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逼民反是《水滸傳》主旋律
《水滸傳》,又稱《英雄譜》,主要描寫梁山英雄一百○八將?!端疂G傳》怎樣安排他們上梁山,使之既遵循現實生活邏輯,又符合各個英雄的思想性格,并從中展示不同的社會意義。這是作者藝術構思需要解決的問題。
《水滸傳》的“藍本”——《大宋宣和遺事》“三十六人聚義本末”比較簡單,先后分五批上山?!端疂G傳》復雜得多。不只因為上山人數多了三分之二,上山形式變化多端,而且上山聚義的具體原因也比《大宋宣和遺事》深刻得多。別的且不說,《水滸傳》作者為了把一百○八將的上山安排得更合情合理,可說絞盡了腦汁,費盡了心思。
有人把一百○八將上山聚義的原因概括為五種情形:
一、官府直接逼迫上山的;
二、犯“罪”畏“罪”上山避難的;
三、慕名慕義上山的;
四、交戰(zhàn)失敗歸降的;
五、設計誘請上山的。
其中,直接受到專制統(tǒng)治者的迫害而被逼上梁山,只有林沖、武松等十二人,只占一百○八將中的九分之一。因此,提出一個疑問:官逼民反是否構成《水滸傳》的主旋律?有的還就一個個具體人物算不算官府所逼提出詰問。如:宋江放走晁蓋,是誰逼他?魯達主動救人,打死鄭屠,是誰逼他?晁蓋、吳用等人劫取生辰綱,是誰逼他?等等。這些問題,孤立地看,似乎問得不無道理。但如果把前因后果,來龍去脈作一番全面深入的考察,可以發(fā)現,事情并不那么簡單。官逼民反既牽渉到整個社會問題,《水滸傳》有關情節(jié)和人物的安排,又有種種特殊情況。不管怎么說,《水滸傳》既然是第一部突出描述官逼民反的長篇小說,就不能不引起人們的特別重視。說官逼民反是《水滸傳》的主旋律,也可以找到相當充分的理由:
一、《水滸傳》為英雄人物立傳,都以逼反二字為核心?!端疂G傳》前半部是由一個個人物傳構成。在高俅發(fā)跡史之后,緊接著描述了魯達、林沖、楊志、晁蓋、吳用、宋江、武松、楊雄、石秀、雷橫、解珍、解寶等人的傳記。這些人物的社會出身不同,生活遭遇不同,思想個性不同,上山的具體原因也不同。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受逼而后上山。這一點,只要拿《大宋宣和遺事》作個比較,就顯得特別突出?!洞笏涡瓦z事》也寫了三十六條好漢先后分五批上太行山梁山泊落草。但他們之所以上山,不是因為犯罪,就是個人品質不好。如林沖、楊志等十二人上山,是因為楊志殺了一個惡少后生而引起的,杜遷、董平則因“做了幾項歹事勾當,不得已而落草”??梢哉f都是“亂自下生”,并非官逼民反?!端疂G傳》作者對社會問題的看法不同,寫法也不同。林沖等人物無例外都不愿上山,其中宋江、楊志還因某種機緣上過梁山,由于不愿參加造反寧死也不愿留在梁山而下山。既然個個不愿上山,為什么最后都上了梁山呢?具體原因各不相同,但深究下去,無例外都受官府所逼,而且一般的逼迫,林沖等人也不肯上山,只有一逼再逼,逼得走投無路才不得不上梁山。因此,《水滸傳》前半部錯綜復雜的情節(jié)可以概括為一句話:各種人物被逼上梁山的故事。這個部分,是《水滸傳》的精華所在。談論《水滸傳》的主旋律是否為官逼民反的問題,不能不考慮這個重要因素。
二、官逼,不限于“高俅逼林沖”一種模式。社會矛盾很復雜,官府的迫害形式也多種多樣。光是陷害一端,就奇招百出,使當事人心迷眼亂,在不知不覺間,踏進了專制統(tǒng)治者巧設的陷阱。禁軍教頭林沖,見到寶刀,以一千貫買到手,翻來覆去看了一晚,慶幸自己意外得到心愛的寶刀,正直的林沖怎么會想到已中了奸賊的圈套呢?高太尉派人請他去比刀,善良的林沖還以為上司賞識自己,他怎么會想到比刀就是個陰謀呢?林沖跟著高家門人興高采烈來到白虎堂前,發(fā)現不妥,急待轉身,已經太遲了。高俅設的這個陷阱,應該說相當巧妙,林沖很難不中計。后面張都監(jiān)陷害武松,毛太公陷害二解,劉高陷害宋江,也各有各的辦法。如果都照高俅那一套搬演,《水滸傳》還有什么看頭。官僚治國無能,坑害別人的本領卻大得很。
還有一種情形必須考慮到,官僚自己雖然沒出面,而他們的勢力也足以致人于死地。鄭屠不過是個賣肉的屠戶,因為“投托著經略相公”,便成了鄭大官人鎮(zhèn)關西。憑著這種官勢,他才敢于任意霸占凌辱良家女子,玩弄膩了,還要訛詐一大筆錢財。魯達見如此傷天害理之事,難以容忍,揮拳打死了鎮(zhèn)關西,不得不棄官逃走。妓女白秀英,仗著她與新任知縣有“來往”,才敢于在大庭廣眾之中侮辱和毒打都頭雷橫母子。表面上是妓女欺負都頭,實際上是狗仗官勢亂咬人。雷橫出于義憤,戴枷打死了白秀英,后來不得已上了梁山。魯達和雷橫,雖然不是官府直接迫害,但沒有黑暗勢力的存在,難道他們會主動上山嗎?
三、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使百姓走投無路也是一種逼。石碣村阮氏兄弟是漁民,吳用看到他們曬的破網,頭上盤著破頭巾,戴著破草笠,不用問就知道他們的日子過得相當艱難。吳用請他們喝酒,故意提起要買十四五斤重的大鯉魚,問他們“為何不去梁山泊打些?”挑燃他們心中的怒火。阮小七道:“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強人占了,不容打魚。”既然是強人占了水泊打不了魚,照理應憎恨梁山強人才是,誰知他們不恨強盜恨官府。阮小五憤憤不平地說:“如今那官司一處處動彈,便害百姓;但一聲下鄉(xiāng)村來,倒先把好百姓家養(yǎng)的豬、羊、雞、鵝,盡都吃了,又要盤纏打發(fā)他!如今也好教這伙人奈何!那捕盜官司的人,那里敢下鄉(xiāng)村來!若是那上司官員差他們緝捕人來,都嚇得尿屎齊流,怎敢正眼兒看他!”阮小二道:“我雖然不打得大魚,也省了若干科差?!眳怯玫溃骸绊サ貢r,那廝們倒快活!”阮小五道:“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我們弟兄三個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學得他們!”他們明白強盜也是官府造成的,如果生活有路可走,他們何必鋌而走險?因此,他們要學梁山好漢奮起反抗。三阮受吳用的鼓動,參與了劫取生辰綱,犯了“罪”,在官軍追捕下上了梁山。表面看,他們的上山,是犯“罪”的結果,不屬于官府的逼迫。可是,如果追根溯源,問一問三阮為什么那樣積極參加劫財行動,除了生辰綱是“小義之財”,受“劫之何礙”這種思想影響,主要是因為官府敲骨吸髓的壓榨,使他們難以生活下去。因此,上山,雖然不是那個官僚所逼迫,卻是高俅等四賊黑暗統(tǒng)治的結果。
四、官逼民反的寫法,既可側重寫逼,也可側重寫反。作為長篇小說,寫法上需要多種筆墨。同樣寫官逼民反,或側重于逼,或側重于反,或逼反并爭。前提是相同的,沒有逼就沒有反??础端疂G傳》的整體構思,開頭部分更多地側重寫逼。這樣,出現了形形色色的逼,逼而后反。林沖式、武松式、楊志式、柴進式,各不相同,都比較充分地展示了官逼民反的完整過程。其間,也寫了魯達那樣以反為主的典型。作為官逼民反的事例,《水滸傳》在前五十四回,即柴進被逼上梁山之前,已寫得相當充分。為了使一百○八將盡快上山,形成梁山聚義高潮,勢必需要加快藝術節(jié)奏,不能再像前頭那樣花了十回描述一個武松的逼反過程。五十五回“高太尉大興三路兵”,殺奔梁山泊而來,預示著《水滸傳》的故事已轉入梁山軍與官軍的對抗階段。
五、至于說到設計誘請上山和交戰(zhàn)歸降的兩批人,表面上看更不是官府所逼,相反,他們直接受到梁山泊首領的誘請或勸請而上山,其中有些人并不排除夾有被逼上山的成分。不過,必須了解,如果沒有眾多英雄好漢被官府逼上梁山,也就不可能形成梁山軍。沒有梁山軍,也就不存在與官軍相對抗。當然,也就不會有交戰(zhàn)歸降和誘請上山的事實。梁山軍形成之后,成了朝廷的心腹之患。朝廷恨不得一口吞掉梁山泊,一次次派出大軍圍剿梁山泊。梁山軍出于對抗需要,當然要千方百計地壯大自己的力量,分化瓦解敵人,擊破官軍的圍剿。因此,誘請上山和交戰(zhàn)歸降,只能視為官逼民反的一種延伸,是梁山聚義深入發(fā)展的必有現象。脫離官逼民反這個前提,孤立地看待誘請上山和交戰(zhàn)歸降,勢必作出錯誤的判斷。
六、背離主旋律的變調曲?!端疂G傳》前面幾十回曾熱烈地歌頌過梁山好漢的行為。且看林沖雪夜上梁山,作者預示著英雄們面臨的情況是“掀翻天地重扶起,戳破蒼穹再補完”。吳用等智取生辰綱之后,官府下令追捕,作者又預告:“梁山泊中,聚一伙擎天好漢。直教紅巾名姓傳千古,青史功勛播萬年”。等到梁山英雄大鬧江州前夕,作者更是滿懷激情地贊美這場戰(zhàn)斗:“江州城里,翻為虎窟狼窩;十字街頭,變作尸山血海。直教撞破天羅歸水滸,掀開地網上梁山”。這些詩句都表現了作者對梁山英雄打破專制黑暗統(tǒng)治的行動和重造天地的偉大氣魄的熱烈歌頌。至于三打祝家莊,智取大名府,兩贏童貫,三敗高俅,直把地方豪強和官軍殺得落花流水,更是大長了人民的志氣,大滅了敵人的威風??烧f是唱了一曲官逼民反的雄偉贊歌。可是,后來宋江硬是扭轉了梁山大軍的抗爭方向。接受招安實質上就是投降,這對官逼民反的主旋律來說,毫無疑問是變了調。征方臘,更是與官逼民反唱了反調。這些變調曲、反調曲是否足以否定《水滸傳》的主旋律是官逼民反的說法呢?由于《水滸傳》的主體部分、精華部分是官逼民反,梁山英雄形象的靈魂也主要是被逼造反,因此,《水滸傳》給讀者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受招安、不是征方臘,而是官逼民反。后來出現變調曲、反調曲,雖然使主旋律未能貫穿到底而令人深感遺憾。但這些變調曲、反調曲是否足以取代官逼民反而成為《水滸傳》的主旋律,相信讀者自會作出恰當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