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小說的一部奇書
《水滸傳》是中國古典小說之中一部膾炙人口的作品,早已為學者,肯定其突出的成就,認為它是世間少見的奇書。明代通俗小說家馮夢龍將《水滸傳》列為“宇內四大奇書”之一(其他三本奇書是《三國演義》《西游記》及《金瓶梅》)。明末清初文學批評家金圣嘆說:“不讀《水滸傳》,不知天下之奇。”此后李漁等學者對《水滸傳》不斷發(fā)出贊嘆,直至現代學者胡適仍然盛贊《水滸傳》為“永不廢滅之奇書”。遺憾的是他們都未就《水滸傳》之奇作過總體分析。馮夢龍更以傳統觀念否定《水滸傳》中的一些地方,說《水滸傳》的藝術成就雖高,但在讀者中可能“興起邪思,致壞心術,是奇而有害于人者也”。金圣嘆說:“不讀《水滸傳》,不知天下之奇?!贝嗽捰终f得過于夸張,表明古代學者視野的狹窄。把范圍從“天下”縮小到“古代小說”,可能比較切合實際些。
《水滸傳》究竟奇在何處?是指傳奇人物之奇,傳奇故事之奇,思想見解之奇,還是小說布局之奇,藝術筆墨之奇,或者兼而有之呢?也許,還有更為奇妙之處??傊端疂G傳》之奇,仍是一個值得探索的有趣題目。
“有一百個讀者,就有一百個哈姆雷特。”套用這句話來漫談《水滸傳》,那么每個讀者都必有自己心目中的《水滸傳》之奇。因此不必尋求什么定論。這么說來,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探尋《水滸傳》之奇,也許更適合現代讀者的口味:
·一、從揭露官逼民反的角度看《水滸傳》之奇。
古代的中國是皇帝統率百官主宰一切的國度。談任何重大問題不能離開官,百姓的命運掌握在官手里?!端疂G傳》寫的就是官府腐敗,弄得民不聊生。許多正直善良的人被逼落草為“寇”,這座山、那座山都有人占山為王。這是亂世必有的景象,每到朝代末年,都是如此。如果沿著這樣的思路寫下去,那不過是亂世的寫照,一點兒也不稀奇,算什么奇書呢?
《水滸傳》之奇在于寫了梁山之“盜”。它不同于占山為王,而是有道之“盜”,“替天行道”之“盜”。一般的強盜、土匪、草寇,擾民害民,為人民所痛恨。而梁山之“盜”卻要為百姓伸張正義。因此,他們高懸“替天行道”旗號,抗擊官軍,除暴安良,劫富濟貧,所到之處,深受百姓歡迎。倒是那些痛罵梁山泊“強盜”的官,拼命搜刮民脂民膏,人民憤怒地罵他們?yōu)椤昂γ褓\”。
官們罵梁山好漢為強盜,梁山好漢罵官們?yōu)閺姳I,究竟誰是真強盜呢?《水滸傳》提出了一個辨別的標準,即“取非其有官皆盜,損彼盈余盜是公”。按照這個標準,年年在大名府搜刮民財然后抽出十萬貫慶賀蔡太師生辰的梁中書,是名為官而實為盜,而劫富濟貧的梁山好漢則是名為“盜”實為公。這種新見解引起歷來有識之士的強烈共鳴,《水滸傳》“容與堂本”第五十七回后批曰:“一僧讀到此處,見桃花山、二龍山、白虎山都是強盜,嘆曰:‘當時強盜直恁地多。’余曰:‘當時在朝廷強盜還多些!’”
《水滸傳》描寫的就是這樣一個時代,山山有強盜,官衙里、朝廷里也到處有強盜。盜寇遍地,賊官橫行,正直善良的人何為生?《水滸傳》通過林沖、魯達、武松等典型,向人們指明一條路,投奔梁山。
可見,《水滸傳》不是一般地反映亂世的小說,它是中國第一部揭示官逼民反的道理的長篇小說。
·二、從社會的角度看《水滸傳》之奇。
在《水滸傳》以前,暴露社會的黑暗,往往只著眼于個別權臣奸佞怎樣殘害忠良,濫官酷吏怎樣貪贓枉法,豪紳惡霸怎樣胡作非為;表現被壓迫的反抗,也多半局限于個人反抗,或者以死表示抗議?!端疂G傳》如果繼續(xù)這么寫,盡管寫得更生動更典型,也不算太奇。
《水滸傳》之奇在于作者敢于站在梁山好漢的立場,無所畏懼地提出“撞破天羅歸水滸,掀開地網上梁山”的口號,并以“沖破羅網上梁山”為軸心構思故事,描寫了一大批好漢,在專制的統治下,飽嘗人間苦難,終于以大無畏的英雄氣概,沖破牢籠,走向梁山。《水滸傳》揭露的著眼點已從個別例子轉向社會關系網,歌頌的著眼點也已從個人反抗轉向聯合斗爭。這兩點變化具有極大的沖擊力?!端疂G傳》是第一部描寫各階層被壓迫者向專制主義力量挑戰(zhàn)的長篇小說。
·三、從贊頌英雄的角度看《水滸傳》之奇。
亂世出英雄,英雄受到人民的崇敬?!端疂G傳》為英雄立傳,表彰他們的英雄事跡,符合中國人喜歡傳奇故事的民族心理,不算奇。
《水滸傳》之奇在于所寫的英雄,和歷來傳頌的英雄大不相同。在正史里,英雄就是帝王將相,帝王將相就是英雄。一部二十四史,就是帝王將相的英雄譜。依據正史編寫的歷史演義,也都是為帝王將相樹碑立傳。《三國演義》沒完全依照正史,但也沒有超出帝王將相的范圍?!端疂G傳》不同,它把目光從帝王將相轉向下層人民。梁山英雄雖然也有帝子臣孫,富豪將吏,其主體卻是獵戶漁人、雇工小吏,以及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一向最被人瞧不起的卑微人物,在《水滸傳》作者的筆下,都成了好漢,成了英雄。正如眷秋曾經指出的那樣,施耐庵“獨能破除千古習俗,甘冒不韙,以廟廷為非,而崇拜草野之英杰”。金圣嘆也說過:《水滸傳》“無美不歸綠林,無惡不歸朝廷”。將梁山好漢的崇高精神和朝廷君臣的卑劣靈魂作對比,這不僅需要有識,而且需要有膽。如果了解到《水滸傳》成書的年代是嚴禁“譏議”、嚴禁“犯上”、嚴禁“褻瀆帝王圣賢”的,而犯此禁者不是流放,就是殺頭。那么,《水滸傳》的出現,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梁山泊一百○八將是否個個都是英雄,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否都是英雄行為,恐怕很難一概而論。但不能不承認《水滸傳》是第一部贊頌除暴安良、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為英雄的長篇小說。
·四、從描寫農民起義的角度看《水滸傳》之奇。
綠林好漢劫富濟貧,在統治者看來已是大逆不道,豎起替天行道的杏黃旗反抗官府、反叛朝廷,更是十惡不赦的“彌天大罪”。因此,在帝王專制時代描寫農民起義是最大的禁區(qū)。盡管中國古代的農民起義次數多、規(guī)模大,但反映農民起義的文學作品卻鳳毛麟角,少之又少。偶有反映,也只是片段,而且多半持丑化和否定的態(tài)度?!度龂萘x》具有反對暴政、宣揚仁政的傾向,揭露、批判曹操的殘暴、兇狠和奸詐,毫不留情,但涉及黃巾起義,肯定了曹操的鎮(zhèn)壓和收編。
《水滸傳》之奇不僅在于它寫了農民起義的發(fā)生發(fā)展到失敗的全部過程,更主要的是作者以滿腔熱情頌揚梁山好漢對官府的反抗,魯迅先生于一九二四年到西安講學時明確指出:清代的公案小說,所敘的俠客,大半粗豪,很像《水滸傳》中的人物。不過,《水滸傳》人物在反抗政府,而這一類書中的人物,則幫助政府,這是作者思想的大不同處。(《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
《水滸傳》對農民起義是否自始至終抱歌頌的態(tài)度呢?為何肯定受招安的梁山起義軍而否定不受招安的方臘起義軍呢?這些問題都需要分析。但就總體而言,不能不承認《水滸傳》是中國第一部以較為真實的筆墨描寫農民起義全部過程的長篇小說。
·五、從描寫招安的角度看《水滸傳》之奇。
關于受招安,是學術界爭論最多的問題。梁山軍受招安以后怎么寫?可以有多種方案。一種是洪邁《夷堅乙志》所載的宣和六年“梁山泊賊五百人”向宋朝投降而遭到戶部侍郎蔡居厚的殘酷誅殺;一種是《大宋宣和遺事》所說的張叔夜招降宋江后,“遣宋江收方臘有功,封節(jié)度使”。投降以后,一種被殺,一種升官,都是歷史上曾經多次發(fā)生過的事,不奇。
《水滸傳》寫宋江受招安以后的命運,沒有采用上述兩種說法,而重新構想另一種結局。宋江遵照九天玄女娘娘的意旨,接受了招安,將反叛朝廷的梁山大軍變?yōu)樽o國安民的忠義軍,北征遼國,南征方臘,在抵御外族入侵和消除內部叛亂兩方面立了大功。照一般邏輯推想,宋江率領的梁山軍既然這樣效忠君王,為朝廷如此賣命(在征方臘過程中,梁山一百○八將犧牲十之七八),勝利回朝的將領必將受到朝廷的重賞,依照立功大小封官賜爵。出人意料的是,朝中權臣宣召盧俊義面賜御膳,內中暗放水銀,又特派天使,給宋江賞賜御酒,酒內放了慢藥。他們曾上梁山,后來接受招安,盡管極力效忠王朝,最后得到的竟是這樣的下場。這種安排是耐人尋味的:梁山好漢竭力爭取的不是走向勝利而是走向自我毀滅。因此,無論作者的主觀意圖如何,在客觀上,《水滸傳》的結局,向人們昭示了一個事實:接受招安,只有死路一條。
·六、從小說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水滸傳》之奇。
中國古代小說的成熟期在詩、詞之后,經過志怪、傳奇、說話(說故事)的演變,到元、明之間,產生了章回小說。如同一個人,經過幼年、青年到壯年,完全符合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令人感到驚訝的是《水滸傳》的出現,如同奇峰突起,前后左右?guī)缀鯖]有什么作品可與之相媲美。創(chuàng)作《水滸傳》的施耐庵發(fā)揮了極大的創(chuàng)造力,在塑造人物的形象、錘煉故事的情節(jié)以及主題立意的深邃、白話運用的純熟等,都達到那個時代的最高水平,以至此后數百年出現的同類英雄傳奇小說如《說唐》《說岳》等,都難以與之相比。在某種意義上,《水滸傳》可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不朽杰作,《紅樓夢》在多方面超越了《水滸傳》,但它不是英雄傳奇小說。從這個角度看《水滸傳》不僅是中國第一部,也是古代中國最好的一部英雄傳奇小說。
·七、從作品流行的角度看《水滸傳》之奇。
《水滸傳》問世以后,朝廷屢下禁令,嚴禁《水滸傳》的刊行流傳,甚至專門設立“銷毀小說局”。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著名電影戲劇藝術家洪深,為上海明星影片公司編寫了三部取材于《水滸傳》的電影劇本,拍《武松》一片時,還特邀馬戲團的“虎演員”扮演景陽岡上那只吊睛白額大蟲。拍攝過程人虎搏斗,驚險萬分。誰知,影片尚未公映,已收到南京政府禁拍禁映《武松》的通令,理由據說是歌頌了反對官府的英雄好漢?!端疂G傳》贊美梁山好漢反抗官府的英雄行為,遭受官府的禁毀,是必有之事。但越禁流行越廣,幾乎“家置一編、一懷一篋”,也是必有之事。不必驚奇。令人吃驚的是,《水滸傳》在學術界中,截然相反的意見持續(xù)達數百年之久,至今仍然眾說紛紜。莫非《水滸傳》隱藏有什么奧秘,至今仍沒被人識破?!不管奧秘之有無,就社會影響而論,它很可能超過“四書五經”,尤其在民間,更是如此。在古代小說中,只有《三國演義》等少數幾部可與《水滸傳》相比。這也是《水滸傳》之一奇。
當然,要充分認識《水滸傳》之奇,還遠不止上述這些,譬如,還可以從白話文學、悲劇文學、民族文學、小說美學、文化史等角度去認識《水滸傳》之奇。
《紅樓夢》是描寫社會人生的大悲劇,已成人們的共識?!端疂G傳》描寫王倫的悲劇、晁蓋的悲劇、宋江的悲劇以及林沖、魯達、武松、李逵等梁山好漢的悲劇,卻沒有引起人們應有的注意。《水滸傳》寫了那么多悲劇,說它是中國第一部表現社會人生的大悲劇,不也是很恰當嗎?在大團圓的文化氛圍里,出現《水滸傳》這么一部悲劇小說,是否也可算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