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惠英若有所思地伸手拂過畫面,柳碧瑤也學(xué)著娘的樣子摸著畫,麻紙的粗糙澀澀地磨過她的指尖,帶著一種奇異的飽滿。柳碧瑤就笑了,露出兩個小酒窩。
“小姐會來接我的,她的畫還在我這里?!蹦锟偸沁@么說,即使說得很傷感卻也滿懷希望。
柳保舉著棍子的雙手突然沒了力氣,他軟軟地垂下手臂,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泛著兇光的眼睛也似乎變得迷離,有了疲軟的醉意。他丟了燒火棍,歪著身子,伸手指著潘惠英,涕淚橫流,說話顛三倒四,“別以為自己是從宮里出來的就了不起!你的主子不要你了,你就只能跟著我。你是我柳保的女人,所以,你的東西也只能是我的!況且,那畫也是你偷來的……”
潘惠英抽泣得更厲害,“我沒有偷……”
“那你是怎么拿到的?”柳保笑了一下,他是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得回里屋抽點兒大煙。柳保搖搖晃晃地直起身子,扶著門框邊走邊嘮叨,“你那前朝的主子跟洋人跑了,把你給丟下了。要不是我在銅仁碼頭收了你,你現(xiàn)在跟搖尾乞憐的流浪狗有什么區(qū)別……總有一天,我會找到那幅畫的。嘖嘖,可以買多少大煙啊……”
清晨的陽光透過破敗的木窗灑進來,照在土灶上的小神龕上,畫在紅麻紙上的灶王爺?shù)纳袂榫妥兊妹髅钠饋?,神色怡然地注視著供在他面前的一小碟糖瓜?/p>
潘惠英理了理鬢角散亂的發(fā)絲,若無其事般地站起身子,臉上全然沒了方才可憐哀求的痕跡,取而代之的是漠然和冷清,仿佛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或許已是習(xí)以為常,抑或毫不在乎。她拍干凈了衣裳,在灶口坐下,熟練地往灶里添送著柴火。
柳碧瑤三兩步跑到娘的身邊,陪她坐在灶口,火紅的焰舌舔舐著鍋底,映紅了柳碧瑤的小臉。她抽了下鼻子,把頭枕在娘的手臂上,說:“娘,我餓。”
潘惠英起了身,攪著鍋里燒開的湯水。
灶旁的稻草堆里擠著一窩剛孵化的小雞,毛茸茸的身子蜷成一團。柳碧瑤捧著臉蛋盯著越燃越旺的火苗,她覺得暖和極了。
一個影子慢慢拖移過來,柳碧瑤眨巴著眼睛看過去,見姐姐秀丫站在門口,穿著圓點花襖,靠門掩著半個身子。顯然,柳保適才的叫聲驚醒了她。秀丫比柳碧瑤大兩歲,卻比妹妹瘦弱,個子也差不多,尖尖的下巴瘦得讓人看著可憐,唇下一點黑痣就顯得更為明顯。秀丫不喜歡說話,爹甩著棍子打娘時,她就瞪大眼睛驚恐地流著淚,無所適從,蘊含著厭惡和憎恨的眼神里透露著超乎年齡的敏感,從此變得更加沉默??吹贸鰜?,秀丫不喜歡與任何人相處,包括爹娘,甚至是妹妹。
秀丫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走開了。
早飯后,柳保又拿著棍子威脅娘要那幅畫,依舊一無所獲。他狠狠地拋下一句話,“你別后悔!”
南方的薄雪終究不抵水汽,入夜后徐徐融化,從青瓦罅隙一點一滴地滲入屋檐下的石縫里。瓦筒邊一點兒明月窺人,月光清冷地灑在積水的路面。一個戴白綾帽的老婦人在路口燒著金箔元寶,用以祭祀孤棲路邊的野鬼魂魄。她的手里揚著一串紙錢,火光半明半暗地飄忽在衰老的面容上。
幾聲犬吠,回蕩在陰晦的夜幕下。
柳保家的門打開了,一個黑影閃入,門隨后關(guān)上。
“怎么樣,打聽到了沒有?”柳保的聲音。
“打聽到了。”一個男音,壓著聲音,略帶興奮,“上海的一個姨太太想要個孩子,說是那家先生不會生育,娶的七房太太都空著沒后。這是他七姨太要的,男孩女娃都無所謂。我看二丫頭不錯,趁年紀(jì)還小……”