不過這次前往黑山的路途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道路在十月和五月間根本就無法通行。
他們到達(dá)艾默生莊園后,埃倫的目光從樸實無華、風(fēng)雨剝蝕的房子轉(zhuǎn)向吉姆的臉,看看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兩個人都沒說話。她在其中看到的鄉(xiāng)居魅力和安全無虞,他看到的則是坍塌傾圮和偏僻閉塞。
農(nóng)場位于高高的山頂,不過依山勢起伏而建,吉姆留意到山勢雖然為房子擋住了湖上來風(fēng),不過也同時把水光山色的景觀遮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他還注意到,花崗巖門階一千碼范圍內(nèi)每一棵比較高大的樹木全都已經(jīng)被砍伐了。火辣辣的陽光就這么毫無遮擋地徑直照射在鐵皮屋頂上。在一個前窗上,他覺得就像個他所憎惡的貧瘠的鄉(xiāng)村生活的護(hù)身符般,還貼著個褪色的紅十字招貼。
他們下了車,穿過前院。院子里的野草足有齊腰高,而且還長滿了草木犀。歐石南撕扯著吉姆的褲子。他推門的時候那銹跡斑斑的門閂干脆落到了他手上。他不耐煩地跟著埃倫穿過一個個黑暗、發(fā)臭的房間,就如同他們在緬因、馬薩諸塞、康涅狄格和馬里蘭已經(jīng)打探過的那些荒廢宅地的情形一樣。埃倫是個有很多無以名狀的恐懼的女人—交通、貧困,尤其是戰(zhàn)爭—而這些偏遠(yuǎn)、荒唐的住宅在她眼里就代表了安全和保障。
“當(dāng)然,要是我們買下這幢宅子的話,”她道,“我們至少得投入一萬美元。我們也得把這塊地皮買下來。這一點我意識到了。”
“哦,我得承認(rèn)這么大塊地皮六千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價錢?!彼苡胁呗缘氐?。他點了根香煙,透過一扇破碎的窗戶看著外頭那一堆銹跡斑斑的農(nóng)業(yè)機(jī)械。
“你看,我們可以把所有這些隔斷統(tǒng)統(tǒng)拆掉?!彼f。
“是呀?!彼?。
“我越來越感覺到我們一定得在紐約以外另外備好一個基地,”她說,“要是發(fā)生了戰(zhàn)爭,我們就會像耗子一樣無處可逃了。當(dāng)然啦,如果我們倆一起離開了紐約,我也不確定我們靠什么謀生。我們也許可以開一間深凍冷庫?!?/p>
“我對冷庫什么的可知之不多。”他道。
他想,這類對話在他小住鄉(xiāng)下期間已經(jīng)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談?wù)撚斡竞秃染埔粯宇l繁了;而且也會同樣簡短?!斑@么說來你不喜歡這個地方?”她問道。等他給出了肯定的答復(fù)后,她嘆了口氣,從黑暗的走廊來到外面明亮的陽光下。他跟著她,并把大門關(guān)上了。她回頭看了一眼,就仿佛他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她通往救贖的大門,然后她挎起他的胳膊,跟他并肩走向汽車。
加里森太太、埃倫和吉姆那天在露臺上吃的午餐。英格麗和蒂米在廚房吃,而阿格妮絲·謝伊則在育兒室喂卡洛塔。然后她給孩子脫掉衣服,拉下百葉窗簾,把她送上床。她挨著床邊在地板上躺下,自己也沉沉入睡。三點鐘,她醒過來,叫醒卡洛塔。那孩子汗津津的,大發(fā)脾氣。
給卡洛塔穿好衣服以后,阿格妮絲就帶她下樓來到起居室。加里森太太正等在那兒。這是那年夏天的規(guī)矩之一,就是她每天下午要跟卡洛塔共度一個小時。被單獨留下來跟外婆待在一起,那孩子直僵僵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加里森太太跟這個小姑娘相互都讓對方感到厭煩。
加里森太太一直過著一種非同尋常的舒適生活,身邊一直都不缺少朋友和各種賞心樂事的陪伴,所以她保持了一種引人注目的輕快活力。她個性沖動、慷慨大度而又非常和藹可親。她同樣也活潑好動,一點都閑不住。“咱們干點兒什么呢,卡洛塔?”她問。
“不知道?!蹦呛⒆拥?。
“我給你做一條雛菊的項鏈好不好,卡洛塔?”
“好吧?!?/p>
“那好,你就在這兒等著。別碰那些糖果或是我桌子上的東西,好不好?”
加里森太太走進(jìn)前廳,拿了個籃子和幾把剪刀。露臺底下的草坪過去,緊接著的就是一塊遍布白黃色雛菊的花圃。她裝了一籃子的雛菊。她回到起居室的時候,卡洛塔仍舊直僵僵地坐在她的椅子上。加里森太太并不信任這孩子,在沙發(fā)上落座前仔細(xì)審視了一下桌子上的東西。她開始穿針引線,要把那些毛茸茸的小花穿成一串。“我要給你做一條項鏈、一個手鐲,還有一頂王冠?!彼馈?/p>
“我不想要什么雛菊項鏈。”卡洛塔道。
“可你明明告訴我你想要來著。”
“我想要一條真正的項鏈,”卡洛塔道,“我想要一條埃倫姨媽那樣的珍珠項鏈。”
“哦,天哪?!奔永锷袊@道。她把針線和雛菊放到一邊。她想起了她的第一條珍珠項鏈。她曾戴著它參加過巴爾的摩的一個派對。那可真是一個奇妙的派對,對過去的記憶一時間令她激動不已。然后她感覺真是老了。
“你還沒到可以戴珍珠的年紀(jì)呢,”她告訴卡洛塔,“你還只是個小姑娘?!彼f話的語氣很平靜,因為對巴爾的摩的回憶又讓她想起其他的很多派對;想起那次游艇俱樂部的派對,她在派對上扭傷了腳踝;還有她打扮成沃爾特·羅利爵士[26]參加的那次假面舞會。天已經(jīng)很熱了。熱度使加里森太太昏昏欲睡,更促使她加倍地緬懷起往事來了。她想起了費城和百慕大,深深地沉浸于這些記憶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卡洛塔再度開口說話的時候把她嚇了一跳。
“我不是個小姑娘,”卡洛塔突然道,“我是個大姑娘啦!”她的聲音哽咽起來,眼睛里盈滿了淚水。“我比蒂米比英格麗比任何人都要大!”
“你該大的時候是會大的,”加里森太太道,“別淌眼抹淚的?!?/p>
“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女士。我想成為埃倫姨媽和媽咪那樣真正的女士?!?/p>
“等你跟你媽媽一樣大的時候,你又會希望重新變成個小孩子啦!”加里森太太生氣地道。
“我想成為一個女士,”那孩子哭喊道,“我不想當(dāng)小孩子。我不想當(dāng)小姑娘?!?/p>
“別哭,”加里森太太叫道,“別哭啦。天太熱了。你都不知你想要什么??纯次摇N野岩话氲臅r間都花在但愿自己能重新回到可以跳舞的年紀(jì)上。荒唐啊,真是徹頭徹尾地……”她注意到有個影子掠過窗戶上拉低了的遮陽篷。她走到窗前,看到尼爾斯·倫德正走過草坪。他沒準(zhǔn)兒已經(jīng)偷聽到了所有的一切。這讓她感覺非常不舒服??逅€在哭。她最恨聽到小孩子哭。就仿佛那個炎熱午后的意義,甚至仿佛她人生的意義一度也全都取決于這個小姑娘的開心與否。
“你有什么想干的事兒嗎,卡洛塔?”
“沒有?!?/p>
“你想吃塊糖嗎?”
“不,謝謝。”
“你想戴一下我的珍珠項鏈嗎?”
“不,謝謝?!?/p>
加里森太太決定縮短這次會面的時間,她開始搖鈴召喚阿格妮絲。
在廚房里,格蕾塔和阿格妮絲正在喝咖啡。午餐的盤子已經(jīng)洗干凈,準(zhǔn)備晚餐的忙亂還沒開始。廚房里涼爽而又干凈,這片場地一派安寧。她們倆每天午后都在這兒碰頭,這是整個一天當(dāng)中她們最為愜意的時刻。
“她在哪兒呢?”格蕾塔問。
“她跟卡洛塔在一道兒。”阿格妮絲道。
“今兒早上她又在花園里自言自語來著,”格蕾塔道,“尼爾斯聽見了。現(xiàn)在她又讓他挪走一些百合。他才不干哪。他連草都不修剪?!?/p>
“艾瑪剛把起居室打掃干凈,”阿格妮絲道,“她就帶著所有那些花兒進(jìn)來了?!?/p>
“明年夏天我就要回瑞典啦?!备窭偎?。
“回去一趟還要花四百美元?”阿格妮絲問。
“是呀?!备窭偎馈榱吮苊庹fja[27],她把這個音發(fā)得咝咝有聲?!懊髂暌苍S花不了這么多??晌乙敲髂瓴蛔叩脑?,英格麗就滿十二歲了,她就要買全票啦。我想回去看看我媽媽。她年紀(jì)大啦?!?/p>
“你應(yīng)該去?!卑⒏衲萁z道。
“我一九二七、一九三五和一九三七年回去過。”格蕾塔道。
“我一九三七年也回了趟家,”阿格妮絲道,“那是最后一次。我父親上了年紀(jì)。我在家待了一整夏。我原想三八年再回去一趟的,可她說我要是回去的話她就解雇我,所以我就沒走成。而那年冬天我父親就死了。我本想去看看他的。”
“我想回去看看我媽媽?!备窭偎?。
“他們還口口聲聲這兒的風(fēng)景如何如何,”阿格妮絲道,“就這些小山包!愛爾蘭就像個大花園?!?/p>
“我還能再回去一趟嗎?我問問自個兒,”格蕾塔道,“我已經(jīng)太老啦??纯次疫@兩條腿。這些靜脈曲張的血管?!彼岩粭l腿從桌子底下挪出來讓阿格妮絲看。
“我回去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啦,”阿格妮絲道,“我哥哥沒啦,兩個都沒啦。在那邊我什么人都沒有了。我本來想回去看看我父親的?!?/p>
“哦,我剛來這兒的時候,”格蕾塔叫道,“就像是在那條船上開的一個派對。賺大錢?;丶胰ァY嵈箦X?;丶胰?。”
“我還不是一樣。”阿格妮絲道。她們聽到了雷聲。加里森太太不耐煩地再次開始搖鈴。
結(jié)果從北邊來了場風(fēng)暴。風(fēng)刮到了八九級,一根綠樹枝掉進(jìn)了草坪里,房子里回響著喊叫聲和關(guān)緊窗戶的砰砰聲。大雨和閃電過來的時候,加里森太太從她的臥室窗戶看著它們。卡洛塔和阿格妮絲藏到了一個壁櫥里。吉姆、埃倫和他們的兒子當(dāng)時在海灘上,他們從船庫的門里看著這場暴風(fēng)雨。它肆虐了有半個小時,然后就往西邊去了,風(fēng)暴過后的空氣冷冽、刺骨而又爽潔;不過下午也已經(jīng)過去了。
孩子們吃完飯的當(dāng)口,吉姆上山來到玉米地里,把夾子放好,裝上餌。他從山上往下走的時候,聞到了廚房里烤蛋糕的香味。天空已經(jīng)放晴,山上的光線非常柔和,整幢宅子像是把全副精力都撲在了晚餐上。他看到尼爾斯正在雞舍旁邊,就跟他道了聲晚上好,可是尼爾斯沒搭理他。
加里森太太、吉姆和埃倫在進(jìn)去用晚餐前先喝了幾杯雞尾酒,然后是葡萄酒,當(dāng)他們端著白蘭地和咖啡來到露臺上的時候,已經(jīng)都有些微醺了。太陽正在落下去。
“我收到里諾來的一封信,”加里森太太道,“弗洛麗想讓我十二號參加佩頓家的婚禮時順道把卡洛塔帶去紐約?!?/p>
“謝伊要傷心死了。”埃倫道。
“那就讓她死好了?!奔永锷馈?/p>
天空中像是燒成了一片大火。他們能看到沙灘,晚霞透過松林照過來。就在天黑前山間刮起了怪風(fēng),從湖對岸帶來了一陣歌聲,那是在那兒宿營的孩子們唱的:
“貝洛斯湖上有
一個姑娘們的營地。
它的名字就叫
馬薩索伊特夏令營。
從太陽東升起
一直到日落下西山,
在那兒都有呀
開心的事兒數(shù)不完
……”
歌聲尖厲、嘹亮而又令人信賴。接著風(fēng)向的改變就把歌聲給帶走了,從山上吹來了些燒柴火的煙,順著板巖的屋頂帶到了這三個人坐著的露臺。又響起了隆隆的雷聲。
“一聽到打雷,”加里森太太道,“我就會想起被雷電劈死的那個伊妮德·克拉克。”
“她是誰?”埃倫道。
“她是個非常非常不討人喜歡的女人,”加里森太太道,“有天午后她在敞開的窗前洗澡,被雷電給劈死了。她丈夫跟主教有過節(jié),所以她就不能葬在教堂里。他們就把她給豎在游泳池邊上,在那兒舉行了葬禮,而且什么喝的都沒有。完事后我們開車返回紐約,你父親半道上在一個私酒販子[28]那兒停下來,買了一箱蘇格蘭威士忌。那是個周六的下午,又趕上有一場橄欖球賽,普林斯頓外頭的交通非常擁擠。當(dāng)時我們的司機(jī)是那個法裔加拿大人,他開起車來總是讓我提心吊膽的。我跟拉爾夫說起我的擔(dān)心,他卻說我是個傻瓜,而五分鐘以后我們的車就底兒朝天啦。我從敞開的車窗里被甩到了一塊滿是石頭的地里,可你父親做的第一件事卻是打開后備箱看看他那箱酒怎么樣了。我躺在地上淌著血等死,而他卻在數(shù)他的酒瓶子?!?/p>
加里森太太把一條船用毛毯蓋在腿上,瞇起眼來看了看湖面和群山。礫石車道上響起的腳步聲嚇了她一跳。有客人嗎?她轉(zhuǎn)過身,看到是尼爾斯·倫德。他離開車道,穿過草坪,朝露臺走來,趿拉著一雙太大的鞋子。他頭上翹著的一撮頭發(fā),他那褪色的一頭短發(fā),他瘦削的身形,還有他肩膀的線條都讓吉姆覺得像個毛頭小伙子。就仿佛尼爾斯的成長,他的精神,一直就停留在他年輕時候的某個夏天,可是他的步伐卻非常疲累,毫無精神,就像個心碎的老年人。他來到露臺腳下,跟加里森太太說話的時候眼睛根本不看她?!拔覜]有挪那些百合,加里森太太?!?/p>
“你說什么,尼爾斯?”她問,朝前俯下身子。
“我沒有挪那些百合?!?/p>
“為什么沒挪?”
“我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啦?!彼粗鷼獾卣f,“整個冬天就我一個人在這兒。大雪一直埋到了我的脖子??耧L(fēng)呼嘯得我都睡不著覺。我為你工作了十七年啦,而你在那些壞天氣里從來就沒來過這兒一次?!?/p>
“冬天跟那些百合又有什么關(guān)系,尼爾斯?”她平靜地道。
“我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啦。挪百合。挪玫瑰。修剪草坪。每天你都興出不同的花樣。這是為什么?為什么你就比我強(qiáng)?你除了毀掉那些花兒之外,什么事兒都不會做?;▋憾际俏曳N的。毀掉它們的卻是你。保險絲燒壞了,你不知道該怎么辦。有什么東西漏了,你不知道該怎么辦。就知道毀花兒。你就只會干這一件事兒。這十七年來,我整個冬天都在這兒等著你,”他喊道,“你寫信給我:‘天暖和了吧?花兒開得漂亮吧?’然后你就來了。你就知道坐在這兒,消消停停地喝酒。上帝不容你這樣的人。你害死了我老婆?,F(xiàn)在你又想把我也給害死。你這個—”
“住嘴,尼爾斯。”吉姆道。
尼爾斯飛快地轉(zhuǎn)過身去,穿過草坪原路往回走,因為深受忸怩之苦,走起路來都一瘸一拐的了。三個人誰都沒作聲,因為他們都覺得,他隱沒在樹籬之后,有可能會藏在那兒,等著聽他們會說些什么。這時,英格麗和格蕾塔在傍晚散完步后出現(xiàn)在草坪上,滿載著從這些遠(yuǎn)足中帶回來的石頭和野花,用來裝飾她們位于車庫上頭的房間。格蕾塔告訴吉姆,玉米地里有個夾子已經(jīng)夾住了什么東西。她覺得是只貓。
吉姆拿了來復(fù)槍和手電朝山上的園子走去。當(dāng)他走近玉米地的時候,他能聽到野性而又尖細(xì)的喊叫。然后那只動物,不管它到底是什么,開始砰砰地撞擊土地。撞擊聲很有力道,像心跳般有規(guī)律,還伴隨著鐵夾鏈子細(xì)碎的咔噠聲。吉姆到達(dá)玉米地的時候,他打開手電,照向那些被撲倒的玉米稈。那只動物發(fā)出尖厲的嘶嘶聲,朝著亮光的方向跳過來;可是它沒辦法掙脫鏈子。那是只肥胖、弓背的浣熊?,F(xiàn)在它躲開亮光往毀掉的玉米堆里藏。吉姆以逸待勞地等著。襯著星光,他能看到參差不齊、高高聳立的玉米稈,一陣微風(fēng)拂過葉間,它們就像枝條般嘩嘩作響。那只浣熊禁不住疼痛,開始痙攣地撞擊著地面,吉姆把手電靠在槍筒上連開了兩槍。浣熊死了以后,他把夾子解開,提著夾子和浣熊的尸體走出了玉米地。
那是個浩渺、靜謐而又美麗的夜晚。他并沒有返回車道,而是抄了個近道穿過園子,然后橫穿過一塊田地朝工具房走去。地面黑漆漆一片。他走得非常小心而又笨拙。那具沉重的尸體聞起來就像一條狗?!安祭氏壬?,布朗先生,哦,布朗先生?!庇腥私械?。那是阿格妮絲。她的聲音上氣不接下氣的,而且很焦躁。阿格妮絲和卡洛塔正站在那塊地里。兩個人都穿著睡衣。“我們聽到有響聲,”阿格妮絲叫道,“我們聽到開槍的聲音。我們怕是出了什么意外。當(dāng)然我知道卡洛塔安然無恙。她就在我身邊。是不是,親愛的?可我們睡不著。我們聽到那響聲之后就合不上眼了。沒出什么事兒吧?”
“沒有,”吉姆道,“園子里有只浣熊。”
“浣熊在哪兒呢?”卡洛塔問。
“浣熊已經(jīng)踏上了一段很長、很長的旅程,親愛的,”阿格妮絲道,“好啦,咱們走吧,小甜甜。我希望再沒有別的什么把咱們給驚醒了,是不是?”她們倆轉(zhuǎn)過身去,開始往家里走,相互提醒著對方留心田野里的枝條、溝坎以及其他的危險。她們的對話中充滿了昵稱、膽怯和含混曖昧。他想幫她們一把,他非常想能幫她們一把,他想把他的手電讓給她們,可她們沒有他的幫助也已經(jīng)到了家,他聽到后門砰地一響,也就此關(guān)住了她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