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呵護脆弱的心靈
郜元寶講魯迅《風箏》
1
《風箏》值得探討的問題很多,但所有的問題其實都集中在結(jié)尾,而最不容易理解的也正是《風箏》的結(jié)尾。
要講清楚這個相當奇怪的結(jié)尾,必須對《風箏》所描述的兩兄弟童年時代那件傷心的往事,有一個通盤的了解。
這件事其實很簡單,它說的是第一人稱講述者“我”從小就不愛玩風箏。不愛玩風箏也沒什么,盡管大多數(shù)孩子可能都愛玩,但“人各有志”,總有例外??墒沁@個“我”他真的有些特別,不僅自己不玩風箏,還反對家里人放風箏。理由是:玩風箏是最沒出息的孩子才干的事。
這理由當然站不住腳。
孩子們的一種普通的游戲和愛好,被他說成是一種無法原諒的罪過。所以你看這個作者“我”啊,還真霸道得不行。
但“我”的小弟弟酷愛風箏。弟弟當然買不起風箏,哥哥又不讓玩,因此他就特別羨慕那些可以隨便放風箏的孩子們,常?!皬堉∽?,呆看著空中出神,有時至于小半日。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弟弟愛風箏,愛到了癡迷的地步,但這一切在當哥哥的“我”看來,卻“都是笑柄,可鄙的”。
碰到這樣的哥哥,弟弟也真是倒霉透了。沒辦法,他只好偷偷找來一些材料,躲在一間不太有人去的堆雜物的小屋里,自己制作風箏。
就要大功告成的時候,被“我”發(fā)現(xiàn)了?!拔摇毕氲艿茉趺催@樣沒出息,做什么不好,為何背著人做風箏?當時的“我”氣憤至極,二話不說就搶上前去,手腳并用,三下五除二,徹底砸爛了弟弟“苦心孤詣”快要糊好的那只風箏。
“我”兇巴巴地做了這件事之后,毫不在乎弟弟的感受,就一個人揚長而去了。
此后兄弟二人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然而沒想到,二十年后“我”偶爾看到一本外國人研究兒童的書,知道游戲是兒童最正當?shù)男袨?,玩具則是兒童的天使,這才恍然大悟,意識到二十年前那一幕,乃是對弟弟進行了一場“精神的虐殺”。
認識到這點,“我”就感到一種遲到的懲罰終于降臨,“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地墮下去了。”
于是,“我”就想彌補二十年前的這個錯誤,但又不知怎么辦才好,“送他風箏,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nèi)轮?,跑著,笑著。——然而他其時已經(jīng)和我一樣,早已有了胡子了?!奔热贿@都不行,那就只剩下一個辦法:當面向弟弟認錯,請求他的原諒。
沒想到,聽了哥哥“我”的致歉和懺悔之后,已經(jīng)人到中年的弟弟居然這樣說:
“‘有過這樣的事嗎?’他驚異地笑著說,就像旁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么也不記得了?!?/p>
弟弟的反應,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來想弟弟應該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拔蚁耄f了,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松了罷?!睕]想到弟弟根本就把這件事給徹底遺忘了。
如果說弟弟的反應讓“我”感到意外,那么接下來“我”對弟弟反應的反應,就輪到讓作為讀者的我們感到意外了。因為接下來“我”是這么說的——
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么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
我還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著。
所以說,魯迅這篇《風箏》怪就怪在文章最后哥哥“我”的情緒反應。
他小時候禁止家人放風箏的霸道和一點小變態(tài)倒也罷了,畢竟后來意識到錯了。真正奇怪的是后來,當?shù)艿苊鞔_告訴他,已經(jīng)不記得小時候哥哥那一幕“精神的虐殺”,依據(jù)常情常理,當哥哥的應該高興才是。因為至少此時此刻,弟弟已經(jīng)把那不愉快的、從哥哥的角度看來一定是受到嚴重心理傷害的往事忘得干干凈凈,不會再有心理創(chuàng)傷,也不會記恨哥哥了。既然如此,哥哥應該為弟弟高興,也應該為自己高興才是,怎么反倒更加悶悶不樂了呢?
而且不僅說“我的心只得沉重著”,接下來還用一大段更加陰郁奇怪的文字,做了這篇文章的結(jié)尾——
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文章說的是在北京看人放風箏,想起兒時故鄉(xiāng)的風箏,想起自己對弟弟那一場“精神的虐殺”),既給我久經(jīng)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并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
這就是《風箏》的結(jié)尾。
大家看后不覺得奇怪嗎?看這個結(jié)尾,好像心理受傷的不是小時候被哥哥砸爛了心愛的風箏的弟弟,反倒是砸爛弟弟風箏的哥哥,而且他的似乎越來越嚴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的形成,還是在人到中年,意識到小時候傷害過弟弟,但弟弟又告訴他根本不記得此事之后。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來,這還非得仔細琢磨琢磨不可。
2
第一種可能是,這個“我”啊,他有點不正常。
他硬是想證實弟弟當時似乎受了傷害,他硬是希望聽到曾經(jīng)受到過他傷害的弟弟對他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呵”。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感到滿意,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可以落地了。
果真如此,那么這個“我”很可能就有點強迫癥了,非要別人的思想感情甚至對于往事的記憶都必須走在自己設計的軌道上,他才感到心安理得,否則就橫豎不舒坦。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追根溯源,當然還是因為兒時種下的那枚苦果,現(xiàn)在終于要他自己來吞下了。
第二種可能是,當?shù)艿苷f完全忘記了二十年前那件事的時候,做哥哥的“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可能認為弟弟是在騙他,是不想跟他多啰唆,是在用打哈哈的方法拒絕他的致歉與懺悔。哥哥可能認為,弟弟這樣做,恰恰說明弟弟當時確實受了傷害,而且打那以后還一直記著這個傷害,隨著時間的推移,心理醫(yī)學上所說的“創(chuàng)傷記憶”越來越嚴重,以至于深入骨髓,所以根本不想接受來自哥哥的廉價的致歉與懺悔。
這也就是說,弟弟至今還痛并恨著,做哥哥的“我”這才感到痛苦不堪,而且毫無辦法,所以“我的心只得沉重著”。
實際上這種可能性還可以分作兩個方面:其一哥哥的懷疑是對的,弟弟確實至今仍然痛苦并且痛恨著;其二是哥哥的懷疑錯了,這只不過暴露了哥哥的心理變態(tài),疑心病太重,不該懷疑的事情偏要懷疑,偏要無事生非,凡事都朝最壞的方向去設想。
無論哥哥的懷疑對不對,這都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心理和感情的悲劇。
第三種可能是,這位做哥哥的“我”是弗洛伊德或佛洛伊德學生卡爾·榮格派心理治療學的擁護者。
這派學說認為,一個人早期的心理創(chuàng)傷,隨著時間推移,容易壓抑在潛意識甚至無意識里,表面上風平浪靜,連患者本人都以為根本沒有受到過什么傷害,就像《風箏》里的弟弟說他不記得了,但被壓抑在潛意識或無意識里的早年創(chuàng)傷正不斷從精神深處傷害著患者,在患者意識不到的情況下不斷流露出各種精神的癥狀。
醫(yī)治的辦法,就是在催眠狀態(tài)下誘導患者慢慢回憶起早年的某一段經(jīng)歷,把這段經(jīng)歷從潛意識或無意識深處喚醒,讓它浮現(xiàn)到意識的層面,這樣就好像把身體里的毒性逼出來,從而達到治愈的效果。但心理和精神上的這種治療過程相當麻煩,對患者來說是極其痛苦的,而且不一定總是能夠奏效。
做哥哥的“我”也許正是想到這一點,才為他的弟弟感到深深的悲哀,同時也為他自己少年時代的糊涂和粗暴感到追悔莫及,因為被害者因為忘記了曾經(jīng)遭受的傷害,他們靈魂深處的傷口就無法愈合,而曾經(jīng)的加害者的道歉與懺悔,也就永遠無法完成。
說實話,很難說清究竟哪一種更接近事實的真相。魯迅先生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給《風箏》安排了這樣一個結(jié)尾,完全出人意料,奇峰突起,急轉(zhuǎn)直下,而又戛然而止,讓人迷惑,又讓人似乎可以展開無限的遐想。
但不管我們怎么迷惑,怎么猜測,怎么遐想,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人類之間相互所加的傷害,不管是輕是重,是此刻當下,還是在遙遠的過去,甚或懵懂的兒時,對于受害者和施害者來說,后果都非常嚴重。精神的傷口,不是你想治愈,就能治愈得了的。
因此,關(guān)愛兄弟和鄰舍,呵護幼小稚嫩而脆弱的心靈,是人類最值得去做、最需要去做、最應該去做的事。愛人如己,沒有比這個更加重要的了。
當然,你或許會說,這些推測和遐想是否純屬多余,是否是一種“過度闡釋”,魯迅很可能根本就沒想那么多。他只是大筆一揮,隨便寫寫。
《風箏》寫于1925年,但早在1919年,魯迅就發(fā)表過一組簡短的寓言故事,其中一篇《我的兄弟》,故事情節(jié),包括結(jié)尾,跟《風箏》一模一樣,只是內(nèi)容和文字描寫要簡單得多,顯然是《風箏》的雛形或初稿。因此,至少在公開發(fā)表的文本層面,《風箏》的創(chuàng)作前后持續(xù)了六年之久。
一篇短短的散文,竟然花了六年時間才定稿,能說是大筆一揮,隨便寫寫,并無什么微言大義嗎?
顯然不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