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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移民來溫哥華之前的很多年里,我是一個英語學習者,而且有的時候還挺狂熱。我是從三十歲那年開始學英語的。那時我是一個軍旅詩人,在軍隊的大型文學刊物做詩歌編輯。此前我只認識從A到G七個英文字母,是為了拉手風琴學的。大學的外語考試是靠著小學在北京外國語學校學過的日語混過去的。
在我開始學英語的前一年,我在西藏和尼泊爾的邊境小鎮(zhèn),遇到一個美國女詩人,她剛從尼泊爾過來,她二十九歲,恰好與我同齡。不是她告訴我她的年齡,是翻譯幫她登記時我無意間看到的。說有意看的也可以。通過翻譯我們進行了幾次簡單的交談。知道了對方是詩人,我們彼此都很高興。
她問我寫過的詩是關于什么的。
我一下子被問住了。是啊,關于什么呢?此前我好像從來沒有想過我的詩是關于什么的。因為剛剛發(fā)表了一組詩《劍?鋼盔?女兵墓》,我就告訴她我寫的是關于軍人以及死亡的詩。
她問我為什么要寫軍人呢?
我告訴她我的先輩都是軍人。我沒有說我是軍人也沒有說我不是軍人。
她更興奮了。她說她的父親也是軍人。她說她的父親去過朝鮮還去過越南。她說她喜歡軍人但不喜歡戰(zhàn)爭。她說她寫的詩是關于愛情的。
這會兒我有點兒后悔剛才沒告訴她我也是軍人。軍人不能贏得戰(zhàn)爭但贏得愛情總是可以的吧?我就說我也喜歡軍人也不喜歡戰(zhàn)爭。我還說我寫死亡是為了和平。
我們都很興奮,都覺得有好多好多話題可以說??墒欠g要去忙別的事情了。我們的談話只好中止。通過翻譯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也許我該學學中文。
我的心里幾乎同時也跳出一句話:我要學英語。我沒讓翻譯替我說這句話。但我說過了。
后來我就開始學英語了。我學英語的目的很單純,就是為了炫耀,為了標新立異(八十年代可是個標新立異的年代?。?,為了與眾不同(這也是詩人的追求)。隱隱的,是不是還有時刻準備著再碰上那個美國女詩人或是類似的人物呢?下次如果見著她,我得首先告訴她我是軍人。但不知道是不是她喜歡的那類軍人。
如果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您碰巧在北京街頭看見一個瘦削的高個子青年軍人,頭戴耳機,撅著屁股,騎車飄過,主要出沒的區(qū)域是平安里、北太平莊、魏公村、萬壽路一帶,那就是我。我的車座高于車把。耳機是我騎車時永遠的裝備。但不是軍用裝備。更準確地說是裝飾。
聽英文歌兒學英文,是我的一大發(fā)明。后來聽說別人也這么干,而且早就這么干了。但我當時不知道,我還以為是我發(fā)明的呢。我聽歌兒、聽電影,卻很少背課文、背單詞,更不學語法、不做練習。我沒學過任何教材的第一冊,我是剛學完音標就跳到第二冊了。有人說你這一還沒學完呢就直接進二了,打算三級跳嗎?那會兒我以為是夸我呢,還飄飄然的,連說就是就是,我就是不學第一冊,我就是不學走路直接學跑。走路我用不著跟你們學,我是走路的行家,我是步兵?,F(xiàn)在我才明白,他們哪兒是夸你呀,那明明是損你是貶你呢,你還覺得挺美。您瞧,我現(xiàn)在還在二級晃蕩呢。一級沒跳,三級也跳不上去。直接二的結(jié)果就是永遠的二。
多年以后,一個小說家朋友說起八十年代去我北太平莊的家,那會兒我剛從外匯商店托關系買了一套日本的組合音響,是健伍牌的。健伍可是當時我們所見過甚至所聽說過的最高級的牌子,光那兩個音箱靠在墻邊就像站著兩個半大小子,那會兒我還沒有兒子呢。朋友說你的音響太令人羨慕啦,不過更令人羨慕的是你手持一本英文說明書,而且不時從嘴里蹦出一個單詞。你說的是什么大家都不懂。不過大家坐了半天也沒能聽到這世界上最高級的組合音響所放出的音樂。大家走的時候你還在那兒忙,你說裝了一天也沒裝完這東西就是高級。大家就說你別著急。你慢慢裝。你好好裝。你就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