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收在這里的文字比較雜,有書評,有隨筆,有論文,有書的序與后記,不一而足。倘性質相同或相近,雖也以交代作意、言明次第為宜,事情倒好辦;一雜,特別是像現在這樣,雜到不可收拾,就麻煩。為讀者閱讀方便計,似乎應稍稍分個類,然而分類實在是門學問,事情也不像蘿卜歸蘿卜、青菜歸青菜那么簡單。
最簡單的辦法似乎是按篇幅長短分,但這就像書架上書按照開本大小排列,省事自然省事,就是太形式主義,結果分類變得毫無意義。按寫文或發(fā)表時間的先后分也是一個辦法,無如這對名家甚或大家才合適:大家名家與讀者間是特別的主賓關系,他們?yōu)橹?,我們?yōu)橘e,俯首下心,愿意圍著他們轉,跟著編年體亦步亦趨,反正都是要讀的。普通的作者如我之輩,要讀者追蹤你的軌跡,未免托大,何況原本就沒個頭緒。
因為沒頭緒,另一辦法,即按內容相關程度歸類,也變得不好辦。此前出過一本集子,名為《事跡與心跡》,也雜,不過大體有個范圍,限于中國現當代文學。此范圍大致合于教育部的學科分類標準,“級別”都有——二級學科。這一本卻連大致的范圍也沒有,忽東忽西,大多數時候與文學有關,勉強可算“批評”,有時則與廣義的文學也扯不上?!按蚱茖W科界限”“科際整合”“跨學科”之類的口號倒是早就在喊了,無如那是明了學科界限、專業(yè)意識發(fā)達之后有意識的越界,不算亂“倫”,結果則可能是建立新的“類”。專業(yè)意識淡薄如我,如果所寫時有四不像的情形,那也只是“不倫不類”,因為說到底不過是讀書心得或讀書心得的放大,與專門學問之間,距離豈止一間?懵懂地犯規(guī)與旗幟鮮明地“跨”不是一回事,我也從來沒將自己零散的知識“整合”過,以學識之薄,對時新理論、方法之隔膜,就算有心也“整合”不出什么名堂來。過去有一關于尚未覺悟的勞動人民的描述,稱他們具有“樸素的階級感情”,此話褒貶參半,從貶的方面去聽,即是指未將本然的原始情感上升到某個高度,成為自覺的意識。我想自己讀書求知的情形,大略就是如此,往好處說,是還算老實,害處則是太隨意,以致漫無所歸。
相對說來,按文章的類型來分也許合理些,比如書評歸書評,隨筆歸隨筆,論文歸論文。只是收在這里的文章,即從這角度說,有些還是顯得界限不明,有時正經論文染了隨筆的調子,隨筆倒又冒出論文腔,帶了論文的意味。寫書評,自認為至少一度是中規(guī)中矩的,后來卻又對其中的評論腔漸生不滿——“評論”無罪,帶出“高屋建瓴”的“腔”來,則未免讓人厭煩。都說“氣盛言宜”,其實仗氣盛而求言宜,結果往往是不宜,被某種腔調挾持,仿佛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哪里還顧得什么“言宜”?此外又想讓這類文字也帶上幾分游詞余韻,于是書評也不大像書評了。其實寫文章正如說話,帶上某種腔調幾乎是不可免的,不入于此,即歸于彼,各種文體間的不同,有時也體現在“腔”上,要說“批評腔”“論文腔”不好,那“隨筆腔”亦未必佳,關鍵還在于此處的“腔”是不是“拿腔作調”的“腔”,或“裝腔作勢”的“腔”。若所謂“腔”可以賦予正面的理解,即言之有物而非徒然“使氣”,不同的文章類型各得其體、各有其“腔”,倒是正道。這問題一直也沒想明白,所以雖然偶或也有有意為之希圖“兼容”的時候,通常卻是圖省事,也就是偷懶——寫成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了。懶人的讀書求知往往就是如此,不拘思考問題的半途而廢,不能窮盡其理,還是曾經懸想過什么萬全之策,臨了其實都是一個“懶”字說了算,什么“好讀書不求甚解”“順其自然”之類,托詞而已。
將文章像現在這樣排列組合,也還是懶字做主。原是想讓書稍有眉目,讀者讀來省些氣力的,最后還是不了了之,其情形頗似最近搬家理書,開始頗想細細分門別類,不想書不算多卻來得雜,可此可彼,非此非彼,亦此亦彼,標準混亂,莫衷一是,結果不勝其煩,胡亂塞進書櫥了事。雖然我在目錄上間以空行,似有歸類之意,實則還是眉毛胡子做一處,沒有一定之規(guī),有時是論長短,大體是分中西,放在前面的寫的時間靠后,并非特別滿意,只因早先所寫更不濟?!睹┒艿姆g》一篇原是《沈雁冰譯文集》的后記,我的老師葉子銘先生的命意,由我執(zhí)筆。為葉老師做事作為弟子多少盡了些力的,似乎只此一回。葉老師已逝,文章放在這里,在我個人,不無紀念的意思。此外好像也沒有什么合適的所在可以往里塞。
若要勉強賦予這些雜亂的文字以“同一性”,我只好說它們都與讀書有關,有時是功利地讀,有時是無所求地讀。不拘怎樣讀,總是自以為讀出了字里行間的東西,最有快感。英文里有between the lines一語,沒專門記就記下了,就因翻成中文是“字里行間”的意思,無端地喜歡。其實有的書并無字里行間可言,有的書字里行間意蘊無限又未必讀得出來。這里所謂“字里行間”似還不能完全等同于夾縫文章,大略是指書的后面,藏于書頁之后的東西,寫書的人,時代,人性。至少對我而言,讀出字里行間也算是讀書的一個境界,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一時不到,有個追求,也好?!@是書名的來歷。
余斌
二〇〇七年九月二日于南京黃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