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康先生落筆，就知道康先生在碑上下過大工夫?？迪壬松鈶{書法，就可以不朽了，又何必搞政治呢？哈哈哈?！?/p>

“古人說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并沒說‘立書法’可以不朽啊！”康有為笑著說，“就算能從書法上得到不朽，那又算什么本領(lǐng)??？對國計民生又有什么好處?。俊?/p>

和尚點點頭，“康先生志在救世，真是佛心。但無論如何，字的確是好?？迪壬┞剰?qiáng)識，隨手寫出杜甫的丁香詩，來配上我們以丁香出名的憫忠寺，真是太好了！普凈你看，康先生寫得多好！”

小和尚站在后面，好奇地瞧著，經(jīng)師父一特別叫出，也就加入了：

“師父，這詩大概的意思是什么？”

和尚說：“詩和佛法一樣，有許多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中國一句說詩的話叫‘詩無達(dá)詁’，就是說，詩沒有確定的解釋，甲可有甲的解釋，乙可有乙的解釋，康先生，你說是不是？”

“師父說得是?！笨涤袨辄c著頭。

“但是杜甫寫這首詩，大概的意思還是可以感覺到的，照我的解釋，全詩大意該是：丁香很柔弱，結(jié)籽又多，葉子和花都漂亮，但是是素色中的美麗，不是艷麗的。把丁香種在房子后面，為的是給有思想的人欣賞。丁香自己呢？它早晚像蘭麝一樣發(fā)出芳香，但卻不必想到自己會（被）磨成粉的。整首詩的意思是，一個柔弱美麗的生物，它該知道自己的特質(zhì)，完成自我，雖然自我的最后完成恐怕是粉身碎骨，也不必多想了！噢，康先生，你看我有沒有弄擰這首好詩，我胡亂解釋的，可算不太離譜？”

“解釋得好！解釋得好！我認(rèn)為這首詩也該這么解釋。杜甫寫這首詩，意思是積極的，在寫一種柔弱的生物，也有堅強(qiáng)的特質(zhì)。大家以為雄壯的松樹歲寒而知后凋，沒注意到柔弱的丁香也是有這種堅強(qiáng)的特性。丁香一輩子，生前死后都發(fā)出了它的特質(zhì)，雖然長得一點也不雄壯。所以，大事不全是強(qiáng)者做的，弱者也可以做不小的事。如果結(jié)局是粉身碎骨，弱者也許不敢做，但如果‘休懷粉身念’，不必多想它，最后弱者做出的功德，也不一定小呢。”

“愈發(fā)解釋得妙了！”和尚說，“杜甫先生當(dāng)驚知己于千古——引康先生為知己?！?/p>

“引佘法師為知己。”康有為補(bǔ)上一句。

“引我們?yōu)橹??！眱扇瞬患s而同。

大家都笑起來。小和尚看著詩，點著頭。

喝過了茶，康有為起身告辭：“我南下回鄉(xiāng)時候，法師可有什么在家鄉(xiāng)要辦的，我可以代勞。”

“沒有、沒有。家鄉(xiāng)離我，不論在空間上時間上，都太遠(yuǎn)了。北京城就是這么一個吸引人的地方，它使你覺得，它就是你的家鄉(xiāng)?！?/p>

這時候，一位管事的走進(jìn)來，向和尚說：“永慶寺的和尚在外邊，說想同我們一齊到萬壽寺為李總管的母親做佛事，怎么回他話？”

和尚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好，請他等一下，我親自同他說。”

和尚和小和尚直送康有為到廟門。到了門口，互相道別?？涤袨樽吡藥撞?，忽然和尚叫住了他：“街那邊的謝文節(jié)祠去過了嗎？”康有為說沒有。和尚說：“不妨去一下，康先生要想多體會謝枋得殉國的真相，那個地方，也該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