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面這一大堆羅列可以看出,韓非的專制,刀刀都圍著官場,槍槍都扎向官員,跟平民百姓沒什么事,為什么會這樣呢?
(一)從中國社會矛盾的歷史演進看
毛澤東有一句源自馬列的著名論斷:所有歷史,都是階級斗爭史。這里所謂的階級斗爭,通常理解為狹義的、限定式的階級斗爭,即特定發(fā)生在一個社會統(tǒng)治階級(最高層)與被統(tǒng)治階級(最底層)之間的斗爭,亦即按斯大林所詮釋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形成的階級對立:奴隸—奴隸主、農民—地方、工人—資本家。這種對立,長時間被灌輸為一定的歷史階段,必然的主流的社會矛盾。
這是一種簡單而強悍的歷史觀,現在的教科書還采不采用,一時還不太清楚,但這種觀念和方法,的確曾經非常深入人心。
假如我們臨時沿用一下這種理論、觀念和方法,用來探尋一下先秦之前的中國社會,我們會看到什么呢?僅憑現有史料,我們多少會有些驚訝地發(fā)現,先秦之前,準確地說在陳勝、吳廣之前,中國社會矛盾的熱鬧場所,似乎并不在所謂的最高統(tǒng)治階級與底層被統(tǒng)治階級之間(不論中國有沒有過一個完整的奴隸社會),而在同屬一個政治集團的統(tǒng)治階級內部(氏族相攻,可視為擴大版的權力之間的政治斗爭)。也就是說,整個先秦以前的中國社會,社會的主要矛盾,似乎并不是“敵我矛盾”,也不是“人民內部矛盾”,而是“敵人內部矛盾”。在陳勝、吳廣首義之前的三千年華夏文明史中(以階級、國家的出現和存在為標志),除了一次“國人驅逐厲王”,再難列數出較大規(guī)模,更別說超大規(guī)模,典型反映底層被統(tǒng)治階級與(最高)統(tǒng)治階級矛盾的沖突。當然,沒有大規(guī)模沖突的爆發(fā),不意味著不存在矛盾,甚至是激烈、尖銳的矛盾,史籍的記載本身,或許也是影響因素之一,但它至少表明,這是不應忽略的現象。而反觀所謂統(tǒng)治階級內部,反觀權力集團之間,如果有興趣和時間,我們可以毫不費勁地列出一長串膾炙人口的典故:武王伐紂、鄭伯克段、重耳流亡、趙氏孤兒、伍子胥一夜頭白、臥薪嘗膽,幾乎所有的故事,都發(fā)生在權力集團之間,與權力有關。
因此,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先秦之前的中國社會,顯性(主體?)的社會矛盾,不在無權力、虛權力、弱權力人群與權力集團之間,而在權力集團內部,在權力集團之間。無權、虛權、弱權階層,還遠遠沒有發(fā)育成一個獨立、強大的社會存在,他們還不具備單獨革命的機會和力量,極少次數地“參加革命”,也是被權力單位裹挾其中進行的。這一點,倒跟資本主義早期工人階級初登政治舞臺的情景,有所相似。
在這種歷史發(fā)展和社會狀況的背景下,韓非的思想,韓非的專制思想,其指針所向,在官不在民,就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因為韓非所關注的,需要回應、解答的,是一個迫切的極其具體的現實情境中的政治問題——君主專制的建立與穩(wěn)固。而這個問題的癥結、焦點,在官不在民,在乎權力征逐之間也。
西漢末年劉向編輯《戰(zhàn)國策》,所撰《書錄》的末尾,有這樣一段話:“戰(zhàn)國之時,君德澆薄,為之謀策者不得不因勢而為資,據時而為畫。故其謀扶急持傾,為一切之權……”——前面說過,在韓非的思想中,君主是個弱勢群(個)體,——《解老》篇中有“夫上侵弱君而下傷人民者,大罪也”之語?!@是韓非時代的實際情況,也是韓非的官場思想、專制思想的重要出發(fā)點和立足點。
從另一個角度,從專制作為一個固定詞語的首次出現,即《韓非子》中的五個例句來看,也能看出,韓非筆下的專制,不是一種面向全民的抽象政治理念,而只是一種權力形態(tài)的單純表述。它特定地指向、發(fā)生在權力階層,發(fā)生在權力對流之間,只有權力階層,才有可能被納入韓非所謂的專制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