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
張心齋先生,家自黃山,才奔陸海(1)。柟榴賦(2)就,錦月投懷(3);芍藥(4)辭成,繁花作饌。蘇子瞻十三樓外(5),景物猶然;杜牧之廿四橋頭(6),流風(fēng)仍在。靜能見性,洵哉人我不間(7)而喜嗔不形!弱僅勝衣,或者清虛(8)日來而滓穢(9)日去。憐才惜玉,心是靈犀(10);繡腹錦胸,身同丹鳳(11)?;ㄩg選句,盡來珠玉之音;月下題詞,已滿珊瑚之笥。豈如蘭臺(12)作賦,僅別東西;漆園(13)著書,徒分內(nèi)外而已哉!
然而繁文艷語,止才子余能;而卓識奇思,誠詞人本色。若夫舒性情而為著述,緣閱歷以作篇章,清如梵室之鐘,令人猛省,響若尼山之鐸(14),別有深思。則《幽夢影》一書,余誠不能已于手舞足蹈、心曠神怡也!其云“益人謂善,害物謂惡”,咸仿佛乎外王內(nèi)圣(15)之言;又謂“律己宜秋,處世宜春”,亦陶镕(16)乎誠意正心(17)之旨。他如片花寸草,均有會心(18);遙水近山,不遺玄想。息機(19)物外(20),古人之糟粕不論;信手拈時,造化之精微入悟。湖山乘興,盡可投囊;風(fēng)月維譚,兼供揮麈。金繩覺路,宏開入夢之毫;寶筏迷津,直度廣長之舌。(21)以風(fēng)流為道學(xué),寓教化于詼諧。為色為空,知猶有這個在;如夢如影,且應(yīng)作如是觀。
湖上晦村學(xué)人石龐序
注釋
(1)陸海:南朝梁鍾嶸對晉代文學(xué)家陸機有“陸才如?!敝澱Z。見《詩品》卷上。后以“陸海”比喻富于文采。
(2)柟榴賦:三國時廣陵張纮(字子綱)作《柟榴枕賦》,陳琳在北方見到此賦,大為推崇,拿給別人看說:“此吾鄉(xiāng)里張子綱所作也。”
(3)錦月投懷:即日月入懷的別稱,形容神容俊秀清朗。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時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p>
(4)芍藥:《詩·鄭風(fēng)·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鄙姿幖础吧炙帯?。后因以“芍藥”表示男女愛慕之情,或指文學(xué)中言情之作。
(5)十三樓外:宋代杭州名勝。宋蘇軾《南歌子·游賞》詞:“山與歌眉斂,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樓,不羨竹西歌吹,古揚州。菰黍連昌歜,瓊彝倒玉舟。誰家水調(diào)唱歌頭,聲繞碧山飛去,晚云留?!币喾Q“十三間樓”。
(6)廿四橋頭:故址在江蘇揚州。唐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詩:“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7)間:嫌隙,隔閡。
(8)清虛:清潔虛空。
(9)滓穢:污濁。
(10)靈犀:舊說犀角中有白紋如線直通兩頭,感應(yīng)靈敏。因用以比喻兩心相通。唐·李商隱《無題》詩之一:“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11)丹鳳:原指頭和翅膀上的羽毛為紅色的鳳鳥,這里用來比喻文采斐然。
(12)蘭臺:班固(32—92),漢明帝時任蘭臺令,故世稱班蘭臺。東漢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
(13)漆園著書:即莊子。莊子作宋國漆園吏,故稱。
(14)尼山之鐸:尼山,孔子出生之地,代指“孔子”?!墩撜Z·八佾》有“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句,意為“上天是要以孔子為引導(dǎo)民眾的木鐸”。
(15)外王內(nèi)圣:古代修身為政的最高理想。謂內(nèi)備圣人之至德,施之于外,則為王者之政。
(16)陶镕:熏陶浸染。
(17)誠意正心:儒家提倡的一種道德修養(yǎng),謂使心術(shù)正,意念誠。語出《禮記·大學(xué)》:“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p>
(18)會心:領(lǐng)悟;領(lǐng)會。
(19)息機:息滅機心。
(20)物外:世外,謂超脫于塵世之外。
(21)“金繩”四句:佛經(jīng)謂離垢國用以分別界限的金制繩索,借喻指引導(dǎo)人到達(dá)彼岸的神圣佛法。入夢之毫,相傳南朝江淹夢人授以五色筆,其后文采俊發(fā),后失其筆,文采大不如以前,遂有“江郎才盡”之說。廣長之舌,指佛的舌頭,據(jù)說佛舌廣而長,可覆面上至發(fā)際。比喻能言善辯。
譯文
張心齋先生家住黃山,才華可以超過東晉的陸機。他的才華就像三國時的張纮作了《柟榴枕賦》后,就為鄉(xiāng)人推許,如東晉的夏侯玄一樣神容俊秀清朗;像《詩·鄭風(fēng)·溱洧》一樣的詞作寫成,讓人讀后就像吃了用鮮花做的飯。蘇軾筆下《南歌子·游賞》所描繪的景物還如昔日;杜牧詩中的二十四橋使這種流風(fēng)遺韻還存于世間。靜下心來便能見到事物的本性,真是人和我之間沒有了嫌隙,喜怒的情緒就不會形成;柔弱的身體僅能承載起衣服的重量,這樣或許就可以使清潔空虛的氣質(zhì)日漸到來,而污濁不堪的氣質(zhì)日益消去。心齋憐惜才子佳人,心就如靈犀一樣心意相通;他的滿腹才華,就如李商隱筆下的彩鳳一樣光彩照人。他在花團(tuán)錦簇里選出來的辭句,都是如珠玉一樣美妙的辭章;他月色掩映下選出的辭章,已經(jīng)堆滿了珊瑚書箱。豈能像班固作賦一樣,只是區(qū)分出來了梗概,像莊子著述,徒然地分出了內(nèi)外之別!
然而繁復(fù)的文華,綺艷的詞語,只是一個才子的次要才能,而卓越的識見,奇特的思想,才真正是一個作家的本來面目。如果說抒發(fā)性情,創(chuàng)作著述,依據(jù)自己的閱歷來作文章,清勁如寺廟中的鐘聲,讓人猛然醒悟,響聲如孔子比喻成的木鐸,另有一種深思,那么《幽夢影》這本書,我豈止是手舞足蹈、心曠神怡呢!其中說道“益人謂善,害物謂惡”之類的話,都仿佛是儒家“內(nèi)圣外王”的名言。又說:“律己宜秋,處世宜春”也是融匯了儒家“誠意正心”的本旨。其他一詞一句如片花寸草,都是有所領(lǐng)悟的話。不管是遠(yuǎn)水還是近山,都能有不遺漏、超越凡俗的思考。消泯機心,超然物外,古人的糟粕不去論述,信手拈來時,大自然精微的奧秘卻能夠領(lǐng)悟到;乘興遨游湖山,都可以像李賀一樣把寫成的詩稿放到囊中,清談風(fēng)月。也可揮舞拂塵,像離塵國的金繩,分界出覺悟的道路,大開猶如江淹夢中五色筆所帶來的神思穎悟,像為人指點迷津的佛法,辯才高妙。把風(fēng)流氣度轉(zhuǎn)化成道學(xué)的形式,寓寄教化在詼諧幽默的言辭中。是“色”還是“空”,心中只知道“猶有這個在”;世間萬物像夢也像影,應(yīng)該像這樣來看。
湖上晦村學(xué)人石龐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