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開的心靈和人生教育
張新穎講沈從文《從文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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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沈從文在青島大學國文系做講師，暑假期間用三個星期寫了一本書，叫《從文自傳》。這一年他三十歲，這本書寫的是他二十一歲以前的事情，寫到他離開湘西闖蕩進北京就戛然而止。

《從文自傳》可以分成兩部分，前一部分的背景在小城鳳凰，主要是一個小學生的生活，重點卻不是讀書，而是逃學讀社會這本大書，作者自己說這一部分可以稱作“頑童自傳”；后一部分是一個小兵的生活，他十五歲離開了鳳凰和家庭，進入更大也更加嚴酷的社會，隨部隊輾轉(zhuǎn)，在各種各樣的見聞和遭遇中成長。

沈從文把他所有的經(jīng)歷都看作是對他的人生“教育”，而他的心靈狀態(tài)，是敞開來去接受各種各樣的“教育”，其中最重要的，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談：一是自然現(xiàn)象，二是人生現(xiàn)象，三是人類智慧的光輝。

沈從文從小就有強烈的興趣和沖動去讀自然和社會這部大書。他說，“同一切自然相親近”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與感情的基礎”，“當我學會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一切生活中去生活時，學校對于我便已毫無興味可言了?！彼麛⑹鲎约禾訉W的“頑劣事跡”，不僅僅是要表現(xiàn)一個“頑劣”的性格，而是要描述和說明自己因此而得到的教育。這種教育，要寬闊得多，也更根本，更深入骨髓。它是以自然現(xiàn)象和人生現(xiàn)象為一本永遠也讀不完的大書而進行的不停息的自我教育過程。“盡我到日光下去認識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萬匯百物的動靜”，“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我得認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

從一開始，這顆向?qū)拸V世界敞開的小小心靈，就被這個沒有邊界的世界帶進了永遠不會滿足也就永遠停不下來的探尋過程中，在這個過程中，小小的心靈變得越來越充實，越來越闊大?！拔疑钪谐錆M了疑問，都得我自己去找尋答解。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fā)愁?！薄霸谖颐媲暗氖澜缫褖?qū)拸V了，但我似乎就還得一個更寬廣的世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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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敘述人生現(xiàn)象的“教育”時，沈從文描述了一種特別的經(jīng)驗：看殺人。他說：“我剛好知道‘人生’時，我知道的原來就是這些事情。”

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還沒有哪個作家這么多次地寫到這么大規(guī)模的砍頭式殺人，也沒有哪個作家能控制得這么“不動聲色”地寫看殺人。

他這樣寫，是冷漠和麻木嗎？如果看殺人只是看殺人而沒有對自己實實在在的影響，真正地無動于衷，那么，他就是一個魯迅所說意義上的“看客”；而沈從文想表達的卻是，看殺人深刻地“教育”了自己，成為建構(gòu)自己人生觀念的重要因素；有這樣的因素參與建構(gòu)的一個人，與沒有此類因素參與建構(gòu)、沒有受過同樣“教育”的其他人，當然有著無法泯滅的區(qū)別。

所以，他在敘述懷化鎮(zhèn)的生活時說了這么一段話：

我在那地方約一年零四個月，大致眼看殺過七百人。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情況下被把頭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許多所謂人類做出的蠢事，簡直無從說起。這一分經(jīng)驗在我心上有了一個分量，使我活下來永遠不能同城市中人愛憎感覺一致了。從那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我看了些平常人不看過的蠢事，聽了些平常人不聽過的喊聲，且嗅了些平常人不嗅過的氣味……

除了自然現(xiàn)象和人生現(xiàn)象，建構(gòu)生命的另一種東西，在成長過程中不斷變換著形式出現(xiàn)，而且越來越顯示出重要性和沉潛的影響力，這種東西，沈從文把它稱為人類智慧的光輝。

他在當兵時期接觸到外國文學，姨父家中有兩大箱商務印行的《說部叢書》。他談到這些書時曾這樣說：

這些書便輪流作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記得迭更司的《冰雪姻緣》《滑稽外史》《賊史》這三部書，反復約占去了我兩個月的時間。我歡喜這種書，因為它告給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如別的書說道理，它只記下一些現(xiàn)象。……我就是個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xiàn)象所傾心的人。

這就是一個作家的特質(zhì)。

沈從文一個月大概有三四塊錢，可是隨身帶的包袱里，有一本值六塊錢的《云麾碑》，值五塊錢的《圣教序》，值兩塊錢的《蘭亭序》，值五塊錢的《虞世南夫子廟堂碑》，還有一部《李義山詩集》。“這份產(chǎn)業(yè)現(xiàn)在說來，依然是很動人的。”在《從文自傳》里面，這個細節(jié)特別打動我。

后來，他在筸軍統(tǒng)領官陳渠珍身邊做書記，保管整理大量的古書、字畫、碑帖、文物：

這份生活實在是我一個轉(zhuǎn)機，使我對于全個歷史各時代各方面的光輝，得了一個從容機會去認識，去接近……這就是說我從這方面對于這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份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種種藝術，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由于這點初步知識，使一個以鑒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xiàn)象為生的鄉(xiāng)下人，進而對于人類智慧光輝的領會，發(fā)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

那時候從長沙來了個受五四運動影響的印刷工人，帶來些新書新雜志，沈從文很快就對新書“投了降”，“喜歡看《新潮》《改造》了。”“為了讀這些新書，知識同權力相比，我愿意得到智慧，放下權力。我明白人活到社會里應當有許多事情可做，應當為現(xiàn)在的別人去設想，為未來的人類去設想，為自己一點點理想受苦，不能隨便馬虎過日子，不能委屈過日子了。”

他做出一個決定，到北京去。沒過多久，他就在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的旅客簿上，寫下——“沈從文年二十歲學生湖南鳳凰縣人”，“便開始進到一個使我永遠無從畢業(yè)的學校，來學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

3

我們回頭來看沈從文離開湘西時初步形成的知識文化結(jié)構(gòu)。

這其中，有中國古代的歷史和藝術，他把在陳渠珍身邊做書記的軍部稱為“學歷史的地方”；當然有中國古代文學，也有意外碰到的西洋“說部”；還有剛剛開始接觸便產(chǎn)生實際影響的“新文化”。

我們在講沈從文的傳奇時，特別喜歡說到沈從文是一個小學畢業(yè)生，好像他是一個沒有文化的人。可是當我們看到他有著這樣一個知識結(jié)構(gòu)的時候，我們太愛好傳奇了，可能要把他實際有的知識結(jié)構(gòu)縮小到很小，才使那個傳奇更加傳奇?？墒菍嶋H情形可能不是這樣的。

特別是，當二十一歲的軍中書記從古代文物和藝術品中感受人類智慧的光輝時，當三十歲的小說家的自傳寫到“學歷史的地方”來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他一定沒有想到，他的后半生，是歷史博物館的館員，一個最終取得輝煌成就的物質(zhì)文化史專家和學者。我們或許應該想到生命的奇妙，想到沈從文的《從文自傳》為未來的歷史埋下的伏筆。

當這部自傳結(jié)束的時候，傳主的形象已經(jīng)確立起來，他經(jīng)歷的一切構(gòu)成了一個獨立、獨特的自我。借助自傳的寫作，沈從文重新“發(fā)現(xiàn)”了使自我區(qū)別于他人的特別因素，這個自我的形成和特質(zhì)就變得顯豁和明朗起來。

基本上可以說，通過《從文自傳》的寫作，沈從文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之后，最能代表個人特色的作品就呼之欲出了：《邊城》和《湘行散記》接踵而來。

沈從文的學生汪曾祺說《從文自傳》是“一本奇妙的書”，“它告訴我們一個人是怎樣成為作家的，一個作家需要具備哪些素質(zhì)，接受哪些‘教育’。”

我們回看沈從文的一生，不必把這本自傳的意義局限在文學里面。

對于更加漫長的人生來說，這個確立的自我，要去應對各種各樣的挫折、苦難和挑戰(zhàn)，要去經(jīng)歷多重的困惑、痛苦的毀滅和艱難的重生，在生命的終結(jié)處，獲得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